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襄姊,你回来了呀!”
季亚襄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净身,她月兑掉一身沾上秽物的衣物和鞋袜,这些之后得用滚水煮过,再将自身从头到脚清洗一番,连一根发丝、指甲缝都不放过。
尸体上难免有气味,有时候或许有使人致病的病菌,她防护措施做得再完善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要是不小心沾染上了,自个儿受罪不说,还有可能累及他人,造成大规模的传染。
因此她每回接案之后,都会仔细清洁身体,所有接触过的事物用烈酒消毒,或是热水浸洗,以防万一。
而季亚襄洗完澡,走出净室,就听到个清脆含笑的声音,抬头一看,果然看到个少女趴在墙头对她笑。
“晓彤,下来,一会你爹看到你又趴墙头了,肯定又要罚你抄女诫了。”
“嘻嘻!襄襄姊,我不怕,我爹不在家,带学生去考试了,要中秋过后才回来。”她是放出笼子的鸟儿,终于能到处乱飞了。
就算她爹在也无所谓,她爹只会用学堂那一套教女,罚抄书,她早模清了套路,一有空就抄书,抄了百来份备用,以防不时之需。
而关晓彤指的是学堂里的学生要考秀才,三场通过了才行,府试是最后一场。
“啊!要过中秋了,真快……”轻挽湿发的季亚襄以干布拭发,微微发怔,披垂长发的她清艳娇媚,假扮男儿时的俊秀化为女子的妍丽,婀娜多姿,眉不点而黛,眼似秋水令人沉溺其中。
七年前的八月十五,季仵作季天魁原本要带妻儿去逛灯会,可是刚好有事去不了,他跟捕头到城外河边相验一具溺水而亡的女尸,无暇陪伴妻小。
只是两个孩子吵着要出门,疼孩子的季太太被吵得没辙,门一关便带两人上街,边吃边玩好不欢喜。
偏偏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母子三个打算回家时,不知哪家的顽皮小子在灯架上玩爆竹,火势一冲烧着纸糊灯笼,灯笼越烧越旺把整座灯架也烧起来了,波及了隔壁棚灯架。
一直线的延烧过去,当日又有风,整条街陷入火海中,所有逛灯会的人都吓得惊慌失措,你踩我、我踩你的踩成一团,不少孩子、老人不是被火烧死了,而是活生生踩死。
季家三人属于比较倒楣的,明明已在墙角边躲好了,竟被蛮横的壮汉推出去,他们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刚要站起又被慌张的百姓推倒,季太太以身护子,将两个孩子护在身下,可惜她的能力有限,断气前还是护不住一双儿女。
当季天魁接获城里出事赶回来时,他做的不是验尸,而是认尸。
为人夫、为人父者最悲痛的一件事莫过于一夜之间妻丧子亡,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他失去妻小和一个家。
季亚襄便是那时来的,在另一个世界她便是一名法医,被叫到现场相验遗体,本来以为是普通的案件,可没想到牵涉到黑道,黑道火并波及到她,车子被子弹射中爆胎翻车,她也在这次事故中丧命。
从黑暗中睁开眼,她看到是古代殓房,心中讶异不已,以为是在作梦,因此翻个身想坐起,看看是否在梦中,但是全身伤的她一动就发出申吟。
家破人亡的季天魁生无可恋,想陪同家人一起赴阴司,他刚举起刀来要往胸口刺时,耳边听见孩童的痛呼,他回头一看,看见应该已死的女儿正睁目看他。
是救赎,也是绝望中一抹希冀,他为此大哭出声,抱起伤痕累累的稚女往医馆冲,终是救回一命。
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绝口不提八月十五,也再没有逛过灯会,提过灯笼。
也许是妻子和儿子的丧命带给季天魁很深的伤害,他对女儿的保护更加不遗余力,不管他走到哪儿都要背着她,直到她大了不给背才作罢,但是他还是会把女儿带着去验尸,或者进硷房。
等到长大后,季亚襄自然而然回归本行,大家都以为她是从小被季天魁带着,耳濡目染,一身本事是父亲教的,有其父必有其女,一个号称鬼手,能验阴阳,通鬼神;一个人称神手,出手快准狠,每一具尸体在她手中都能快速的找出死因,还原受害时情景。
父女扬名奉春县,连外县的人也知神乎奇技而前来借人,光靠两人的一技之长也能养家活口,在城外买了五十亩大的田地和一座庄子,雇人耕种,每年的收成不只供自家食用,一半卖钱、一半储粮。
说起来,季家如今也算小富之家,买了两个下人做家务,一个管采买、厨房的周婶,一个洗衣,打扫里外的丫头琄儿。
“襄襄姊,我娘问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月饼,她包给你吃。”虽说是襄襄姊教的,有点借花献佛的嫌疑。
这个时代的月饼口味十分单调,而且是用蒸的,吃起来的口感有点腻,不够酥,吃过一次的季亚襄便弄了个烤炉,教关婶子制作风味多变的月饼,让口中多了好滋味。
关婶子闲来没事做了百来个分送亲朋好友,大家吃过都说好又来讨要,她灵机一动,和女儿、娘家嫂子合作卖月饼,一年足足赚进近百两银子,数着银子的三人笑得嘴都阖不拢。
一墙之隔的关、季两家人处得越发和睦,往来密切,不时你送饼、我送鱼的乐陶陶。
关家是少数敢和季家往来的人家,关夫子为人正派,不畏鬼神之说,关婶子与季太太一向交好,怜季亚襄幼年丧母便百般照料,不曾因她女承父业而有所嫌弃,只当多一个女儿。
上有三个兄长的关晓彤更不用说了,她想要一个姊妹,因此从小就和季亚襄玩在一块,什么模死人尸体晦气,她全然不在意,只知季家全是好人,对她好得跟一家人似的。
人的往来是互相的,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不耍心机、没有利用,自然和乐融融。
关晓彤快把季家当自个儿家了,只要季亚襄在家,她一定趴墙问候,有时懒得走路直接翻墙过来,没有姊妹作伴的她常把季亚襄当姊姊看待,两人亲昵得很。
可即便两人亲近,说起话来也开心,季亚襄仍从未笑过一回,她脸上像凝了一层冰,散发生人勿近的寒意,寻常人一见了不自觉退避三舍,也只有没心眼又傻气的关晓彤敢靠近她,腻着她不放。
“枣泥馅混杏仁碎片和豆沙泥包咸蛋黄的吧!”她嗜甜,喜欢甜食,尤其是冰皮月饼,内馅包着冰淇淋,可惜再也吃不到了,她不会做。
季亚襄工作忙得分身乏术,所以厨艺欠佳,没把自己饿死的原因是有外送,她自己能做到的最多是泡面和微波冷冻食品,让她炒一道菜可能把厨房烧了。
好在季天魁手艺不错,能颠锅做大菜,季亚襄刚来的前两年全靠他养活,后来父女俩越来越忙了才陆续买了厨娘周婶及丫头琄儿,在外面忙了一天回来后有热食吃、热水沐浴是人生一大享受。
至于当初教关婶子做月饼,她也只是说了印象中需要的材料,以及是用烘烤的关键,还有馅料的口味什么的,具体面团怎么调配揉捏,都是关婶子自己琢磨的。
“就这两种够吗?要不要芝麻和莲蓉月饼,还有核桃和水果的……”多几种也不费事,她娘总是先做十种不同口味给自己人吃,之后再大量烘烤卖给饼铺,赚个薄利多销的差价。
“不用了,晓彤,我吃得不多,放久了容易坏。”她和她爹都很忙,没空吃月饼,要两个解饥足矣。
“好吧!我跟我娘说别多做,先吃几个过过瘾就好。”关晓彤有些失望的叹口气。
季亚襄心里觉得她可爱,脸上虽然没笑容,语气却带着几分打趣,“月饼吃多了会长肉,你也少吃。”
关晓彤一听,满脸惊吓,连忙捏捏腰上的肉,发觉不胖才松了一口气,“襄襄姊你别吓唬我,我被你吓得胆子都变小了。”
十五岁的关晓彤正在议亲,这一、两年就要出阁了,因此很在意容貌和体态上的转变,不想当个丑新娘子。
“对了,襄襄姊,听说县里来了新县太爷,你见过没,长得威不威严,会不会摆着关公脸横眉竖目?”她说着说着攀过一人高的围墙,自来熟的取来小板凳坐下。
季亚襄挑挑眉,“你消息倒是灵通。”
人才到地头不到三个时辰便传得众所皆知,民众的传播力十分惊人。
关晓彤得意地一扬眉,“那可不,东街的李媒婆最爱串门子了,有什么消息被她听到,整条街的人都知晓了。”
媒婆的嘴没加盖子,挨家挨户的说嘴。
季亚襄皱眉,“这种闲话以后少听,对待嫁女子的名声不好。”晓彤人开朗,性子不错,她不希望她养成爱说长道短的毛病,导致路子走歪了,失了纯真。
一说嫁人,她整张脸都红了,“哎!襄襄姊别取笑人嘛!你长我两岁,要嫁也是你先嫁。”
说起婚嫁,大多数姑娘家都会难为情,面红耳赤的说着我不嫁的违心话,却又满心期待觅个好郎君,可是季亚襄被这么说,神情仍是毫无波澜。
一来在她的观念里十七岁的身体还是太小了,尚未发育完全,至少二十岁过后再来计划,二来她爹是个男人,没女人细心,又一直把女儿当儿子养,没有嫁女儿的想法。
不过以她目前干的差事,只怕要嫁人也很难,一般人家接受不了,而她也不想委屈自己,就这么得过且过吧!
“没人要。”她说的是大实话。
奉春县的男人怕她,畏之如虎,其实她什么也没做,既不凶也不骂人,但是走过她身边的人往往都是僵硬一笑,见鬼似的飞快错身而过,绝不多说一句话。
众人畏惧她的主因正是她做仵作这一行。
关晓彤一怔,继而面色讷讷地安慰,“襄襄姊长得好看,是县里的一枝花,别理那些不长眼的臭男人。”
季亚襄点头,她是不理会,没放在心上,反而觉得省事,不用为一些琐碎小事而误了正事。
“晓彤,又来找你襄襄姊了,别又爬墙了,姑娘家勤快些,走正门。”
一阵爽朗的笑声先至,随即是打趣的话语,一位面容黝黑的中年男子跨进门槛,壮硕的身影却有着弥勒佛般的笑脸,让人不由自主的想亲近。
这就是季亚襄的爹,季天魁。
“季叔,你回来了,快来坐坐,我给你拿板凳……”
亲女儿坐着不动,关晓彤倒是蜜蜂般勤奋,完全不当自己是外人。
“不了,刚进门,我先去梳洗梳洗,你和你襄襄姊聊聊。”在女儿的要求下,季天魁也习惯一收工回到家必定换掉出门前的衣物,全身上下洗个干净。
粗获汉子一摆手,进了厨房旁的净室,男人净身比女子快得多,不一会儿功夫便略带湿气的步出。
季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房一排五间屋,中间是堂屋,放置祖先牌位和往来客人,左右各两间屋子,左侧是季天魁的卧房和厨房,连着新盖的净室和茅房。
右侧两间是季亚襄的卧室和起居室,她平时的作息都在这样,起居室也兼做书房,摆满和验尸有关的书籍。
正房的两侧是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屋子,东厢住着周婶和琄儿,对面厢房空着两间,另一间放粮和柴火用,也做储物间,平日不上锁方便取用。
院子种了几棵果树,桃、李、杏、枣和柿子,但照顾不当长得不多,后院开了几垄菜地,种些当季蔬果,想吃就采,省下买菜钱。
“季叔,中秋快到了,我娘要做月饼,你说说要吃什么月饼,我给你做。”关晓彤兴致勃勃的说着,浑然不觉季天魁一瞬间的僵硬神色。
“谢谢你的好意,我爹不吃饼,你给他送一壶酒比捡到银子还高兴。”季亚襄当然知道父亲的心结,开口圆场,发半干的她又将一头鸦黑发丝束起,顿时又变回之前的俊秀少年,阴柔中带着刚强。
“嗯!季叔,我给你打壶酒,再做些下酒菜,你来和我爹饮酒赏月。”想到要过节,关晓彤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
一想到满口之乎者也的关夫子,字识得不多的季天魁连连摆手,“不了,那天我当差。”
“中秋佳节还不放假,衙门没人了吗?”她不满的嘟哝,为人抱不平。
季天魁笑着说:“因为大家都想放假,衙门不能没人,所以我留守。”
其实和他留不留守没多大关系,一个没品阶的仵作能做什么,既不能像捕快捉人,也无法如青天大老爷升堂办案。
他选择留守只是不想触景生情,自从妻子、儿子过世后,他已经不过节了,看着别人欢喜的笑脸他只会更难受,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回想着曾经欢聚的时光而黯然神伤。
季天魁看向女儿,眼神温和,要不是女儿还在,他早不活了,为了她,他努力的活着,盼着她平安长大,从此无忧无虑。
“季叔辛苦了。”关晓彤一脸同情,认为吃公家饭是件苦差事,还没她爹当夫子受人敬重。“对了,襄襄姊,今年你还做柿饼吗?”
看着院子里稀稀疏疏的青色果子,季亚襄顿感汗颜,她不是种果树的好手。
顿了顿,她回答,“做吧!只是数量不多,吃不到过年。”
季家院中的柿子树约有两层楼高,但结果情况不佳,不到百个,再加上鸟吃虫蛀,能收个一篮柿子五十颗就不错了,现吃都嫌少还做什么柿饼?
关晓彤一听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姥姥种了三棵柿子树,结实满满,每一颗都有拳头大,金黄金黄的,我跟姥姥说好了,等果子成熟了送我一车,我们一起做柿饼。”
“一车?”那要做到什么时候!做几个能解馋就好,何必多费时间在做柿饼上?她看起来像整天闲着没事做的人吗?
“晓彤,我忘了,刚刚经过你家门口,好似听到关婶子在找你,快回去,省得她焦急……”看到女儿一脸错愕,季天魁好笑地替女儿解围。
“喔!好,我这就回……”说着,她搬了板凳又想爬墙。
见状,季天魁没好气的指着大门,“走门。”又不是闯空门的。
和人家的熊孩子一比,自家女儿既乖巧又懂事,是季家的宝贝儿。
“呵呵!季叔,这边比较快嘛!”她一吐舌,做了个俏皮的鬼脸,一溜烟从门口跑掉。
“这丫头呀!都养野了。”摇着头,暗自好笑。
“野点好,省得日后被欺负。”一旦嫁了人便身不由己,若是性子太软只有吃亏的分。
“她爹是夫子,家里算是书香门第,谁敢欺负她?”他当女儿在开玩笑,未往深处想。
季亚襄知道她爹这方面粗心,无法讨论女子出嫁后会面临的种种问题,果断岔开话题,“爹,你今日在衙门当差还好吧!单老七没刁难你?”
“你呀,不可无礼,单主簿好歹是九品官,咱们吃公家饭的多少要给点面子。”女儿这脾气呀,他都为她感到忧心,面冷心热,太冲动了,为了正义不向强权低头。
“面子是自己给的,他不要脸我还替他画脸不成。”因为衙门有这个吸血败类她才不愿转任正职。
单瑞麟,家中排行第七,人称单七爷,为衙门主簿,他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商家子弟,对名利十分看重,当了十五年主簿敛财无数,由他经手的事要银两打点,给得少还不乐意。
仵作的饷银不高,常被克扣,若是私下接案,单瑞麟先扣一半,此事被季亚襄知晓后,她也不直接戳破,找了一天将单瑞麟收贿的名单张贴在衙门门口,人名、银钱数目、何时收钱、办了什么事……让往来之人一目了然。
为此,单瑞麟差点丢官还钱,不知是谁出面保下他才有惊无险的度过难关,自此明面上的要钱行径有所收敛,不过私底下仍小动作不断。
若非季家父女的名声太响亮,为仵作这一行翘楚,邻近几个县衙抢着要,不然早就被单瑞麟踢出奉春衙门,安排自己人入衙。
“你见过知县大人了?”
话题突转,季亚襄一怔,“见过。”
“李家米铺那孩子是你看的?”比女儿小一岁,嫁错良人断送一生,也是个苦命的。
“嗯!”她一颔首。
“襄襄,你是仵作,不是捕快,只需如实说出验尸结果,其他事无须多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谨守本分。
闻言,她目光一利,“爹,出了什么事?”
季天魁安抚的模模女儿的头。“没事,有感而发而已。”
“谁警告你了?”真要无事,他不会面色凝重。
“襄襄……”季天魁无奈,姑娘家太聪慧不是好事。
“爹,你还是跟我说说,敌暗我明,若是我什么不晓得,哪天遇到要我命的人只能引颈就戮,毫无防备。”
“为你好”这种瞎话害人无数,她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胡说,没人要你命,有爹在,谁敢动你一根寒毛,爹跟他拼命。”他只剩下女儿了,豁出一条命也要护她周全。
“是不是陈家父子?”她最近就多管了这个闲事。
面上一闪讶色,他故作镇静摇头,“没的事,他们都被大人关进牢里了哪还能蹦跶,爹是希望你处事圆滑些,知点人情世故。”
“人在牢里就不能伸长手吗?单主簿第七个小妾是陈老爷送的扬州瘦马,两人关系非比寻常。”陈家每个月孝敬的银两不下千两,为什么李家赢不了官司,原因在于银子没陈家多,无法打通关节。
看到女儿了然于心的神情,季天魁喟然一叹,“因为你多事说了凶手有两名,因此陈家父子双双入罪,成了主谋,虽然尚未判决却已入狱,单主簿语重心长的告诫我要管好你,要是脸上多了朵花或是被人野地劫色那是自找地,怨不得人。”
季亚襄神色冷冷,“爹想拿银子来摆平此事?”单老七是口无底井,欲壑难填,丢再多银子下去也不会有回声。
“我……”别无他法。
季亚襄语调轻缓,背后含意却叫人心惊,“陈家家大业大,乃地方富户,我们小门小户,砸锅卖铁也不及人家的尾数,爹没想过另辟蹊径?”
“你是指?”父女连心,他脑海中浮起一个念头。
“新任县太爷。”七品压九品,绰绰有余。
他犹豫不决,“可是据爹所知,单主簿背后有人。”而且来头不小,只是以他的低微出身不得而知罢了。
季亚襄扯扯嘴角,“那又如何,总要给单老七找些事做,省得他一双贱目老盯着我们,何况新来的县令也要立下威望,他更乐于找只出头鸟给他添功绩。”让他们有能耐的自己去较量,他们父女俩大可隔山观虎斗。
她有种奇异的预感,平静太久的奉春县就要掀起大风浪。
虽然她不会观人面相,但她会观察,城门口遇到的那几人绝非池中物,一寸锦一寸金的锦衣穿在身上,带着几万两银子走在路上还需要当个七品官?
尤其是县太爷腰上系的那块墨色麒麟玉佩,一看就知非俗物,在苏富比拍卖场最少值上亿美金,她陪同长官前去办案时看过类似佩件,古物监赏家直言是皇家工匠雕刻而成,古时候用来赏赐王孙贵族。
“襄襄,这几日你别出门,先看看情形,若是风平浪静再做打算,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不想你出事。”眉头深锁的季天魁十分不安,再以老父亲的口吻请求女儿安分几天。
只是世事能尽如人意吗?
父女俩提到的县太爷抱持的想法是:山不就我,我就山。
为了让父亲安心,季亚襄真的足不出户数日,趁机用心整理这些年的尸检记录,一笔一笔的登记在册,每份记录都做两份,一份陈列在架上,一份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她正忙碌呢,五筒的声音却从房门口传来。
“襄襄姊,有人找你。”
有人找她?
季亚襄警戒起来,“告诉他我不接活,找我爹吧!”
抓着后脑杓的五筒在屋外着急,“不是找你办事,他、他们……呃,衙门来的。”
五筒本名叫做赵夏生,因为跟着季家妇女学验尸,平日一早就会到季家报到,这几天季亚襄在家,季天魁又不放心,便让五筒留在家。
五筒的父亲曾是衙门捕快,与季天魁私交甚笃,前几年因追查一件无头尸案而惨遭杀害,无头尸案至今仍未破,凶手下落不明,拖到今日成了无人敢接的悬案。
为了替父报仇,找出真凶,五筒才跟季家父女学验尸,想从父亲尸身留下的痕迹找到真正的凶手,他爹至今未下葬,被他冰在一处冰窖内,凶手一日不伏诛便一日不入土。
衙门的人找她做什么?
眼中有惑的季亚襄放下手中的羊毫笔,用青石镇纸镇住写了一半的纸,奉春县衙上上下下的人她都认得,可不会有人专程上门来找,除非……莫非单老七找人来闹事?
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她理了理绣池塘春色藕荷色长裙,不疾不徐的走出屋子,拉开了院门。
“谁找我?”清亮的声音似男似女,如流水般清澈。
“本官找……等等,你是女的?”蓦地一愕,面带笑意的君无瑕怔忡而立。
“我是女的有什么问题吗?知县大人。”那副见鬼的神情是什么意思,女人不能是仵作吗?
那五官确实是昨天看过的,可是这性别怎么变了?不过是穿着打扮不同,他居然就眼拙到分不出男女?
君无瑕确定似地问:“你是季亚襄?”
“我是季亚襄,如假包换。”
“没人告诉本官你是女儿身。”太出人意表了,本来想给他……她捞个官做做的机会,如今却是不妥。
“因为大家都知道。”她话中略带嘲意,众所皆知的事何必多言,方圆百里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他自己功课没做好,不会问。
听着她嘲讽的语气,君无瑕顿感有趣,他虚长二十四岁还没人敢给他脸色看,她是第一人。
“好吧!是本官没弄清楚,错把娇娘当儿郎,不过本官此次前来是知会一声李氏毒杀案破了,顺便送来奖赏。”君无瑕脸皮甚厚,微微一笑,“不知可否入内?”
对方怎么说都是县太爷,季亚襄没有拒绝,领着几人去堂屋,又叫周婶和琄儿送茶来。
而君无瑕抬抬手,看了眼跟来的顾寒衣。
什么意思,我给?被挑中的顾寒衣左顾右盼,确定是他后,十分认命的取出一锭银子的封赏,无声的眼神交流:小舅,你得还我,我很穷的。
和富得流油的君无瑕一比,月银二十两的顾二公子的确是穷小子,他还是临时被拎着走的,身上根本没带多少银子,他跟宁煜、欧阳晋借了一些才手中有银心不慌。
“多谢大人美意,我已经收了死者家属银两,不能再次收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些银子烫手得很,拿不得。
此时的季亚襄怎么看笑容满面的县太爷怎么都觉得心怀不轨,一肚子坏水,堂堂知县大人怎会屈尊来访小小仵作家中,还客气到像来走亲,送上银两当见面礼,反常必有妖。
君无瑕若知晓她心中所想,肯定大喊:本官冤呀!
他图季亚襄令人惊叹的验尸本领,又需要一个当地人帮他开路,了解地方风俗民情,想将她纳入麾下而已,谁知她是名女子。
“家属赠银归家属赠银,本官给的是县衙赏银,案子破了都有赏。”他以县衙之名给赏,由不得她不收。
看着硬塞入手中的银子,季亚襄真有些无奈,既然无法推辞,她也就不再推了,只想赶快把话题结束,让这一行人离开。
“敢问大人,凶手何人,可已判刑?”
君无瑕笑得可亲,令人眩目,可狐狸的笑也是如此,暗藏狡黠,“凶手身分揭晓也令本官惊讶!竟是一名男子,借住陈府的一名书生,他在茶水中下毒使李氏暴毙,再将人吊上梁木,伪装成自寻短见的样子。”
季亚襄讶异,“书生?”不会是代罪羔羊吧!
看出她眼底惑色,他故作为难地轻咳两声,接着才解释道:“陈家二少与书生有不可告人的私情,先前的慢性毒是陈二少爷下的,书生并不知情,但是书生因妒生恨,因此下毒毒害好一劳永逸。”
“结果呢?”她指的是判决。
“杀人偿命天公地道,书生夺人命判斩立决,秋后执行,陈二少爷虽有害人意却未得手,故而罪刑减半,徒十五年,不过……”他话说了一半停顿,似笑非笑的勾唇。
“不过什么?”
“不过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允许陈老爷以十万两银子赎其子,杀妻案得以轻判。”别说十五年,一年都撑不过,用一个细皮女敕肉的富家子换来银两很值得。
季亚襄淡淡道:“大人真是仁善,民女佩服,该送个『义风可行』牌匾高堂悬挂。”是官离不了贪,黑猪、白猪都是猪,猪县官。
“你在心里骂本官?”看那眼中的冷意多嫌弃呀!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了吧!季亚襄心口一紧,暗惊他的敏锐,“民女不敢。”
“嘴上不敢心里怨,本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绝不贪赃枉法,故而改判流刑七年,流放三千里,准家眷同行照料。”他说到最后微微一笑,看,明镜高悬,他多体谅百姓之苦,不忍骨肉分离,亲恩离散,至于送到眼前的真金白银不收可惜,老子有钱为儿子积来世福,这份亲恩自当感念。
季亚襄瞪大眼,“你挖坑……”给人跳。
他没让她把剩余三个字说完,连忙假咳打断,“咳咳!本官是好官,好官呐!收来的十万两银子本官打算用在百姓身上,只是不知除了造桥铺路还能用在何处?”
他这人……太月复黑了,简直是黑到乌鸦都说白。
季亚襄忽然很想笑,偏偏僵硬多年的脸笑不出来,对知县大人的负面观感略有改变,她语声轻快地道:“开办义庄、义学、义诊皆是好事,百姓有苦难言,大人大义,带他们走出苦海。”
君无瑕颔首,“这话倒是真诚,没半丝讽意,看来本官还是做了件好事,得人认可。所以本官任命你为义银总管,统筹十万两银子的归处,把它们用在该用的地方。”
女儿身目前要入衙当仵作给他办事不容易,但若是他自己请来帮他管银子的倒不要紧。
“我没空。”她不加思索的拒绝。
君无瑕眼中一闪笑意,“听说单主簿和你有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