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落时停的寒冬大雪终于完全停止。过完了年,好久不见的太阳露出脸,薛老太爷和几个薛齐族弟回去了宜城,京城的薛家宅子恢复了以往的清静,也添了儿童的笑声。
大院子的积雪已经扫净,妹妹笑呵呵的,弯着两只八字小腿,让春香牵着学步,怯邬和玮儿两个男女圭女圭则在大常棣树边打转。
“自从夫人和小少爷来了,少爷开心多了。”李嫂笑皱了一张老脸,却叹了一声。“唉,以前老以为少爷不爱说话,其实是没玩伴啊。”
琬玉让李嫂勾起了当娘亲的心情,眸色转为深深的疼惜。
四岁和三岁的孩子没有太多心思,你看我一眼,我朝你招手,怯邬拿出装有树蝉的盒子,害羞傻笑,玮儿又从衣服口袋掏出一张纸片,上头画有一只大虫,怯邬惊奇地张大了嘴,两个男孩很快就玩在一起了。
此时玮儿站在树旁,拿树枝拨开积聚在树干上的残雪,怯邬捧了小脸蛋蹲在旁边看,后来也跳起来,找根树枝,跟着小扮哥一起拨雪。
“李嫂,妳和李三照顾玮儿,辛苦了。”琬玉由衷地道。
“夫人,我跟李三要跟妳辞工。”
“怎么了?”琬玉感到不安。“李嫂,请妳不要因为我来就辞工,妳熟悉老爷的生活作息,也将宅子打理得很好,请妳务必留下来。”
“夫人不要误会,不是妳来我们就辞工;而是妳来了,我们才敢辞工。妳瞧我跟李三年纪大了,出来帮佣几十年了,儿子有点小出息,也生了孙子,他一直要我们回老家享福,可我们舍不得离开老爷和少爷啊。”
这些日子来,琬玉已知晓薛府人口简单,没有侍寝小妾,也没有看顾幼童的女乃娘,两老夫妻忙里忙外,还要带小娃儿,的确辛苦。
“以前的夫人过世,老爷失意了一阵子。”李嫂讲一句,叹一句。
“女乃娘仗着没有老爷夫人管她,不是很认真喂少爷,是我死命盯住,看着她喂少爷喝足了女乃水。少爷断女乃后,老爷还是留她下来,谁知她白天不陪少爷玩就算了,少爷病了,哭上大半夜还继续睡大觉,是老爷熬夜读书听到了,很是生气--呵,夫人想不出老爷生气的样子吧?后来就辞退了那女乃娘,也不放心再请新的,从此老爷夜夜将少爷带在身边睡。”
“啊?!”
“就是说嘛。”李嫂太明白夫人的这声惊讶了。“少爷这么小,比妳现在的小小姐大不了多少。老爷公务忙,回家还要看书,往往睡得晚,隔天又得赶点卯,更别说上朝的日子半夜就得出门,往往一早模黑抱着少爷到我们房里来,才一个月,老爷两眼发黑,瘦了一圈,少爷也睡不好,我顾不得自己只是烧饭洗衣的,讨了少爷过来照顾,不给老爷操劳了。”
“是老爷信任李嫂,多劳妳了。”
“不会啦。看着少爷一天天长大,我们也很安慰的。可少爷还是需要一个娘,夫人。”李嫂意味深长地望向新主母。
是呀,她已经是玮儿的继母了。琬玉再次提醒自己,薛大人娶她,为的就是要她主持家务、照顾玮儿,而她嫁他,为的也是安顿自己,帮庆见和妹妹找个爹,再加上父亲明显向朝中权贵靠拢的意图,这本来就是一桩三方有利的利益结亲,她能做的便是扮演好她妻子、母亲的角色。
大常棣树下,玮儿拿手指比在小嘴前面,示意怯邬不要出声,然后两颗小脑袋一起往树干探头探脑。
“哇!”怯邬还是惊喜地喊了出来,转头喊道:“娘!娘!”
“有什么好看的?”琬玉暂且抛开杂思,走了过去。
小小的树洞里,两只松鼠闭着眼,蜷曲靠在一起,她以为是死了,再仔细一瞧,毛茸茸的小身体轻轻起伏着,原来是在睡觉取暖。
“是睡冬觉的松鼠。”李嫂走过来,笑道“少爷去年冬天发现了,站在那边看了一整天,今年还记得要挖开树洞来看。”
“玮儿好聪明。”琬玉伸手,想要抚模玮儿的头发。
玮儿一听到她喊名字,立刻走开一步的距离,低了头,小布鞋踢了踢,搅乱了地上残雪。
琬玉默默地缩回手臂。许是玮儿惦着亲娘,不愿她碰吧?
她并没有不快,而是为孩子和他逝去的亲娘感到怅然。
玮儿头垂得更低,指头往小衣襟里掏了掏,掏出一块亮晶晶的东西。
李嫂看到了,便道“这是以前的夫人还病着时,着人帮少爷打的满月金锁片。”
“玮儿,可以给我瞧瞧吗?”琬玉蹲,递给玮儿一个微笑。
玮儿抬眼看她,墨黑的大眼像他父亲一样,深深的、幽幽的,却也带着一抹孩子才有的童稚纯净。
他眼睛一眨,又低下头,小嘴抿了抿,指头不住地摩挲金锁片。
“老爷回来了!”门外传来家保的叫声。
玮儿大眼蓦地一亮,立即将金锁片塞回衣襟,踩着趴跶趴跶的小脚步跑向大门,怯邬以为有什么好玩的,也笑嘻嘻地跟着他跑过去。
琬玉赶紧起身,拉整了一下衣裙,恭谨地站好。
薛齐进了门,一身青袍公服,五品白鹇补子,官靴官帽,他跨大脚步而来,自有一股当宫的威仪和气势,琬玉瞧了,感觉却更陌生了。
他,就像是站在河对岸的人,距离遥远,可望而不可即。
“老爷回来了?”春香也忙拉回学走路的妹妹。
“大家都在这里?”薛齐看到院子里的人,略显疲惫的神色转为明朗,逸出温煦的微笑。
“嘻呵!”妹妹学走路,正走得不亦乐乎,哪肯让春香揪着,笑呵呵地伸出肥短的小手臂,就往前头那一大片青色的袍摆扑过去。
“妹妹会走路了?”薛齐顺手将她抱起来。
“呵呵。”妹妹逢人就笑,小手摇呀摇,胡抓一通,就往眼前的鼻子按了下去,扯开小嗓子,喊出她唯一会说的话“鼻鼻!”
“是啊,是我的鼻子。”薛齐不以为忤,笑容满面,任她去模。
两个男娃儿来到他的脚下,玮见站在父亲腿边,小手指掐了掐衣袍,顺着上头的布面花纹划着;怯邬有样学样,却是大刺刺地靠上大腿,还好奇地扯了垂在青袍腰间的玉坠子。
“怯邬!”琬玉低声责备,示意怯邬不要乱拉,再伸手去抱妹妹。
“老爷,您累了,妹妹给我吧。”
“妹妹很可爱。”薛齐让她抱回手脚乱舞的妹妹,笑道“我还不知道妹妹的名字呢。”
“妹妹?”琬玉一愣,低声回道“妹妹就叫妹妹。”
她懂诗书,为妹妹取名并不难,之所以没取名,一来怜爱她幼小,疼宠地喊妹妹,二来也是存着一个痴心,希冀那个音讯杳然的人回来……
不可能了,人都不见了,覆水更难收,早在休书送到--甚至是日复一日的争吵时,就已注定没有父亲为妹妹取名。
薛齐见她神色,已猜到一二;没想到随口一问,倒问出了她的心事。
他一时无语,垂下视线,望向脚边两个孩子,左边是一向安静的玮儿,正低着头,拿指头划他的衣袍;右边是老爱仰起小脸看他的怯邬,圆圆的大眼里有着兴奋的期待。
“怯邬也要抱?”他俯身抱起怯邬,又露出笑容。
“哈哈。”怯邬惊喜大笑,他好喜欢这个大人,手臂又暖和又强壮,可以将他抱得好高,娘和春香都举不了这么高呢。
“那怯邬就是单名庆了?”薛齐帮他拉好衣服,又问。
“不是,怯邬是小名。”琬玉声音更低了。“还没取正式的学名。”
当年,江家老太爷爱屋及乌,最疼爱的幼子生了男孙,高兴地喊了怯邬,以示庆祝,准备等孩子稍大后,算了命,翻了书,再按族谱取蚌有学问又有意义的名字,然而……,也是等不到那天了。
薛齐自知又勾起了她的情绪,千怪万怪,就怪自己鲁钝。
成亲多日了,虽是同住一间宅子,夫妻之间总觉得陌生。她见了他,多半低着头,礼敬着他,他能看到的,只有她苍白的脸蛋、拘谨的眉眼,还有那裹了冬日厚懊裙却仍显清瘦的身子。
白云团团如棉,轻铺蓝天之上,雪霁天睛,应是身心和暖,展颜而笑,将过去灰天灰地的风雪冰霜给抛到脑后了。
“孩子总该有个正式的学名。”他很小心地察言观色,慢慢地道:“夫人同意的话,我再为怯邬和妹妹取名。”
“老爷是孩子的父亲,但凭老爷作主。”
才说了话,两个大人又陷入沉默。妹妹抓了娘的头发,咯咯乱笑。
李嫂在旁边看了半天,不,她看好多天了,总觉得这对夫妻客气过度了,看得她几乎闷出病来,再不管闲事不行了。
“小少爷,你爹回来了,要喊爹。”她故意上前摇怯邬的小手。
“爹!”怯邬兴高采烈,人家要他喊,他就喊了。喊了顺口,多喊几次也没关系,于是又笑着朝李嫂喊道:“爹!爹!”
“真好啊。”李嫂红了眼眶,春香也在旁边拿袖子抹眼睛。
琬玉听着这声爹,却是没有任何情绪。她明白,对小小年纪的怯邬而言,“爹”不代表任何意义,他早已忘了他的亲爹,他可能以为“爹”是一个人的名字,像是喊妹妹,喊春香,或是喊任何一个人,只不过这个大人叫做“爹”。
“少爷还没喊娘呢。”李嫂又逗了玮儿。
玮见一直很专心地指捏爹官服上的布纹,听到李嫂唤他,转过小脸,看了琬玉一眼,又抬眼看爹,很快又低头去指衣服。
“玮儿,你现在是大哥了,要懂事,喊娘。”薛齐放下怯邬,俯身拿开玮儿的小手,语气变得严肃。“爹跟你说过的,你不也期待娘来吗?”
玮儿孤伶伶地站着,照样是瞧了琬玉一眼,随即垂下眼睫,两只小手不知所措地捏住自己的衣角。
“玮儿?”薛齐皱起眉头,又提醒一声。
玮儿小子诏了动,好似就要说话了,却还是怯怯地抬眼瞥了琬玉,头一扭,踩着小脚步跑掉了。
“玮儿!”
“老爷!别!”琬玉及时空出一只手,扯住他的官袍袖子,急道:“别勉强玮儿。”
“这孩子。”薛齐停下脚步,无奈地瞧着玮儿躲到大树后面。
“嘻,跟哥哥玩!”怯邬也跑了过去,以为小扮哥要带他玩了。
“总需要一点时间适应。”琬玉放了手,低声道。
是了!薛齐恍然大悟。他们是新的一家人,大家都需要时间适应。他跟她之间都还别别扭扭的,与其说是相敬如宾,不如说是隔阂疏离,他又怎忍苛责寡言内向的玮儿呢。
可他又不愿她为难,觉得见外--唉,不是成了亲,一起生活就好了吗?事情怎地一下子变得如此复杂?
“这身公服累赘,我先换了下来。”他回过头,沉声吩咐道:“家保,你待会儿带玮儿到书房来。”
“是。”
“我好像做错事了。”李嫂缩了肩,躲去烧晚饭。
“小姐,老爷会打他的少爷吗?”春香跑来,担心地问。
望着那身青袍官服进屋,琬玉一颗心始终难以平静下来。
“妹妹给妳,我得去瞧瞧。”
***
薛齐换了居家灰布棉袍,坐在靠窗的椅子。玮儿不是站着听训,而是坐在紧挨椅子靠放的茶几上头,父子俩的视线一般高。
“玮儿,爹教过你喊娘,怎地不喊?”
玮儿依旧低着头。
“你会喊爹吧?”
“爹。”
“唉,差点以为你变哑巴了。”薛齐伸出大掌,想要拍拍他,见他只是低头玩弄手中的一根鸡羽毛,既疼怜,又是无奈,末了还是重叹一声道:“唉!到底……,我该如何教你呀。”
玮儿认真地拿小指头梳理细细的羽毛纹理,不知是否听进爹的话。
“爹再告诉你一遍。娘和弟弟妹妹刚来,不熟悉环境,你瞧妹妹一开始还病了,生病败不舒服的,所以你要乖乖听娘的话,让娘和弟弟妹妹安心住下来,而且你当大哥的,一定要友爱弟弟妹妹,还记得爹教你念过的诗吗?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老爷,玮儿只是小阿子。”琬玉的声音由窗外传来。
“夫人?!”
“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薛齐忙站了起来。
琬玉走进书房,来到父子说话的茶几边,先朝薛齐点头为礼,再微俯身子,柔声道:“玮儿,怯邬弟弟在大树下等你。”
玮儿抚弄鸡羽毛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墨黑大眼,很专注地看她。
“那个树洞得遮掩起来,不然晚上风冷,松鼠就着凉了,生病了。”
琬玉微笑道“庆见不会掩,我怕他不小心将松鼠给埋住了,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玮儿一听,立即伸长了小腿,滑下茶几,再抓住椅子的扶手爬下地,走出一步,又回过头,踮起脚尖,将鸡羽毛放在茶几上,手掌抚平按压了一下,像是怕羽毛太轻会飞走,接着一双墨黑大眼又瞧了琬玉,随即缩手,一声不响地低头跑掉了。
薛齐见他的动作,百感交集。儿子乖巧懂事,他很是欣慰,但未免乖过了头,让他不禁担心,到底是沉默,抑或憨愚。
“他老不爱说话,真怕他是痴儿。”他不觉说出心里的话。
“玮儿不是痴儿,可能还不会表达而已。”琬玉斟酌用语,说出她的观察。“他心细、懂事,会察看小物,还会画画,一般小儿最多拿笔随意涂鸦,他却可以画出模样,他绝不是痴儿。”
她再度强调的语气让薛齐抛开了无谓的担忧,顿时容光焕发。
“对啊,玮儿很会画画。”他说着便走向大书桌,拿起一迭纸,一边翻看,一边走过来。“给妳瞧瞧,画得很好呢。”
趁他走过去时,琬玉已收起那根鸡羽毛,打算待会儿还给玮儿。
接过了纸张,她小心翼翼地捧好,再一张张仔细翻着。
“这是蚂蚁,这是小狈……”她说出所看到的事物,不觉逸出淡淡的微笑。虽是笔触稚拙,线条忽粗忽细,墨色浓淡不一,但一个四岁小童能画出让人一看就明白的虫鸟动物,着实难得,甚至堪称天才了。
也难怪,她刚才看到了一个父亲的骄傲光采,他是真心疼玮儿的。
既知他是谦谦君子,温其如玉,她又怎会以为他会打孩子呢?
她为自己一时的误解感到不安,抬眼望去,不期然与他四目相对。
轩眉朗目,神清气爽,宛若青天开阔,万里无云。
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在这么亮的天光里,她再一次认识了她的夫君。
那神色,依然温煦,就像她刚才在院子里晒着的冬阳,让她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若她不抬头,他是否就直直瞧着她看画的神情呢?
可他看她又如何?不过是等着她再说几句赞赏玮儿的话罢了。
“啊,这是梅花,梅蕊也画出来了。”她很快低下头,想藉由看画驱除两人之间的诡奇静默,可再翻了两张,却是没了。“就这些?”
“我是这两个月才知道玮儿会画画,所以画的不多。”薛齐也是实时收回目光,不知所以然地将窗户打开些,给自己吹些凉风。
“平时就在书房画?”
“是的,吃过晚饭后,我就带玮儿过来,起初他坐在桌前画,桌子太高,我给他垫了小凳子,他坐得不稳,怕会跌下去。”薛齐说着,便露出笑容,指了方才他坐的窗边椅子。“后来我瞧这张椅子配合小凳,高度合适,便摆上笔墨,给他当画桌。”
“该给他订制一张合用的小桌子了。”
“哎呀!”薛齐以拳击掌,大叫一声,跟了两步,神情显得懊恼。“我早该想到的,我怎没注意到呢?就让他趴着画图!哎呀,疏忽了!”
琬玉见他真情流露,原是想笑的,但又怕表现得太过无礼,仍是低下了头,却在这片刻之间,想笑的愉悦心情已转为沉沉的苦涩。
说到底,他也是一个很寻常的父亲,会关照儿子,也会夸儿子的好,担忧儿子聪明与否,真的是很寻常,任谁当父母的都会如此关心孩儿,可就有人连寻常的父亲也做不来,甚至不知道儿子的生辰。
这份苦涩一直深埋心底,她不曾刻意去挖掘,但就是会不时跑出来扰乱她的心情,一跑出来,她就压下,再跑出来,就再压下。
日阳渐斜,很快就天黑了,她用力捏了捏掌心,提醒自己回到眼前的丈夫,以及面对现实的、新的家庭生活。
“老爷,您方才刚进门时,玮儿是想让您抱的。”
“呃?”
“我想,您是因为怯邬也站在一块儿,怕冷落了怯邬,所以先抱他。”琬玉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她知道他客气,她很是感谢,但有时候还是得顾虑到孩子的心情。“老爷,其实您不必这样做。先到您跟前的是玮儿,您却不先睬他,孩子的感受十分敏锐,他可能觉得被您冷落了。”
薛齐一愣!他之所以先抱怯邬,的确是她所说的意思。
“玮儿向来跟您生活,突然冒出弟弟妹妹,分散了父亲对他的关照,他心思细腻,必然察觉改变,也许他感到害怕,所以变得更安静。”
“哎!我太大意了。”薛齐搓着手,神色焦虑,直瞧着她,一径地问道:“我该怎么做?轮流抱?今天先抱怯邬?明天再换玮儿?还是同时抱两个?对了!可以的!我臂力没问题,两个孩儿也不重,他们盼着爹回来,不能让他们失望的。可以后妹妹也嚷着要抱,我可该怎么办?”
他自问自答,越说语气越是高昂,琬玉又看得痴了。
没有礼书规定孩子到了跟前,当父亲的一定得抱起来逗弄说话;更何况他是一家之主,有其威严和地位,又才下了值,走上一大段路回家,他大可大摇大摆回房,换过舒适的袍服,坐在上位,再叫孩子过来请安。
“请老爷不必费神。”她维持惯有的拘谨语气。“我一定会尽心照顾玮儿,让他感觉生活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改变,也会教导怯邬孝敬父亲、友爱哥哥、注重礼节,绝不再让老爷困扰。”
“那就劳烦夫人了。”他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她将话讲得太周全,以致于他只能礼尚往来,客气回应。但这一来,好像将教养责任全丢给了她,他忙再补充道:“我是说,多谢夫人提醒,我会多留心孩子的。”
窗外光影转为金红,太阳快下山了,两人该说的话也说完了。
又是静默,琬玉略感不安。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若他心血来潮,想拉她行周公之礼,她也不能拒绝,毕竟早就是夫妻了,可他们还陌生。
“如果老爷没事的话,我……”她只想赶快离开。
“正好有事跟夫人说,这边借一步说话。”
薛齐说着便走向大书案,上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看来他每晚读书写字后便收拾干净的,另外还搁了一只麻布褡裢,琬玉记得那是家保回来时背在肩上的。
“这是婚前岳父送来的嫁妆银子。”薛齐从褡裢拿出一个小布袋,再从里头掏出一迭厚厚的纸,摊放在桌上。“我本不愿收,后来是我爹收了,再转交给我。里头有一些银元宝,我怕不好使,便换了零头银票,正好银价高,倒是多兑了些,一共是一千又三十六两,给夫人收下了。”
“这……”
“嫁妆银子本来就是妳的。”薛齐将银票折好,塞回小布袋。“妳和孩子刚过来,我不知道该为你们准备些什么,这钱就让妳自己使。”
琬玉一直以为,他收了嫁妆银子,应该会拿来翻修屋宅,买匹好马代步,或是多请几个丫鬟伺候,再不成,也会留着自己花用,如今却是全数交给了她?
“还有,这是我这个月的饷俸,也一并给夫人支使。”
他又掏出了一个鼓鼓的荷包,打开给她看里头的吊钱和银两。
“我的月俸是微薄了些,家用应该还够。据我所知,一两可买四石米,三把菜五文钱,街上一个馒头二文钱。呵,我也不太明白,总是李嫂说缺钱买菜,我就拿给她,如今请夫人费心了。”
琬玉懂了,这正是她早有觉悟的事实;他娶她,目的就是要她当个薛家的贤妻良母。
“我会撙节家用,请老爷不用操心。”她盯住桌上的钱,低声问道:“可老爷身边不是该留点花用?”
“衙门有供饭,我平生最大的开销只在这问书房,若有买纸笔书籍的需要,再跟夫人拿了,总要妻儿生活无虞,再来花费其它的。”
一股热流直往琬玉眼眶冲上去,犹如新婚那夜,她也有这种想哭的冲动,只因为他说了一句“怯邬也是我的儿子”。
生为女子,身无一技之长,念了书也无法仕进,只能仰赖父亲和丈夫而活;如今他告诉她,以“妻儿生活无虞”为先,还不啻又是一个让她安心过活的承诺。
他怎敢呀?许下一个又一个承诺,他果真做得到?永矢弗谖?!
琬玉用力屏住气息,将所有陡然窜起的激动情绪压抑回去。
“对了,给妳瞧瞧这个机关。”薛齐没注意到她的神情,说话时已往书桌后面整片墙壁的书架走去,站定在左边角落,以目示意她过来。
她低垂着头,移步过去,定睛在他伸手去拿的书匣。
“妳看喔。”他不是去翻书,而是挪开书匣,手掌往后头贴紧墙面的木板压了压、推了推,再掀了开来,原来里头是一只暗橱。
他从暗橱取出一只样式古朴的黑木盒,双手牢牢捧住,放在大桌上。
“夫人妳瞧,”他打了开来,将盒里的事物一件件摊放在桌面,一一为她介绍道:“这里有房地契,我的告身,玮儿的生辰八字,肚挤片儿……啊!惫有这支胎毛笔。”
薛家的宝物都在这里了。琬玉凝目看去,京城常棣巷薛氏家宅房契、薛齐进士及第和任官叙述的告身文凭、详载玮儿生辰的泥金纸笺,上头正是薛齐工整端正的字迹,而那个小办布包,装的就是肚挤片儿了?
她拿起小办布包,轻柔地抚了抚,那曾是娘亲和孩儿之间的血脉相连,他留着这肚挤片儿,一来是珍爱玮儿,二来也是怀念他故去的妻吧。
“我一直舍不得用这笔,以后再留给玮儿。”薛齐拿着胎毛笔仔细端详,又以指头试了试笔端软毛,抬眼笑问道:“怯邬也有吗?”
“怯邬没有。”琬玉语气淡然。
怯邬出生豪门大户,白是有人留心做胎毛笔,但做了又如何?无人收藏,无人赏玩,最后留在那个被官府查封的深宅大院里,没有带出来。
“这样……”薛齐放下胎毛笔,见她眉眼低垂,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住地轻抚小办布包,那不想说话的模样--哎!真像是玮儿。
她有难言之隐,他也不愿追问,他再次郑重地提醒自己,既已娶她为妻,她该过的是新的生活,他是再也不会提及她过去相关的事情了。
“好了,妳看完了,给妳收回去。”
“老爷?”琬玉惊慌地抬头,对上了他始终不变的温和笑意。
这个动作的意义太重大,她承担不起。
“妳是我的妻子,也是这屋子的主母,我们夫妻之间再无秘密。”
“我。”怎么,喉头又被什么酸酸的东西哽住了?
“琬玉。”
“吓?!”
“琬玉。”薛齐终于喊出了口,这些日子来堵在胸口的闷气立刻消散无路,再喊第二遍就顺溜多了,刻意扯出的微笑也转为自然柔和,声音自是一样地温厚。“这里是妳的家,有任何事,妳尽避作主,拿不定主意的再告诉我,我们夫妻可以商量。还有,从今晚起,妳和春香别待在房里吃饭,带孩子到饭厅一起吃。”
“可是……不行的!”她心脏乱跳,慌张不己,不敢再看他的笑容,立刻找到理由拒绝。“妹妹和怯邬还要人喂饭,常常得哄着才吃,一顿饭下来可以吃上一个时辰,我怕会耽搁老爷用饭……”
“一家人没有分开吃饭的道理。”
这么严肃的命令语气,依然是和气温煦,说的又是天经地义的家庭伦理,琬玉没有借口了。
“是的,老爷。”
“这传家盒子让妳收着了。”薛齐再次嘱咐道:“摆那块板子是有窍门的,旁边有个卡榫,妳先试试看,我再教妳怎么拿捏。”
琬玉战战兢兢地将桌上事物收进盒子,捧了起来,放回暗橱里。
这是传家的宝盒,他告知她藏宝的地点,夫妻之间再无秘密。
平等,坦荡,真诚,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被一个男人所尊重,他是主人,她则是平起平坐的主母。
他既待她以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同等的心意回报他,相夫教子,勤俭持家,让他无后顾之忧。
毋需再想太多,从此平凡度日,安心了。
***
“我说大小姐呀,当京官的夫人不是终日在家相夫教子就好,有空还是得出来走走,今天姨娘就带妳见世面了。”
琬玉想安心度日,但事与愿违,没几日,卢府夫人便请她过去。
说是卢夫人,却非她的亲娘。这位夫人不过大她十来岁,早年是京城名妓,貌美聪明,能诗擅文,父亲很是喜欢,花了重金纳为宠妾,她十三岁那年,郁郁寡欢的母亲在宜城过世,才过了百日,借口“朝廷为重”而无法回宜城治丧的父亲就将爱妾扶了正,成为“卢夫人”。
如今的卢夫人名正言顺,更能施展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本事了。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琬玉坐在马车上,不安地问。
“去见太师夫人。妳该知道,薛齐是翟太师一手亲力提拔的,也该知道,太师夫人是当今太后娘家的表姊,两人还是小姐时,感情就很好。”
“我知道。”在她出嫁之前,父亲已在家书中详尽说明。
“既然妳嫁过来了,就得去拜见师母,这是学生晚辈应有的礼数。”
“我以为……”应该是薛齐带她登门拜访吧。
“男人啊,成天忙公事,忙着忙着就忘了,妳当夫人的得警觉些。老爷有老爷的交际应酬,夫人也得帮衬帮衬、打点打点,他自去见他的恩师,妳就来见师母,好让老爷的官路顺畅些,好走些。”
“当官的事我不懂。”
“不懂就多看、多学,姨娘这不就在教妳了吗?”卢夫人夸张地叹口气。“姨娘好歹是妳名分上的娘,我也是疼妳的,希望妳过好日子。”
琬玉不置可否。当年这位继母风风光光地坐在宜城祖宅大位,接受“女儿”的跪别出嫁,煞是尊贵;如今她嫁来薛家,却推说不是亲生母亲,不方便前往薛府吃家宴,真不知那一双大小眼,到底疼她什么了。
“大小姐呀,妳得明白,妳不是江家四少女乃女乃了。”卢夫人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时他们江家呼风唤雨,不用妳四少女乃女乃出面,人家想巴结妳都来不及了。可现在情势不一样,薛齐只是个五品官,即使有翟太师帮他开条门路,接下来还是得靠他自己。”
“靠他自己?那何必需要我?”
“妳怎么说不通呢!”卢夫人大呼小叫的。“难怪我听宜城家里的人说,妳过去老跟四少爷吵架,莫不是妳这大小姐的任性脾气,惹恼了夫君,让他讨厌了,这才将妳休了?”
琬玉抿唇不语,用力揽紧手里的丝帕。
“算了算了!我不讲了,讲了妳又不高兴。要不是妳爹知道女婿不懂送往迎来,更不懂夫人们这边的礼数,又何必叫我出来看妳大小姐的脸色啊。”卢夫人夹枪带棒,摆足了“母亲”的威风,这才转回“慈祥”的脸孔,幽叹一声道“我们也是为女儿女婿好,这番苦心妳得明白呀。”
“姨娘,我懂了。”琬玉懒得再听她唠叨了。
来到太师府,两人由丫鬟带领,穿屋过院,来到翟夫人所在的主屋大厅,那里已坐着七、八位夫人,个个衣裳华美,一身一头的金银首饰,全部拿眼瞧着施施然走进来的琬玉。
经由卢夫人介绍,见过了首辅夫人,她只是瞇了眼,点点头。
“哟,是薛大人新娶的夫人啊!”尊贵的翟夫人还没开口,坐在最上位的一位年轻小姐倒是抢先说话,一双美目上下审视着琬玉。“年纪是大了些,身子也圆些,薛齐大概是想妳再帮他多生几个儿子吧。”
“幸好赵大人舍不得太早嫁闺女。”翟夫人转了一张慈眉善目,和蔼地道:“赵小姐妳是天生命格贵重,金枝玉叶,注定要有更好的姻缘。”
“是呀!”又有夫人搧风点火。“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又哪配得起赵小姐您呢?只怕还会折了他的福、损了他的寿呢。”
“哟,李夫人就别损薛大人了,人家的新婚夫人在这里。”赵小姐笑道:“还是嫁过人的,配上死了老婆的,这才匹配啊。”
“啊!瞧我疏忽了。”卢夫人陪着笑脸,赶紧拉了琬玉道:“来,见过右都御史的千金赵小姐。呵呵,再一个月,就得尊称一声沣王妃了。”
琬玉听出了端倪,脸色平静,敛衽为礼。
别人的尖酸刻薄伤不了她,就像姨娘的唠叨,她会当作耳边风,心里唯一的想法竟是庆幸薛齐没娶了这个刁蛮无礼的千金。
“说起沣郡王,现今可是京城之外最有影响力的皇族啊。”
自有好事的夫人继续歌功颂德,说是郡王小时候进宫陪太子读书,聪颖敏捷,很得先皇的喜爱,如今堂哥当了皇上,更是兄弟情深、恩赏有加等等云云,所有好听阿谀的话全用上了。
即使卢夫人不断地使眼色,琬玉还是保持沉默,冷眼旁观。
这里的夫人们,年纪大的上了四、五十岁,也有年轻像她二十来岁的,却因夫君只是个七品给事中,其它夫人不太搭理她,她还是很热心地这边吹捧一句,那边赞美一句。
琬玉做不来。
“我记起来了!”夫人们谈了半天,翟夫人又将目光放回琬玉身上,问道:“薛夫人过去不就是江家的媳妇吗?”
“是那个污了朝廷大把银子的江家?!”众夫人们惊声四起。
“我们早跟江家断绝关系了。”卢夫人急忙撇清。“我家老爷也很后悔跟江家结亲,为此还差点被连累,还好我家老爷向来有清誉……”
“那时候江家案子闹得很大呀。”夫人们才不管卢夫人,继续谈论江家。“我家老爷还说会满门抄斩,幸亏皇恩浩荡,只治了几个主犯。”
“犯罪的是男人,女眷又没过错,一并治罪就说不过去了,可她们也一起享受了荣华富贵,如今男人没了,也算是报应了。”
“那薛夫人的男人呢,也被斩啦?”
“听说是最小的少爷吧,好像是唯一没有被治罪的男丁。”赵小姐娇笑如铃,尖锐的嗓子继续道:“他真有孝心,江老大人判了流配西北边关,他竟舍得丢下如花似玉的娇妻,跟着父亲一起去吃苦。”
琬玉心头一揪。终究,她还是知道他去了何处。
饼去在宜城时,大哥曾想告诉她,她不听,更不问,宁可关起自己的心门,当作世上再无那个伤她极深极深的人。
他给了她休书,一走了之,她好恨他的无情。可一个无情的公子,平日享乐惯了,未曾扛过责任,又怎愿意陪伴老父流放边关?
他过得下去吗?吃得了苦吗?那他现在如何?还是死了?!
死了就死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象样的丈夫,她又何必在别人提起时,担心上了他呢?
她握紧拳头,保持沉默,不让自己现出任何异常的神色。
“虽说烈女不事二夫,可江家作了坏事,连房子都被朝廷收走,没个地方可以睡觉,夫君又不见了,要教妳从一而终,未免说不过去。”赵小姐眄眼瞧她,笑道:“也难为薛齐愿意娶妳了。”
“是呀!”众夫人妳一言、我一句。“薛大人人品好,文章好,有首辅大人照顾,官又升得快,听说再过个十年就可以当上尚书啦,朝中很多大人跟他说亲,他却撇着好条件的闺女不要,独独娶了妳。我说薛夫人哪,妳真是好命,再嫁还能嫁得这么好。”
琬玉明白,卢家为了顾全面子,没让外头知道她被休的事实,若给这些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损她和薛大人--
她陡地一惊!辟夫人们都知道薛齐娶了一个江家的弃妇,那么和他在朝为官的大人又会怎样看待这桩婚事?会在背后笑话他吗?而被他拒绝婚事的那些大人是否因此心存介蒂,从此妨碍了他官场的发展?
天!她老以为他只是要找一个“贤妻良母”,但有教养、懂诗书、性情佳、家世好的闺女比比皆是,他何必娶她自找麻烦?!
“啊炳,今天不是来恭贺赵小姐的吗?”卢夫人笑脸迎人,努力扭转话题。“听说赵小姐过两天就要进宫晋见皇太后、皇后,到时候一定赏赐妳许多嫁妆了。”
众夫人又是一阵奉承,将笑得趾高气扬的未来沣王妃捧上了天。
琬玉在翟夫人示意下,坐在下首的最后一张椅子,耳边任那些夸张的拔高嗓音飘过,心里还是转着同一个问题:薛齐为何娶她?
这个惟他才能回答的问题,她只能放在心底,慢慢再找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