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小冬這一病足足躺了三天,惹來趙夫人一頓罵。
可她是真病,趙夫人縱使不悅也只能動動嘴皮子發泄一下。
這天,趙雲霓一從私塾回來便直奔盛小冬跟美良共用的小小房間。
一進門便見虛弱的盛小冬坐在床沿,正準備下床……
「喂,盛小冬,你在做什麼?」她把書袋往桌上一擱,走到她面前。
盛小冬看著她,知道自己病著的這三天,小姐每天回來都會過來看她,雖然她大部分的時間都昏昏沉沉的,但卻清楚感覺到小姐就在旁邊。
她從前不知道小姐對她竟是這麼在乎,這一病,她明白了,也感激在心。
「小姐,小冬想起來做事了。」
「你一副病入膏肓的鬼樣子,能做什麼事?別給陳嬤嬤添麻煩了你。」
趙雲霓嘴巴壞、不饒人,可盛小冬卻感受到她隱藏的關心,自她被罰跪後,她感覺得到小姐對她的態度轉變。
不管是什麼事教小姐有此變化,她都感到欣慰不已。
娘親常說︰「與人為善者,必能收獲。」這麼多年以來,她一直記得娘親的話,也身體力行。果然,娘的話不假。
「小姐,謝謝你。」她眼底滿是感激。
趙雲霓臉上有一絲尷尬,皺了皺眉頭,故作高傲,「謝我做什麼?我才不管你的死活呢,我只是不習慣別人伺候我罷了。」
盛小冬抿唇微笑,「放心,小冬很快就能伺候小姐了,永遠都會伺候小姐你的。」
趙雲霓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問︰「小冬,你真想一輩子伺候我嗎?」
她正想點頭,心里卻猶豫了一下,從前她對此事明明毫無猶疑的。
她一進趙家便伺候趙雲霓,也料想日後小姐出嫁,自己應是陪嫁丫鬟。
可為何現在,她變得如此不確定?離開這里,她又能去哪里呢?
「我問你,盛小冬。」趙雲霓在她身邊坐下,兩只杏眼直視著她,「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姓邊的家伙?」
她心頭一驚,「不,我只是……」
「你只是想報答他?」趙雲霓打斷了她,「真的只是這樣?」
迎上她那彷佛說著「敢騙我就扁你」的目光,盛小冬腦中開始思索。
「你那天晚上到邊府去,他怎麼對你了?」趙雲霓連珠炮似的問︰「他是不是不肯原諒你,還羞辱你?」
她搖搖頭,「不,他沒有羞辱我。」
「若沒有,你為何淋著雨回來?」趙雲霓一臉了然于心的模樣,「我看你分明是得了心碎病。」
「心碎病?」這是什麼新名詞?
「因為他不接受你的道歉及心意,所以你心碎了,對吧?」她成天跟一群女子在一起,聖賢書讀得一般,情情愛愛的事倒是知道不少。
「小冬的心沒、沒碎……」盛小冬話語間充滿不確定。
心碎?不,她只是心痛。心如何碎呢?心若碎了,她還能活嗎?
「那你說,他到底跟你說了什麼?」趙雲霓指著她鼻子,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盛小冬眉心微擰,沉默了一下。
想起那天晚上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的心又是一陣揪痛,鼻頭不覺發酸。
「邊絕少爺他只是……只是說他不想再看見我,要我別再去了。」她聲音微微哽咽。
趙雲霓像是抓到了她的小辮子般,「瞧,還說你沒心碎?」
「小冬是難過。」她急忙解釋,「原希望能報答他,幫上他一點忙,卻沒想到他竟那麼厭惡我,我……」話未說完,她只覺臉上熱熱的。
再看趙雲霓,她正瞪大眼楮,驚疑的盯著她的臉。
「盛小冬,你……哭了?」趙雲霓十分驚訝,「你從來不哭的!」
她抹去淚水,將臉一別,再轉過來的時候,臉上已掛著笑意。
「小冬沒哭,只是眼楮燙燙的,很不舒服。」
「你這蠢豬,我才不信你呢。」趙雲霓輕啐一記,「你雖然是個笨蛋,但總算還是個女人,你一定是動心了。」
聞言,盛小冬心頭一震,她對邊絕動心?
「若他在你心底什麼都不是,你為何難過?為何在乎?天啊,你果然是頭蠢豬,居然連這樣的道理都不明白!」
趙雲霓的話令她一陣頭暈,她兩眼發直的看著自己的手,眼神卻空空的。
她怎會有那樣愚蠢的念頭呢?她不過是個奴婢,而他卻是邊家的主人。
一個能輕易拿出百兩為不相干的人解圍的人,絕對有著外人難以想像的財富。
她一向安分知命,不會期待那些不屬于她的,不管是人還是財,如今怎會……
「小姐,我知道自己的身分,怎麼會……」
「你的身分怎麼了?」趙雲霓不悅的打斷她,「你可是我趙家的奴婢耶,配不起一個殘廢嗎?」
盛小冬眉頭一擰,神情嚴肅地指正,「小姐,別那麼說他。」
趙雲霓哼了一聲,非常不以為然,「你還替他不平什麼?他對你這麼可惡,你是笨蛋呀你?」
「小冬從來沒看見他的缺陷,在小冬眼里,邊絕少爺完整無缺。」
趙雲霓听了,故意雙手環抱胸前打著哆嗦,「老天爺,你果然被他迷住了。」
趙雲霓那夸張的反應,讓她忍不住笑了。
「小姐說什麼呢?邊絕少爺又不是狐狸。」
「只怕他比狐狸還可怕呢。」
「他是好人,」小冬眼瞼低垂,幽幽地說,「我不會再去叨擾那個好人了。」
趙雲霓睇著她臉上那憂郁失落的表情,心里有了想法。
☆☆☆
王婆婆坐在廳里,兩只眼楮不時往門口望,每次都是一臉失望,咳聲嘆氣。
正在提筆練字的邊絕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婆婆,你嘆了幾天氣了?」
王婆婆眉頭一皺,「已經第四天了,難道小冬沒來,絕少爺一點都不擔心嗎?」
邊絕並未將那天晚上的事告訴王婆婆,也因此她並不知道他已把話說絕,要盛小冬別再來了。
「絕少爺,你看會不會是小冬偷偷到這兒來的事情被趙夫人發現,又被罰了?」王婆婆兀自猜想著,一臉憂心。
邊絕繼續一筆一劃的練字,淡淡回答,「她是趙家的奴婢,不關咱們的事。」
聞言,王婆婆有點生氣,「絕少爺怎能說出這麼無情的話來,小冬可是個好姑娘,她……」
「婆婆。」他提筆的手一頓,紙上暈出一個大黑點。
這幅字,毀了。
他神情凝肅,不發一語,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看他那表情,王婆婆心知有事,連忙詢問︰「絕少爺,究竟是怎麼了?你知道小冬為何不再來?」
邊絕不想再瞞她,也不要她再胡猜亂想。「她不會再來了。」
王婆婆一怔,「為什麼?」
「因為我要她別再來了。」他擱下筆,揉掉那幾乎完成卻毀在最後一點的字。
「為什麼?!」王婆婆難以接受,「好端端的,為什麼不讓她來?」
「婆婆,她本就不該來。」
「不該?」王婆婆不贊同,「她會到這兒來,是她跟咱們的緣分!」
邊絕目光一抬,眼神堅定,「婆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那是不可能的。」
迎上他絕決的黑眸,王婆婆在內心嘆了口氣。
絕少爺沒猜錯,她心里是有想法,她喜歡小冬,也感覺到絕少爺跟小冬之間有著淡淡的、他們或許都沒發覺的情愫。
她不可能一輩子陪著絕少爺,只希望有個貼著他的心的人能伴隨在他身側。
小冬純真善良,做事勤奮,細心體貼,如果她能陪在絕少爺身邊,那麼她這個老嬤嬤就能功成身退,安心闔眼了。
小冬七歲便被賣為奴婢,若能有個歸宿,對她也是幸福。
而這幸福,她相信絕少爺給得起。
若他們兩人能在一起,不管是對絕少爺還是對小冬,都是最好的結果,她以為只要小冬來的時日多了,少爺便會敞開心房,沒想到……
「怎麼不可能呢?」王婆婆有點激動地道,「我相信絕少爺若想為她贖身,她會樂意接受的。」
「婆婆,」邊絕濃眉一皺,聲音一沉,「她的事別再提了。」
「我不提,你就能不想嗎?別想騙我這個老婆子,我看得出來她在你心里不同于別人。」
「那是因為她擾亂了我的生活。」
「若你不在乎,又怎麼亂?」王婆婆直視著他,像要看穿他似的,「老婆子我可是愛過人,也嫁過人的,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王婆婆二十歲那年,丈夫在戰場上死了,她未有兒女,婆家又不想收留她,于是輾轉來到邊家為奴,一待便是五十多個年頭。
「絕少爺,你不能再這樣下去,」她語氣十分嚴厲,「你這樣哪里對得起視你如己出的老爺跟夫人?」
聞言,邊絕一怔。
叔父跟嬸母?他想終此一生孤身一人,跟叔父嬸母何干?
「你的爹娘都已過世,樂少爺也英年早逝,老爺夫人也相繼入了鬼籍,」王婆婆語重心長地道,「你是邊家唯一的香火了,難道你忍心見邊家絕後?雖然你名字叫『絕』,可不能真絕了呀。」
「婆婆……」
「我不是要你將小冬當成傳宗接代的工具,只是老天爺將這麼好的女孩送到你面前,你怎麼非但不留住她,還將她往外推呢?」她眼眶泛淚,「我看著你長大,知道你這孩子看來是冷,但心是熱的,你當真不能給她一點溫暖?」
「婆婆,」邊絕聲音一啞,神情有幾許悲哀,「我能給她什麼?」
看見他臉上那沉痛的表情,王婆婆很是心疼。
「跟我這個殘廢在一起,她有何幸福可言?」
「絕少爺,我相信小冬她不會在乎……」
「可是我在乎。」他的聲音里滿是掙扎及痛苦。
王婆婆震驚的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身為一個男人,我連緊緊抱住她都辦不到,你要我如何將她留下?」他悲哀的一笑,「我是一個不幸福薄之人,何苦連累她?」
「絕少爺,你別這麼想。」
「她是個好姑娘,總有一天會有男人為她贖身,給她幸福。」邊絕深深嘆了一口氣,「王吉不是也中意她嗎?我可以給他一筆錢,讓他……」
「絕少爺。」王婆婆打斷了他,「就這麼將她推向別人的懷抱,你當真……」
話未完,大門外傳來聲音,有人急叩門環。
今天販子王吉沒說要來,而王婆婆也沒要他來,可見,扣門環的絕不是他。
王婆婆跳了起來,臉上露出喜色,「一定是小冬!」
她飛快的往大門口跑去,邊絕坐在廳里,兩眼眨也不眨的看著門口。
真是她?她還願意來?他那天將話說得很難听,想必也傷透了她的心,她卻還……想到她或許就在門外,他內心不由得激動澎湃。
「小……欸?」看著門外穿著紫色錦繡衣裙,一身嬌貴氣息的女孩,王婆婆愣了一下。「你是……趙家小姐?」
趙雲霓一臉慍色地看著王婆婆,「是,我是趙雲霓。」
看她表情凶悍,活像是來尋仇或踢館,王婆婆不禁生疑。
小冬數日未來,反倒來了趙家小姐,難道小冬真出了事?
「趙小姐,是不是小冬出事了?」她急忙問。
趙雲霓視線越過王婆婆,看見坐在主屋大廳里的邊絕,神情更是憤怒。
「我找姓邊的。」她語氣嬌悍的說。
「咦?」王婆婆一愣,「你找絕少爺?」
「對。」
未待王婆婆邀她入內,她已等不及的竄進門里,邁開大步穿過前院,朝著主屋大廳而去。
見狀,王婆婆關上門,趕緊跟了上來。
見來的不是盛小冬,邊絕眼神一黯,仍是有禮地起身準備接待來客。
趙雲霓一進大廳,便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的打量他幾遍,目光像極了當鋪老板在審視一件典當物時犀利仔細。
「你就是邊絕?」
「正是。」邊絕坦然答道。
「小冬說得沒錯,你雖殘卻不丑。」她盯著他好看的臉,語氣微酸,「難怪那蠢豬會被你迷得神智不清。」
他一怔,雖然隱約感覺得到盛小冬對他的感情,但听趙雲霓這麼直白的說出來,還是教他內心震撼。
「我問你,你為什麼要欺負小冬?」趙雲霓怒問。
他微微蹙眉,「我欺負她?」
「難道沒有?」她惡狠狠的瞪著他,「那蠢豬為了報答你的恩情,冒著被我娘發現的風險跑到這兒來伺候你,你不接受就算了,為什麼還要說話傷她?」
王婆婆這時已來到旁邊,可她插不上話,只能听著。
「你說不想再見她、厭惡她,你可知道她有多傷心難過?」趙雲霓怒火大盛,「那蠢豬听了你的話,傷心的淋了一夜的雨,到現在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呢!」
聞言,邊絕面露驚慌。
小冬病了?而且至今仍臥床不起?
雖然打定主意與她斷了連系,可听見趙雲霓這麼說,他的心依然揪得死緊。
「趙小姐,」王婆婆急切地問︰「你說小冬病了,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趙雲霓嬌蠻慣了,即使是對著七十幾歲的王婆婆,語氣仍然不見一絲禮貌。
她將目光移回邊絕臉上,凶悍地道︰「我從沒見小冬掉過眼淚,可是你卻害她哭了,我告訴你,這世上只有我趙雲霓能欺負她,別人不行!
「小冬不會再來,我也不會再讓她來,邊絕啊邊絕,我看你注定一輩子絕情絕愛,絕子絕孫了,哼!」
恨恨的哼了一聲,趙雲霓轉身如一陣風似的卷了出去。
邊絕呆呆站在廳中,久久無法言語。
一輩子絕情絕愛,絕子絕孫?呵,這真是最狠毒的詛咒啊。
不過,他怕什麼?在小冬出現之前,他根本從沒想過那些情呀愛的事。
小冬不會有事的——縱使她被他傷透了心。
從趙雲霓護著她的樣子看來,她在趙家定會受到極好的照顧,若是幸運的話,趙家或許會替她覓門親事,讓她嫁人生子去。
再不,趙雲霓出嫁時,也必會帶著她當陪嫁丫鬟,雖仍是為婢,但也能一生安康無憂。
不管如何,都比跟著他好。
他離不開這座老宅,這是邊家的開始,是邊家的根基,他得守著它,也守著那個他對誰都不會說出口的秘密——
邊家並非無後,在吳城,有個九歲的孩子被妥善的照顧著,那是邊樂的兒子。
當年赴京求取功名時,邊樂看上了京城一名歌女,他求愛不成,竟鬼迷心竅的在酒後擄走那歌女並玷污了她。
歌女有個拉車的大哥,在知道妹妹遭到凌辱後,氣憤的持刀前來理論,一陣扭打爭執間,歌女的大哥拿刀砍向邊樂,他上前維護,左臂就這麼被削下來了。
歌女的大哥之後被關進大牢,但他自認此事是邊家有錯,而前去求情並拿錢疏通,然後將對方從牢里救了出來。
歌女跟她的大哥都非常感激被傷至肢殘卻還對他們伸出援手的他,但他們無法原諒邊樂,雖然邊樂意欲娶那歌女為妻,性子剛烈的她卻堅持不嫁。
之後,他們回到了黃石城將此事告知邊崇華及嬸母,夫妻倆感謝他維護了邊樂,但同時也央求他一件事——絕口不提斷臂之因。
邊樂酒後玷污歌女之事有損邊家名聲,若是傳出,從此得遭受人們議論及抨擊的不只是邊樂,還有邊崇華夫妻二人。
為了維護邊家的名譽,也為了報答叔父及嬸母的養育之恩,不管是誰問起,他都沒提起過自己為何斷臂。
之後幾年間,邊樂及叔父、嬸母相繼過世,一名在邊家工作多年的帳房見主家人丁凋零,竟趁此機會對邊家的財物下手。
他發現後,念在對方為邊家管帳多年的分上未公開他的罪行,只將他辭退,未料這帳房非但不心存感激,還編出可怕的
沒有人能證明他的清白,而他也不在乎了。
以左臂與邪靈交換,咒殺叔父一家以奪家產的故事,恰巧掩蓋了邊樂當年的過錯,他甘心擔下這罪,只求保住叔父一家
邊樂過世後一年,他為茶葉生意去了一趟京城,並順道去拜訪歌女及她的大哥,也就是在那時,他才發現歌女懷了身孕
歌女央求他保守秘密,而他告知歌女邊樂已死的消息,希望她能讓孩子認祖歸宗。
歌女當時並未答應他,但他自此便按月托人給他們母子倆送錢以照顧生活。
三年前,他再次前往京城探望他們時,歌女卻已過世。
歌女的大哥將歌女臨終前寫的信及那孩子交給了他,信中求他代為照顧兒子,但不要他以「邊樂之子」的身分進邊家的
她一直恨著邊樂,縱使邊樂有後,她也不肯讓孩子認他。
她希望孩子滿十四歲的時候,他能收孩子為養子,讓孩子以養子身分改姓為邊,也因為這樣,他將孩子安置在吳城,等
邊家有後,不需他延續香火,因此,他不必誤了誰,而他也不想,尤其是小冬。
跟著他這種因為隱藏著太多秘密而換來惡名的男人在一起,是絕對得不到幸福的。
不只是她,就連他們的孩子都可能一輩子受人指指點點。
他不是絕情,他對她有多絕,就對她有多愛,那是他無法對外人道,外人也永遠不會明了的事情。
一切就由他扛著吧,無須再拖誰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