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前,薛齐告了半天假,带一家人到城外郊山上坟。
他原只想带玮儿去祭拜亡妻,但琬玉坚持同行,他只好依了她。
于情于理,她都该来的。琬玉站在小山头上,望向前面的薛齐背影,耳朵听着风中传来他诵念的骈四俪六祭文。
是否写文的人借着艰涩难懂的词旬,稍稍隐藏了悼亡思念之情?而如此这般咬文嚼字,坟里的人可听得懂?还是魂魄早已缥渺归去,另寻下一世更为圆满无憾的良缘?
“玮儿,过来跪拜娘。”薛齐念毕祭文,转身吩咐。
“怯邬,你也来。”琬玉回过神,牵着身边的怯邬向前,要他跪下。“跟大哥一起拜。”
“拜谁呀,里头是女乃女乃吗?”怯邬离开宜城时,娘带他去拜女乃女乃的坟,他犹有记忆,以为隆起的坟墓里头的都是女乃女乃。
“女乃女乃在宜城,这里是……,嗯,大娘。”她找到一个最好的称呼,又再说明道“大娘,就是大哥的娘。”
“大哥的娘?就是娘啊。”
“是娘没错。”琬玉揉揉他的头顶。“有些事等你长大就懂了。”
“嗟!”怯邬好气馁,大人就爱拿这句话呼咙他。
玮儿一双大眼睛凝视坟茔片刻,又抬头瞧向跟他微笑的娘,小小心灵似乎有些明白了,右手隔着衣布,摩挲藏在里头的金锁片。
“玮儿要祭拜娘了。”琬玉微蹲,也揉揉他的头。
“咯哥!”珣儿见两个哥哥在前头,不甘寂寞地挣着向前。
“珣儿也来。”琬玉从春香手中拎来珣儿,放她在两个哥哥中间,她笑呵呵地,小腿一弯,双手趴落,自动摆个跪地姿势。
“妳……”薛齐欲言又止。
“应该的。”她朝他露出一抹微笑。
春风拂来,墓草青青,小山头上,几处提早扫墓的人家各自祭拜,一个坟头,一段人生,依然与在世的亲人紧密相系着。
三个孩子在父亲的引领下,向他们的亲娘和大娘跪拜。也许孩子不懂其中意义,但年年来扫,年年来拜,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
薛齐烧了祭文,琬玉亦上前帮他烧纸钱。
风吹火旺,纸灰飞扬,家保和春香过来带开孩子;怯邬见到山脚下有村童放风筝,跟爹扯了袍摆,指了指,薛齐微笑应允,吩咐家保小心。
“老爷,这小路难走。”琬玉见春香抱珣儿,家保一手牵一个孩儿,走在弯弯绕绕、长满杂草的小径上,瞻前顾后的,又要注意春香的脚步,实在忙不过来,便道“不如你一起带孩子下去。”
“也好。”
琬玉回头,确定薛齐牵过怯邬的小手往山下走去,忙从怀中口袋掏出两个小小的红木杯筊,双手合十,向墓碑说起话来。
“阿蕊姐姐,我是琬玉。我来看妳,是想告诉妳,请妳放心,我一定会疼惜玮儿,好好照顾他长大。琬玉在这里祈求妳保佑玮儿平平安安,也保佑老爷顺顺利利。”
她揣着杯筊,仍是诚心诚意地道:“有件事要跟阿蕊姐姐商量。玮儿长大了,妳给玮儿打的金锁片链子显得小了,怕会勒了颈子,我想拿去加段新链子,照样让玮儿戴在身上,妳说这样好不好?请告诉琬玉了。”
说完,她往坟前石板丢了杯筊,正是一正一反的圣杯。
她不敢大意,谨慎地拾起,虔诚地再掷了两回,皆是圣杯。
“妳同意了。”她满心欢喜,紧紧握住杯筊,感激地道:“阿蕊姐姐,谢谢妳。”
诉说完心愿,她合十拜了又拜,一转身,就看到薛齐。
“妳呀……”他深深注视她,彷佛站在那边看她很久了。
“我……”她说不出话,只好低下头。她以为他带孩子去玩了,没想到这么快回来,不知道给他听去了什么?
“走没两步,怯邬就跟着玮儿跑掉了,追都追不上。”薛齐露出笑容,走上前挪动石块,将坟头翻飞而起的纸钱压紧些。“我这才知道春香和周嬷嬷为什么总是追他们追得每晚揉肩膀、槌膝盖了。”
琬玉望向山下,两个男孩和家保已经跟在放风筝的村童后面,头仰得高高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一起看着天上飞翔的大燕子。
薛齐也随她的视线望去,循着那条若隐若现的风筝线往上游移,凝目在好远好远的晴空,思绪也飞向了触不着的那一端。
“她身子骨本来就弱,常常病着,怀了玮儿,更难入睡,又容易惊醒,一夜总要两个丫鬓轮流照顾,或喝水,或拍背,我们很早就分房睡了。”
琬玉转头,看到了他落寞黯然的神情。
“那时我呆,只道她身体不好,多休养就好,没留心。那年我去了山西查案三个月,回来正好赶上玮儿出世,也才知道原来她身子很差了,一点女乃水都挤不出来……”他猛然转回视线,拿手抹了抹脸,抹出一个最不像笑容的笑容。“讲这个作啥呀。”
“老爷讲,我听。”
她明白,他之所以不再说下去,是怕她介意;但她要介意什么呢,毕竟阿蕊曾是他的妻子,也是玮儿的亲生母亲,她唯一的念头只有感叹。
世事难料,命数有定,若阿蕊未曾早逝,她又何来与薛齐的良缘?
说不清了。
“这里景色很美。”他倒是不再说起过去,环目四顾,低沉的声调完全搭不上周遭春暖花开的好风光。“将来我可能调离京城,也会致仕,总不成放阿蕊在这儿,无人打理,总想着什么时候迁回宜城的薛家墓园,那儿有家人天天打扫、上香,逢年过节也有家族祭祀。”
琬玉的心震动着。短短一年的夫妻情分,他已经想到了百年之后,生前,死后,皆得他的尽心照顾,能嫁与他为妻,她何其有福。
她暗自祈愿,愿自己身体健康,一定要长命百岁,跟他百年好合,让他永远不会再露出这种令她揪心的惆怅神色。
哎,都还没机会圆房,谈什么百年好合!
这些日子来,他们是更熟稔了,谈话也更自然了,只是她早晚忙着孩子,他有时也得熬夜忙公务,往往匆匆道个晚安,仍是各睡各的;然而了解日深,她自是对他放了感情,不再单单只当他是主子老爷。
她不好意思去拉他的手,便轻轻碰触他的袖子。
“老爷,”她声音也轻轻地:“迁葬的事,等时候到了,再来操心,我们还在京城,随时都可以带孩子过来看阿蕊姐姐。”
“琬玉。”他抓住了她的手掌,再紧紧交握住。
春风带来青草和花朵的香味,纸灰烧尽,洒下一杯清酒道别。
“我们下去吧。”他道。
“嗯。”
他仍然握紧了她的手,沿着小径慢慢走下山。
春香正蹲在地上,搂着珣儿看哥哥们玩耍,一见到向来很客气的老爷竟然拉着她家小姐的手走过来,一双眼睛瞪得好大,下巴差点掉下去。
琬玉好似偷吃被抓到的小阿,浑身燥得无处可躲,忙放开了手。
“我们准备回家了。”薛齐从容地走向孩子。
“大少爷说回家要自己做风筝呢。”家保很高兴地报告。
“玮儿知道怎么做吗?”琬玉也走过来,微笑问道。
“知道。”玮儿现在更会说话了,但依然简单扼要。“竹条,棉纸,浆糊水,棉线,剪子。”
“娘帮玮儿准备好材料,你做来给娘放风筝,好吗?”
“好。”
“我也要!”怯邬好着急,怕没风筝放。“大哥,你做给我!”
“我会做给怯邬,做给珣儿。”玮儿神情认真,慢慢讲着。
“等做好了,爹再带你们出城放风筝。”薛齐同时拍拍两个男孩。
怯邬欢欣鼓舞蹦蹦跳,玮儿绽开憨笑,珣儿也咿咿叫着扑向爹,薛齐堆满笑容,正准备弯身抱起女儿,忽然听到野地里有人大声喊叫。
“薛兄!薛兄!薛齐大人在哪里呀?”
“咦?”他狐疑地直起身子看去。
“薛兄啊!”来人骑马奔驰,远远地见到了他,扯着嗓子吼道:“你家仆说你在这里,总算找着了!”
“郑兄?!”薛齐看清来人,惊讶万分,忙跑向前。“什么风将你从桐川吹来的?你在家等我呀,我随即回去了。”
“等不得了!啊,是嫂夫人?您好您好!”郑恕翻身下马,顾不得礼数,随便问好,随即扯住了薛齐的臂膀,一脸的汗水,一脸的焦急。“有生死交关的急事拜托薛兄了。”
***
三日后,薛齐终于得以晋见太师翟天襄。
一杯茶摆上了桌,薛齐只是站着,没有入座喝茶;因为,他明白这茶并不好入喉。
“桐川县令王武信是你什么人?有何交情?”
“卑职和王知县并无私人交情,只因好友请托,所以奔走。”
“好友?一年前从广阳县令被贬为桐川县丞的郑恕?”
“是的。”薛齐据实禀明:“郑恕是我同年进士好友,与卑职相知甚深,时有书信来往。郑县丞为人刚正,有关王知县案件,所言确是属实。”
“你想当好人,我不反对。”翟天襄冷眼看他,语气更冷:“但我要请你想想自己的立场。”
薛齐很清楚,这回恐怕要得罪一手提拔他的恩师了。
他的确不认识王武信,但因郑恕认识且了解其为人,所以他义无反顾、尽心竭虑为好友在地方上所结识的好友奔走洗刷冤屈。
事情起因于王武信因政务问题,一再得罪当地多位长官,按察史记恨在心,找个“扣克粮税”的莫须有罪名,逮捕王武信,判刑下狱。
郑恕身为下级的县丞,苦于心有余而力不足,遂想到在京任官的薛齐,请他寻求有力人士救援。
偏生王武信母舅的妻舅与“陈党”首脑人物陈继棠是相识的同乡,因此这位王大人被归属于“翟党”敌对立场的“陈党”。
棒了这么几层的亲戚关系,也可以拿来分派系,薛齐只有摇头。
“启禀太师,王武信一案要看事实真相,并非看立场。”
“你为陈继棠的人奔走,眼里还有老夫吗?”
“还望太师见谅。”薛齐没有退缩,继续说明道:“据卑职所知,所谓王武信扣克粮税,其实是布政使司衙门的税吏巧立名目征税,县衙公库书吏一时不察,暂收入库,这些事情地方百姓知之甚深,是以他们本想上京告御状,后来是让郑恕傍劝下来了。”
“哼,敢告御状?谁知是不是郑恕煽动的!”
“郑恕暂代县衙,他顾念百姓人微言轻,绝无可能做此煽动,而是百姓敬爱王大人,愿意放下春耕农忙,齐聚商量如何营救,还列出王大人三十六项造福地方的德政,如此好官,望太师明察。”
“说来郑恕也是好官了?他怕百姓告御状惹上麻烦,所以自己来?”
“是的。他告知卑职事情原委,送来请愿书表,又连夜赶回。”
“哼,郑恕不知哪年才能官复原职,都自顾不暇了,还有空管王武信的事!你们这些“好友”果真是一副脾气!”翟天襄有了斥责的口气。
“恳请太师莫要为个人意气党争,致使真正做事的县令含冤。”
翟天襄不说话了,端起杯盏,慢条斯理地喝茶。
薛齐垂手站在下边,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他并非害怕惹怒太师,而是他一个晚辈兼下属的身分,他依然尊重恩师,只能陈述,不能力争。
“薛齐,”翟天襄放下杯盏,望定了他。“你可知道,我朝百年来的刑律策论,就你写得最好?”
“太师谬赏,卑职感激不尽。”薛齐心头一热。
“当年开国订下一部大律,立意虽好,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有些律令早已不合时宜,你能一条条指出,引证实例,论述讲明,将来刑部修法大计,还得仰仗你了。”
“卑职不敢,朝廷所需,必当尽力而为。”
“我总想着呀,”翟天襄靠上了椅背,意态清闲,像是聊天似地。“今年就准备外放你去地方当个知府或按察副使,等累积阅历回来后,再去吏部还是户部兵部升任侍郎;转个一圈,接下来你要接掌哪一部的尚书,襄赞内阁处理国事,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恩师苦心栽培,薛齐不无心动,这一路正是恩师爱才惜才,才能让他有了今天的官位,可是,他知道恩师下面要“训勉”的话。
“你前途远大光明,没必要为一个小小知县穷忙。”
“若小县小辟之小案未能明察秋毫,学生何有能力论法修法、审案断案?”
“择善固执,好。”翟天襄神态冷极了,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的。“请愿书就送都察院,让他们审理。若是地方按察史徇私报复,自然会给个交代,你就回去专心处理你的刑部公务吧。”
“多谢太师。”
薛齐告退出来,心中的挂虑依然悬而未解,望了一眼富丽堂皇的太师府,转身而去,再也不回首。
***
已经连续好几夜了,书房灯火通明到三更。
今夜,二更初过,琬玉端着一碗枸杞人蔘鸡汤,悄声来到书房前。
门半掩,她轻敲了下,没有回应;她轻轻推门而入,就见薛齐埋首案前,一管笔停着不动,似是正在苦苦凝思。
她不敢吵他,但空气流动,已然让薛齐有所感应。
“啊,妳怎么还没睡?”他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想老爷饿了,给你送上鸡汤。”她放下大碗,掀开碗盖,笑道:“新来的阿金夫妻很有本事,一个抓来最肥女敕的土鸡,一个慢火熬了汤,老爷趁热喝了。”
“那也是妳嘱咐他们准备的。”他注视她,语声温和。
“呃,我不打扰老爷了。”被他一看,她倒难为情了。
“琬玉,等等。”他唤住她。“孩子都睡了?”
“早睡下了。”
“好像好几天没见到他们了。”他闭起眼,拿拇指按了按眉头,露出疲惫神态。
这些日子来,琬玉知道他忙,晚上回来得晚,匆匆吃完温过的饭菜,又马上钻进书房,她也不敢多跟他说话,尽量管好孩子不去吵他,等孩子入睡了,她再隔着廊院,痴痴望着书房烛火,“陪”他一起熬夜。
总是她握不下去,先去睡了,一早醒来,他又已经上衙门去了。
“老爷您忙,别挂心屋里的事。”她也只能这么说。
“唉,我是得忙,都怪我疏忽。”他举匙喝了一口汤,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都察院能查明真相,却忘了右都御史赵大人正是翟党中坚人物,本身又与陈继棠有个人恩怨,正好藉此事大作文章,竟核定了按察使对王武信的弹劾,顺便将郑恕编派个擅离职守的罪名,一并弹劾。”
“陈党那边的人没有动作吗?”琬玉大略知道事情始末。
“倒是有人去找陈大人,不巧这两个月来陈大人称病在家,谁都不见……”想到了政治权谋之术,薛齐只能再叹。“陈大人“韬光养晦”,没必要为一个小县令让太师抓到把柄,又被打压;而赵大人想公报私仇,踢进了棉花堆里,使不上力,却牺牲了王武信和郑恕啊。”
“那怎么办?”
“都察院应该是最公正的监察衙门,绝不可如此拿来公器私用。”薛齐神色凛然,双手铺了铺桌上写满文字的纸张。“我正在写奏折。”
“给皇上的奏折?”琬玉一惊。
“还在斟酌字句,待打好稿就膳上。”他指向摆在一边的黄皮本子。
“你这样做,怕是让太师、赵大人他们不高兴了。”
“既然衣服都湿了,索性就跳下水。”他颇有一番“吾往矣”的气势,一抬眼便望进了那双温柔询问的明眸,不觉心头一跳,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事。“琬玉,妳担心?”
“不,我不担心。老爷尽避做,心安理得便是。”
“对啊,心安理得呀。”他站起身,长长噫叮一声。
彷佛将所有的忧虑都吐掉了,他终于露出明朗的微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郑重地道:“琬玉,妳放心,我知所进退,妳不要担心。”
她也用力握紧他总是温热的大掌,这是她所能给予的鼓励。
说她不担心是骗人的,但他做的是对的事,她愿意支持。
虽不相识那位王大人,只因信任和理解,他便慨然承诺帮忙,而一个口头说成的婚约,他就无条件信守,接纳了她和两个孩子,这不正是她所了解的薛齐吗?﹒
嫁他,便随他了。真正的幸福不是来自丈夫的家产或官位,而是他全心全意的对待,那么即便是天涯海角,箪食瓢饮,她也是心满意足的。
靶觉脸上扑来了热气,抬起眼睫,他正深深地望着她,彼此相距不及盈尺,她全身一热,燥红了脸,便放开他的手。
“老爷,您快喝汤,再不喝就凉了。”
“好好,我喝。”他眼角有了笑意。“妳快去睡。”
她不敢回话,立刻走出书房,就怕再多看一眼他那温煦的笑容,她会忍不住再看,再看,一直看下去,永远看下去……
今夜绝不是圆房的好时机,她更不能诱惑他,那会坏了他的大事。
惫是赶快去睡觉吧。
***
薛齐的奏折惊动了皇上,立即下旨,由刑部和大理寺会同都察院重新审案。
刑部尚书很识趣,当然不会挑中薛齐参与审案;然而皇上钦点三法司会审,非同小可,加上递解王武信上京问案,后头竟跟来了百余名声援的桐川县士子和百娃,大大轰动了京城,参与审案的官员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有所疏漏。
听说,会审当日,大理寺公堂后厅来了贵客,仔仔细细地旁听,并留心门外声援百姓的反应,一天审讯下来,仍未审结,贵客又要求明日务必将案卷记录送与他过目。
斌客是谁,大家心里明白。历经三日审讯,终于还王武信清日,无罪
释放,官复原职,并撒了王武信和郑恕的弹劾。
薛齐放心了。
这几日郑恕上京,为了避嫌,坚持不肯到薛府住下;薛齐便到客栈,夜夜与郑恕巴桐川士子、百姓讨论案情,并托他们送上衣服食物给仍在狱中的王武信。
他既没问案,就没什么好避嫌的,他只是做一个朋友该做的事。
王武信出了大理寺,感念百姓爱戴,归心似箭,立刻启程赶回桐川,薛齐星夜相送,来到城外十旦。
“薛兄,莫再送。”
“王兄,请多保重。”
两人第一次见面,毋需多言,就是交定这个朋友了。
跋在城门关闭前归来,夜很深了,薛齐仍感兴奋激动,只想找琬玉好好诉说一番,因为他说,她一定会听的。
一见到主房漆黑一片,他不觉哑然失笑。她和孩子早就睡了。
又是几日没见妻子和孩子了?这些日子他甚至没回来吃饭,孩子又睡得早,也不知她如何跟孩子说爹怎么不见了。
帮完了朋友,也该回家当个好爹爹了。
***
清晨醒来,天色犹暗,薛齐走出书房,第一眼仍是望向了主房。
静寂无声,睡得正沉吧。
他心情轻松,走向厨房。家保向来起早帮他烧热水,有时还没送到房间,他便自去那边洗脸喝水,他还不想做个四体不勤的大老爷。
天光似暗犹明,他见到阿金嫂端着一盆热水,往西边院子走去,那边空了房间当客房,此时却见窗纸透出烛光。
他半路拦下阿金嫂,问道:“那里头是谁?有客人吗?”
“不是,是夫人和大少爷。”阿金嫂很慌张。
“怎么跑来这里睡?”
“夫人说,不能让老爷知道的。”
瞧她请了个怎样老实的仆人!薛齐露出微笑。“我都瞧见了,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呃,是那个,大少爷发烧了。”
“发烧?!”他大惊。“几天了?有请章大夫过来吗?”
“三天了。章大夫说是出疹,每天换药方熬着喝。”
“怎地没告诉我?!”
这问题阿金嫂无法回答,只能呆在原地。
薛齐却在这瞬间明白了。他正为王武信的案子忙得兵荒马乱,偏偏玮儿在这当儿生了病,她怕他烦心,能瞒就瞒着他。
唉!是他粗心胡涂了。
“这水我来。”他伸手去端水。
“可是……”
“妳见了家保,叫他先去书房,将我上值的事物准备好。”
“是的,老爷。”阿金嫂听命离去。
薛齐端稳木盆,来到客房前,推开房门,发出了喀吱一声。
“阿金嫂?”琬玉的声音,由床边传来。“水搁着吧,快快出去,别沾了病气。”
他将水盆摆上架子,回头关起房门,再以极轻微的脚步走向床前。
她倚靠几只枕头,斜坐床头,衣衫鬓发凌乱,刚才才说了话,此刻已然阖起眼睫,好像只是说完梦话,随后又沉沉睡着了。
她一定很累了。这种坐姿,又抱着玮儿,教她如何安稳入睡?!
瞧玮儿怎么睡的!整个小身子趴在娘身上,圆圆的小脸就搁在娘亲最柔软的胸部里,双手搂抱着娘,娘也搂抱着他,密密护在怀中,母子俩一起盖着厚厚的被子,娘一个呼息起伏,儿也跟着一个呼息起伏。
薛齐顿时红了眼眶。
这是他的妻、他的儿啊!他从来不知道,只是单纯地望着母子熟睡,就能有如此澎湃的感动。瞧瞧他们睡得多好、多甜!多让他也想拥抱他们一起入睡!
情不自禁,他坐到床沿,伸手轻抚她的脸颊;轻轻地,柔柔地,细细地,彷佛触动最娇女敕的花瓣,极其怜爱,极其呵护,以他最虔诚专注的心意感受着她的温柔和暖香……
“啊。”琬玉从这细微的惊醒了。
迷茫睁眼,心思犹神游太虚,她睫毛眨了下,憨愣愣地瞅着他。
“琬玉,早。”他逸出微笑,倾身向前,吻上她的唇瓣。
“吓?!”她真的清醒了。
她的芳唇软女敕,像是最甜美的蜂蜜,吸引着他去品尝,他还想加深这个吻,可才稍微靠紧了些,便让她怀里的玮儿给堵住了。
哎!他头一回嫉妒起自己的儿子了,竟敢明目张胆、大刺刺地霸占他的妻子!
他只好无奈地直起腰,再度将目光放在她染上红晕的脸蛋。
像是红花绽放,盛开艳丽;也像是大块火云,熊熊地燃烧着他的心。
“怎么这样睡呢?”他止不住满腔疼惜,为她拨开颊边的发丝。
“玮儿出疹……”她正想解释,陡地大惊,立刻忘了羞涩,急嚷道:“老爷,快出去!怕会将病饼给你!”
“妳怎么不怕?”他不为所动。
“我小时候出过疹,不会再出了,老爷你赶快……”
“我也出过,不怕。”
“当真?”
“妳可以写信去问我爹,我八岁那年的事,我已经懂事了。”
“哪有拿这种事问他老人家的呀。”她又羞了,低下头,拿手轻抚玮儿的头发,再掖了掖被子。
“妳叫周嬷嬷来照顾就好,小心累坏身子。”他凝视她柔缓的动作。
“孩子生病,总是难受害怕,有娘在身边,就安心了。”
“玮儿越大,倒是会跟娘撒娇了。”他笑着轻拍了玮儿。
“哪大了?他这么小,现在还能撒娇,就让他撒娇,省得大了,会不好意思……”她说着又低下头。
叫他走,他赖着不走,还一直跟她说话,是否,眼前这个大人也在跟她撒娇呢?还趁她不注意时亲了她呀……
不自觉地轻抿了唇瓣,双眼不敢看他,只能垂向玮儿的头发。
“怯邬和珣儿挺黏妳的,妳隔开了,不闹着跟妳睡?”他又问。
“我跟他们说,大哥生病,你们乖乖的,跟着春香和周嬷嬷,等爹回来了,知道你们是好孩子,就会陪你们玩。”
“编派我差事?”
“老爷,他们小童没记性,听过就忘了。”
“这不行,妳答应他们的,我就得做到。”他始终凝望她的眉眼,轻叹一声。“这些日子忙乱,的确是疏忽你们了。”
“事情都忙完了,解决了,这就好。”
这就好。他喜欢听她这么说。
彷佛一切圆满,再无罣碍。没有政争,没有议论,抛开了外头尘俗纷扰,回归他的家、他的妻儿,身轻,心也清。
安定自在。
“妳让他这样压着,不难受吗?”他弯身瞧了熟睡的玮儿。
“玮儿发热,怎么睡都不舒服,翻腾了一夜,流了好多汗。”她拿脸颊轻偎了玮儿头发。“他这样睡得安稳,就给他这样睡了。”
他却是知道,玮儿再怎样喜欢娘,也不会主动爬上她的身体,一定是她心疼孩儿,搂抱了过来,拍哄着他入睡。
不知她是否会唱好听的催眠曲儿呢?嗳,他好想听……
“唔……”玮儿微微动了一下,要醒不醒的。
琬玉赶忙撮唇,无声地嘘他,再以目示意,要他别碰他。
“小子!”薛齐却是一把抓起了玮儿。“让娘好好睡一觉吧。”
“老爷,别吵他呀!”她要瞪人了,想拦他,一手却只能撑在床褥上,完全支不起早已让玮儿压得发麻的身子。
他抱起玮儿,模模不再发热的额头,怜惜地瞧了那冒出红疹的小脸,再准备将他放躺床上,然熟悉的拥抱已让玮儿睁开了眼,小手自然而然攀上爹的脖子,小头颅也腻在爹的肩头,却是含糊地喊了一声--
“娘……”
“娘在这儿,娘给玮儿喝水。”琬玉终于坐起身子,缩了脚,避开挡在床边的薛齐,从床头下了床,快步来到桌边。
“花……”
“你摘的杜鹃还压在小桌板子下面。”琬玉揭开茶笼,提了陶壶倒了一杯温水,一边道:“等玮儿好了,花也干了,就可以给珣儿。”
“呵……”小脸憨憨地笑了。
“这孩子呀!”薛齐将玮儿抱躺怀中,又好笑又怜疼地看看那张迷糊开心的小脸蛋。“都病成这样了,还惦着送妹妹的花。”
“慢慢喝了。”琬玉回到床边,以杯缘就着玮儿的口,让他啜喝。“章大夫跟玮儿说过喔,出了汗,要多喝水,这才会快快好起来。”
“玮儿很乖,要听娘的话吃药。”薛齐也试图安慰一句。
“呜……”玮儿以为这杯水是药,抿紧嘴不喝了。
“老爷呀!”真是多嘴,是来闹的吗!琬玉嗔视丈夫一眼,一对上他的目光,又快快地低下头。
“爹……”小子这时候才发现爹来了。
“玮儿,娘喂你喝水。”薛齐赶紧亡羊补牢,对症下药。“怯邬和珣儿还等着大哥身体好起来,带他们到院子里追蝴蝶。”
“好……”小嘴又乖乖喝了。
喂过水,薛齐将玮儿放在床上,琬玉顺手将杯子给他,趁他放回桌上时,快手快脚上床坐好,帮玮儿盖起被子。
“唔……”感觉娘来到身边,玮儿很自然一个翻身,紧挨了过去,右手攀上娘的腰,再度将娘抱得动弹不得。
“这小子。”薛齐好笑地摇头,想拿下玮儿的手。
“别,这样就好。”琬玉一手握住玮儿的小手,一手抚开散落他颊边的头发,低头瞧那很快入睡的小脸,笑道:“他这样才睡得安心。”
“好吧。”薛齐落坐床沿,帮琬玉拉整被子。
一抹金光在被窝里闪动着,他好奇地从她腰畔伸指挑起,原来是玮见颈项上的金锁片链子掉了出来。
“妳打好链子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变长的链子塞回,意味深长地望向她。“这长度足够让他戴到长大了。”
“嗯。”原来那天她在墓地的祝祷,还是让他听去了。
“琬玉,妳辛苦了。”
他的语声总是那么温煦,也总是柔和得令她想哭;她只能摇头,咽下心头莫名涌出的种种酸甜滋味。
“以后家里有事,还是孩子生病怎么了,一定要让我知道。”
“老爷的事情重要,您忙您的,我不会让您烦心。”
“是我的妻子和孩儿,我怎会烦心?”
他说着,便以指托起了她的下巴,让那张总爱低垂的脸蛋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眼底。
娇颜姣好,清丽端秀,娥眉淡扫,似远山峦峰,水眸含光,如碧波湖水,芳唇柔润,像是娇艳欲滴的樱桃;那神情,既有为人母的坚强,也有姑娘家的羞涩,轻浅的笑靥里,款款有情,欲语还休,正如清晨日出,从东方投射过来的那抹晨光,瞬间炫亮了他的心。
已经是近在眉睫的距离,这还不够,他还想再亲近她。
焙缓地,他迭上了她的唇瓣,继续方才那个过于浅淡的吻。
这回,他是深深地吮吻,密密地感受着她软馥馨香。唇瓣相迭,如胶似漆,这种感觉美好极了。他不愿躁进,页不愿分开,只想与她紧密相依,以亲吻将她甜美芳郁的软唇印记在心……
“老爷!老爷您在吗?”门外传来家保焦急的喊声:“去点卯了!”
“唉。”他在她颊边叹了气,很不情愿、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她的唇,目光依然留恋在她娇羞的红靥上。
“哎呀!”琬玉不敢看他那双过度谴绻的眼眸,慌慌张张地推开他,低声喊道“你别误了点卯啊。”
“用跑的,还来得及。”
“穿官服在路上跑,多难看!”
“哈哈,妳哪天早起,出门瞧瞧,”他笑声爽朗,长身站起。“京城每天一早,就是一群官员满街乱跑,有的一边系衣带、扶帽子,有的一边啃窝窝头,还有追着老爷随从要付钱的热食小贩,简直比市集还热闹。”
“呵。”她很想听他说趣闻,但实在晚了,只好摆出晚娘脸孔。“好啦,老爷你快去--对了,出去后立刻用热水洗手洗脸,去掉病气。”
“谨遵夫人命令。”他微笑打个揖。
“耶?”
他大笑?还开玩笑?!琬玉看着他速速掩上门板离去,目瞪口呆。
虽知他不至于严肃正经到不苟言笑,但总以为他谨慎有礼,中规中矩,发乎情,止乎礼……等等!发乎哪里的情了?他对她有情?!
她心儿悴悴跳,拿指轻抚唇瓣,他的热度犹停留在上头,随着她指月复的游移,一分分,一厘厘,每一个碰触,都是一个深入心魂的颤动。
半晌,脸上湿湿热热的,眼里酸酸涩涩的,原来是流泪了。
幸福的泪水,真甜!
琬玉笑了,也有些累了,仍是搂着玮儿躺下来。她一夜无眠,好不容易迷懵睡下,却给他来这里闹了这一会儿,也是该补个眠了。
在阿金嫂送来热粥之前,她还能作上一个甜蜜的好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