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曹震这头,也是一夜折腾。
一自“碧漪堂”离开,他立刻坐上马车,来到平望镇上知名的青楼“桃花扇”。里头的花魁缠娘算是曹震的交好,一双眼老看着曹震富裕的身家,加上他容貌英挺、上无两老,缠娘不时细诉,愿意不记名分长伴他左右。
曹震总是笑笑。
青楼姑娘的枕边细语,听听就算,真要信了,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明。
要不,今天他落得一穷二白,试问只接富客的缠娘,还愿不愿意不收分毫地伺候他?
想也知道不可能。
人为财死,一两银就足够让至亲友人反目成仇。在商界打滚多时的曹震对于这点最是清楚不过。
缠娘一听曹震来了,立刻抛下生客,笑逐颜开地跑来伺候他。
她今天穿着青地织金红牡丹花裙,身披宝蓝坎五色半袖,加上搽脂抹粉,妆扮得很是明艳。
“曹爷好坏。”见面,缠娘先软软嗔了一句。“明知道缠娘巴不得每天能看见您,您却狠心得十天半月才过来一趟——”
曹震四两拨千斤地回:“我要每天过来,你有时间伺候别的爷儿?”
“就跟您说了,缠娘不要别人,只要您一个——”
缠娘偎在曹震怀中撒娇,其娇媚模样,和“碧漪堂”那个生涩的夏云完全不一样。
曹震觉得奇怪,一样是女人,且缠娘要更善解人意、妩媚动人;为什么此刻盘旋在他心头的,却是那个倔气不认输的夏家闺女?
难道是她身上涂抹了什么秘药,才会让他一碰之后,就再也没法忘怀?
他才不信!
念头一转,他抱起缠娘上了床榻。
缠娘娇呼一声,双臂应和地揽住他脖颈,涂得嫣红的嘴在他耳畔胸口盘旋。曹震在床笫间颇有一手,缠娘也是伺候他之后才发现。他大掌一揉上她胸脯,缠娘便喘吁吁地哼着,腿根都湿了。
“曹爷——我要——”
曹震冷眼望着姿态媚人的缠娘,心里却闪过夏云仓皇失措,又难以自持的神态,这么一想,方被挑起的欲念乍消。他来“桃花扇”是想忘记夏云,没想到,竟眨眼闭眼,全是她身影!
我真是吃错药了。他着恼地推开缠娘。
“曹爷?”缠娘娇唤。本还想再施媚劲哄他入怀,但细一瞧他一脸烦躁,到嘴的话立刻又吞了回去。
缠娘拢一拢衣襟,下床自桌上倒了杯酒。
“曹爷不开心?”
曹震没吭气,将空了的酒杯又送到她面前。“再来。”
擅察言观色的缠娘一笑。“好,缠娘今天就舍命陪君子,来个不醉不归。”
当天夜里,曹震头回留宿“桃花扇”,乐得缠娘笑不拢嘴,以为自己牢牢掌握了良人的心。
怎知他一整夜,脑子里转的全是另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
酩酊大醉时他犹然想着,不知“那个人”今晚怎么睡?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惦着对方,惦了一整晚……
只是隔天醒来,忆起昨晚的百般揣想,心里倒又恼了。
他堂堂一个曹家人,怎么能这么提不起放不下——一个夏家人?!
赌着气,他硬是在“桃花扇”多待了一日。直到织造局大人屡派人来寻,柯总管才找上“桃花扇”,请回自家少爷。
一上车,曹震立刻询问织造大人有何贵事。
“回禀少爷,”柯总管恭敬转述。“是抚远大将军要求苏、浙两织造各办丝棉袄两万,以供远方战士穿用,限期一个月。织造大人下令要咱们家最少承办五千,从速照办。”
所谓丝棉袄,就是一般人穿在衣里的保暖背心。塞外入秋后天寒地冻,没几件用料扎实的棉袄傍身,可是捱不了寒的。
曹震皱眉。“这么赶?”
“是啊。”柯总管也是一脸愁。虽说曹家底下织工数百,但刚接了椿京城李府的大买卖,一整间大宅的帘栊幔幛全要重新绣过,根本腾不出手来。
加上期限过短,一时也难筹措棉料。
曹震心头算计着,却一时拿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抚远大将军加上织造大人的命令不得违抗,可先前接下的买卖,也容不得他们耽误。
直到马车驶进曹家作坊,他才又开口。
“夏家小姐呢?”
“好好待在『碧漪堂』里。”柯总管回话,忽地想起一计。“对了,或许可以请夏家小姐帮忙?”
曹震横去一眼,一看就知他不高兴。
“少爷,现在是非常之时。”柯总管惶恐地劝道:“五千件丝棉袄,要平常时候,咱们怎么可能赶不出来,可眼下作坊的绣女们实在腾不出手——”
“再怎么不济,咱们曹家也不需要靠夏家人帮忙。”丢下这句话,曹震大步迈进作坊。
傍晚,曹震费足了功夫,卖了许多面子,总算调齐五千件丝棉袄的用料。他下令要旗下一半绣女先空出手来,全力完成织造局派发的任务。他算过,一个月期限,一个绣女少说得承制二十来件丝棉袄,合计两天就得完成一件。迫是迫紧了些,但也不是完全办不到。
曹家里边,柯总管悄悄表示,府中婢女也愿助一臂之力,虽然缝制的能力不若绣女们利落,但利用工暇一个月赶制五十来件不成问题。曹震想了一想,给了个明确的数目,一百件。
柯总管一听倒抽口气,但也知道,事情真的是迫在眉睫。万一无法如期完成,别说织造大人那儿说不过去,往后织造局的买卖,曹家恐怕再也应承不了,只得硬着头皮接下。
突然来这么大的事,虽然没人特意跟夏家主仆提起,消息还是借着蟠桃的嘴,传进夏云耳里。
她想了一想,搁下闲着没事穷绣的睡莲图,第一次步出“碧漪堂”,找柯总管要丝棉袄的用料。
柯总管惦着曹震那几句驳斥,开头还不肯给。但过一会儿,发现府中那些不擅针黹的婢女再勤勉也摊不了一百件,只能模着鼻子送来夏云提议的数目——她一个人就揽了三十件,柯总管也不知她办不办得成。
临走前柯总管不忘交代:“虽说这是织造局临时派下来的公差,可针脚缝分样样不得马虎。”
“我知道。”夏云边说边摊起用料,就在柯总管眼下,摊齐了缝分,咻咻几十来针,衣裳的粗缝大抵完成。
照她速度,一天一件或许真不成问题!
柯总管看傻了眼。外头人说这夏家小姐有天才,他纯粹当玩笑话听,今回一见,总算明白了。
“有个主意,不知柯总管用不用得上?”夏云还是免不去帮人打点的心性,虽然曹家未必需要。“平望镇内外,还有十多户尼庵,如果柯总管不觉麻烦,或许可以挨家挨户去问,应该有不少师太愿意帮忙。”
“好主意!”柯总管双手一拍,先前怎么没想到?“我立刻派人通知少爷,尼庵的老师太们平素悲天悯人,对这种有助于朝廷的事,肯定不会推辞。”
见柯总管响应,夏云忍不住多补了一句:“夏家绣坊还有五十名帮手,只要我一封信——”
“您就饶了我吧——”
柯总管不用说完,光几个字夏云就懂了。
“那夏云就不多留柯总管了,马上跟蟠桃着手缝衣。”
“有劳。”柯总管一揖,领人退了出去。
傍晚,尼庵那儿捎来好消息,吃斋念佛的老师太们虽然人手不多,但加总也应承了两百多件。曹震一边派人送衣料到尼庵,同时夸奖了柯总管一番。
他以为这主意是柯总管想出来的。
柯总管考虑良久,实在担不起日后事情被揭穿的窘,索性趁少爷开心,老实招认出主意的人不是他。
“不是你?不然是谁?”
“夏家小姐。”
不出所料,曹震一听,眉心立刻皱紧。
真是阴魂不散,他心想。一整天事情忙,他本还在开心整天没想起她,结果一不留神,她的名字又从柯总管嘴里蹦了出来。
他不高兴地问^“怎么会传到她耳朵边?”
“就是——”柯总管一时解释不清楚,总之自首无罪,他一股脑儿把夏云承制了三十件丝棉袄的事一齐爆了出来。
曹震听了,一双黑眸冷得像要把柯总管瞪出洞来。
柯总管一缩脖子,知错地道歉。“少爷,小的实在不是故意——”
“你明知道我多痛恨夏家人!”抛下这一句话,曹震甩袖离开。
回到曹家,除了下马的庭堂还有些吵闹之外,其它地方皆悄无人声,只见树影重重,浑像个空园子。曹震停步环顾,知道大伙儿都在房里赶着缝衣,真难为了他们。
曹震心想,待熬过这关,肯定要想个法子,好好犒赏他们。
那夏云呢?
他心里跃出她秀雅明丽的面容。经过这么一会儿,先前被挑起的火气已退了大半,他也明白是自己犟了——眼下景况,能多赶出一件是一件,她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他不感谢就算了,竟还反过来怨怪人家?
可是,她是夏家人啊!
不管什么事,只要一想着她是谁家闺女,感情就乱了套。
十几年来的仇恨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抚平,但她确实做了对曹家有恩的事。曹震心想,自己实在不应该闭上眼当作没事人。
真是!他一叹。她乖乖做她的夏家人不是很好?也省得他费心神思考该怎么犒赏她!
信步回到房里,小厮亨菽正要唤人打来热水,曹震打断他。“知不知道『碧漪堂』消息?”
亨菽一揖。“回少爷话,小的今天还没空去『碧漪堂』。要不,小的马上走一趟?”
曹震想了一会儿,忽地改口:“把热水送到『碧漪堂』。”
忍耐了一天一夜,他早已抑不下想见夏云的冲动,虽然他极不愿意承认,但这的确是事实。
只是在醒悟这一点的同时,他又觉得生气。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惦记着一个夏家人?
亨菽呆了一瞬,可一瞧少爷表情,不像口误,忙又低头退出去干活。
把洗澡水送到“碧漪堂”,想当然是要夏云伺候他入浴。
他不希望自己的在乎被她发现,但又忍耐不住见不着她,只好找个借口,好顺理成章在“碧漪堂”多待一会儿。
“碧漪堂”这边,正忙着缝衣的主仆俩一见曹震进来,慌得手足无措。夏云赶忙将桌上的丝棉袄理好,婢女蟠桃跟着拾掇遗下的碎布。
一见夏云表情,曹震心头那一点思念,立即被恼怒取代。
她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来,亏他还帮自己寻了这么多理由借口过来!
曹震冷沉着脸。看来,是他对她太好了,才会让她这么轻易就忘了他的存在!
“曹爷,您稍坐等等,喝杯茶——”
不等蟠桃说完,曹震双目一瞪。“出去。”
“但是——”蟠桃想说东西还没收拾好,可一看小姐表情,醒悟这会儿不是多耽搁的时候。只得匆匆抱起针黹盒子,躲到门外候着。
这头,小厮亨菽领人取来热水。两个人就隔着来回走动的下人静默相望,大有大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
夏云被看得有些慌,也察觉他不开心,只是不清楚那不开心是因为她,或是因为其它的事情?
半晌,亨菽留下一套干净的外裳跟里服,然后一揖,退出去了。
曹震眼也未抬,便道:“宽衣。”
夏云双眼一瞠。夏家虽然家道中落,到底她还是个小姐,哪曾低声下气伺候过人?
见她不动,曹震冷笑。“怎么?在我曹家,还想摆千金小姐派头?”
听他口气,夏云明白了,他是在跟她过不去。
宽衣就宽衣,难不成他还能吃了她?她脾气也来了。
绕过圆桌与热气腾腾的澡桶,她一双纤手搭在他身上。曹震今天穿着紫花细布袍,繋白色杭绫腰带,因为在“桃花扇”待了整天,上头直有股挥之不去的甜香。
夏云只觉得奇怪,一个大男人身上,怎么会有女人家的脂粉味?
他眯着眼审视她端整的眉,口气恨恨地问:“我不在的时候,过得很惬意?”
“为什么这么说?”她不解地看着他。
他目光一溜。“瞧这房间摆设,你当这儿是你夏家的闺阁?”
他虽没见过她在夏家的闺房,可光想也知道,大抵就是这模样。
宽敞的房里,桌上搁着描绘了一半的字画,一座巨大的花绷架在一旁,几上搁着忘了合上的针黹匣子。
夏云思索他言下之意。
不管怎么听,他的话,都有一点吃醋的感觉。
好似他在说,她进来曹家之后,就该染上曹家的气味——
是这样子吗?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您才会开心……不然这样吧,您这衫子就留在我这儿。”她随手把他月兑下的外袍搭在屏风上。一径简素的屋子,多了一件男人衣裳,就不像姑娘家的闺阁了。
昨儿整天,躺在“桃花扇”花阁里,他不时在想,她要不是夏家人就好了。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大大方方,要她更在乎自己一些,哪还需要费这么多周折——等等!
一发觉自己在想些什么,他表情拧得就像有人踩着他痛脚一样。
可恶!他岂能让她这么影响自己!
她转过身欲再帮他解衣,可下一瞬,唇儿就被他给掳着了。
夏云眩晕地感觉他唇舌的吮吸与戳探,他烫热的大掌扶着她背脊,灼热的鼻息拂过她柔女敕的脸颊。
只是这样还不够——在吻着她之后,他蛰伏已久的非但未减,反而越烧越大,如火燎原。
他希望更亲近她,不仅仅是他碰她,而她死板板地接受——他微微退开身子,边啄着她唇角低语道:“学我。”
她惊慌地吸了口气,可抵着她背脊的大掌却不容她退缩。两人近距离相睇,夏云耳根一阵臊热,本就奇俊的面容,如今贴着细看,更是教她头晕目眩了。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曹震不姓曹,跟曹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俩,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比翼双飞的微小可能。
想他聪明睿智、行事妥当,遇事该强则强、该缓则缓,尤其一身样貌,气宇轩昂,不管横看竖看,都是让女人心仪的好汉……每每一想到这儿,她就叹气,不明白老天为何做此安排。
为何如此良人,却跟她——他们夏家——有着难解之仇呢?
见她僵着不动,他忍不住出言相稽。“还是——连这么一点小事你也办不到?”
这种话,摆明是在瞧不起她!
她脸一红,禁不起激地凑向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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