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號︰

沉月畫仙 第三章

作者︰燦非類別︰言情小說

微風徐徐,水月穿著慣常的整潔白衫,坐在院子里靜靜作畫,一旁站著墨竹墨菊兩個小廝。

「穆察家總共四個女孩兒。最年長的那個前年嫁了,跟大貝勒訂親的是二小姐丹琳,其余兩個還沒訂下婚約。」墨竹幫著遞顏料,同時稟報著他跟墨菊打听來的消息。

「四小姐丹青今年十六,跟主子相差兩歲,是穆察大人妾室所生,跟其他兄弟姊妹都不同生母。」墨竹講著。

「這點倒是跟主子有點相似。」年紀較幼的墨菊邊磨墨邊插嘴,但還沒說完就被墨竹敲一記腦袋。

「咱們側福晉可是有登錄宗人府玉牒的皇親貴族,怎可跟普通官員家的小妾相提並論。況且主子的外公是受朝廷重用的將軍,但是穆察家四小姐的外公是漢人,而且還只是個書院師傅,怎麼說都不能等同比較。」墨竹說完還瞪了墨菊一眼。

原本一直專注畫畫的水月微笑。「這有甚麼好比的?我還沒說說你們呢,誰讓你們去打听這些了,是不是太清閑了沒事可做,竟學人家說長道短的?」

「主子明監。這都是墨竹的一片孝心,他說主子頭一次贈畫,當然得問清楚對方底細。」墨菊偷偷朝墨竹吐舌。

真是越說越離譜。只不過是把隨手畫下的小圖送給一個喜歡賞畫的女孩兒,哪里還需要查底細。

「去把方才祭拜的物品收進去,再煮碗茶過來。」水月輕松打發兩人離開,視線又回到紙上那幅畫。

今早祭拜母親完畢,他趁著天晴日暖就想在院子里作畫,不過在此之前,他想先把那幅要給丹青的畫拿出來題字,偏偏墨竹墨菊吵得他不能專心,到現在竟還沒下筆。

「四小姐您來啦,三爺正要替您的畫題字呢。」墨竹聲音響起。

水月立刻抬起頭來,果然見到一抹縴細身影出現在院子門口。

「可以進去嗎?」丹青看向他,臉上帶著羞怯微笑。

上回不是挺主動就走進來了嗎?這次反倒客氣起來。水月對她點點頭。

「我看你好像不大喜歡被打擾。」那日若知曉正在畫畫的人就是水月,恐怕她就不敢這麼自在的闖進來了。

至少,她會猶豫得久一點。

水月沒說話,只是好笑的看了她一眼。他的確不喜歡被打擾,不過王府里幾乎沒人會來找他,所以,難得有訪客也是不錯。

況且,丹青並不討人厭。

「四小姐真早。」墨竹招呼她坐下,笑嘻嘻問她慣喝哪種茶,然後沖了一碗玫瑰香片。

「你要題字?」她站到水月身邊,語氣有些按捺不住的雀躍。「想好要給這畫起什麼名字了嗎?」

水月搖頭看向她。「既是要給你的,不如就讓你來取。」

給她取?丹青的耳根微微發紅,認真的盯著畫中景物思索片刻,這有竹有蛙的……

「竹搖蛙吹圖。」她輕咬了下嘴唇,清細的嗓音略低,說完立刻看向水月。「你覺得好嗎?」

瞧那小青蛙臉頰鼓鼓,那日從石縫跳出來還嘓嘓鳴叫,一旁又有整排翠綠竹林,在水月筆下恍若正在輕輕擺動似的,因此一下子就聯想到了這四個字。

水月默念幾次,旋即敞開斯文淺笑。「這名字有形有聲,頗有意思。好,就取為竹搖蛙吹圖。」

他提筆沾了墨水,在畫作右上空白處寫下「竹搖蛙吹」,字跡清秀卻勁挺,且如同他的畫帶點靈動之氣。丹青始終在一旁專注的看著。

「四小姐真有學問,隨口就說出這樣的好名字。」墨竹忍不住插嘴進來。

主子向來寬待他和墨菊,也從沒當眾喝斥過他們,因此他也才敢插上幾句話湊個熱鬧。

「沒的事。」她連忙輕輕搖頭。

「昨日才見您手上拿著書呢,還以為滿人女子比較喜愛騎馬,沒想到四小姐卻是偏愛文靜的消遣。」墨竹邊說邊替水月換上一碗熱茶。「我瞧四小姐必定讀過不少書。」

「我只是隨意翻過幾本,談不上什麼讀書。」她含蓄謙恭的說著。

京城里滿月復文墨的人還會少嗎!就說她外公不正是學識淵博的讀書人,連她額娘也曾被阿瑪夸贊是個能作詩寫文章的才女;她雖愛看書,但向來只偏好詩詞,像是樂府詩集花間集漱玉詞草堂詩余,以及一些近年文人出版的詩集詞選等等,怎敢說自己是讀書人呢。

況且,她的興趣全都是家里兄姊嗤之以鼻的東西。

比起她的興趣,她更好奇水月的畫。丹青將目光移回「竹搖蛙吹圖」,忍不住問道︰「這小蛙並非擬真畫法,那眼神那動作卻是極具神韻,這是臨摹不來的。我見過不少人畫蛙,可就沒像這樣的風格,你這究竟是如何掌握的?」

水月沒想到她會對畫法感興趣,見她一臉認真,竟不像是隨口問問。他文雅淺笑,溫言道︰「其實同樣的物品,只要是出自不同人之手,看起來都不會相同。倒也不是畫功高低的差異,而是說,即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在不同時間地點所畫,也會隨著心境而呈現不同形態氣韻,不單單是畫蛙,畫其它東西也一樣。鉅細靡遺的觀察,全都紮實的記在腦子里,然後再把他們通通忘掉,直到下筆的一剎那,按照腦海里浮現出的形象來畫,那就會是屬于自己的風格。」

先記起,再忘掉。真有意思。

丹青兩眼慢慢的亮起來,心底的崇拜傾慕之意更盛,一時間又是歡喜又是敬佩的望著水月。

水月見她直瞅著自己,那兩個大眼楮既清澈又燦亮,被盯著看頗感到不好意思,連忙撇頭準備作畫。

「今天畫些什麼?」見到水月細細鋪上一張新紙,她好奇問著。

水月抬頭微微一笑。「也沒什麼,只是想將昨日的蕙蘭畫下來。」

「是否要將花瓶移近點?」丹青看著放在稍遠處的兩瓶蘭花。

「不用。」他卷著袖子,自己磨墨,動作不疾不徐。「我想畫的是昨日山壁上有一株開了五朵的。」

位于高處狹縫中難以摘取,那優雅身姿卻教人難以忘懷。

丹青訝異。「不用邊看邊畫嗎?」

「我家主子向來就是過目不忘、觀察入微。別說是昨天看的,就算是去年見過的景物也能畫出來。」墨竹笑著搶答,說完還不忘問向正巧走過來的墨菊︰「菊兒你也看過吧?主子前幾日都還能畫出去年這院落降雪的情景。」

墨菊正要答,卻被水月截斷。

「你們兩個去將筆架和水盆取來。」真是越說越不像話,水月連忙打發兩人離開。

丹青見他又流露幾分靦腆,不禁莞爾。原來水月被人贊美就會害羞啊。

「別听他們胡謅。」水月捕捉到她臉上笑意連忙解釋︰「畫畫時若不求形似,自然不需盯著看。許多人都是這樣,極其平常的。」

一點兒也不尋常。水月筆下景物當然也有寫實的,但倘若他不求形似,那麼即便只是寥寥幾筆也是神態畢現,取其精髓神韻甚或意境,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丹青微笑著,卻沒多說,就只是看著他開始動筆。

卻見他一手抬著袖子,另一手將筆沾滿墨汁,之後眼神緩緩沉定下來,狀似思索。半晌,提筆從畫紙左下側一落一提,揮出一抹縴細長葉,一抹又添一抹,沒多久就見好幾條細長葉片躍然于紙上;只不過是幾片葉子,卻已經頗有空谷幽蘭的縹緲韻味;然後又見他在墨竹取來的筆架上選了一支小楷,上半身微微向前傾,開始勾勒出一片又一片花瓣;那白色為底,其上綴有紫紅斑點的花瓣有的細長有的橢圓,有的像是被風吹得微顫,有的好似蝴蝶大展翅膀飛舞。就這樣,一株蕙蘭上頭開了或大或小的五朵花,美得秀氣,美得出塵。

丹青聚精會神的盯著,滿心涌起欽佩傾慕。今日這株野蘭形態上氣質上與她先前所見舊作略有不同,該怎麼說呢?她專注凝眉探究著,想了想,總覺得無論是方才的「竹搖蛙吹圖」或是這幅蘭花,其筆法都較先前更為成熟,卻又比之前添加了幾分清冷悵然。

看來水月心境上轉變不少。是感懷其額娘早逝或有其它原因?會是跟王府那些難以入耳的傳聞有關嗎?水月想必也听過一些吧?

驀然間,他獨自作畫的身影與王府家眷相偕看戲的景象交錯,孤冷與歡聚的對比是如此強烈。

其實,跟她在家里的處境差不多。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丹青不自覺低喃出口,才念完,就見水月停筆看向她。

「打斷你作畫了嗎?對不起,我是無心的。」她大感歉疚,怎麼會擾亂了他作畫的思緒呢。

水月搖頭。「不不,我是在想這畫不如就叫做猗猗幽蘭圖。」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

方才他畫花時不經意想起,這孤伶伶的一朵飄零蘭,豈不很像自己與家人格格不入的孤絕處境?然而又不免興起一股倔意,總覺得即便不受重視也無傷于他;想想,與丹青念出的幽蘭操還挺吻合,雖然以此高潔詩句來對比自己處境實在太過自大,但以此自勉也未嘗不可。

「好,就叫猗猗幽蘭圖。」她看著水月清亮的眸子,忽覺他像是頗有感觸,且是來自方才那兩句詩,所以她想的沒錯,水月確實如他筆觸一般,比以往清冷悵然得多了。

「水月……」你這惆悵從何而來?丹青見他眼含疑問等著她的話,連忙改口︰「你這名字取得真恰當,與這畫中蘭花的意境極為相襯。」

他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我家主子自幼跟不少師傅學過畫畫,爾正先生只是其中一個,其他還有不少有名畫家呢。再加上主子有天分,悟性高,畫得當然好啊。」墨竹其實听不懂什麼依依什麼蘭的怪名,但听著像是在稱贊主子,遂忍不住開口附和。

何況他說的也沒錯,主子十三歲之前正是馬佳氏最受寵的時期,當時慶親王為了討這側福晉歡心,特地禮聘好幾個頗有名氣的民間或宮廷畫師來指導他作畫,真可說是名師雲集,教出來的學生肯定不會差到哪去吧。

對水月來說,這應該是身為慶親王兒子唯一的好處。這些各擅勝場的師傅大大開啟了他的視野,幾年之間讓他打下深厚的繪畫底子,再加上與生俱來的天賦本能,他先是精通多種畫風,繼而模索出自己的路子。

只是自從那年某夜之後,王爺便再也不來他們院落,額娘也是從那時開始身體益發虛弱,精神日漸委靡。

那夜,他自是不願再去想。

「墨竹別再多嘴。」水月搖頭要他別嘴碎。他知道墨竹一心想替主子長點面子,可他向來不愛浮夸之詞,也不覺得自己的畫有何值得褒揚。畫畫只是他最大的心情抒發罷了。

「你今天也是跟著姊姊們來的嗎?別耽誤了時辰。」水月提醒著,以免等會兒又有人來找,當然也不無暗示有意送客。

丹青搖頭。姊姊們若非迫不得已,怎肯與她一起出門。不過,她也的確該告辭了。水月早已擱下畫筆,似是不習慣訪客打擾太久。

「我也該回家了。」她將那幅「竹搖蛙吹圖」卷起握在手中,朝水月露出滿滿的一個笑容。「多謝贈畫。」

水月露出淡淡一笑,沒再說什麼。

丹青始終微笑著,直到水月流露靦腆,將頭轉回去,她這才踏著輕盈步伐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