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家大厅,另有一张画像被缓缓摊开。
画中有一男子,身形修长体态纤瘦,颇有风流之姿,但教人惊叹的却是那张好看的脸孔,一双眼尾上扬的细长凤目,鼻梁高挺却秀气,两道眉毛清朗有如杨柳飞舞,唇小而下巴削尖,五官极为精致,凑在一起却又不觉得阴柔,反倒凝聚着一股清磊飘逸之感,竟是一张让人望之怦然的脸庞。
“天下间竟有这般俊美的人物,莫怪耿绪文对他念念不忘。”柳月家头号军师张汝寺模着胡须,眯起眼睛边看边赞叹。
“啧啧,一个满清贝勒竟然比沈德霖还漂亮,真是有意思。”柳仲卿眼神既惊且讶,目光先是在画中人全身上下游移,最后停在那张不可思议的脸上。
沈德霖是扬州唱戏名角,反串花旦最是动人,迷得男人女人都为之倾倒。
柳仲卿不学无术,讲话粗俗,此时只觉得画中人极为好看,一下子也只能想到跟自己认识的戏子相比,这约莫已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形容了。
大厅之上,另有一人静静看着画像,那便是这次联姻的正主儿柳平姬,她在柳月家的地位十分微妙,手上掌管着柳月家所有帐册,理当极为重要,但实则柳月家帮众又都只听令于柳仲卿,而她平日也甚少去管帐务以外之事,柳月家例行聚会时也颇沉默,就像此刻也仅是乖巧地站在柳仲卿和张汝寺身后,默默注视着画中人。
却见她眉清目秀的瓜子脸蛋上,冷冷的眸子流泄出一抹讽意。
若这画中贝勒知道自己被拿来跟个戏子一并比较,大概半点不会开心吧。
她将目光移回画像,不可否认此人确实俊美,不过相较于长相,比较引她注意的反而是他的神情,嘴角微勾却又似笑非笑,表情有点冷漠兼且自负。
这样的人,应该不太喜欢被人盯着脸看吧。
“会不会是画得太夸张了,说不定是画师修饰过度,才会显得如此好看。”柳平姬嗓音清晰而平冷,边说边看向他们,却见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所以说女人就是没见识,这幅画是张二叔派了最厉害的画师,混进那个什么辅国公府连续好几天偷看才画的,这样还会不像吗?”柳仲卿得意地说着。
张汝寺也笑着接口:“按照那画师的功力,不要说长相了,就连表情神韵肯定都相差无几。”
原来他们早就做了事前功夫。
“不过是一副皮相罢了,耿绪文那草包就只知道看外表。”柳平姬故意说得十分短视。
张汝寺连忙摇头。“不不,大小姐可千万别这么想,此人在咱们和耿绪文联姻之前突然出现,绝非一般人物,咱们不可小觑。”
“听起来张二叔像是调查过此人。”她微微一笑,看来就像是随口问问,绝非存心打听。
“那当然!”柳仲卿得意抢答:“咱们柳月家的探子也不是白混的,早就从这人手边偷来一本奇门遁甲秘笈。”
张汝寺眼见大小姐面露好奇,笑着继续说:“这德贞贝勒是肃亲王府家的小贝勒,据说肃亲王府家的人都会使些失传的奇门之术。”
“听起来肃亲王府颇为奇怪。”柳平姬略微蹙眉。
“肃亲王府不简单啊,他们是铁帽子王里面最富有的一族。”张汝寺模模胡子。“虽然跟咱们柳月家相比还差一截,但富裕程度已经不输扬州顶尖的盐商。据探子们回报,德贞贝勒只不过来趟扬州便带了二十几个下人,其中贴身小厮就有四个,以琴棋书画四艺为名,分别唤作怀琴、如棋、怀书、如画,还带了两个王府里的厨子,马车马夫也都是自家王府人,更包下附近最大酒馆的顶楼所有厢房,供他客居扬州期间随意使用,派头可真不小。”
“还真懂得享受。”简直是卖弄风雅,小厮竟还取名什么琴棋书画,出来办趟差事竟连厨师也带来,怎么不带上几个女乃娘哄睡呢?柳平姬暗自在心底揶揄,表面却没显露。
“耿绪文是个温吞懦弱之辈,这个咱们早就知之甚详,所以这次要留心的反倒是德贞贝勒这号人物。”张汝寺提醒着。
柳仲卿点头:“反正大家各有各的算盘,咱们不但可以把那块黑玉石拿回来,还可以获得运河航线,表面上也是不吃亏。”
柳平姬垂下眼帘没吭声,对大哥来说当然没差别,毕竟要嫁过去的只不过是她这个人微言轻的妹子。
耿绪文听起来不但懦弱,而且,探子都说了他根本只喜欢男人。
尤其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北京来的德贞贝勒。
“不过,他们开口讨那张画,还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柳仲卿看向张汝寺。“咱们不必真的乖乖交出去吧?”
柳平姬一听也望着张汝寺。
那画是由老当家传下来,传说是前朝遗留的藏宝图,正确来说柳月家拥有的只是画的左半侧,柳平姬的父亲在世时从没动过这张画的主意,反而是柳仲卿多年来一直派人四处打听另外半张的下落,却没料到,他们没找到也就算了,朝廷竟然还来索讨柳月家拥有的这半张画。
“朝廷忽然向咱们要那半张画……”张汝寺凝神细细推敲。“就代表另外一半已经落在他们手里。”
“难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是被满清皇帝抢先拿走。”柳仲卿脸一沉,竟然目露凶光:“咱们柳月家保管那幅画这么多年,哪有平白无故就给出去的道理,照我说应该把那另一半也给抢来,不然就是宝藏也得分一半才对。”
哪有这样的说法,简直是满肚子谬论。柳平姬暗暗不悦,父亲在世时从没动过歪脑筋,照理说柳月家应该尊崇老一辈的节气,不该如此贪得无厌。
只不过,既然大哥如此重视此画,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大哥。”她寻思片刻,眼神一凛,忽然开口:“倘若小妹替大哥取来另外半张画,那我和耿家的亲事可否作罢?”
柳仲卿和张汝寺同时转头看她,柳仲卿露出个玩味的笑。
“怎么,你不想嫁人,不会是舍不得我这个大哥吧?”柳仲卿笑着,但表情怎么看都十分疏离。
柳平姬微低着头,没跟柳仲卿的眼神接触。“我还想多帮大哥几年,那些帐目……”
“不是叫你移交给张二叔了?”柳仲卿截断她的话。
张汝寺从她开口就若有所思盯着她看,此时忽然微笑望向柳仲卿:“大小姐确实认真移交给张某,可是柳月家帐册过于复杂,恐怕要好几个人才能管理,张某倒是觉得大小姐的提议挺不错。”
柳仲卿老早想把这个妹子嫁出去,不过对于张汝寺的意见却是十分看重。“说说看,我听听哪里好。”
“耿家以黑玉石硬逼咱们答应亲事,虽说给了运河航线,但怎么说都是在逼咱们柳月家化暗为明,倘若大小姐真能取来另一半画,也不失为一次漂亮的反击。”张汝寺眯着眼看了柳平姬一眼。
“是啊,大哥,这样你可以得到藏宝图,柳月家不会让官府牵着鼻子走,我又能继续帮你整理帐册,刚张二叔也说了,帐册复杂需要多人管理,咱们的财产让太多人模清也不是好事。”柳平姬语气平缓,她深知柳仲卿最厌恶官府牵制,同时又生性多疑,这番话简直是句句都打到了柳仲卿心坎里了。
“这样吧。”柳仲卿寻思片刻,终于又看向妹妹:“耿家约了你近日搬去作客,你要真能办好这件事,咱们就跟耿家说婚事取消,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你可别指望我帮忙,这事情要是搞砸了,到时候朝廷问罪我可是不管,你不要拖累柳月家。”
柳平姬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冷怒,表面上却是低垂眉眼,顺从地点点头:“我明白,倘若出岔子,大哥你就说平姬所为皆跟柳月家无关,但如果真能得手,那婚事就取消。”
张汝寺呵呵笑着:“这样吧,张某就当个公证人,这事儿就这样定了,少主你说可好?”
柳平姬感激万分地看向张汝寺。
有了柳月家军师的推波助澜,柳仲卿当场点头答应。
须臾,门外一个仆役匆匆入内,将手上画卷递给少主柳仲卿。
“这难不成是耿家送回的画像?”张汝寺讶问:“他们当真题字送回?”
柳平姬一听也是抬眉微讶,内心着实好奇,当日会提出这要求其实只不过是想先以文字会会耿绪文罢了,本以为对方不当回事呢。
柳仲卿将画“咚”一声拉开摊在桌上,看了一会儿却脸色有点尴尬,张汝寺当然知道少主大字不识几个,当下缓缓替他念出来——
“眉宇昂如寒星,双眸傲似冬梅,
冷月天生,
如夜蝶初飞,如孤雁离塞,如猎鹰展翅,
正翱翔。”
“这什么啊,写一堆鸟干嘛?咬文嚼字的,念几年书就自以为了不起。”柳仲卿根本鸭子听雷,也没兴趣理会字里行间之意。
张汝寺反倒一脸思索,像是看出点兴味,当下却避重就轻,仅笑着稍加评论:“字迹俊秀,句子也挺清雅,想不到耿绪文回得出这样的东西来。”
然而,更加惊讶的却是站在他们身后的柳平姬,她凝着双眸在心底反覆念这几行字,蓦然间,竟有一种被窥探秘密的感觉。是谁题的字?竟有办法凭着一张画像就将她深藏的心思给猜出好几分,这让她感到一阵不安。
彷佛一道冷光从背后扫过。
这样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