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襄姊,你回來了呀!」
季亞襄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淨身,她月兌掉一身沾上穢物的衣物和鞋襪,這些之後得用滾水煮過,再將自身從頭到腳清洗一番,連一根發絲、指甲縫都不放過。
尸體上難免有氣味,有時候或許有使人致病的病菌,她防護措施做得再完善也難免有百密一疏的時候,要是不小心沾染上了,自個兒受罪不說,還有可能累及他人,造成大規模的傳染。
因此她每回接案之後,都會仔細清潔身體,所有接觸過的事物用烈酒消毒,或是熱水浸洗,以防萬一。
而季亞襄洗完澡,走出淨室,就听到個清脆含笑的聲音,抬頭一看,果然看到個少女趴在牆頭對她笑。
「曉彤,下來,一會你爹看到你又趴牆頭了,肯定又要罰你抄女誡了。」
「嘻嘻!襄襄姊,我不怕,我爹不在家,帶學生去考試了,要中秋過後才回來。」她是放出籠子的鳥兒,終于能到處亂飛了。
就算她爹在也無所謂,她爹只會用學堂那一套教女,罰抄書,她早模清了套路,一有空就抄書,抄了百來份備用,以防不時之需。
而關曉彤指的是學堂里的學生要考秀才,三場通過了才行,府試是最後一場。
「啊!要過中秋了,真快……」輕挽濕發的季亞襄以干布拭發,微微發怔,披垂長發的她清艷嬌媚,假扮男兒時的俊秀化為女子的妍麗,婀娜多姿,眉不點而黛,眼似秋水令人沉溺其中。
七年前的八月十五,季仵作季天魁原本要帶妻兒去逛燈會,可是剛好有事去不了,他跟捕頭到城外河邊相驗一具溺水而亡的女尸,無暇陪伴妻小。
只是兩個孩子吵著要出門,疼孩子的季太太被吵得沒轍,門一關便帶兩人上街,邊吃邊玩好不歡喜。
偏偏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正當母子三個打算回家時,不知哪家的頑皮小子在燈架上玩爆竹,火勢一沖燒著紙糊燈籠,燈籠越燒越旺把整座燈架也燒起來了,波及了隔壁棚燈架。
一直線的延燒過去,當日又有風,整條街陷入火海中,所有逛燈會的人都嚇得驚慌失措,你踩我、我踩你的踩成一團,不少孩子、老人不是被火燒死了,而是活生生踩死。
季家三人屬于比較倒楣的,明明已在牆角邊躲好了,竟被蠻橫的壯漢推出去,他們一個沒站穩跌倒在地,剛要站起又被慌張的百姓推倒,季太太以身護子,將兩個孩子護在身下,可惜她的能力有限,斷氣前還是護不住一雙兒女。
當季天魁接獲城里出事趕回來時,他做的不是驗尸,而是認尸。
為人夫、為人父者最悲痛的一件事莫過于一夜之間妻喪子亡,孑然一身什麼也沒有,他失去妻小和一個家。
季亞襄便是那時來的,在另一個世界她便是一名法醫,被叫到現場相驗遺體,本來以為是普通的案件,可沒想到牽涉到黑道,黑道火並波及到她,車子被子彈射中爆胎翻車,她也在這次事故中喪命。
從黑暗中睜開眼,她看到是古代殮房,心中訝異不已,以為是在作夢,因此翻個身想坐起,看看是否在夢中,但是全身傷的她一動就發出申吟。
家破人亡的季天魁生無可戀,想陪同家人一起赴陰司,他剛舉起刀來要往胸口刺時,耳邊听見孩童的痛呼,他回頭一看,看見應該已死的女兒正睜目看他。
是救贖,也是絕望中一抹希冀,他為此大哭出聲,抱起傷痕累累的稚女往醫館沖,終是救回一命。
從此父女倆相依為命,絕口不提八月十五,也再沒有逛過燈會,提過燈籠。
也許是妻子和兒子的喪命帶給季天魁很深的傷害,他對女兒的保護更加不遺余力,不管他走到哪兒都要背著她,直到她大了不給背才作罷,但是他還是會把女兒帶著去驗尸,或者進鹼房。
等到長大後,季亞襄自然而然回歸本行,大家都以為她是從小被季天魁帶著,耳濡目染,一身本事是父親教的,有其父必有其女,一個號稱鬼手,能驗陰陽,通鬼神;一個人稱神手,出手快準狠,每一具尸體在她手中都能快速的找出死因,還原受害時情景。
父女揚名奉春縣,連外縣的人也知神乎奇技而前來借人,光靠兩人的一技之長也能養家活口,在城外買了五十畝大的田地和一座莊子,雇人耕種,每年的收成不只供自家食用,一半賣錢、一半儲糧。
說起來,季家如今也算小富之家,買了兩個下人做家務,一個管采買、廚房的周嬸,一個洗衣,打掃里外的丫頭琄兒。
「襄襄姊,我娘問你想吃什麼口味的月餅,她包給你吃。」雖說是襄襄姊教的,有點借花獻佛的嫌疑。
這個時代的月餅口味十分單調,而且是用蒸的,吃起來的口感有點膩,不夠酥,吃過一次的季亞襄便弄了個烤爐,教關嬸子制作風味多變的月餅,讓口中多了好滋味。
關嬸子閑來沒事做了百來個分送親朋好友,大家吃過都說好又來討要,她靈機一動,和女兒、娘家嫂子合作賣月餅,一年足足賺進近百兩銀子,數著銀子的三人笑得嘴都闔不攏。
一牆之隔的關、季兩家人處得越發和睦,往來密切,不時你送餅、我送魚的樂陶陶。
關家是少數敢和季家往來的人家,關夫子為人正派,不畏鬼神之說,關嬸子與季太太一向交好,憐季亞襄幼年喪母便百般照料,不曾因她女承父業而有所嫌棄,只當多一個女兒。
上有三個兄長的關曉彤更不用說了,她想要一個姊妹,因此從小就和季亞襄玩在一塊,什麼模死人尸體晦氣,她全然不在意,只知季家全是好人,對她好得跟一家人似的。
人的往來是互相的,你對我好、我對你好,不耍心機、沒有利用,自然和樂融融。
關曉彤快把季家當自個兒家了,只要季亞襄在家,她一定趴牆問候,有時懶得走路直接翻牆過來,沒有姊妹作伴的她常把季亞襄當姊姊看待,兩人親昵得很。
可即便兩人親近,說起話來也開心,季亞襄仍從未笑過一回,她臉上像凝了一層冰,散發生人勿近的寒意,尋常人一見了不自覺退避三舍,也只有沒心眼又傻氣的關曉彤敢靠近她,膩著她不放。
「棗泥餡混杏仁碎片和豆沙泥包咸蛋黃的吧!」她嗜甜,喜歡甜食,尤其是冰皮月餅,內餡包著冰淇淋,可惜再也吃不到了,她不會做。
季亞襄工作忙得分身乏術,所以廚藝欠佳,沒把自己餓死的原因是有外送,她自己能做到的最多是泡面和微波冷凍食品,讓她炒一道菜可能把廚房燒了。
好在季天魁手藝不錯,能顛鍋做大菜,季亞襄剛來的前兩年全靠他養活,後來父女倆越來越忙了才陸續買了廚娘周嬸及丫頭琄兒,在外面忙了一天回來後有熱食吃、熱水沐浴是人生一大享受。
至于當初教關嬸子做月餅,她也只是說了印象中需要的材料,以及是用烘烤的關鍵,還有餡料的口味什麼的,具體面團怎麼調配揉捏,都是關嬸子自己琢磨的。
「就這兩種夠嗎?要不要芝麻和蓮蓉月餅,還有核桃和水果的……」多幾種也不費事,她娘總是先做十種不同口味給自己人吃,之後再大量烘烤賣給餅鋪,賺個薄利多銷的差價。
「不用了,曉彤,我吃得不多,放久了容易壞。」她和她爹都很忙,沒空吃月餅,要兩個解饑足矣。
「好吧!我跟我娘說別多做,先吃幾個過過癮就好。」關曉彤有些失望的嘆口氣。
季亞襄心里覺得她可愛,臉上雖然沒笑容,語氣卻帶著幾分打趣,「月餅吃多了會長肉,你也少吃。」
關曉彤一听,滿臉驚嚇,連忙捏捏腰上的肉,發覺不胖才松了一口氣,「襄襄姊你別嚇唬我,我被你嚇得膽子都變小了。」
十五歲的關曉彤正在議親,這一、兩年就要出閣了,因此很在意容貌和體態上的轉變,不想當個丑新娘子。
「對了,襄襄姊,听說縣里來了新縣太爺,你見過沒,長得威不威嚴,會不會擺著關公臉橫眉豎目?」她說著說著攀過一人高的圍牆,自來熟的取來小板凳坐下。
季亞襄挑挑眉,「你消息倒是靈通。」
人才到地頭不到三個時辰便傳得眾所皆知,民眾的傳播力十分驚人。
關曉彤得意地一揚眉,「那可不,東街的李媒婆最愛串門子了,有什麼消息被她听到,整條街的人都知曉了。」
媒婆的嘴沒加蓋子,挨家挨戶的說嘴。
季亞襄皺眉,「這種閑話以後少听,對待嫁女子的名聲不好。」曉彤人開朗,性子不錯,她不希望她養成愛說長道短的毛病,導致路子走歪了,失了純真。
一說嫁人,她整張臉都紅了,「哎!襄襄姊別取笑人嘛!你長我兩歲,要嫁也是你先嫁。」
說起婚嫁,大多數姑娘家都會難為情,面紅耳赤的說著我不嫁的違心話,卻又滿心期待覓個好郎君,可是季亞襄被這麼說,神情仍是毫無波瀾。
一來在她的觀念里十七歲的身體還是太小了,尚未發育完全,至少二十歲過後再來計劃,二來她爹是個男人,沒女人細心,又一直把女兒當兒子養,沒有嫁女兒的想法。
不過以她目前干的差事,只怕要嫁人也很難,一般人家接受不了,而她也不想委屈自己,就這麼得過且過吧!
「沒人要。」她說的是大實話。
奉春縣的男人怕她,畏之如虎,其實她什麼也沒做,既不凶也不罵人,但是走過她身邊的人往往都是僵硬一笑,見鬼似的飛快錯身而過,絕不多說一句話。
眾人畏懼她的主因正是她做仵作這一行。
關曉彤一怔,繼而面色訥訥地安慰,「襄襄姊長得好看,是縣里的一枝花,別理那些不長眼的臭男人。」
季亞襄點頭,她是不理會,沒放在心上,反而覺得省事,不用為一些瑣碎小事而誤了正事。
「曉彤,又來找你襄襄姊了,別又爬牆了,姑娘家勤快些,走正門。」
一陣爽朗的笑聲先至,隨即是打趣的話語,一位面容黝黑的中年男子跨進門檻,壯碩的身影卻有著彌勒佛般的笑臉,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親近。
這就是季亞襄的爹,季天魁。
「季叔,你回來了,快來坐坐,我給你拿板凳……」
親女兒坐著不動,關曉彤倒是蜜蜂般勤奮,完全不當自己是外人。
「不了,剛進門,我先去梳洗梳洗,你和你襄襄姊聊聊。」在女兒的要求下,季天魁也習慣一收工回到家必定換掉出門前的衣物,全身上下洗個干淨。
粗獲漢子一擺手,進了廚房旁的淨室,男人淨身比女子快得多,不一會兒功夫便略帶濕氣的步出。
季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房一排五間屋,中間是堂屋,放置祖先牌位和往來客人,左右各兩間屋子,左側是季天魁的臥房和廚房,連著新蓋的淨室和茅房。
右側兩間是季亞襄的臥室和起居室,她平時的作息都在這樣,起居室也兼做書房,擺滿和驗尸有關的書籍。
正房的兩側是東西廂房,各有三間屋子,東廂住著周嬸和琄兒,對面廂房空著兩間,另一間放糧和柴火用,也做儲物間,平日不上鎖方便取用。
院子種了幾棵果樹,桃、李、杏、棗和柿子,但照顧不當長得不多,後院開了幾壟菜地,種些當季蔬果,想吃就采,省下買菜錢。
「季叔,中秋快到了,我娘要做月餅,你說說要吃什麼月餅,我給你做。」關曉彤興致勃勃的說著,渾然不覺季天魁一瞬間的僵硬神色。
「謝謝你的好意,我爹不吃餅,你給他送一壺酒比撿到銀子還高興。」季亞襄當然知道父親的心結,開口圓場,發半干的她又將一頭鴉黑發絲束起,頓時又變回之前的俊秀少年,陰柔中帶著剛強。
「嗯!季叔,我給你打壺酒,再做些下酒菜,你來和我爹飲酒賞月。」想到要過節,關曉彤興奮得跟個孩子似的。
一想到滿口之乎者也的關夫子,字識得不多的季天魁連連擺手,「不了,那天我當差。」
「中秋佳節還不放假,衙門沒人了嗎?」她不滿的嘟噥,為人抱不平。
季天魁笑著說︰「因為大家都想放假,衙門不能沒人,所以我留守。」
其實和他留不留守沒多大關系,一個沒品階的仵作能做什麼,既不能像捕快捉人,也無法如青天大老爺升堂辦案。
他選擇留守只是不想觸景生情,自從妻子、兒子過世後,他已經不過節了,看著別人歡喜的笑臉他只會更難受,心口一陣一陣的抽痛,回想著曾經歡聚的時光而黯然神傷。
季天魁看向女兒,眼神溫和,要不是女兒還在,他早不活了,為了她,他努力的活著,盼著她平安長大,從此無憂無慮。
「季叔辛苦了。」關曉彤一臉同情,認為吃公家飯是件苦差事,還沒她爹當夫子受人敬重。「對了,襄襄姊,今年你還做柿餅嗎?」
看著院子里稀稀疏疏的青色果子,季亞襄頓感汗顏,她不是種果樹的好手。
頓了頓,她回答,「做吧!只是數量不多,吃不到過年。」
季家院中的柿子樹約有兩層樓高,但結果情況不佳,不到百個,再加上鳥吃蟲蛀,能收個一籃柿子五十顆就不錯了,現吃都嫌少還做什麼柿餅?
關曉彤一听笑得見牙不見眼,「我姥姥種了三棵柿子樹,結實滿滿,每一顆都有拳頭大,金黃金黃的,我跟姥姥說好了,等果子成熟了送我一車,我們一起做柿餅。」
「一車?」那要做到什麼時候!做幾個能解饞就好,何必多費時間在做柿餅上?她看起來像整天閑著沒事做的人嗎?
「曉彤,我忘了,剛剛經過你家門口,好似听到關嬸子在找你,快回去,省得她焦急……」看到女兒一臉錯愕,季天魁好笑地替女兒解圍。
「喔!好,我這就回……」說著,她搬了板凳又想爬牆。
見狀,季天魁沒好氣的指著大門,「走門。」又不是闖空門的。
和人家的熊孩子一比,自家女兒既乖巧又懂事,是季家的寶貝兒。
「呵呵!季叔,這邊比較快嘛!」她一吐舌,做了個俏皮的鬼臉,一溜煙從門口跑掉。
「這丫頭呀!都養野了。」搖著頭,暗自好笑。
「野點好,省得日後被欺負。」一旦嫁了人便身不由己,若是性子太軟只有吃虧的分。
「她爹是夫子,家里算是書香門第,誰敢欺負她?」他當女兒在開玩笑,未往深處想。
季亞襄知道她爹這方面粗心,無法討論女子出嫁後會面臨的種種問題,果斷岔開話題,「爹,你今日在衙門當差還好吧!單老七沒刁難你?」
「你呀,不可無禮,單主簿好歹是九品官,咱們吃公家飯的多少要給點面子。」女兒這脾氣呀,他都為她感到憂心,面冷心熱,太沖動了,為了正義不向強權低頭。
「面子是自己給的,他不要臉我還替他畫臉不成。」因為衙門有這個吸血敗類她才不願轉任正職。
單瑞麟,家中排行第七,人稱單七爺,為衙門主簿,他是本地土生土長的商家子弟,對名利十分看重,當了十五年主簿斂財無數,由他經手的事要銀兩打點,給得少還不樂意。
仵作的餉銀不高,常被克扣,若是私下接案,單瑞麟先扣一半,此事被季亞襄知曉後,她也不直接戳破,找了一天將單瑞麟收賄的名單張貼在衙門門口,人名、銀錢數目、何時收錢、辦了什麼事……讓往來之人一目了然。
為此,單瑞麟差點丟官還錢,不知是誰出面保下他才有驚無險的度過難關,自此明面上的要錢行徑有所收斂,不過私底下仍小動作不斷。
若非季家父女的名聲太響亮,為仵作這一行翹楚,鄰近幾個縣衙搶著要,不然早就被單瑞麟踢出奉春衙門,安排自己人入衙。
「你見過知縣大人了?」
話題突轉,季亞襄一怔,「見過。」
「李家米鋪那孩子是你看的?」比女兒小一歲,嫁錯良人斷送一生,也是個苦命的。
「嗯!」她一頷首。
「襄襄,你是仵作,不是捕快,只需如實說出驗尸結果,其他事無須多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謹守本分。
聞言,她目光一利,「爹,出了什麼事?」
季天魁安撫的模模女兒的頭。「沒事,有感而發而已。」
「誰警告你了?」真要無事,他不會面色凝重。
「襄襄……」季天魁無奈,姑娘家太聰慧不是好事。
「爹,你還是跟我說說,敵暗我明,若是我什麼不曉得,哪天遇到要我命的人只能引頸就戮,毫無防備。」
「為你好」這種瞎話害人無數,她只相信自己的判斷。
「胡說,沒人要你命,有爹在,誰敢動你一根寒毛,爹跟他拼命。」他只剩下女兒了,豁出一條命也要護她周全。
「是不是陳家父子?」她最近就多管了這個閑事。
面上一閃訝色,他故作鎮靜搖頭,「沒的事,他們都被大人關進牢里了哪還能蹦,爹是希望你處事圓滑些,知點人情世故。」
「人在牢里就不能伸長手嗎?單主簿第七個小妾是陳老爺送的揚州瘦馬,兩人關系非比尋常。」陳家每個月孝敬的銀兩不下千兩,為什麼李家贏不了官司,原因在于銀子沒陳家多,無法打通關節。
看到女兒了然于心的神情,季天魁喟然一嘆,「因為你多事說了凶手有兩名,因此陳家父子雙雙入罪,成了主謀,雖然尚未判決卻已入獄,單主簿語重心長的告誡我要管好你,要是臉上多了朵花或是被人野地劫色那是自找地,怨不得人。」
季亞襄神色冷冷,「爹想拿銀子來擺平此事?」單老七是口無底井,欲壑難填,丟再多銀子下去也不會有回聲。
「我……」別無他法。
季亞襄語調輕緩,背後含意卻叫人心驚,「陳家家大業大,乃地方富戶,我們小門小戶,砸鍋賣鐵也不及人家的尾數,爹沒想過另闢蹊徑?」
「你是指?」父女連心,他腦海中浮起一個念頭。
「新任縣太爺。」七品壓九品,綽綽有余。
他猶豫不決,「可是據爹所知,單主簿背後有人。」而且來頭不小,只是以他的低微出身不得而知罷了。
季亞襄扯扯嘴角,「那又如何,總要給單老七找些事做,省得他一雙賤目老盯著我們,何況新來的縣令也要立下威望,他更樂于找只出頭鳥給他添功績。」讓他們有能耐的自己去較量,他們父女倆大可隔山觀虎斗。
她有種奇異的預感,平靜太久的奉春縣就要掀起大風浪。
雖然她不會觀人面相,但她會觀察,城門口遇到的那幾人絕非池中物,一寸錦一寸金的錦衣穿在身上,帶著幾萬兩銀子走在路上還需要當個七品官?
尤其是縣太爺腰上系的那塊墨色麒麟玉佩,一看就知非俗物,在蘇富比拍賣場最少值上億美金,她陪同長官前去辦案時看過類似佩件,古物監賞家直言是皇家工匠雕刻而成,古時候用來賞賜王孫貴族。
「襄襄,這幾日你別出門,先看看情形,若是風平浪靜再做打算,爹只有你一個女兒,不想你出事。」眉頭深鎖的季天魁十分不安,再以老父親的口吻請求女兒安分幾天。
只是世事能盡如人意嗎?
父女倆提到的縣太爺抱持的想法是︰山不就我,我就山。
為了讓父親安心,季亞襄真的足不出戶數日,趁機用心整理這些年的尸檢記錄,一筆一筆的登記在冊,每份記錄都做兩份,一份陳列在架上,一份收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她正忙碌呢,五筒的聲音卻從房門口傳來。
「襄襄姊,有人找你。」
有人找她?
季亞襄警戒起來,「告訴他我不接活,找我爹吧!」
抓著後腦杓的五筒在屋外著急,「不是找你辦事,他、他們……呃,衙門來的。」
五筒本名叫做趙夏生,因為跟著季家婦女學驗尸,平日一早就會到季家報到,這幾天季亞襄在家,季天魁又不放心,便讓五筒留在家。
五筒的父親曾是衙門捕快,與季天魁私交甚篤,前幾年因追查一件無頭尸案而慘遭殺害,無頭尸案至今仍未破,凶手下落不明,拖到今日成了無人敢接的懸案。
為了替父報仇,找出真凶,五筒才跟季家父女學驗尸,想從父親尸身留下的痕跡找到真正的凶手,他爹至今未下葬,被他冰在一處冰窖內,凶手一日不伏誅便一日不入土。
衙門的人找她做什麼?
眼中有惑的季亞襄放下手中的羊毫筆,用青石鎮紙鎮住寫了一半的紙,奉春縣衙上上下下的人她都認得,可不會有人專程上門來找,除非……莫非單老七找人來鬧事?
抱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心態,她理了理繡池塘春色藕荷色長裙,不疾不徐的走出屋子,拉開了院門。
「誰找我?」清亮的聲音似男似女,如流水般清澈。
「本官找……等等,你是女的?」驀地一愕,面帶笑意的君無瑕怔忡而立。
「我是女的有什麼問題嗎?知縣大人。」那副見鬼的神情是什麼意思,女人不能是仵作嗎?
那五官確實是昨天看過的,可是這性別怎麼變了?不過是穿著打扮不同,他居然就眼拙到分不出男女?
君無瑕確定似地問︰「你是季亞襄?」
「我是季亞襄,如假包換。」
「沒人告訴本官你是女兒身。」太出人意表了,本來想給他……她撈個官做做的機會,如今卻是不妥。
「因為大家都知道。」她話中略帶嘲意,眾所皆知的事何必多言,方圓百里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他自己功課沒做好,不會問。
听著她嘲諷的語氣,君無瑕頓感有趣,他虛長二十四歲還沒人敢給他臉色看,她是第一人。
「好吧!是本官沒弄清楚,錯把嬌娘當兒郎,不過本官此次前來是知會一聲李氏毒殺案破了,順便送來獎賞。」君無瑕臉皮甚厚,微微一笑,「不知可否入內?」
對方怎麼說都是縣太爺,季亞襄沒有拒絕,領著幾人去堂屋,又叫周嬸和琄兒送茶來。
而君無瑕抬抬手,看了眼跟來的顧寒衣。
什麼意思,我給?被挑中的顧寒衣左顧右盼,確定是他後,十分認命的取出一錠銀子的封賞,無聲的眼神交流︰小舅,你得還我,我很窮的。
和富得流油的君無瑕一比,月銀二十兩的顧二公子的確是窮小子,他還是臨時被拎著走的,身上根本沒帶多少銀子,他跟寧煜、歐陽晉借了一些才手中有銀心不慌。
「多謝大人美意,我已經收了死者家屬銀兩,不能再次收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有些銀子燙手得很,拿不得。
此時的季亞襄怎麼看笑容滿面的縣太爺怎麼都覺得心懷不軌,一肚子壞水,堂堂知縣大人怎會屈尊來訪小小仵作家中,還客氣到像來走親,送上銀兩當見面禮,反常必有妖。
君無瑕若知曉她心中所想,肯定大喊︰本官冤呀!
他圖季亞襄令人驚嘆的驗尸本領,又需要一個當地人幫他開路,了解地方風俗民情,想將她納入麾下而已,誰知她是名女子。
「家屬贈銀歸家屬贈銀,本官給的是縣衙賞銀,案子破了都有賞。」他以縣衙之名給賞,由不得她不收。
看著硬塞入手中的銀子,季亞襄真有些無奈,既然無法推辭,她也就不再推了,只想趕快把話題結束,讓這一行人離開。
「敢問大人,凶手何人,可已判刑?」
君無瑕笑得可親,令人眩目,可狐狸的笑也是如此,暗藏狡黠,「凶手身分揭曉也令本官驚訝!竟是一名男子,借住陳府的一名書生,他在茶水中下毒使李氏暴斃,再將人吊上梁木,偽裝成自尋短見的樣子。」
季亞襄訝異,「書生?」不會是代罪羔羊吧!
看出她眼底惑色,他故作為難地輕咳兩聲,接著才解釋道︰「陳家二少與書生有不可告人的私情,先前的慢性毒是陳二少爺下的,書生並不知情,但是書生因妒生恨,因此下毒毒害好一勞永逸。」
「結果呢?」她指的是判決。
「殺人償命天公地道,書生奪人命判斬立決,秋後執行,陳二少爺雖有害人意卻未得手,故而罪刑減半,徒十五年,不過……」他話說了一半停頓,似笑非笑的勾唇。
「不過什麼?」
「不過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允許陳老爺以十萬兩銀子贖其子,殺妻案得以輕判。」別說十五年,一年都撐不過,用一個細皮女敕肉的富家子換來銀兩很值得。
季亞襄淡淡道︰「大人真是仁善,民女佩服,該送個『義風可行』牌匾高堂懸掛。」是官離不了貪,黑豬、白豬都是豬,豬縣官。
「你在心里罵本官?」看那眼中的冷意多嫌棄呀!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了吧!季亞襄心口一緊,暗驚他的敏銳,「民女不敢。」
「嘴上不敢心里怨,本官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官,絕不貪贓枉法,故而改判流刑七年,流放三千里,準家眷同行照料。」他說到最後微微一笑,看,明鏡高懸,他多體諒百姓之苦,不忍骨肉分離,親恩離散,至于送到眼前的真金白銀不收可惜,老子有錢為兒子積來世福,這份親恩自當感念。
季亞襄瞪大眼,「你挖坑……」給人跳。
他沒讓她把剩余三個字說完,連忙假咳打斷,「咳咳!本官是好官,好官吶!收來的十萬兩銀子本官打算用在百姓身上,只是不知除了造橋鋪路還能用在何處?」
他這人……太月復黑了,簡直是黑到烏鴉都說白。
季亞襄忽然很想笑,偏偏僵硬多年的臉笑不出來,對知縣大人的負面觀感略有改變,她語聲輕快地道︰「開辦義莊、義學、義診皆是好事,百姓有苦難言,大人大義,帶他們走出苦海。」
君無瑕頷首,「這話倒是真誠,沒半絲諷意,看來本官還是做了件好事,得人認可。所以本官任命你為義銀總管,統籌十萬兩銀子的歸處,把它們用在該用的地方。」
女兒身目前要入衙當仵作給他辦事不容易,但若是他自己請來幫他管銀子的倒不要緊。
「我沒空。」她不加思索的拒絕。
君無瑕眼中一閃笑意,「听說單主簿和你有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