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里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他们有时走官道,有时走小路,途中经过大些的城镇时也不免受到一番盘查,但宋暖是老江湖了,徐融卿更非泛泛之辈,自然很轻易便过了关。
倒是半途遇了场大风雪,在山中困了几日,好不容易大雪停了,路上泥泞难走,又耽搁了些路程。
这日他们终于进了鄂州地界,见天色阴阴的,远处又有厚厚乌云在山边滚动,怕是入夜将有大雨将至。
徐融卿驱策着大花马拉车疾奔了数里,总算见到了隐隐约约村庄的轮廓。
“阿暖,我们今日便在这村子借宿如何?”
宋暖探出头来。“好呀,那我先把车上贵重细软收拾起来。”
虽说他们习惯投宿客栈野店或民宅时,都会尽量让马车距己仅只一墙之隔,但他俩都是习武之人,又格外精明警醒,一有个风吹草动就能立时反应,无论哪方强盗小贼都没能在他们俩身上占了便宜去。
反而已经在徐融卿面前褪下了“大家闺秀”伪装的宋暖,一路上越发放开了手脚,在对上了山匪飞贼时,她总是热血沸腾、眉飞色舞地冲在前头,还时不时来个“黑吃黑”,替天行道之余再顺道帮小金库添上几笔外快。
徐融卿自己是长年带兵打仗的常胜将军,本非狷介拘泥之人,这些年来更没少以战养战。
羯奴时常入关劫杀大楚百姓和粮草,他也会率军追击进羯奴大草原中去抢他们的大帐金银和牧马粮草,千人骑兵神驹快如闪电魅影,抢了就跑。
所以羯奴对他又恨又怕,骂他简直比大山中最凶残的头狼还要狠绝霸道狡诈,又骂大楚自喻礼仪大邦泱泱上国,难道就是这么纵着堂堂大将军不遵武德的?
羯奴使者每每在两军对阵前暴怒跳脚,痛斥得口沫横飞。
徐融卿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可笑的羯奴番子,心中毫无波动。
——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
君子常败于小人之手,便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可小人却全无任何底线。
在战场上,他不是君子,他是军人。
只要能用最少的人命伤亡打赢一场场的仗,尽早终止战事蔓延,让百姓能在战火过后的满目疮痍中,恢复生机重建家园,他不在意自己用的是阳谋还是诡计。
而阿暖……也和他有相类的念想和做派。
彷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巧合。
他思及此,回眸看着车帘掩映内忙碌的娇小身影时,眼神越发温柔……依稀彷佛生出了一丝缱绻。
鄂州外围的这个小村落名叫榆钱村,除了种植稻米外,最显目的就是村里家家户户门口都栽着株榆钱树。
每到春天时分,村民们就会摘下初生的榆钱女敕芽揉面蒸饼子吃,奢侈点儿的就炒盘榆钱鸡蛋,那可是大菜呢!
不过入冬了,榆钱树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树枝,被昨夜落的细雪染上了满树点点白……
徐融卿和宋暖依然假借商户北上贩茶的名头借宿村子里,村长是个白发苍苍慈祥黝黑的老人,有着乡里人的纯朴敦厚热情,拉着他们就要在自家土坯房舍中的空房间住一晚,还推拒了徐融卿要递与他的投宿费。
“出外人不容易,能省则省,况且你们做生意虽说利润大、来钱快,可风险也高,万一遇上个劫道儿的,或是不小心赔了本,家里人年关也难过呀!”
老村长抽着旱烟杆儿,苦口婆心劝完后又笑呵呵地道:“不像我们庄稼人,靠天吃饭,苦是苦了点,但再不济也有一口稀粥老咸菜吃喝……银子收回去!啊,咱们乡下人不玩城里那套虚的,收回去收回去!”
徐融卿争不过老人家,只得赧然地默默把银子又转头交回宋暖这个“东家少爷”手中。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呼呼喝喝的推挤叫骂声,还有惊惶凄厉的求助声——
“村长!村长您快出来呀,出大事儿了!”
老村长脸色微变,忙嘱咐他俩在屋里自便,腿脚麻利地三两下便奔了出去。
原来是里正率领了一队官兵来征收赋税,村子里老老小小正啼哭着央求着想留下一口过冬的米粮,却被不耐烦的官兵们推踹,还被里正好一顿威胁。
“这税粮是要上缴给咱们万岁爷养兵用的,大军要是没有粮,兵将们就没有力气打仗,若是北羌人和赤金人打来了,你们要去挡刀吗?”里正一副义正词严道貌岸然地训斥。“你们敢阻挡朝廷的大事?这是叛国!”
“里正,大人们,小的们怎么敢……可上个月您们才来征收过秋赋税粮,小的们黄土朝面背朝天辛辛苦苦干活了一整年,缴完税粮后也只勉强够一家子餬口度日的米面……现在大人们又把我们过冬的这点米粮都征走了,我们村里人就得活活饿死了呀!”老村长颤颤巍巍地求情道。
“求大人开恩,给小的们一条活路吧!”其他村民也纷纷哀求。
“明年,明年小的们定然多多开荒,再把这回的税粮给一并缴了可好?”
“求求大人请圣上开开恩哪!”
“去年县太爷还颁布皇上恩旨,说要薄赋轻徭的,大家都说皇上是明君,皇上是不会这样对我们的……”
里正和官兵们面色难看了起来,恼羞成怒之下,接下来征粮的动作越发不管不顾的粗鲁蛮横,不止把拼命阻止官兵翻找搬走一袋袋米面捆上车的村民们好一顿水火棍抽打,还凶神恶煞地押走了几个抗议喧嚷得最响亮的刺头儿。
“呸!给脸不要脸,你们有本事找皇上告御状去!”里正最后恶狠狠呸了口唾沫。
藏身村长屋里西厢窗后的徐融卿神情严峻冰冷,负在身后的手掌紧紧攥扣得指节泛白,宋暖则是听得咬牙切齿心头火起,恨不能冲出去把这些蠹虫败类给打成烂猪头!
可是偏偏眼下却不能冲动误事……
她担心地望了身旁高大沉默的男人一眼,注意到了他深沉黑眸中灼灼的怒火,英气俊美的脸庞隐隐透着苍白。
宋暖心下一疼,想起他中毒初癒,身子还没完全养好,万一气得吐血就糟糕了,连忙小小声宽慰道:“长生哥,哪朝哪代都有这样的贪官污吏,你别太往心里去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沙哑地道:“对,瑄哥儿……皇上极重大楚江山黎民,若他知道了此番吏治败坏至斯,也不会放过当地官僚的。”
宋暖抿了抿唇,强忍下了抨击那个良心被狗吃了的昏君的念头,片刻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含糊嗯了声。
徐融卿低下头,看出了她满眼的不以为然,不禁低叹一声,也不知是在说服她还是安慰自己地道:“他忌惮我功高震主,就是唯恐坐拥江山还要受人掣肘,大楚江山对他而言重过一切,他若还有昔年当太子时的三分清明睿智,就不会放任这样的蠹虫败坏大楚……你放心。”
“那你放心吗?”她仰望着他问道。
他眸中掠过了一丝痛意。
话一出口宋暖就后悔了,明明知道他满腔忠义却报国无门,怎么还口无遮拦地往他心口子扎刀呢?
“长生哥,对不住,是我乱说话了。”她怯怯地轻揪了揪他的衣袖,歉然地低声道。
“不,你没有说错,”他苦笑一声。“我其实……也没有自以为的那样放心。”
——瑄哥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又是从何时对他这个自幼亲近信任的小舅舅生出猜忌?甚至,不惜对他动了铲除之心?
他徐融卿征战沙场多年,精通兵法善识人心,总被称作算无遗策,可提防天下人,却唯独对长姊和亲外甥……全无防备。
罢了,这一切都过去了。
徐帅已死,他现在是徐长生,待确认徐家军众兄弟皆安好,他自会隐没于人间。
“阿暖,明日离开村子前,我们可否留些银两助村中老弱度过这冬?”
宋暖嫣然一笑。“长生哥,咱们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是这样打算的。”
“到江陵府后,你就不用这般辛苦了。”他低声道:“江陵府有徐家经营百年的暗线据点和钱庄。”
她有些不安。“安全吗?如果你是顾虑钱的事儿,那大可不必,我手头上银子不少,况且咱们一路上还能去打劫山寨土匪呀!”
纵然是太平盛世都少不了绿林横行,更何况现在的大楚看似繁华鼎盛,可暗潮汹涌危机四伏……
不说旁的,战功彪炳的年轻徐侯一回到京城就暴病而死,也只有新帝自己掩耳盗铃罢了。
能在朝廷里混了那么多年的文武百官,哪个不是老奸巨猾?
徐侯一死,大军旁落,首先引起一波武将势力动荡争抢,但自然也有人不免生起兔死狐悲之叹。
而文臣本就恨不得高高压在这群兵头子大老粗之上,更是趁此次机会或朋党勾结,或排除异己,或分割利益收拢下属……所以此刻的京官和地方官员哪还有心思干正事?
他们肯定大部分的精力心神都拿去打探朝廷动向,四处找关系攀交情好抱大腿了。
再说了,新帝能做出斩断自己双臂和倚仗这样的蠢事,日后对上朝中那些老狐狸有几分胜算……还很难说呢!
宋暖自小跟在师父身边,就没少听他老人家酒后畅议朝政,从先皇起到他们山脚下的捕头,几乎个个点评了个遍……
此际再看这一路上盗匪丛生、吏治紊乱的现况,她发现师父原来不是发酒疯在乱骂人啊。
“你莫担忧,我心中有数的。”徐融卿语气温和而坚毅。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阵阵发毛,猛摇头道:“可徐家的暗线据点现在还可不可靠,我们并不能确定,况且新帝毕竟是徐家的外孙,你不在,徐家明里暗里的产业势力他要收入囊中,不是光明正大还天经地义吗?”
“徐家的暗线,唯有徐家家主知道,也唯有家主能动用。”
“那太后娘娘也不知道吗?”她曾经听说,太原徐府不分男女皆是惊才绝艳、卓尔不凡,文提笔能定国,武上马能安邦。
就连太后娘娘当年也是领着一队娘子军和夏蛮打过仗的。
“徐家百年铁律,历代家主唯有在死前才能交予下一代家主。”他低声道:“我是从血染沙场性命垂危的阿兄手中接过玄虎令的,也是那一刻,方知徐家在江陵府、真定府、应天府、河中府都有暗线和后手。”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这家主玄虎令不在自己手中,而是父兄仍健在人世,徐家也还是过去那个徐家。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原来有这样的缘故。”她心一紧,愧疚地小小声道:“我不是故意问起你伤心事的。”
他摇了摇头,平静地道:“这都是命,况且徐家祖训,愿护国卫民而死,不亡于高榻软枕中。”
宋暖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有着徐家世代血脉传承的铁血铮骨,光荣与骄傲……这样闪闪发亮的盖世大英雄,谁能不崇敬爱戴?
可她也希望他能在这世上好好为自己而活,过去二十几年,他为这天下和皇帝那一家子卖命也卖够了。
只是,倘若他是那种擅长趋利避害、处处算计,将自身安危与名利置于任何人、任何事之上之辈,那他就不是徐融卿了!
自己不也是因为他的大仁大义,侠武凛然和大公无私,才会由敬生怜,而后渐渐情意滋长一往而深的吗?
“长生哥,我都听你的。”
只要他想做的,她都陪着他。
“阿暖,谢谢你。”他心一颤,胸口暖意肆流、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