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个“娘家”还是有好处的。卢府管家经验老到,琬玉托他找来一对勤劳负责的中年夫妻,以便接替李三李嫂;另外又亲自面谈,为孩子们选定了一个经验丰富、良善可靠的女乃娘。
“妹妹,还不睡呀?”琬玉坐在床边,搂着妹妹,好笑又好气地看着那双睁得老大的圆黑眼睛。
“小小姐等着大哥二哥来陪她玩啦。”春香忙完活儿,走了过来。
“以前总是这时候就要睡的。”琬玉只好将妹妹放在床上。
“给小小姐玩一玩,累了,半夜才不会又爬起来哭,小姐妳也可以安心一觉到天明。”春香拿了一只布女圭女圭逗妹妹。
“春香,是妳偷懒想睡觉吧。”琬玉笑看她。
“看到被子,我是想睡了,小姐妳也给丫鬟打个盹嘛。”春香说着就坐到床沿,笑嘻嘻地靠上大团棉被,故意打个呵欠。
“娘!”外头传来怯邬高亢的叫声。
“吓,老爷来了。”春香睡意全消,慌忙跳起,赶快站到旁边去。
“娘!妳看妳看!”怯邬率先冲进门,奔到跟前,摇着一张纸,兴奋地献宝。“我画的!”
随后走进了牵着玮儿的薛齐,父子俩皆有一样的客气拘泥神色。
每天吃过晚饭后,薛齐便带玮儿和怯邬到书房,教他们认几个字、背两句诗,然后父亲读书写文,两个孩子则拿了笔,各自涂抹;画累了,也是该就寝的时候了,薛齐就会带怯邬回房,顺便要玮儿跟娘问安。
琬玉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了,只是妹妹见到两个哥哥来了,就会精神百倍,活蹦乱跳,又要和怯邬玩上好一会儿才肯睡。
“怯邬画什么,告诉娘。”琬玉先跟薛齐点个头,再拿了纸片端详,实在没办法辨认那一团团黑乌乌的东西。
“这是爹,这是娘!”怯邬指了纸上的黑圈,开心地嚷道:“这大哥,这妹妹,这个是我!”
“娘。”玮儿来到跟前,他已经会喊娘了,但仍低着头。
“玮儿也有画图给娘看吗?”琬玉露出微笑。
玮儿只去看他的鞋子。
“咯哥咯!”妹妹攀着娘亲的背站了起来,不知是在咯咯笑,还是学着讲哥哥,伸手就去抢娘手上的纸片。
“妹妹,这不能吃。”琬玉灵机一动,转身将妹妹抱在膝上,指着纸上的黑圈。“瞧,这是二哥画的大哥,大哥就在这里,妳看像不像?”
“哥咯!”妹妹笑呵呵地看小大哥。
“妹妹在叫大哥呢。”琬玉轻唤道“玮儿,过来看妹妹。”
玮儿怯怯地走近一步,十只小指头放在肚子前面,不安地搓捏着。
妹妹眨着黑黑的大眼睛,张着圆圆的小嘴巴,一双软女敕女敕的小手掌划呀划的,小身子在娘亲稳稳的拥抱下往前扑了过去。
玮儿及时握住了小手掌,随即放开,小脸蛋便胀红了。
妹妹似乎不满意大哥只有握她一下下,又咿咿啊啊叫着要扑过去。
“妹妹想跟大哥玩呢。”琬玉抱牢随时会挣出怀抱的妹妹。
玮见低头去踢他的小布鞋,却又轻抬眼皮,偷看妹妹一眼。
“玮儿喜欢妹妹?”琬玉瞧他模样,又笑问他。
“妹妹好。”玮儿声音细细小小的,似乎有点害羞。
“妹妹也喜欢大哥,去跟她玩。”琬玉笑着将妹妹摆回床上。
“大哥上来呀!”怯邬早就月兑了鞋,爬上了床,在枕头堆里乱滚。
玮儿看了一眼琬玉,又转头去看站得远远的爹。
“玮儿,该回去睡了。”薛齐神色严肃。
“老爷,没关系的,让他们兄妹玩玩。”琬玉起了身。“您自去休息,我再叫李嫂过来带玮儿。”
“这……,好吧。”薛齐说好,脚步倒走近了床边。
琬玉这下子反而不好意思待在床边,便走到窗边长椅坐下,拿起针线活儿缝了起来,一双眼仍不时往床上看过去。
春香已在床沿“筑”起一道棉被墙,提防孩子们玩过头滚了下来,而满床软绵绵的被子枕头,任孩子们怎么翻滚都不怕受伤。玮儿爬上床后,妹妹笑嘻嘻地扑倒他,怯邬也过来呵痒,玮儿耐不住,绽开天真无邪的笑容,很难得地出声呵呵笑了。
妹妹兴奋极了,总是忘记她会走路,一站起来踏了两步,又趴倒床上,咯咯憨笑,绕着两个哥哥乱爬乱叫,开心得淌下了亮晶晶的口水。
站在床侧看顾孩子的春香见了,正欲拿巾子去擦,玮儿已掏出小帕子,轻轻按拭妹妹的小嘴,小脸蛋有着一抹认真呵护的神情。
“咯哥!”妹妹又对大哥流口水,拿起布女圭女圭摇了摇,想给他玩。
琬玉停下针线,满心欢喜安慰,看着孩子们一同玩耍。
虽说雇了新女乃娘,怯邬和妹妹还是黏着她,她也舍不得让他们太早离开身边,玮儿亦照样跟着李嫂睡,可李嫂说,今晚将试着让大少爷和周嬷嬷睡了,她再一个月就要离开,得早点让孩子适应新女乃娘。
阿子们玩得开心,最后玮儿却得独自回去睡,琬玉想着便觉心疼。
彬许,就让怯邬和玮儿一起睡吧,兄弟俩有伴总是好的,有周嬷嬷照料没问题,不然,瞧这张床挺大的,再多睡一个孩子也无妨。
正在费思量,突感长椅的另一边有了重量,原来是薛齐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一家人一块吃晚饭,总会说上“今天天气很好”、“买了五斤面粉做饼”、“怯邬抓了一只毛毛虫”之类的家常话,父母和儿女之间也算是渐渐熟稔了,唯独夫妻俩还是显得客气和生分。
“老爷您还不休息?”她谨慎地问道。
“我看看孩子。”
“喔。”斑玉又低下头去缝衣。他刚才急着要走,现在又赖着不走,莫非是暗示她要圆房?正好趁孩子聚在一块,有春香照顾时,他俩赶快去敦伦?书房好吗?那张躺椅太小了,大概承受不了重量吧。还是去客房?可明早李嫂整理时多难为情呀。
“妳缝什么?”
“啊!”她吓了一跳,赶忙拉回心神。“我帮孩子缝夏衫。”
薛齐从搁在椅上的篮子里拿起两件小衣,比了比,看了看。
“这湖绿颜色清爽,三个孩子同样花色,看了就知道是兄妹。”他颇感兴味,翻来覆去瞧着,又问“这大件是玮儿的?”
“是的。另一件是怯邬的,我手上这件是妹妹的。”
“玮儿过来,试试新衣尺寸。”
“不用了,应该合的,我照他原来的衣服裁布,还加大了一寸。”
“裁衣岂有不试的道理?”薛齐很坚持,又唤道“玮儿!”
玮儿听到爹唤他,乖乖地爬下床,来到父亲跟前。
“来瞧瞧娘帮你缝的衣裳。”薛齐说着,便去月兑玮儿的上衣。
琬玉见他笨手笨脚的,也不知道要叫孩子张开手,这才方便拉袖管,就这样横拉直扯的,她真怕他会扭断玮儿的小手。
“老爷,我来。”看不过去了,她拉来玮儿,帮他月兑了上衣,再摊开新衣,要他伸手穿进两只袖子里,左右一瞧,笑道:“合身呢。”
玮儿穿了新衣,再怎么安静羞怯的小脸也掩不住那抹新奇紧张,小手轻轻模了衣布,便往口袋缝里插了进去,却是越插越深,模不到底,小脸不解地抬起来,嘴唇微张,似乎想要问,却又不敢问。
“衣裳还没缝好。”琬玉见他动作,微笑解释道:“娘会在这里缝上两只大口袋,给玮儿装东西,好不好?”
玮见点点头,习惯性地低下了头。
“这布料薄,赶紧换回来。”腕玉又忙着帮玮儿月兑衣穿衣。
“玮儿,跟娘说谢谢。”薛齐吩咐道。
“谢谢。”声音仍是细细小小的。
“客气什么呀。”琬玉月兑口而出,顿觉难为情,其实她是说给薛齐听的吧。
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管拿了小衣,打算继续忙她的针线。
玮儿换回原来的衣裳,仍站在原地,伸手往口袋里模去,左边口袋掏掏,右边口袋挖挖,却是拿不出东西来,剎那间小脸神色忸怩,不安地瞧了琬玉一眼。
琬玉知道玮儿喜欢往口袋里装东西,他捡了小事物,总是很珍惜地擦洗干净,放在口袋里,再拿出来给怯邬,她还找了一个盒子给怯邬,里头就装满了这些小杯纸、虫壳、石头、干掉的花瓣和树叶。
“玮儿找什么?”她柔声问道。“想要的东西问娘拿。”
玮儿没回答,小脸蛋显得踌蹰苦恼,低头想了片刻,蓦地神情一亮,便从衣襟里掏出了金锁片。
“给。”
“给我?”琬玉望向小指头捏住的亮澄澄金锁片,惊讶地道:“玮儿,这是你亲娘为你打的金锁片,不能给人的。”
玮儿眨眨眼,小脸蛋显得困惑,看了看金锁片,又瞧了瞧琬玉。
“娘!”怯邬跑过来,赖到娘裙边,仰脸问道“啥是亲娘呀?”
“亲娘,嗯,就是生下你的娘。”琬玉试着说明:“就像怯邬和妹妹,是从娘肚子里蹦出来的。”
“咦!”怯邬张大了嘴,小拳头敲敲娘的肚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从这里蹦出来的?”
“是啊。”
“大哥也是?”
“大哥他……”琬玉一时无法作答,若说不是,惟恐孩子心思单纯,有了分别心,又让玮儿落了“没有亲娘”的孤单感觉。
可她的确不是玮儿的亲娘呀。
她下意识便望向薛齐,想向他寻一个适当的解说,突然觉得自己这动作真像玮儿看她时的一神情,似乎是想说却又不敢说,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最后只得低下头来踢赐他的小鞋子。
这时,她也只能低头模模怯邬的肩膀,思索着要如何回答。
“玮儿,”薛齐见大人小阿安静下来,也知玮儿这动作出乎寻常,倒是平心静气地询问道:“爹问你,怎地要将金锁片给娘?”
“衣服,喜欢。”玮儿模向衣篮子垂下来的新衣一角,轻轻地捏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搓揉颈间的金锁片,嗫嚅道:“锁片……,给娘。”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还以动作将意思表达完成,待说完了,小脸已是红咚咚地烧到了耳根子,头垂得更低了。
琬玉试图将他的意思连接起来;因为他喜欢她做的新衣,所以他要找个东西给她,作为交换或回报,但一时找不着,便拿了金锁片给她。
饼了年,玮儿五岁了,可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懂多少人情世故?
在她提及亲娘时,他有了不明白的迷惘神情;是否他一直没有娘,所以不知何谓“生下他的亲娘”,更不懂亲娘打给他的金锁片意义重大?
应该是她来了之后,他才懵懵懂懂知道,原来他可以跟怯邬喊她娘,而这个“娘”是会关心他、照顾他、跟他说话、给他做好看衣裳的。
是否她把玮儿想得太懂事、太成熟?
她心头一紧,蓦地站起,走到挂衣架子边,取下半个多月来没穿的厚袄,往口袋模出一根鸡羽毛,那时她收了起来,事后却忘记还给玮儿。
“玮儿,”她走到玮儿身边,蹲了下来,给他瞧摊在掌心里的羽毛,柔声问道:“你这鸡羽毛也是给娘的?”
玮儿用力点点头。
琬玉明白了。
他不断地找东西给怯邬,就是喜欢怯邬陪他玩,甚至是以这些小礼物向怯邬“示好”,希冀怯邬能跟他作伴,好让他不再是孤伶伶一人。
他第一回掏金锁片给她看时,其实并不是向她“示威”说他另有亲娘,而是要给她一个“见面礼”;若非薛齐正好回来,他应该也会像今夜一样,捱捱蹭蹭片刻后,就准备拿下来给她。
这孩子呀,毕竟只是个小女圭女圭,心眼儿单纯,却又细腻得令人心疼。
“玮儿,你好乖。”琬玉热泪盈眶,一颗心让眼前的小人儿揪得好紧好紧,伸手为他理好金锁片,仔细地帮他塞回衣襟里,贴身戴好。“别拿下来,这是玮儿的宝贝,不能给人的喔。”
玮儿轻抿小嘴,大眼睛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又不安地绞起指头。
琬玉握住他一双小手,轻柔地抚模他小小的指节,微笑道:“娘明白,玮儿看到喜欢的衣裳,也想给娘一件好东西,就像你喜欢庆见,所以捡树叶、画图片给怯邬,是不是?”
玮儿点了头。
“娘告诉你哦,你捡了漂亮的石头给怯邬,他很开心,可你不捡,怯邬也一样喜欢你,一样跟你玩,妹妹也是。你今儿个没送她东西呀,她还是好喜欢你呢。”
玮儿看了一眼怯邬,又转头看床上的妹妹,再怯怯地抬眼看琬玉。
大眼睛黑黑的、圆圆的,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纯净、稚气、专注,在在流露出他最最天真无邪的赤子之心。
琬玉深深地震撼了。原以为任凭命运遣弄,她嫁到薛家,只管当个“贤妻良母”,照料好玮儿的生活即可;直到今夜此刻,她才骤然体会到,有一个孩子全然地信任她、期待她、试图以他才懂的方式亲近她,如此单纯的一心一意,她再也无法只是帮他缝件衣服,或是看他吃饱饭而已。
她还愿意竭尽心力去疼他、爱他,视如己出。
“呵,忘了说,娘也好喜欢玮儿。”她伸指抚了抚他额前的头发,微笑道:“玮儿也喜欢娘吗?”
玮儿垂下眼睫,不敢说话。
“玮儿听娘说,如果你喜欢娘,还是喜欢娘帮你做的衣裳,你不用给娘玩意儿,香娘一个就好了。”
玮儿不解,偷瞄她一眼,眼底有着明显的困惑。
“怯邬,过来香香娘。”
怯邬实在不知道娘在跟大哥说什么,正在娘身边蹭得无聊,一听立刻精神大振,小手捧住娘亲的脸颊,凑上小嘴,毫不客气地用力啵下去。
“呵呵!”怯邬好得意。“娘最软、最香了。”
“就是这样,玮儿也来香娘……,不,应该是娘先香玮儿一个。”
琬玉说着,便搂住玮儿,先亲了他的左脸颊,然后再亲他右脸颊。
“啊!”玮见睁大了一双黑眼,小脸呆呆的,小嘴开开的,好慌张,好惊讶,整个小身子僵得不知如何是好。
“来,娘等着玮儿香香。”琬玉侧过脸,故意凑到玮儿嘴边。
玮儿望向眼前柔白的脸颊,长长的睫毛不知所措地眨了又眨,踌蹰着,惊呆着,最后还是抬头看了爹。
“娘她……,”薛齐开了口,竟觉喉头似是被什么酸涩的东西堵住了,忙咽了咽,露出温煦的笑容道:“娘她在等着玮儿。”
有了爹的“认可”,玮儿这才怯怯地往琬玉鬓边亲去,小嘴碰了一下,立即挪开,眸光转为惊喜明亮,随即害羞地捏衣角,低头踢鞋子。
“嗯,亲到了。”琬玉笑着抱紧他的小身子,双臂出了力。“啊,原来娘抱得动玮儿。”
她想抱玮儿站起来,但是蹲得久了,又抱着孩子,不免重心不稳,使不上力,一时脚步踉跄,歪了一下。
一双有力的臂膀立即稳稳地扶住她,撑住了她和孩子的重量。
“真抱得动?”薛齐确定她站稳后,才慢慢放开她。
“可以。”她回答得坚定。
“咿咿!咯哥!”妹妹在床上蹦蹦跳跳,一会见蹬着小,一会儿拨开春香拦她的手,正在抗议大家都不理她了。
“妹妹在喊大哥了。”琬玉抱着玮儿来到床边,将他放坐在床沿,自己也坐了下来,帮他月兑下鞋子。“来,跟妹妹玩。”
玮儿呆坐着,抬眼瞧了下琬玉,但那已经不再是畏怯的神情,而是两眼明亮如星,充满了受宠若惊的童稚欢喜。
“咯哥!”妹妹爬到他身边,举起她最爱的布女圭女圭,猛往大哥怀里塞去,想要给他玩。
“我来了!大哥我们玩骑马!”怯邬也兴奋地爬上床。
“妹妹。”玮儿绽开憨笑,拿了布女圭女圭,转过身子,张手护住往他扑跌下来的妹妹;妹妹跌进大哥怀里,又仰起小脸,朝他咯咯笑个不停。
琬玉整理好床边的被子,确定迭得又高又稳,不会让孩子们摔落,这才微笑起身,一抬眼,就迎上薛齐的深深注视。
他好像有话要说。她来不及收回笑容,慌张地低下了头。面对应该是她最亲密的丈夫,她完全没有方才和玮儿说话时的自在和自信。
“李嫂和周嬷嬷来了。”春香方才去应门,带了人进房。
“老爷,夫人。”李嫂走进来。“我带大少爷去睡了。”
“玮儿今晚这边睡。”琬玉恢复了正常神色。
“夫人?”随后进来的女乃娘略显不安。
“难得让他们兄弟一起睡。”琬玉微笑道:“周嬷嬷,没关系的,妳自去睡,养足精神,白天还得追着两个男孩子满屋子跑。”
春香拚命点头,十足十同意她家小姐的话。
床上笑声不绝,怯邬骑了枕头当马,喝喝叫个不停,玮儿也骑了一颗枕,倒是乖乖坐着,低头将枕头角儿捏出两只耳朵,妹妹则自己当马在床上爬,一看到枕头长出耳朵,兴奋地就要扑上去咬。
“玩在一块了。”李嫂看得直抹泪,笑道:“真好,真好啊。”
一室的笑闹里,琬玉抬起头,自然而然望向了薛齐,一想到自己又有了这种玮儿向父亲寻求指示的举动,她慌忙转头,但已经瞧见了他也从孩子那边移过来的目光,她只是一瞥,却彷佛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广大海,里头波涛涌动。
他想说什么呢?她低着头,一颗心无端地加快跳动了。
***
夜阑人静,琬玉站在床边,心满意足地瞧看三个排排睡的孩子。
他们玩累了,一个个沉睡憨甜,真难想象那安静的睡容一睁开眼,又有本事将整间屋子蹦得天摇地动的。
“春香,跟妳挤挤喽。”她回头笑道。
“哈,又可以跟小姐讲贴心话了。”春香已经打理好双人份的铺盖。
这几年主仆俩熬着苦日子,感情亲如姐妹,早已不计较尊卑。有时春香帮她哄孩子累了,就在床上和孩子睡着了,她自去睡春香的地铺,或是怯邬满床乱滚,吵得她和妹妹睡不安宁,便抱了妹妹和春香挤着睡。
这些年来,也难为春香了,还是个姑娘家,就陪她一起当女乃娘。
“春香,妳以后一定是个称职的好娘亲。”
“嘎?”春香钻进被窝里,嘟哝着“小姐说什么啦,人家八字另一撇还不知道在哪儿。”
“都几岁了,该嫁人了。妳陪我出嫁那年是十五岁……”琬玉扳着指头一算,一惊非同小可。“吓!妳二十岁了?!糟了糟了!”
“不嫁,不嫁!”春香顺着她的语气喊两声,确是心有所感。“我今天才知道当娘的不容易,不光是把屎把尿就好啊。”
“哎。”琬玉有很多感触。“妳说,我今天做得好不好?”
“好……”
“把屎把尿倒容易,讲道理也容易,我竟然到今晚才知道要去抱玮儿。”她想到薛齐早就懂得主动去抱孩儿,不觉惭愧。“我觉得……,咦?”
“呼,呼。”
才说了两旬,春香已打起呼来,脸蛋偎着枕头,睡得十分香甜。
这丫头真累坏了。琬玉怜惜地拉好她的被子,走去吹熄烛火。
躺了下来,却了无睡意;望着黑黑的屋顶,脑袋似乎空空的,但又似乎填满了很多思绪,来来去去,没有一刻歇止。
首先,一定得帮春香留心对象了。其实很久以前,她觉得长寿小子还挺实在的,可她又怕长寿跟了他的主子,也会沾染不好的恶习。
那个主子……当年,新婚三个月,她有了身孕,他开始夜不归户,回来不是带着呛鼻的脂粉味,就是一身臭酒味,她正值害喜,闻了作呕,请他不要喝酒,他立即变了脸色,指责她管太多。
他们开始吵架。
她是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知书达礼的正妻,却永远比不上外头撒娇使媚的狂蜂浪蝶;她正怀着他的孩子,他却不知体谅,甚至在胎位不正几乎难产的当天,他还能上酒楼寻欢买醉。
明知他是纨袴子弟,又是备受宠爱的么儿,早已养成了唯我独尊的个性,但她还是一再自问:她哪里错了?为何丈夫不再喜爱她了?
她苦苦思索,苦苦等着,苦苦熬着,最后竟是熬到了一封休书。
察觉自己的幽叹,她立即以棉被盖去那声叹息。
这些年来,她早已学会埋藏心事,甚至也不再跟整日陪她的春香吐露半句,只是想得头疼了,难以入睡,便会起来走一走。
起初春香还会半夜寻她回去,后来也不管了,只提醒她半夜出去“散步”时记得加件外衣保暖。
不知不觉,她已离开房间,来到了小院子,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
大白玉盘高挂天际,幽静静地俯瞰人间。京城月,宜城月,依然是这轮不变的明月,只是她觉得此时此地的月光更为明亮些。
也许,她总是透过朦胧的泪光望着宜城的月吧。
家变前,等着玩乐不归的他,家变后,等着不知所踪的他,而所有的等待,尽皆化作她滴落的泪水,掉进泥土,杳然无迹。
不想了。她猛然抹去眼角的酸涩,吸一口属于京城的冷冽空气。
目光移落,竟见东厢书房还亮着烛火,她不觉拿手掩住了口,好庆幸自己安安静静的,没发出一丝声响。
这么晚了,薛齐还不睡?莫不是陪孩子吃饭玩耍,耽搁了他夜读?
在卢家,在江家,她从来没见过哪个主子爷愿意花时间陪伴孩子,最多就是抱来玩玩、模模头罢了;或者,他真的很爱孩子?可三个里头有两个不是他亲生的……
是夫妻了。有时候,她想跟他说话,问他很多她不解的疑问,又怕吵了他,更不知从何开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头,保持沉默。
他敬重她,她很感激;也许她应该主动些,给予他床笫之乐,这是她当妻子最直接且最容易的“回馈”;不过,他若另外蓄妾,她也不会计较的,他高兴就好……
她猛然扯住心口上的衣襟,惊惶地抬头看月。
心,沉寂了吗?还是死了?曾经那么在意丈夫彻夜不归,因而被那人骂作是“妒妇”,如今只求安身立命,什么都不计较、也不管了吗?
惫是,她已彻底失去了再去爱一个男人的能力?
月色极美,她沉浸在柔和的光辉里,恍恍惚惚,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这是京城月,还是宜城月……
***
薛齐聚精会神写完一个大字,搁下笔,侧耳倾听。
夜深了,唯一的声响是几条街外的梆子声,原来已是三更天了。
再听片刻,主房那边亦是静悄悄的。妹妹近几日来已不再夜哭,尤其今晚孩子玩累了,此刻她和孩子应该皆已安睡。
扁是听还不够,他收拾桌面,吹熄烛火,来到廊下,往那儿看去。
每晚睡前,他总要确认主房一切妥当,他才能安心睡下。
饼去,长夜漫漫,虽说有书为伴,但在掩卷之余,面对一屋子的空寂,还是不免感到凄清寂寥、惶惶不知所终--而如今,每每听到孩子们的笑声,或是听到她说话,心便落了底,感觉也踏实了。
才开了门,便惊见月光中孤立一条俏生生的人影,是她!
“啊,老爷!”他的开门声惊动了琬玉。
“妳还没睡?”他这不是废话吗!
“有点热,睡不着。”她又习惯性地低下了一头。
初春时分,夜凉如水,他尚且畏寒,她却衣衫单薄,站在夜色里?
在她低头前,他捕捉到了她脸上的迷离恍惚,好似才从睡梦中醒来,不知方向。果真是睡不安稳,起来走走?
“妳等等。”他随即转回书房,拿出一件保暖的长棉袄,为她搭放在肩上。“刚离了床,小心别着凉,穿了吧。”
“谢谢老爷。”她低头拢紧宽大的衣襟。
“是为了去拜访太师夫人的事烦心吗?”他直接问道。
“老爷知道此事?”琬玉惊讶地抬头看他。
“岳父前两天告诉我了。其实,妳早该说的。”
“我怕让老爷操心,而且我姨娘说,这是妻子该做的。”
“我是该带妳去拜访太师。”他语气凝重。“可对他而言,这等小事不值得他挪出时间,而且他另有常侍婢妾,夫妇俩很难聚在一块,我本想再过一个月,正好太师的母亲做七十大寿,我再带妳过去拜寿,也能见到太师夫人,没想到岳母倒先带妳过去了。”
“无妨的,早晚还是要见。”琬玉顺便告知事情:“有关送沣郡王的大婚之礼,我已经请卢府管家打点好了。”
“去撤回来。”
“这?”
“皇室婚仪,自有宫廷用度,朝廷早有明令,不许官员送礼。”
“私下有交惰,送礼也不成?”
“我跟沣郡王没有交情,送礼过去,就是矫情。”
“可是姨娘一再交代,说是我爹说的,怕老爷您忘了。”
“恐怕是说我不懂交际吧?”薛齐笑了。“岳父那天也是这样劝我。我告诉他,我当官的是不能拘泥,但也不能和稀泥,该有的送往迎来,我会做到,没必要的,我也不会费神。”
“对不起,我错了。”琬玉将头垂得更低了。
薛齐发现自己的语气过度严厉了,他并无责怪她之意。
“妳没错。”他放柔声音道:“是我没留心,应该早点跟妳说明我的原则。我官场上的事,让我操心就好,以后就别再跟岳母出去了。”
“可是……,该为老爷去的,我还是会去。”
“我不愿妳去那边受委屈。”
琬玉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进了月光下那对温煦的眸子。
她相信,经由姨娘的加油添醋,再经过父亲转述,必然是将她形容成一个冥顽不灵的愚妇,既不懂辅助丈夫,也不知巴结应酬上头的夫人,然后要女婿训斥她一顿,好好教导她身为官妇之道。
可他却说,他不愿她受委屈?那么,他又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
“妳该去的是正式典礼场跋。”他又说明道:“像是太后皇后生日,需得命妇进宫拜寿,往往得耗上一整日;另外,同僚有长辈过世、孩儿娶亲,这等人情世故不能免,都得请妳费心。”
他谆谆说明,语气和缓,像是个耐心的夫子,仔细解释道理--何必呢?他只需以主子老爷的地位命令她,她听话就是了。
说到底,他就是尊重她,可她又有什么值得他尊重的?
“老爷,你为何娶我?”她终于问了出来。
薛齐不料她有这么一间,微愣了下,随即恢复了平静神色。
“父亲之命。”
“可你应该知道,我是江家被休的弃妇。”
“我知道。”
“你不怕其它朝官笑话你?”
“我娶妻,是妳我的婚约,不关他人的事。”
可她值吗?她值得这位温文尔雅、笃实稳重的薛大人吗?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被休的原因?”她用力扯紧交握的双手指掌,还是不顾一切地问道:“看我七出是犯了哪一条?”
“当年江家朝不保夕,或许他这样做,是为了保全妳。”
“才不是!”
笑死人了,若那位四少爷能存有这么一点点体贴,哪会让她在短短时间内从甜蜜欢欣的新婚少妇成为深闺怨妇,继而变成哀伤弃妇?!
休书摊开来,一一数落她的罪状;无温顺妇德、好逞口舌之利、不知尊重夫君、在江家有难时,未能共体时艰……,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纸,她甚至不知道只会斗鸡赌狗的浮浪公子竟有如此流畅犀利的文笔。
饼往情伤刺痛了她的心,泪珠勒不住,滔滔滚落,她背过身,不愿让他看见她流泪。
“休书呢?”薛齐依然语声平稳。
“我大哥撕掉了。”她身子微颤。他想看?这是她咎由自取。
“既是大哥撕掉的废纸,不就是不想留的?妳为什么还惦记着曾经有过这封休书?”
泪,更是止不住了,不是为了过往,而是为了身边温柔敦厚的男人。
打从新婚夜,他已经一再又一再地以言语和行动表示,希冀她安心,她竟还在这儿无理取闹,徒然添惹他烦心!
绝不、绝不、绝不再回首过去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记得那个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她会彻彻底底将此人从心底抹去,忘了!
月明星稀,长空净朗,声声低泣扯紧了薛齐的心。
他再也难忍她哭得发颤的身子,既然是妻子了,他也就大着胆子,双手张开,轻轻将她揽入怀抱里。
她带着满腔心事嫁了过来,尚且难以排解,又得为他打理家务、照顾幼小阿儿,试着模清他和玮儿的脾性、学着当官夫人,她承受了多少难以言喻的压力?!
那不盈一握的纤瘦身躯令他惊心不已,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地拥抱她,以手掌来回轻拍她的肩背,像是哄玮儿似地。
“琬玉……”该说什么呢?
“对不起,老爷,对不起……”琬玉埋在他胸前,只想先说出自己的愧疚。“我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是我疏忽,该跟妳多说说话的。”
她不住地摇头。他一点也没疏忽,他一直努力在跟她“多说话”。
吃饭时,他会主动找话题,而他会带孩子来房间,也是想跟她多讲一句话,甚至刻意看她在做什么,借口她缝制的新衣,要玮儿亲近她。
这就是所谓的温柔体贴吗?她真有福分得到这个男子的爱惜?
泪水狂涌不止,她已不知为何而哭,而是奢侈地紧挨这片她可以信任依靠的胸膛,尽情让自己哭个痛快。
“唉唉,怎么哭成这样……”薛齐有些慌了,不住地拍哄着。
拍着、拍着,他手势渐渐缓了,转为柔柔地抚模她的背部,再将她往怀里抱紧了些,这是他所能做到的安慰方式。
想必她抑郁太久了,不如让她哭出来,宣泄掉那伤身的郁气吧。
夜幕低垂,金黄月光轻罩大地,万事万物皆柔柔和和的、静静谧谧的,她的哭声也渐渐歇止,变成了埋在他怀里的吸气声。
“老爷,对不起。”她终于抬起头来。“我不哭了。”
“嗳,瞧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三个孩子他还没看过哭成这样,倒是这么大个的妻子哭得最像小女圭女圭。
他温温地笑了,掏出帕子,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涕泪。
泪眸对上他温煦的笑容,她这才发觉两人贴着身体抱在一起,那突然感受到的体热让她不知所措,急忙扯下他正要抹上来的帕子,踏开一步,轻易便挣开他的怀抱,再侧过身,胡乱地拿帕子抹脸。
他放下了心,安静地凝望她那该是称作“害羞”的动作吧。
这么美的月色,这么难得的夫妻独处夜晚,他还想让她开心些。
“我帮怯邬和妹妹取懊新名字了。”
“啊!”
“既然玮儿是玉字旁,我也让怯邬和妹妹从玉旁。妳瞧了。”他举起右手,在月光中以食指比划着,一横,又一横,一笔笔写出一个大字。
“琛,这是一个好字。”琬玉眨了眨哭肿的眼,仍带着鼻音。
“琛,美玉,珍宝也。诗经鲁颂有云:憬彼淮夷,来献其琛。以前人要进贡,所献的宝物便是琛,是以又称琛北,琛宝。”
“老爷有学问。这名字,很好。”
“妳真觉得好?”
“真的很好,很有意义。”她望向他期待的神情。“我很喜欢。”
“呵……”他倒是笑傻了。
“妹妹呢?”
“瞧了。”他再度以指头为笔,明月为纸,写上一个“珣”字。
“珣也是美玉?”
“当然。”薛齐有了自豪的口气,又开始掉书袋。“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此语出于准南子。”
琬玉摇摇头,不明白他在念哪些字眼。
“喔,这意思是说,东方有一座叫做医无闾的绿色大山,大山灵秀,便出好玉,这玉就是“珣”。”
“原来有典故的。这也是一个好字。”
琛是珍宝,珣是东方罕见的美玉,琬玉已然体会到他的用心。
“老爷帮玮儿取名,也是有你深切的期望了?”
“瑰姿玮态,不可胜赞;瑰玮之材,不世之杰;财货琦玮,珠玉璧白……”他意态飞扬,书袋更是掉个不停,总算在看到她用力睁大红肿双眸倾听时,自动住了口,直接说明意思:“这“玮”字可用来形容好玉、仪态、人品、能力、文辞各个方面,都是好的意思。”
“薛玮,薛琛,薛珣。”她一一念过孩子们的名字,强烈地感受到怯邬和妹妹已经正式成为薛家的孩子了。
他们的父亲,名唤薛齐,堂堂正正,嵚崎磊落,足以让孩子引以为傲,将来走出去,可以正大光明地大声说出吾乃薛齐之子也。
“怯邬已经习惯我们喊他小名,”薛齐打断她的沉思。“那就继续喊他怯邬。至于妹妹,以后总得当姊姊的,趁现在还小,改喊她珣儿吧。”
琬玉不自在了。妹妹会当姊姊,不就表示她得为薛齐生孩子?
她低下头捏紧他给的帕子,心脏狂跳了起来。该不会他就顺势带她去圆房吧?夜色正深,月色正好,可她方才哭过,眼睛肿痛红丑,满脸脏兮兮的涕泪,啊,还沾上了他的衣裳,他会嫌脏吗……
才想着,她一双紧绞不安的手便让他更温热的大掌给包覆住了。
“啊……”她低声惊叫,更不敢抬头。
“琬玉,今晚多谢妳,是妳让我明白玮儿在想什么。”
他的嗓音总是温厚柔缓,随着他的手心热度,悠悠淌进了她的心底。
“不,老爷莫要道谢。”她轻轻摇头。“对不起,其实是我让老爷烦心了,闹得这么晚……啊,老爷还要早起……”
“不碍事。不管何时就寝,时辰一到我就会起身。”他亦是摇头轻笑,望定她略显惶恐不安的低垂眉眼。
他总想着,应是最亲密的夫妻了,他该怎样才能让她不那么“敬畏”他呢?
既是亲密,就要有亲密的做法,他是男人,不是木头,春日草木初发,沉埋多年的情怀也逐渐地苏醒了。
“是很晚了,我送妳回房。”他说完,便吻上她的额头。
蜻蜓点水似的轻吻,却有着极重的力道,直直地撞击进琬玉的身体里面,教她浑身五脏六师都颤动了。
也许,玮儿初初让她香到时,就是这种惊心震撼的感觉吧。
她抬起脸,望进他温柔带笑的瞳眸,剎那间便痴了,只能愣愣地让他牵起了手,一步步走回房门前。
执手相看,默默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缓缓地滑开彼此的手。
她道了晚安、进了房;他痴立门外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踱回书房。
今夜,月明,风清,人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