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将那包药,倒进他的茶水里,你所有委屈和辛苦,就能全部放下,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绮绣。”
乳白色细砂,仿若沙尘,缓缓地,撒落而下,如雨般坠入湖面,迅速被湖水吞噬,消失无踪。
茗杯里,小小的湖面世界,无鱼无虾,只有养生补气的香甜参片,而隐没在茶面下的粉末,完全融入茶水里,直至再也瞧不见它。
白绮绣捏紧倒尽药粉后的纸包,指甲深深陷入自己掌心,眸子瞪着参茶不放,好似它里头藏了一只骇人妖魔,随时会张牙舞爪地飞窜出来
她做了……
她将娘亲给她的药,倒进赫连瑶华要喝的茶水里……
罢连瑶华喝下之后,便会……
“少夫人,少爷回来了。”宛蓉喜孜孜进到厨房。端茶送水之事本该由下人来做,不过大伙皆习惯了少爷及少夫人夫妻感情的如胶似漆,所以当少夫人央求亲自为少爷饱杯参茶时,当然没人会想抢走小妻子为爱夫展现似水柔情的机会,便让白绮绣进了厨房,为夫君亲手煮茶。
白绮绣心一惊,身子僵硬,喃喃自语:“他回来了……这么快?”
“您不是要让少爷尝到滋味最棒的参茶吗?现在送去正好,茶水热呼呼,暖暖少爷的心,教少爷对您更爱不释手!”不能怪宛蓉没大没小,恰逢少女一十六的如花年纪,心思全覆上一层淡淡的粉坏,对男女情事充满幻想。
白绮绣笑不出来,这杯茶,何止暖热,它还淬了毒……
“快走快走,少爷一进府就先问起您呢。”好羡慕哦,主子夫妻感情这么深浓。
宛蓉半推半请将白绮绣带出厨房,连着那杯参茶,直奔主子房里,再贼笑咪咪地用眼神明示白绮绣快快把“贤妻爱心”送进去,慰劳近日来明显晚归的辛苦少爷。
房前数尺外的明月小苑,守着德松及两名护卫,他们不被允许更靠近主房,所有送进房里的膳食茶水,都必须先经由他们检验,安全无虞才可以上桌。
那杯参茶,如果由宛蓉端着,护卫就会拦下来,此时出现在白绮绣手上待遇自然不同,赫连瑶华早已吩咐过,任何白绮绣准备的东西,都不需要试毒,他完完全全信任她,不允许谁质疑她。
那时,他的命令,确实感动了她,谁会喜爱时时被人怀疑的对待?若不是全然的信赖,他不会拿生命开玩笑。
可是,白绮绣多希望现在就被拦住,让德松查出参茶里的不对劲,然后,打翻这杯茶……
“少夫人。”德松和护卫抱拳行礼——也仅仅只有抱拳行礼而已。
她与参茶,轻易地,进了房。
罢连瑶华已经月兑去厚实烦琐的外裳,身上只留舒适保暖的白色棉衣,束发银冠卸下,长发微微凌乱披覆宽肩,一脸疲倦,见她到来,脸上立即有了笑意,就只是眉眼弯弯,神情却添有十成温柔。
“绮绣,去哪儿了?”再看到她手里参茶,他了然沉笑:“为我煮茶?”
“……”她只能含糊颔首,他抱她一并坐上大躺椅。
“喝你一杯茶,解我无数忧。你真蕙质兰心,明白我需要的是什么。”他轻蹭她的鬓发,笑叹。
近日,失了面子的陆丞相终于展开反击动作,他先是向国舅爷告状,数落他的不是,他毁婚在先,又没亲自上门向陆丞相赔罪在后,国舅爷亦认为赫连瑶华该给陆丞相一个交代,结果国舅爷所谓的“交代”却是命令赫连瑶华休掉白绮绣,再奉上珍稀宝物十来车,重新请求陆丞相应允两府亲事,给陆丞相做足气派颜面。
这样的“交代”,赫连瑶华连听都不屑听,更逞论硬逼他做。
送礼小事,休妻大事。如果陆丞相胸怀宽大,愿意收礼息怒,擅长做人的赫连瑶华自然不会吝惜给足金银珠宝,来安慰陆丞相痛失孙婿的创伤,但太超过的无理取闹,他赫连瑶华只会回以冷哼两声。
傲无意外,他的反应,连国舅爷都看不过去,总之,目前是月复背受敌,陆丞相摆明没得到满意处理就会联众排挤他,国舅爷见他一回骂他一回,听久了,真烦。
这些事,他当然不能跟白绮绣说。
她若知道,少不了一顿担心,万一再来个“委屈让夫”的戏码,他还真招架不住。他不把烦扰带回只属于他与她共度晨昏的房,这里是他最安详宁静的避风港,在这里、在她身旁,他才能感到全然的松懈,他可以发自内心地笑、毫无防备地睡。
而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她的抚慰,倒杯茶,替他捏捏腿、捶捶肩,甚至是填进他胸坎间的小小拥抱,都好。
“好香。”他嗅着参茶,参的清甜味,随热烟窜升。一方面纯属私心,她端来的,即便是杯清水,他尝进嘴里也觉得甜——这种爱屋及乌的蠢念,他曾嗤之以鼻,认为是一种盲目行径,他不相信怎可能因为喜爱一个人,便连她吐出来的气息都感觉到香?
现在,他可不敢将话说太满。
白绮绣捧杯的手微微发抖,茗杯的温热,传递不到她的掌心,亦温暖不了透骨的寒冷,茶面上水波激生,他以双掌托捧她的手,稳住茗杯,缓缓抵向他嚼笑的唇。
他饮下了参茶,喉结滚动,吞咽一口。
她惊恐看着。
看着他以口抵杯,就着她的手,喝下参茶,喝下毒——
白绮绣蓦然动手,立即挥掉那杯未尽的茶,行为出自于本能反应。
茗杯摔地,瞬间破碎四散,参茶茶渍溅得到处皆是。
罢连瑶华剑眉挑扬,不解觑她。
白绮绣被自己动作吓着,她怎会打掉那杯参茶?
“绮绣?”
他长指挑起她的尖瘦下巴,抬高她压低的螓首,惊见她滑过泪水的泣颜。
“怎么了?哭什么?”他揩住她的泪珠,涌泉般温热晶莹却如断线珍珠,越拭越多。“谁同你胡说八道了什么事惹你心烦?嗯?”是陆丞相恼怒之事传入她耳里,使她忧愁?
她只是哭,只能掉泪,只能踞起脚尖,吻住他的唇,任由参茶的独特香气从他口中过渡予她,他虽惊讶,倒也乐于接受,随她吸吮着唇瓣,并探入软女敕小舌到他嘴间,他不轻易放过到嘴的美味,缠着她、哄着她,牙关轻启,欢迎她的光临。
参的昧道,变淡了,被彼此的津液给稀释掉,而另一种突兀腥味越来越浓,弥漫在两人唇间。
是血,由赫连瑶华呕出的鲜血,数量多到自两人嘴角淌落,并染着两人四唇腥腻透红。那火一般刺眼的颜色,震慑了她,逼出她的惊声尖叫——
“瑶华——”
罢连瑶华毒发卧床已经两天,幸好只饮一口,要是一整杯参茶都喝下,大罗神仙亦难从鬼差手中抢回他的性命。
这两天,白绮绣几乎流尽了眼泪,心急如焚的大夫命人端来大量清水,强灌再催吐、强灌再催吐如此反反覆覆,她在一旁看着,疼得连胃部都随之翻腾难受。
那时,冲进房内的众人之中,有人发现地板上破碎的茗杯及参茶,凑到德松耳边低语几句,德松颔首,那人取银针,试探杯上残留的茶汤,针身瞬间变成墨黑,德松面露难以置信,却不得不先动手逮捕白绮绣。
“住手——不是那杯茶——谁都不许碰她……绮绣,到我这里来……”赫连瑶华的脸色白得像纸,意识似乎早已混沌,双眼紧合不开,仍惦记着她,字字费力咬牙,甚至摊开青筋满布的大掌,要白绮绣将手递进来,让他牵住,不允任何人带走她。
谁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能按照吩咐,留白绮绣在床榻旁,握住罢连瑶华因剧痛而抽颤的手掌,他握得恁紧,他无暇拿捏力道,毒所引发的痛楚,绵延不绝涌上,她像是他此时唯一能攀附的浮木,他无法松放,另一方面,他要保护她,若不牵牢些,万一他晕厥过去,她就会被人押走。
人都变成这副模样,竟还担心着她的安危。
白绮绣羞愧自厌,无法原谅自己。
她好可怕……好可怕……她怎能将他害成这样?!她怎能狠下心肠对他动手?!对一个如此呵护她、爱怜着她的痴情男人……
白绮绣再也咬不住嘴间呜咽,嘤咛哭了起来。
下毒之人,还有脸哭,简直是无耻至极——在场不只一个人如此不满想着,更包括了她自己。
大夫结束了灌水催吐的漫长抢救,喂赫连瑶华含下几颗解毒丸子,吩咐众人好好看顾,才退出房去。
罢连瑶华白似雪的脸庞仍可见其饱受痛楚折磨,她深瞅他,泪花迷蒙,心疼如绞,他握住她柔荑的手劲已轻,应该说,他连“握”的力量都耗尽,五指依旧交扣在她指节之间,她忍不住掬起他的手,贴在泪湿脸颊边。
第一次,她无法汲取到他炙烫的体温。这只大手,总是暖呼呼的、总是轻佻顽皮的、总是温柔小心……现在却软绵无力,冷得像冰。
她不该伤他……该喝下那杯参茶的人,是她……她挣扎在娘亲与他之间,她觉得痛苦、她想逃避、她想从这道难题中解月兑,可是她不知道,伤害他竟是如此疼痛之事。
娘亲说的,将药倒进茶水,所有委屈及辛苦就能放下,她就不再痛苦……但没有,她没有得到半丝快意,痛苦亦毫无减少,不单单仅是伤人性命后的自责后悔,还有其他的混乱情绪充塞于胸,胀得又闷又难受——
那是什么?
在她见他受苦时,心慌、心乱、心如刀割?
在她见他吐血倒下时,以为永远失去他时,心寒、心痛、心胆俱碎?
是什么?
白绮绣知道了答案,她的心,逼她正视它。
老天,她爱他……
她爱上他了……
她骗了娘亲,更骗了她自己。
不爱他,是个天大谎言,她不敢坦诚面对的谎言,她以为嘴上否认,就代表它真的不存在,怎知情感的萌生,谁都控制不来,她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能爱上赫连瑶华,却仍是深深陷入他所编织的情网中……
白绮绣为此迟来的惊觉痛哭失声。
没人敢将她独留于赫连瑶华身边,怕她再度对他不利,两派持着相左意见的人马,在房前小厅争执。
“应该先将她押进暗牢,再行处置!怎能让她继续留在少爷身边?!万一她仍想伤害少爷怎么办?!”这方,坚持逮捕她。
“少爷交代过,谁都不能动她,你们谁敢违抗少爷交代?少爷醒来发现她被关于暗牢,若大怒,谁负责?!”那方,对少爷言听计从。
“只是押进牢里,又不是要拷打她,少爷醒来再放她出来不就得了?!”
“少爷的脾气你们不知道吗?他绝不留无视命令的下人待在府里,更别说少爷此时硬是握住少夫人的手,摆明就不容任何人带走她。”
双方仍在吵着,小厅一时之间闹烘烘。
“都别争了。让她留着,这是少爷的命令。”德松出声。
当夜,德松守在另一边床侧,算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曾待她和颜悦色的德松,也难掩不谅解的责备肃穆,不过他没有开口质问她为何这么做,那并非他的职权。
只有在听了她一夜未止的啜泣声后,淡淡说了一句:“既然都动手想杀他,又何必矫情为他掉泪。”
他不是提问,她也没有回答,各自存着紊乱思绪,在漫漫长夜里,守着一个对彼此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男人——她的夫君,他的主子。
摆夜终于过去,晨曦破云而出,洒了园内池塘一片金亮灿灿。
远方鸡啼鸟叫,声声清亮,催促一日辛勤活动的开始。
罢连瑶华醒过来了,带着满脸倦意及苍白,细微暗哑的申吟溢出疼痛的喉,他甫轻轻动动手指,白绮绣担忧的憔悴脸孔立即倾近他。
“绮绣……”他沙哑喊她,她感觉他努力收紧五指,要确定她仍在他掌心,他安心一笑,又闭上眼:“我梦见悬崖……我抓不住你,你从我手中滑出去,底下万丈深渊……幸好……只是梦。”
她喉头一梗,好不容易才缓下的泪,又颗颗滴落,掉在他与她交叠的双手上。日所思,夜所梦,连在梦中,都还担心着她会失去他的庇佑而被府中其他人擅自处置吗?“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唤大夫过来?”她颤声问。
“水。”
白绮绣匆忙要去倒,德松早已斟了碗清水,递过来。她投以感激眼神,但德松的神情明显在说,他不信任她,才不让她碰水,不给她动手脚的机会。
此时的白绮绣无暇去感到难堪,她扶起赫连瑶华,小心翼翼以碗口抵在他唇间,慢慢地小喂一口一口……
他喝得不多,应该是月复内仍觉不适,吁口气,摇头不喝了。
“……我去请大夫来。”她知道德松不会擅离职守,当然更不可能留她与赫连瑶华单独在房,可她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便决定由她跑一趟。
罢连瑶华完全没放手,他懒懒张开眸,凝望她,嗓依旧沉哑:“叫德松去,你留着。躺这边。”另一只空闲的手,试图拍拍大床左侧空位,但力气微弱,要她爬上来。
“可是……”白绮绣正要开口,却听见德松转身离开的脚步声,她呐呐回头,德松早不见人影。
“绮绣。”赫连瑶华轻捏她的手,催促。白绮绣只能顺从他的意思,撩着裙摆,横过他躺卧的高颀身躯,爬进床铺内侧,跪坐在那儿,他又说:“躺下。”
她迟疑,此时不该是温馨的依偎。
他应该要责备她,应该要仇视她,甚至应该要处置她……不是这样虚弱噙笑,哄着她躺进被窝。
他为什么不质问她?
罢连瑶华欲坐起身,她连忙制止他的妄动,按着双肩,要他躺好,他耍赖一笑,全身上下最有活力的部分,只剩下轻点在左侧床铺的修长食指。
白绮绣无奈躺下,赫连瑶华像块磁石,马上黏过来,弃枕而就她,舒舒服服挨靠在她柔软膀子上,气息仍稍嫌微弱,说起话来像呵气。
“你被吓坏了吧?绮绣。喝下你端来的茶,却中毒呕血,害你受人误会。别担心,我替你洗刷冤屈,还你清白。”
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对她的信任,无瑕透明,不掺杂半点污染,使她更加自惭形秽。她无法诓骗他,虽然真相丑陋不堪,该要去面对时,依旧必须接受它。
她深吸口气,迎向他黑翦温柔的眼眸:“那并非误会,我确——”
德松领着大夫回来了,从奔跑的脚步声听来,他以如此迅速步伐返回,自然难月兑对她的防备之心,不给她足够的时间再度伤害主子。
白绮绣的话被打断,一时之间既觉惋惜,又感到……一些些的懊恼。若德松再迟些回来,她就能鼓起勇气,一口气全数说完,这样断断续续,反而会磨损了那股冲劲。
“少爷,您醒了,身子还觉得不舒服吗?请让老夫诊诊……”满头花白的陈大夫要探赫连瑶华的腕脉。
“陈老,你来了正好,我之前就打算召你来一趟,不过要你诊视的对象不是我,是她。”赫连瑶华制止陈大夫,反倒牵起白绮绣的柔荑,递至陈大夫面前。
白绮绣此刻的愕然,与陈大夫、德松的一模一样。
“她最近食欲不振,胃口不好,又老觉得倦,我认为她可能有喜了。”赫连瑶华猜测道,实际上心中却有八成笃定。他正准备利用昨夜与白绮绣讨论这件大事,现在不过是顺延了几个时辰。
“不可能——”白绮绣惊呼,水眸惊恐瞪大,要不是赫连瑶华仍枕在她手臂,她定会震骇地弹跳起来。
不会的……老天不会开这般恶劣又残忍的玩笑……不会的……
她下意识摇头抵抗这种可能性,她想抽回手,不让陈大夫碰触她,懦弱想拒绝被宣判的时候。
不要在她已经决定面对真相揭开时所要承受的种种报复、怒火,甚至是死亡之时,才来告诉她,她的身体里,孕育着另一条小小生命。
这会让事态变得更难以收拾……
“……我没有食欲不振,我本来就吃得少,我也没有感觉身体有任何改变,你多心了,我不需要诊脉……”她试图反驳,声音太微弱,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她确实近来吃得少,对某些食物甚至有反胃感,但她自我解读,是心境影响食欲,她烦恼着报仇之事,又周旋在情仇间,怎可能还有大吃大喝的好心情?
而连日来的疲倦亦是如此,她的精神时时处于紧绷,那耗费她太多体力。
“绮绣,让大夫看看何妨?”赫连瑶华安抚她。“我可是非常期恃有个孩子到来,倘如你有孕,我会欣喜若狂;要是没有,你这副模样,瞧起来比我更需要喝几帖药补补。陈大夫。”他口气温柔,又不容质疑,并唤陈大夫别愣着不动。
“不……”她露出无助神情,赫连瑶华以为她的惶恐来自于初为人母的慌乱,他将她揽进怀里,轻声哄骗。
“我虽然也担心以你的身子要孕育孩子恐怕会相当吃力,不过我仍渴望拥有一个你与我共同的宝贝,男孩女孩都好,像你像我都行。糟糕了……我已经在勾勒孩子的模样,已经想着该如何溺爱他——”
他才说完,陈大夫已经把完她的脉象,并连忙揖身贺道:“恭贺少爷,少夫人确实有喜了!”陈大夫一口白牙亮晃晃。
白绮绣只觉天崩地裂,陈大夫的话,巨大得像雷,轰然落下。
太多太多的骤变,接二连三而来,不给她喘息时间,仿佛要掏空她一般。
她想起了娘亲抚着爹亲尸身痛哭那幕、想起了她的兄弟伤的伤残的残、想到那天黑衣人围杀的濒死惊恐、想到头一回遇见赫连瑶华、想到他的孟浪拥抱、想到他为了她,不惜得罪陆丞相、想到他的半诱半逼婚、想到他婚后的宠、想到自己放纵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应他的吻及拥抱、想起娘亲塞药给她时的坚决、想起他饮下参茶前的信赖笑容、想起他在她唇间呕血、想起他犹如山倒,崩塌于眼前、想起他失去意识之前,仍一心一意护卫她、想起她的心狠手辣、想起她的无情无义、想起她对他的伤害……
她的脑袋容纳不下,胀得好生疼痛,像有无数无数的针,狠扎她每一处知觉。守在他床榻前整夜未睡的她,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轻轻抚模平坦如昔的月复间,无法置信,就在这里头,有个孩子正在成长,已经三个月余。双手覆于上头,百般爱怜,温柔贴熨着,白绮绣脸上揉合了慈蔼及矛盾的为难。
“孩子,你为何挑这时候来?在娘亲打算告诉你爹一个……残酷的事实。”她螓首低垂,嗓儿幽幽浅浅,混着叹息:“娘亲不知道你爹会如何处置娘,无论如何,怕是不容娘留在这儿,那你怎么办呢?与娘一块儿离开,可外婆那儿能接纳你吗?能接纳一个承袭仇人血脉的孩子吗?或者,你爹要你,允许娘生下你之后,才将娘驱离出府……没娘的孩子会不会受人欺负?万一你爹太气娘亲,把对娘的怨怼转移到你身上,连他也不护你,爹不疼娘不在,又该如何是好?”她问着掌心底下的小生命。
他无法回答她。这道题,连大人都无解,孩子又岂能告诉她?
难、难、难。
又或者,你爹知道娘欲置他于死地的来意,不愿意与娘有过多牵扯,不愿意他的骨肉是由娘亲月复中所出,执意扼杀掉你……这话,残忍得令她不敢对孩子问出口。
决定孩子命运的难题,若丢给赫连瑶华,他会如何抉择?
她完全预期不出来,因为赫连瑶华他迄今对她的扞卫,连她也出乎意料。姑且不论先前被陆宝珠发现她身上带匕一事,他只字未提,一句迁回探问都没有,此次中毒事件,他亦是坚持与她无关,先是说他树敌众多,谁知是在哪时哪刻吃下了毒茶毒饭,回府后毒性发作得太恰巧,她不过是成为替罪羔羊,在府里人取出变色银针及参茶残液,证明含毒,赫连瑶华也能有另一套说词——
“人参是谁采买的?是她吗?泉水是谁取的?是她吗?杯底是否事先被抹毒?太多人有足够的机会在茶水中动手脚,凭哪一点指控她?”摆明便是完全偏袒。欲月兑其罪,何患无词?
罢连瑶华近乎盲目地保护她,不容谁说她一句不是。
倘若她问心无愧,能获他如此全心全意的信任,不因别人三言两语而摇摆不定,更没改变过待她的态度……然而,她并非问心无愧之人,他的信赖,沉重得教她驮负不来,快要压垮她。
她无言抬头,眼前一片飘渺湖色,因雨势加剧而白得更彻底,数百尺外的楼阁,已然无法瞧见,噼啪作响的雨声,落于檐上、落于湖上、落于叶上,扰乱着宁静,以至于使她忽略了身后踏入虹檐的脚步声。
“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隐瞒下去,别让少爷知道实情,那么你现在的庸人自扰全是无病申吟。”
是德松。
虽惊讶他为何没跟随在赫连瑶华身旁护卫他的安全,她也只选择默然回头凝望他。德松身上衣裳有雨丝淡淡湿濡的痕迹,他冒雨而来,自有他的用意,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确实足以教她愕然。
“你要我欺骗赫连瑶华?”这是忠心耿耿的德松该说的话吗?她以为他是来处理掉她这个危害他主子的蛇蝎女人。
“它是两全其美的方法。”他说。
“它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她说。
“它可以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只要你真心回应少爷,爱他如同他爱你一般,你们会是一对教人欣羡的鸳鸯爱侣。”之前她所做所为,自然没有追究的意义。
他说得太轻松容易,完全是旁观者清的风凉。
“跟着少爷,绝对比你受雇的前个主子更加明智。良禽择木而栖,与其过着使计暗杀人的阴沉日子,不如舍弃以往,重头来过,当个单纯的赫连夫人,为他生儿育女,对你而言,岂不更快乐些?”德松又说。
他以为她是受人聘雇的杀手,潜入赫连府里企图杀掉赫连瑶华,便劝她放弃前雇主的命令,转投赫连瑶华。
“……”白绮绣静静的,维持抚触月复间的动作。
如果,她是一个杀手,她会接受德松的劝服,心安理得地背叛前主子,纳入赫连瑶华羽翼下,成为他真正的妻,全心爱着他、伴着他……
她希望她是,她希望她能。
但她不是,所以她不能。
德松说的美好远景,是虚幻的花,美则美矣,却遥不可及,她无祛伸手去碰触,因为她的双手,被名为亲情的绳索所缚,牢牢地,一圈一圈缠绕、一圈一圈收紧……
“自从少爷被贬谪荒城,又遇过无数回暗算,周遭朋友下一瞬间都能亮刀杀他,他对人连一丝丝的信任都不存在。”德松突然说出关于赫连瑶华的过往。
白绮绣的惊讶,全镶在微微瞠大的眸里。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杀没死,在鸟不生蛋的小城里,三天两头便有刺客上门,府里奴仆十个有七个是来杀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不贪不忮不畏权罢了。
那番话,不是他戏谑的谎言吗?
“少爷得罪了当时的太尉,在官场陋习推波助澜下,几乎是无人敢伸出援手,甚至是倾靠在太尉威势那方,落井下石。他看尽了冷嘲热讽的嘴脸,更明白人情冷暖,几回死里逃生、几次险中月兑逃,再高远的抱负都会被消磨殆尽,他当初为官的信念,全盘溃散,原来‘官’不过是集污秽肮脏贪婪自私于一身,他说,他想亲眼见识它能腐败到何种地步;他说,立志成为好官,落得如此下场,那么当贪官会是怎生情况?这世间的公理,难道真是善恶不分?”德松娓娓道来那段太久远的往事。
罢连瑶华没有骗她,他那时说的,是实话
他遇过了比她想像中更可怕的经历。
“那时,是国舅爷出手,将少爷从窘境中带离。国舅爷是他的恩人,这也是少爷为何愿意成为国舅爷暗地里肃清异己的帮手——他心里明白,是他有利用价值,国舅爷才不惜与太尉惹上嫌隙。”德松并不单纯想对她阐述一个老故事,他想说的话,在一声吁叹之后低吐而出:“少爷不让人靠近最真实的他,他防心既厚又重,可是他对你不同,非常不同……你忍心告诉他,他所付出的一切,全是场骗局,他的信任、他的宠爱,不过是自做多情的笑话?你要他再尝一次信念瓦解的剧变?”
白绮绣微微一震。
每个人都对她有所期望。
她娘亲要她替家人报仇。
德松要她隐瞒,要她温驯地成为赫连瑶华的爱妻。
罢连瑶华要她在他身边,要她爱他。
她自己的期望呢?
……如果,摒弃所有的杂错、暂且不顾忌周遭人的眼光,或是能否实现成真——
她……想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