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期望,清楚得毋需费神多加思考,便已经有了答案。她想默默藏起它,不对任何人说起,将它当成一辈子的秘密,锁入心底深处,只容自己细细咀嚼。
只是,当晚,赫连瑶华回到房内,带回一屋子的宝宝衣物鞋帽、童玩、多数孕妇会喜爱的腌梅渍物,以及满脸纯真笑靥时,她的心几乎为之融化,温热的泪,在眼中漫开。
他取出红珠博浪鼓,咚咚咚地递到她面前,露出唇瓣的白牙亮晃晃,笑起来多么稚气无邪,鼓皮上彩绘几只简单彩蝶,色泽鲜艳漂亮。
“绮绣,你瞧,声音真好听。”咚咚咚他玩上瘾了。
“你怎么……买这么多?”宝宝衣裳有男有女,鞋帽各种颜色齐全,童玩更是琳琅满目,想得到,绝对没错放,想不到的,也不知他上哪儿去找来。
“不早些准备,万一漏买了怎么办?”他笑,手里博浪鼓仍在摇,只是这回,他塞到她掌心,让她先试玩。
“男孩女孩都还不知道,衣裳胡乱买,总有一边是浪费了。”生了男孩,女女圭女圭精美的粉色小儒自然不能穿;生了女孩,男女圭女圭帅气的湛蓝衣裳总是不适合。
“有什么关系,他爹又不是买不起。”尚未当上爹,已经开始有坏掉的迹象——纵容儿女爬上头顶的那一种。
女圭女圭衣鞋小小的,样式精巧,她握在手里,细细瞧着,舍不得放下。
想像孩子套上它们时的模样,她眼眶更热了些。
“这些衣裳真可爱……”她轻喃。
“我命人用同样布料,也替你做了一套,以后你和孩子就可以穿同款衣裳出门。”当然是女女圭女圭款式的,她穿起来才美。他不仅宠孩子,也没忘掉连孩子的娘一块儿宠下去。白绮绣缓缓放下轻软的小衣裳,停住博浪鼓的敲击声,她看着他,他笑得开心,看来是发自真心喜爱孩子。
“瑶华。”她极少这么喊他,那太亲匿,她不敢喊,怕喊多了,连自己的心都给喊软了。成亲以来,兴许只喊过三次……或是四次?一只手掌都能数出来。
“嗯?”赫连瑶华双眉飞扬,等她继续。
她并不是要坦白自己留在他身边的目的,德松说得对,她可以永远欺瞒他,不让他承受事实的打击,而她,也决定这么做。唯一没能按照德松所劝的是,她无法留在他身边,无法忘怀爹亲之死,更无法粉饰太平地与他厮守终生,她会离开他,静静离开,产下孩子之后,将孩子送回他身边。
“……如果,现在给你一个心愿,你会期望哪样事儿能成真?”
罢连瑶华低低一笑,牵起她的手,包覆在大大掌心。“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有太多女人在生子过程中无法挺过,难产死去的产妇不算少数。
女人妊娠,是在赌命,生得过,麻油香,生不过,四块棺材板。他虽期待两人共同孕育的孩子到来,他更希望她毫发无伤,他不想失去她。
“你呢?绮绣,给你一个心愿,你想要什么?”他拿同样问题问她。
白绮绣只是静默了半晌,眸子扬觑,将他身影烙在眼底。
她的祈愿,本该藏在心中的希冀,只容她自己分享的小小秘密,此刻,像是不愿由她私藏,要向他尽数坦诚,她的声音,背叛了她的理智。
“我希望,下辈子,与你再做夫妻。”
下辈子,不要有恩怨,不要有仇隙,再来找她,又或许,等她去找他,再让她遇见,再为她倾心,再使她倾倒,到那时,她可以放胆爱他,不用歉疚,没有虚假,更无顾忌,她会回以完完全全的痴情,向他撒娇,贪心央求他的怜爱眷宠,还以一生一世纯净无瑕的挚爱。
罢连瑶华没想到有机会从她口中听见如此迷人的承诺,性浅如水的她,允了他下一世的执手相牵,代表这一世爱不够,下一世也愿意给她。
这真是腻死人的情话,几乎像是把他浸入蜜糖大瓮里,沾染一身香甜。
“我要与你白头偕老,我要替你生很多很多个孩子,我要毫不保留爱着你,我要与你相伴,不离不弃……”白绮绣眼眶的泪,溃决而出。
是的,这就是她的心愿,她卑微的期盼。
这辈子,她做不到的事,让她下辈子达成……
“傻丫头,这辈子还没走完一半呢。”赫连瑶华为她拭泪,并将她抱进臂膀间,像在呵疼一个柔致娇弱的娃儿,充满耐心。“我们先把这辈子的份,慢慢地,牵手走下去,到你七老八十,我也变成风干橘皮的皱脸老人,到那时,你仍愿意再当我的妻,不嫌弃我这个老伴林林总总的缺点,依然觉得我值得你托付终身,我们再来约定下辈子。”
她啜泣着,想点头,却又不想骗他。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必须要更疼爱你,让你没有一丝怨言,才好拐你下一世再以身相许。”他顽皮地用唇瓣轻搔她的耳壳,笑着说,双掌交叠在她平坦月复间,里头,有着另一个教他荡漾柔情的宝贝。
“你已经对我够好了……”她覆叠在他手背,四手相贴。
“不够,绮绣,还不够。你都不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够多?你希望我为你做哪些事?你从不索讨,从不贪求,我无法知道你缺了什么,想要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想宠爱一个人,却总感觉自己做得太少。她不曾主动开口要珠宝首饰,华美衣裳亦不会令她展颜欢笑,他很茫然,不知该如何讨好她?
“我什么都不缺,什么也不要……我现在所拥有的,已经好多好多……”白绮绣懂得知足,枕在他怀里,被幸福所包围,即便它只是短暂美梦,曾经拥有过的,足够她再三回味。“你真是不贪心。”他蹭蹭她的鬓发。“我就不一样,我缺个孩子喊我爹亲,缺个会追着孩子跑的娘,缺个会吃醋会板脸的严妻,缺个会主动亲我抱我的大胆爱妻——”
卑还没说完,软女敕女敕的唇,抵近他的唇间,羞怯地、主动地,吻上他。
他嘴角含笑,唇间的甜蜜探索,他毫不客气品尝吞噬。
他熟睡的模样多像个孩子。
白绮绣忍不住伸手拨开他额间散乱的些许发丝,在他饱满额心落下雨丝般的浅浅轻吻。
他没醒,仍是深陷暖暖枕窝间,动也不动,想来是真的累瘫了。
她瞧了他好久,将他的眉、眼、鼻、唇,每一分寸都看仔细。
他好俊,不凛目时,神色柔软,不抿唇时,表情还有些稚气,只是长长浓睫覆掩下的那抹淡淡阴影,彰显他近来早出晚归的疲倦,以及那杯参茶对他身体残留的伤害。
她自责的目光在上头停伫许久,心中愧意如潮涌上,一波接一波,她不敢再看,怕自己被歉疚湮没,她放轻动作,挪身下床,没唤人伺候,自己梳洗打理仪容,套上衣裙,长发简约盘束,仅以一枝花簪固定,她不吵醒他,静静离开卧居,要到厨房去为他淘米煮一碗三鲜粥——昨夜,他讨着说想尝,撒娇耍赖的馋样,令她莞尔。
轻而缓地掩上房门,小苑外,德松早已守在那儿,她与他相互颔首。
“他还在睡,可以的话,今天让他晚些出府,别吵他。”她小声道。
德松点头。
“我去厨房煮碗粥。”
德松脸上表情平稳,但双眉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
“我不会下毒的。”她自嘲微笑。
在她已经知晓自己的心意后,她怎可能还下得了手?
“你想通了?”
白绮绣笑而不答,迳自步出小苑,以厨房为目标。
她确实想通了,想通了在亲情与爱情之间,只能择其一时,她该要做下的决定。她不能不顾家人,同时,她又想保全他,不孝的罪名,她是扛定了,她也知道,娘亲不会谅解她,兄弟亦会责备她,说不定连死去的爹亲都在九泉之下气恼着她,可她不逃避,做好了面对的准备。
所谓的“面对”,不是躲藏于赫连瑶华羽翼下,由他为她阻挡风风雨雨,她不会只管自己幸福美满,而忽略周遭亲人的感受,同样的,她无法漠视他做过的事,企图捂住眼睛与耳朵,粉饰掉他与其他恶官逼杀她一家人的可怕现实。
它就如同她背上狼籍狰狞的刀痕,一刀交叠着一刀,即使疼痛早已远离,却一辈子消失不掉。
她怎能与他恩爱一世?
不可能。
那是痴心妄想。
她已经不奢望感情圆满,至少,她会努力说服家人,别伤害他,她只能保护他,用着带走秘密,离开他的方式。
来到厨房,她舀米清洗,并将其浸泡些余时间,她利用等待的过程,生火烧水,并切洗配料,厨娘想插手帮忙,她笑着婉拒,这一碗粥,不假他人之手。
米粒泡开,微微膨胀,再倒入热水中,米白如雪,在沸水内飞扬,她掌控火势,不时搅拌,锅内稠密飘香,她试了咸淡,再撒入一些些清油,使粥更添亮泽,引人食欲。这是她为他熬的第一碗,也是最后一碗的粥,陪他吃完之后,她便会趁他出府时,跟着离开,让“白绮绣”——这个为杀他而来的女人,自他生命中捎失。
他一定会很生气……但只要过了半年或是几个月,他就会逐渐淡忘吧。
粥里缓缓加入新鲜草虾、鱼片及牡蛎,清甜的米粥香里增添了三鲜的独特风味。热粥盛碗,加上翠若碧玉的细细葱末,她正准备将它端挪到托盘上。
“少夫人……”副管事跑得急喘,匆匆来到。
“郑管事,怎么了?”
“有贵客到。”
“这么早?”她困惑放下手中汤舀。府里偶尔会有访客出入,她不曾被告知,她不识得赫连瑶华的任何一位友人,招待他们从来就不是她的责任,就算赫连瑶华尚未睡醒,也会由经验丰富的老管事代为按捺,副管事却特地来享告她,当中的诡谲,连她都察觉不对。
“他指名要见你。”
指名?
懊个贵客呐。
“是谁?”她于腰际兜裙上拭干双手。
“……他在天香厅等你。”副管事没答,只是支吾说道,一会儿又觉不妥,总得让她做好准备,省得见了人还不知对方是谁,才凑到她耳边:“是国舅爷……”
“国舅爷?”
完全处于意料之外的崇高贵客,教她着实吃惊。
氨管事藏不住卑,忍不住多嘴:“应该是来替陆丞相讨公道……”
替陆丞相讨公道?
“那件事……不是过去很久了吗?”
她问过赫连瑶华关于他退婚的后续,毕竟陆丞相哪可能硬吞下这等羞辱?她担心赫连瑶华会为此得罪陆丞相,赫连瑶华虽未明说,只给了她“放心吧,那是小事,我处理得来”的微笑答覆,再加上她没听到府里人谈论此事,便以为赫连瑶华确实压下了陆丞相的怒焰,平息掉解除婚约所会引起的风暴。
此时听见副管事提及她几乎忘却的事儿,她才隐隐明白是赫连瑶华刻意瞒住了她。
“一直都没过去,少爷不许任何人在你面前提。最近闹得才大,连国舅爷都出面了,这次少爷恐怕保不住你。”副管家担忧不已。要是国舅爷出手,少爷哪能悖逆?国舅爷可是少爷的救命恩人呀!
“我知道了。”白绮绣稍稍整理衣饰发髻,再把热粥先搁在灶边保温,独自前去天香厅见国舅爷。
“……我要不要去叫少爷到天香厅?”副管事一方面烦恼白绮绣在国舅爷面前会吃亏,另一方面又担心国舅爷说得明白,他只要见白绮绣一人,万一他自作主张去找赫连瑶华,惹怒了国舅爷,他不就吃不完兜着走?国舅爷可是府里另一名主子呀……少爷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是拜国舅爷所赐,国舅爷在赫连府里来去自如,根本不需通报,门房一见国舅爷来,无不立刻敞开大门恭迎他入府,啧,国舅爷开罪不得——
天香厅,单独建筑于一方牡丹花园内,每当春季,被斑斓花海包围,“魏紫”的绯艳,“姚黄”的灿金,“夜光白”的一身洁泽,“芙蓉点翠”的淡雅秀丽,花团锦簇,芬芳满溢,美得犹如置身花之仙境。
只可惜谷雨三月已过,此时并非花期,满园只剩绿叶碧梗,带来萧瑟的寂寥,以及与“天香”之名全然不符的突兀。
白绮绣才靠近天香厅,立刻有两个男人迎上前来,他们并非赫连府中之人,但态度仍算恭敬,开门请她入内。
厅里,窗明几净,摆设简单却相当雅致,国舅爷伫立窗边,碎金一般的日光,透过树梢洒落下来,染在他一身华裳上,与裳间缝缀的银饰相互争辉。
他比她想像中年轻太多,国舅爷的那个“爷”字,将他喊老了。
他看起来只比赫连瑶华虚长几岁罢了,模样温和友善,虽然她知道,那不过是假象,国舅爷双手不沾腥,因为再丑陋之事,全由旁人为他去办,他自然能维持其雍容风雅。
她打量他的同时,他亦在看她,眸子锐利无比,像只豹一样,虽然唇角有笑,眼睛却没有。
“我还以为,会看见一个狐媚艳丽的女人。”他开口,嗓音醇厚。“结果来了一个平平凡凡的良家妇女。”真出乎他的意料。满头奢华的首饰呢?金缕丝线缝制的高价美服呢?脖上手上该有的金银珠宝呢?这女人,朴素得像个误闯天香厅的小婢女,只缺手上端壶茶水什么的。
她福身,身后男人提醒她该要行跪礼,于是她盈盈曲膝,跪下。
柄舅爷没唤她平身,摆明便是要为难她。他举步,走向太师椅,落坐,好整以暇啜着茶,不急于说明来意。
“请问国舅爷唤来绮绣,是为了……”
“我叫赫连将你带去给我瞧瞧,他不肯,我只能自己不辞辛劳地跑这一趟。”国舅爷给她一抹微笑,又道:“我想看看你是用哪样手段,迷得赫连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他口气慵懒悠闲,仿佛与她闲话家常而已。
“请国舅爷不要为难瑶华……”她清楚他那番话语里隐含的尖锐,及对赫连瑶华的不满,她一心想替赫连瑶华求情。
“现在是他为难我。好端端的,跟陆老头扯破脸,陆老头最好面子,哪可能丢得起孙女被退亲的脸?他明明就深知利害关系,还是采用最糟糕的处置方式,我不记得我把他教成一个被爱冲昏头的蠢人。他倒好,娶了妻,生活惬意美满,以为陆老头会开开心心成全他,顺便送份大礼祝福你们夫妻俩百年好合?”他嗤声,轻蔑反问。
“我去劝他向陆丞——”
柄舅爷举手,打断她说话。
“道歉也没有用,他已经将话说死,呛陆老头别想逼他休妻再娶。”他睨她一眼。赫连瑶华他怎会如此冲动,犯下官场大忌呢?
白绮绣心一慌,溢于言表的忧心忡忡,没逃过国舅爷双眼。
“赫连一直是我最得意的帮手,我最喜欢他的听话和快狠准的办事手腕,只要是我下达的命令,他从没有第二句啰嗦,如今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开始反抗我,我的吩咐,他当成马耳东风,我叫他向陆老头低首,休弃你,迎娶陆老头孙女,他非但不照做,还顶撞我,害我被陆老头嘲弄管不住手下。”国舅爷额际隐约可见愤怒青筋跳动,口吻虽一如方才的优雅,却不难听出些许咬牙切齿,觑向她的眼眸凝了薄冰,凛冽森冷。
“我会离开他!”白绮绣慌张月兑口:“我本来就打算离开他了!我走之后,您再劝他,他会听的——”
“哦?你会离开他?放弃荣华放弃富贵放弃他?”国舅爷不可思议问。
“是。我原本就准备今天走,陪他吃完最后一顿早膳,我就走了……他并不是要和您作对,他只是想保护我,退婚一事也是,都是因为我,他才会……”
“就算你走了,他仍是会翻城寻你,找不到你,绝不心死,他的固执,我想你是知道的。”国舅爷朝身旁伺候的下人使了眼色,饮尽茶水的杯,立刻被斟满,不同的是,斟茶的壶,并非桌上白玉色泽的球状圆壶,而是下人手上一罐约莫成人手掌长度的小长瓶。
柄舅爷端起杯,欣赏杯里荡漾的晶莹玉液,却不喝,一迳旋转杯身。
“你知道只有一种人,是永远也找不到。”他边说,边笑了,眯细的眸,紧锁她身上不移走。“这种人乖乖的,不多嘴,不乱跑,不惹麻烦,就算躺在那边,看得到、模得着,却遥远得像星辰,你猜,是什么人?”
死人。
他的目光,如是说道。
她的心里,了然清晰。
那杯……不是茶。
“我最近几天不断思考,赫连这个人,值不值得继续留在身边。一只不听话的狗,养来何用?何况,这只狗,獠牙爪子都锐利到足以反扑主人,我真怕哪天他会突然动口咬向我,忘掉当初是谁伸来援手,从鸟不生蛋的寒雪荒城里救他出来。你替我出个主意,我该怎么做才好呢?”他笑得恁般虚心求教,听者却通体透寒。
他并不是在询问她,这是恫吓!
“你说,这杯鸩毒,要不要赏给赫连喝呢?”
白绮绣不假思索,冲上前去,抢下国舅爷手中那杯毒水,并担心他会争抢回去一般地仰首饮尽,半滴不剩。
她比谁都清楚,国舅爷的鸩毒,从头到尾都是为她所准备,他只不过是拿赫连瑶华的性命威胁她,他虽未言明,也已表达得够明白,不是她死,便是轮到赫连瑶华,她不会让他伤害他,不会。
柄舅爷被她此举所撼,她义无反顾的坚决,以及扞卫赫连瑶华的笃定,令他讶然。他见过太多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恩爱伉俪,情呀爱的,平时挂在嘴边,任谁都会说,在生死关头上,脆弱地考验人性……
“请国舅爷,不要为难瑶华。”她重申请求。
这女人,看来娇弱荏质,实则坚不可摧,他从她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迟疑和后悔,明知饮下的是鸩毒,她亦无惶恐害怕,像是刚刚喝的,不过是杯清水。
“我似乎有点明白赫连坚持要你的理由了。”国舅爷喃喃道:“只可惜……”
他的喟叹,随着起身离去的脚步声,飘然走远。
白绮绣直至天香厅独留她一人,她才软软跪倒,捂住开始泛起疼痛的月复间,低低申吟,额际已经出现无数颗涔涔冷汗,痛楚蔓延到达胸口,阻断吐纳的顺畅,她支撑不住,伏卧在地,好痛、好痛、好痛……
她呕出的血,晕染地面,汗水泪水交融在血色褪去的巴掌脸蛋上,她能感受到生命之火的逐渐熄灭……可是,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呀……她允他的粥,仍在厨房灶边,昨夜答应要与他一口一口分食,所以,她煮了好多,多到能和他拉长相处的时刻,多一分多一秒,对她都是恩赐。
她还想亲自到他床边,调皮地用发尾挠痒他、吵醒他,等他睡眼惺忪张开眸,能第一个看见她,她想最后一次伺候他更衣穿鞋,替他梳发束冠,替他打水清洗手脸……
她想最后一次,吻吻他,抱抱他,腻着他,目送他出府……
她想……
微弱的思绪,越来越难集中,越来越空白,她睁着双眼不愿闭上,生怕一旦合眸,就真的永永远远无法再看见他——
她努力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费劲做着旁人轻而易举便能做到之事。为何她已经如此认真在做吐纳,肺叶仍是室碍缺息,她必须张嘴,辅助呼吸,却还是不够……
她听见有脚步声匆忙飞奔,赤果着足,踩过砖瓦,又好像听见她自己剧烈咳血的作呕声,更像完全听不见任何声响一般,周遭静得教人毛骨耸然,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仿佛失足坠落一处深邃黑暗,里头谁也没有……
她很害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里,喊着他的名字。
一声声“赫连瑶华”,透过回音再回音,全与她一块儿,囚在这处森寒而封闭的地方,只剩她一个人——
罢连瑶华赶至天香厅,等在那里,是逐渐失去温度的微冷尸体。
他嘶声大吼,飞奔过去,紧抱她不放,为时已太晚,他无法置信昨夜还拥在怀里的温暖人儿,此刻只剩微乎其微的热度,而且正在消失中——
他惊慌失措,想留住最后一丝丝的体温,他无法克制颤抖,任凭如何喊她叫她拍她骂她求她,她都不给他回应,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大夫来过,又摇头走掉。
“人死不能复生,少爷您别这样……”
哪个该死的蠢人,在他耳边说着可憎的安慰。
人死不能复生?
谁死去了?!谁?!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您、您要节哀顺变呀……少夫人她已经……已经去了……”
“滚出去!全都给我滚出去!谁敢再啰嗦半个字,我就杀了谁!宾——”
绮绣没死!他要节什么哀顺什么变?!
绮绣只是倦了!只是小憩片刻!只是累到熟睡!
只要他叫她,她就会清醒过来!
只要他不断不断不断叫着她——
“绮绣……你起来……绮绣、绮绣、绮绣、绮绣……快睁开眼睛看我……绮绣、绮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