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盛小冬準備完晚膳便離開了。
王婆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小冬怪怪的，少爺也怪怪的。
他們兩人都是慣于隱藏心事的人，心里再苦再悶也不說，知道問了也白問，王婆婆索性什麼都不提。
晚上起了風，邊絕關上書齋的門窗，坐在案前看書。
可他的心不定，不斷想起白天發生的事，她不會再來了吧？他都把話說絕了，她怎麼還會來？
想起她想哭卻強忍著淚的模樣，他的心又是一揪。
不行再這樣下去了，他不能讓她擾亂了他的心，也不該介入她的人生。
他早已打定主意孤身一人，既不想有牽掛，也不想拖累任何人。
「唉。」他不自覺嘆了一口氣。
這書上的一字一句既都看不進心里，他索性起身熄滅燭火，準備回寢房歇著，但一打開門，卻被門外的縴弱身影嚇了一跳。
「絕少爺。」
盛小冬站在門外已不知有多久，她怯怯的看他，十只手指不安的互相擰弄著。
今天回趙府後，她的心一直不踏實，想到自己的自作聰明居然羞辱了他、刺傷了他，她真的很難過、很慚愧。
她從沒因為他的肢體殘缺而同情或是看輕他，她那麼做純粹只是想讓他開心，可她太欠缺考慮，沒有顧及他的心情。
一定要向他道歉、一定要得到他的諒解，這份心情迫切到她無法等到明天。
于是，她拜托小姐讓她出來，小姐也答應了她。
「對不起，邊絕少爺，我一定要跟你解釋，我真的……」話未完，她已一陣鼻酸。
邊絕沉默的看著她，神情復雜。
他沒想到她又來了，說不上來此刻的自己是什麼心情，有點措手不及，卻又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他以為她不會再來了，真的。
一警覺到自己竟有這樣的念頭，他又不禁懊惱。「你什麼都不必說了。」他臉一沉，「回去吧，我希望你從今以後不要再來了。」話罷，他轉身便要離開。
見他要走，盛小冬急著想拉住他，可想起之前的事，又把手縮回來。
「邊絕少爺！」她無計可施，只好屈膝一跪。
听見咚的一聲，邊絕立即回頭。「起來，你這是在做什麼？」他濃眉一擰，神情惱怒。
「我不起來。」她堅定的說，「邊絕少爺，我真的沒因為你身體的殘缺而對你有任何不敬的想法，自從我認識你之後，我看見的從來不是你的外表，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好人？」他哼笑一聲，「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對邊絕少爺的了解或許還不夠，但是我知道你跟丁家小姐失蹤的事情無關。」
聞言，邊絕微皺起眉，「是婆婆跟你說的？」
「不。」她搖頭，「我是從小姐那兒听來的，而小姐則是從夫人那兒知道的……」
邊絕有點驚訝，他沒想到趙夫人竟知道此事。
「我一開始真的想不透你為何不替自己辯駁，後來我想通了。」她清澈如水的眸子直視著他，「邊絕少爺是為了顧全丁小姐的名聲，才默不作聲的吧？」
他的心一震，驚疑的看著她。
從他的表情，盛小冬知道自己猜想得沒錯。「丁小姐與你既無交情也無瓜葛，你卻願意為她背上吃人惡名，由此可見，少爺確實有寬闊仁厚的胸襟及情操，因為邊絕少爺是這樣的好人，我才會想為你做些什麼。」
她的話像是釘子，將本欲離開的邊絕牢牢釘在原地。
他從她眼底看見了「情感」，雖然他不確定那是單純的景仰，還是男女之情。
若那只是單純的景仰便罷，若是情愫，那麼……不，不管是他對她，還是她對他，都不該有那樣的情愫。
「小冬只是希望你能開心，只是想幫上一點忙，若我不小心傷了你，我真的很抱歉，」她眼神真摯，語帶央求，「我求求你原諒我的無知愚昧，我錯了，我不該……」
「夠了。」他沉聲一喝。
他不能再听她說些什麼，他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如果可以，他想將她一把抱住，但他做不到，他這殘缺的身體連給她一個完整的擁抱都辦不到。
「你給我听清楚。」他冷著臉，連聲音都冰冷得不帶一絲眷戀，「不要再來了，我討厭你在這座宅子里出入。」
盛小冬瞪大了眼楮，怔怔的望著他。
他的話語像一根根的針，往她心頭狂扎，痛得她想哭。
可他討厭她哭，所以她不能哭，越是心痛，她的唇角越是揚了起來。
「不要再說你要報答我。」他繼續冷漠的說出傷人的話，「你的存在讓我很困擾。」
她的唇瓣微微顫抖，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她的心從沒這麼痛過，雙親過世時她還太小，對生離死別的感觸其實並不多。
當奴婢的這十幾年，她的生活雖過得艱苦，但也撐了過來，盡管曾經傷心難過，但不曾痛過。
而此刻，她好痛，痛到她哭不出來，反而笑了。
「原、原來是這樣，」她微微一笑，卻心痛如絞，「小冬如此可憎，卻渾然不知，果然愚蠢至極。」
她笑著，可她的眼楮在哭，心在哭。
邊絕既心疼又不舍，痛恨自己竟如此傷害她，但他不能心軟，否則自己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既然你知道，就快走吧。」他狠下心對她說。
盛小冬慢慢站了起來，朝他深深鞠躬，「小冬這就離開，今後不會再來叨擾邊絕少爺了。」說罷，她轉身離開。
就在她穿過長廊之時，天空下起了雨。
見狀，他本想喚住她，給她一把傘，卻忍住了。
看著她被雨霧籠罩的縴細身影，他心痛得快不能呼吸。
這一刻，他知道他對她是什麼感覺了，那是戀心，他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一個女人生了戀心。
只可惜，這愛戀注定只能藏在心底。
「小冬，跟我這種人在一起是得不到幸福的……」
☆☆☆
盛小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回趙家的。
她閉著眼，恍恍惚惚的腦子里什麼都沒法想，只是不斷回蕩著他對她說的話。
你的存在讓我很困擾。
原來他如此忍耐，原來他這麼討厭她，而她卻強人所難的進入了他的生活。
盛小冬，小姐說得對，你是頭蠢豬，你自以為在報答他的恩情，其實只是在添麻煩。
但她不懂，自己的心為何會這麼痛？
看她不順眼的人不只他一個，羅夫人是，趙夫人也是，可她們都沒教他如此心痛，唯獨他。
為什麼被他討厭嫌棄是如此難受的事？她不明白，她不懂。
不過，沒關系的。
不管是多麼難過、多麼心痛的事，只要睡一覺就會過去，自七歲以來，她已遇過太多難過的事情，卻也好好的活到了現在。
沒錯，都會過去的。
「都會過去的……」
「小冬？盛小冬？」
「小冬姊姊？」
她在作夢嗎？她怎麼听見小姐跟美良叫喚她的聲音？
「盛小冬，你快醒醒！」
「哎呀，小姐，你別那麼使勁的搖小冬姊姊。」
「笨丫頭，難道讓她這麼一直睡下去嗎？」
她感覺到有人一直在用力搖她，可她睜不開眼楮，她感覺到身體發燙，可卻從內心深處竄出陣陣寒意。
「她為什麼全身濕漉漉的就睡下啊？」
「我不知道啊。」
「你死了嗎？居然沒發現她發高燒？」
她听見小姐在責罵美良的聲音，而且似乎是因為她。
不行，她不能讓美良因她而挨罵，她得睜開眼楮。
「小、小姐……」
「盛小冬？！」听見她發出淺淺的低吟，挨在床邊的趙雲霓欺近，用力拍打她的臉頰。
「小姐，你別再打小冬姊姊了啦。」美良也趕緊上前，「小冬姊姊，你醒了！」
「美……美良……」盛小冬努力想看清楚她們，可她們的模樣都好模糊。
這時，陳嬤嬤走了進來，幾個箭步走到床邊，伸手往她額頭一探。
「哎呀，怎麼這麼燙？」陳嬤嬤模模她身上，發現她身上的衣服是濕的，「為什麼衣服都濕了？」
「肯定是昨晚上淋了雨。」趙雲霓沖口而出，又趕緊閉上嘴巴。
她同意小冬昨晚外出，美良還是幫忙開門的共犯，這事不能讓陳嬤嬤知道，否則她一定會大驚小怪。
「昨晚淋雨？」陳嬤嬤眉頭一皺，「小冬為什麼去淋雨？」
「這……」趙雲霓一陣心虛，「誰知道啊？」
陳嬤嬤一臉懷疑，「莫非小姐又要小冬去做什麼奇怪的事了？」
「才沒有！」她大聲否認，「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陳嬤嬤依舊半信半疑，但此刻也沒心思追究，「不能放著她繼續燒下去，美良，你快去燒一點熱水來。」
「是。」美良應了一聲，立刻跑出去。
「小姐……」陳嬤嬤坐在床沿，扶起幾乎快失去意識的盛小冬，有些難以啟齒的說︰「能請小姐幫忙把小冬身上的濕衣服換掉嗎？」
方才忘了叫美良去喚其他人來幫忙，也只能拜托小姐了。
趙雲霓這輩子還沒服侍過誰，可這一刻，她想都沒想立刻上前幫忙。
她從沒見小冬如此脆弱又狼狽過，就算是上次因為白玉觀音墜子的事而被娘罰跪在鋪子外，她也沒這麼淒慘。
她知道小冬受了傷，看不見的傷。
是誰讓她如此，答案已呼之欲出。
昨天從私塾回來的路上，小冬說自己做了件羞辱了邊絕的蠢事，心里十分過意不去。
小冬說要去向他道歉，她便好人做到底，幫了忙讓她出去。
而現在看來，小冬昨晚的道歉並未獲得邊絕的諒解，甚至還可能受了一頓氣。
早知道小冬會把自己弄得這麼可憐兮兮，她就不讓她去了。
「早知道不讓你去了……」她低聲咕噥著。
「小姐你說什麼？」陳嬤嬤狐疑的睇著她。
她搖搖頭，「我什麼都沒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