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徐徐,水月穿着惯常的整洁白衫,坐在院子里静静作画,一旁站着墨竹墨菊两个小厮。
“穆察家总共四个女孩儿。最年长的那个前年嫁了,跟大贝勒订亲的是二小姐丹琳,其余两个还没订下婚约。”墨竹帮着递颜料,同时禀报着他跟墨菊打听来的消息。
“四小姐丹青今年十六,跟主子相差两岁,是穆察大人妾室所生,跟其他兄弟姊妹都不同生母。”墨竹讲着。
“这点倒是跟主子有点相似。”年纪较幼的墨菊边磨墨边插嘴,但还没说完就被墨竹敲一记脑袋。
“咱们侧福晋可是有登录宗人府玉牒的皇亲贵族,怎可跟普通官员家的小妾相提并论。况且主子的外公是受朝廷重用的将军,但是穆察家四小姐的外公是汉人,而且还只是个书院师傅,怎么说都不能等同比较。”墨竹说完还瞪了墨菊一眼。
原本一直专注画画的水月微笑。“这有甚么好比的?我还没说说你们呢,谁让你们去打听这些了,是不是太清闲了没事可做,竟学人家说长道短的?”
“主子明监。这都是墨竹的一片孝心,他说主子头一次赠画,当然得问清楚对方底细。”墨菊偷偷朝墨竹吐舌。
真是越说越离谱。只不过是把随手画下的小图送给一个喜欢赏画的女孩儿,哪里还需要查底细。
“去把方才祭拜的物品收进去,再煮碗茶过来。”水月轻松打发两人离开,视线又回到纸上那幅画。
今早祭拜母亲完毕,他趁着天晴日暖就想在院子里作画,不过在此之前,他想先把那幅要给丹青的画拿出来题字,偏偏墨竹墨菊吵得他不能专心,到现在竟还没下笔。
“四小姐您来啦,三爷正要替您的画题字呢。”墨竹声音响起。
水月立刻抬起头来,果然见到一抹纤细身影出现在院子门口。
“可以进去吗?”丹青看向他,脸上带着羞怯微笑。
上回不是挺主动就走进来了吗?这次反倒客气起来。水月对她点点头。
“我看你好像不大喜欢被打扰。”那日若知晓正在画画的人就是水月,恐怕她就不敢这么自在的闯进来了。
至少,她会犹豫得久一点。
水月没说话,只是好笑的看了她一眼。他的确不喜欢被打扰,不过王府里几乎没人会来找他,所以,难得有访客也是不错。
况且,丹青并不讨人厌。
“四小姐真早。”墨竹招呼她坐下,笑嘻嘻问她惯喝哪种茶,然后冲了一碗玫瑰香片。
“你要题字?”她站到水月身边,语气有些按捺不住的雀跃。“想好要给这画起什么名字了吗?”
水月摇头看向她。“既是要给你的,不如就让你来取。”
给她取?丹青的耳根微微发红,认真的盯着画中景物思索片刻,这有竹有蛙的……
“竹摇蛙吹图。”她轻咬了下嘴唇,清细的嗓音略低,说完立刻看向水月。“你觉得好吗?”
瞧那小青蛙脸颊鼓鼓,那日从石缝跳出来还嘓嘓鸣叫,一旁又有整排翠绿竹林,在水月笔下恍若正在轻轻摆动似的,因此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这四个字。
水月默念几次,旋即敞开斯文浅笑。“这名字有形有声,颇有意思。好,就取为竹摇蛙吹图。”
他提笔沾了墨水,在画作右上空白处写下“竹摇蛙吹”,字迹清秀却劲挺,且如同他的画带点灵动之气。丹青始终在一旁专注的看着。
“四小姐真有学问,随口就说出这样的好名字。”墨竹忍不住插嘴进来。
主子向来宽待他和墨菊,也从没当众喝斥过他们,因此他也才敢插上几句话凑个热闹。
“没的事。”她连忙轻轻摇头。
“昨日才见您手上拿着书呢,还以为满人女子比较喜爱骑马,没想到四小姐却是偏爱文静的消遣。”墨竹边说边替水月换上一碗热茶。“我瞧四小姐必定读过不少书。”
“我只是随意翻过几本,谈不上什么读书。”她含蓄谦恭的说着。
京城里满月复文墨的人还会少吗!就说她外公不正是学识渊博的读书人,连她额娘也曾被阿玛夸赞是个能作诗写文章的才女;她虽爱看书,但向来只偏好诗词,像是乐府诗集花间集漱玉词草堂诗余,以及一些近年文人出版的诗集词选等等,怎敢说自己是读书人呢。
况且,她的兴趣全都是家里兄姊嗤之以鼻的东西。
比起她的兴趣,她更好奇水月的画。丹青将目光移回“竹摇蛙吹图”,忍不住问道:“这小蛙并非拟真画法,那眼神那动作却是极具神韵,这是临摹不来的。我见过不少人画蛙,可就没像这样的风格,你这究竟是如何掌握的?”
水月没想到她会对画法感兴趣,见她一脸认真,竟不像是随口问问。他文雅浅笑,温言道:“其实同样的物品,只要是出自不同人之手,看起来都不会相同。倒也不是画功高低的差异,而是说,即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在不同时间地点所画,也会随着心境而呈现不同形态气韵,不单单是画蛙,画其它东西也一样。钜细靡遗的观察,全都紮实的记在脑子里,然后再把他们通通忘掉,直到下笔的一刹那,按照脑海里浮现出的形象来画,那就会是属于自己的风格。”
先记起,再忘掉。真有意思。
丹青两眼慢慢的亮起来,心底的崇拜倾慕之意更盛,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敬佩的望着水月。
水月见她直瞅着自己,那两个大眼睛既清澈又灿亮,被盯着看颇感到不好意思,连忙撇头准备作画。
“今天画些什么?”见到水月细细铺上一张新纸,她好奇问着。
水月抬头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只是想将昨日的蕙兰画下来。”
“是否要将花瓶移近点?”丹青看着放在稍远处的两瓶兰花。
“不用。”他卷着袖子,自己磨墨,动作不疾不徐。“我想画的是昨日山壁上有一株开了五朵的。”
位于高处狭缝中难以摘取,那优雅身姿却教人难以忘怀。
丹青讶异。“不用边看边画吗?”
“我家主子向来就是过目不忘、观察入微。别说是昨天看的,就算是去年见过的景物也能画出来。”墨竹笑着抢答,说完还不忘问向正巧走过来的墨菊:“菊儿你也看过吧?主子前几日都还能画出去年这院落降雪的情景。”
墨菊正要答,却被水月截断。
“你们两个去将笔架和水盆取来。”真是越说越不像话,水月连忙打发两人离开。
丹青见他又流露几分腼腆,不禁莞尔。原来水月被人赞美就会害羞啊。
“别听他们胡诌。”水月捕捉到她脸上笑意连忙解释:“画画时若不求形似,自然不需盯着看。许多人都是这样,极其平常的。”
一点儿也不寻常。水月笔下景物当然也有写实的,但倘若他不求形似,那么即便只是寥寥几笔也是神态毕现,取其精髓神韵甚或意境,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丹青微笑着,却没多说,就只是看着他开始动笔。
却见他一手抬着袖子,另一手将笔沾满墨汁,之后眼神缓缓沉定下来,状似思索。半晌,提笔从画纸左下侧一落一提,挥出一抹纤细长叶,一抹又添一抹,没多久就见好几条细长叶片跃然于纸上;只不过是几片叶子,却已经颇有空谷幽兰的缥缈韵味;然后又见他在墨竹取来的笔架上选了一支小楷,上半身微微向前倾,开始勾勒出一片又一片花瓣;那白色为底,其上缀有紫红斑点的花瓣有的细长有的椭圆,有的像是被风吹得微颤,有的好似蝴蝶大展翅膀飞舞。就这样,一株蕙兰上头开了或大或小的五朵花,美得秀气,美得出尘。
丹青聚精会神的盯着,满心涌起钦佩倾慕。今日这株野兰形态上气质上与她先前所见旧作略有不同,该怎么说呢?她专注凝眉探究着,想了想,总觉得无论是方才的“竹摇蛙吹图”或是这幅兰花,其笔法都较先前更为成熟,却又比之前添加了几分清冷怅然。
看来水月心境上转变不少。是感怀其额娘早逝或有其它原因?会是跟王府那些难以入耳的传闻有关吗?水月想必也听过一些吧?
蓦然间,他独自作画的身影与王府家眷相偕看戏的景象交错,孤冷与欢聚的对比是如此强烈。
其实,跟她在家里的处境差不多。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丹青不自觉低喃出口,才念完,就见水月停笔看向她。
“打断你作画了吗?对不起,我是无心的。”她大感歉疚,怎么会扰乱了他作画的思绪呢。
水月摇头。“不不,我是在想这画不如就叫做猗猗幽兰图。”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方才他画花时不经意想起,这孤伶伶的一朵飘零兰,岂不很像自己与家人格格不入的孤绝处境?然而又不免兴起一股倔意,总觉得即便不受重视也无伤于他;想想,与丹青念出的幽兰操还挺吻合,虽然以此高洁诗句来对比自己处境实在太过自大,但以此自勉也未尝不可。
“好,就叫猗猗幽兰图。”她看着水月清亮的眸子,忽觉他像是颇有感触,且是来自方才那两句诗,所以她想的没错,水月确实如他笔触一般,比以往清冷怅然得多了。
“水月……”你这惆怅从何而来?丹青见他眼含疑问等着她的话,连忙改口:“你这名字取得真恰当,与这画中兰花的意境极为相衬。”
他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我家主子自幼跟不少师傅学过画画,尔正先生只是其中一个,其他还有不少有名画家呢。再加上主子有天分,悟性高,画得当然好啊。”墨竹其实听不懂什么依依什么兰的怪名,但听着像是在称赞主子,遂忍不住开口附和。
何况他说的也没错,主子十三岁之前正是马佳氏最受宠的时期,当时庆亲王为了讨这侧福晋欢心,特地礼聘好几个颇有名气的民间或宫廷画师来指导他作画,真可说是名师云集,教出来的学生肯定不会差到哪去吧。
对水月来说,这应该是身为庆亲王儿子唯一的好处。这些各擅胜场的师傅大大开启了他的视野,几年之间让他打下深厚的绘画底子,再加上与生俱来的天赋本能,他先是精通多种画风,继而模索出自己的路子。
只是自从那年某夜之后,王爷便再也不来他们院落,额娘也是从那时开始身体益发虚弱,精神日渐委靡。
那夜,他自是不愿再去想。
“墨竹别再多嘴。”水月摇头要他别嘴碎。他知道墨竹一心想替主子长点面子,可他向来不爱浮夸之词,也不觉得自己的画有何值得褒扬。画画只是他最大的心情抒发罢了。
“你今天也是跟着姊姊们来的吗?别耽误了时辰。”水月提醒着,以免等会儿又有人来找,当然也不无暗示有意送客。
丹青摇头。姊姊们若非迫不得已,怎肯与她一起出门。不过,她也的确该告辞了。水月早已搁下画笔,似是不习惯访客打扰太久。
“我也该回家了。”她将那幅“竹摇蛙吹图”卷起握在手中,朝水月露出满满的一个笑容。“多谢赠画。”
水月露出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
丹青始终微笑着,直到水月流露腼腆,将头转回去,她这才踏着轻盈步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