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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何人不識君(上) 第九章

作者︰蔡小雀類別︰言情小說

三百里路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他們有時走官道,有時走小路,途中經過大些的城鎮時也不免受到一番盤查,但宋暖是老江湖了,徐融卿更非泛泛之輩,自然很輕易便過了關。

倒是半途遇了場大風雪,在山中困了幾日,好不容易大雪停了,路上泥濘難走,又耽擱了些路程。

這日他們終于進了鄂州地界,見天色陰陰的,遠處又有厚厚烏雲在山邊滾動,怕是入夜將有大雨將至。

徐融卿驅策著大花馬拉車疾奔了數里,總算見到了隱隱約約村莊的輪廓。

「阿暖,我們今日便在這村子借宿如何?」

宋暖探出頭來。「好呀,那我先把車上貴重細軟收拾起來。」

雖說他們習慣投宿客棧野店或民宅時,都會盡量讓馬車距己僅只一牆之隔,但他倆都是習武之人,又格外精明警醒,一有個風吹草動就能立時反應,無論哪方強盜小賊都沒能在他們倆身上佔了便宜去。

反而已經在徐融卿面前褪下了「大家閨秀」偽裝的宋暖,一路上越發放開了手腳,在對上了山匪飛賊時,她總是熱血沸騰、眉飛色舞地沖在前頭,還時不時來個「黑吃黑」,替天行道之余再順道幫小金庫添上幾筆外快。

徐融卿自己是長年帶兵打仗的常勝將軍,本非狷介拘泥之人,這些年來更沒少以戰養戰。

羯奴時常入關劫殺大楚百姓和糧草,他也會率軍追擊進羯奴大草原中去搶他們的大帳金銀和牧馬糧草,千人騎兵神駒快如閃電魅影,搶了就跑。

所以羯奴對他又恨又怕,罵他簡直比大山中最凶殘的頭狼還要狠絕霸道狡詐,又罵大楚自喻禮儀大邦泱泱上國,難道就是這麼縱著堂堂大將軍不遵武德的?

羯奴使者每每在兩軍對陣前暴怒跳腳,痛斥得口沫橫飛。

徐融卿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那可笑的羯奴番子,心中毫無波動。

——以德報怨,又何以報德?

君子常敗于小人之手,便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可小人卻全無任何底線。

在戰場上,他不是君子,他是軍人。

只要能用最少的人命傷亡打贏一場場的仗,盡早終止戰事蔓延,讓百姓能在戰火過後的滿目瘡痍中,恢復生機重建家園,他不在意自己用的是陽謀還是詭計。

而阿暖……也和他有相類的念想和做派。

彷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巧合。

他思及此,回眸看著車簾掩映內忙碌的嬌小身影時,眼神越發溫柔……依稀彷佛生出了一絲繾綣。

鄂州外圍的這個小村落名叫榆錢村,除了種植稻米外,最顯目的就是村里家家戶戶門口都栽著株榆錢樹。

每到春天時分,村民們就會摘下初生的榆錢女敕芽揉面蒸餅子吃,奢侈點兒的就炒盤榆錢雞蛋,那可是大菜呢!

不過入冬了,榆錢樹如今只剩光禿禿的樹干樹枝,被昨夜落的細雪染上了滿樹點點白……

徐融卿和宋暖依然假借商戶北上販茶的名頭借宿村子里,村長是個白發蒼蒼慈祥黝黑的老人,有著鄉里人的純樸敦厚熱情,拉著他們就要在自家土坯房舍中的空房間住一晚,還推拒了徐融卿要遞與他的投宿費。

「出外人不容易,能省則省,況且你們做生意雖說利潤大、來錢快,可風險也高,萬一遇上個劫道兒的,或是不小心賠了本,家里人年關也難過呀!」

老村長抽著旱煙桿兒,苦口婆心勸完後又笑呵呵地道︰「不像我們莊稼人,靠天吃飯,苦是苦了點,但再不濟也有一口稀粥老咸菜吃喝……銀子收回去!啊,咱們鄉下人不玩城里那套虛的,收回去收回去!」

徐融卿爭不過老人家,只得赧然地默默把銀子又轉頭交回宋暖這個「東家少爺」手中。

就在此時,外頭突然傳來呼呼喝喝的推擠叫罵聲,還有驚惶淒厲的求助聲——

「村長!村長您快出來呀,出大事兒了!」

老村長臉色微變,忙囑咐他倆在屋里自便,腿腳麻利地三兩下便奔了出去。

原來是里正率領了一隊官兵來征收賦稅,村子里老老小小正啼哭著央求著想留下一口過冬的米糧,卻被不耐煩的官兵們推踹,還被里正好一頓威脅。

「這稅糧是要上繳給咱們萬歲爺養兵用的,大軍要是沒有糧,兵將們就沒有力氣打仗,若是北羌人和赤金人打來了,你們要去擋刀嗎?」里正一副義正詞嚴道貌岸然地訓斥。「你們敢阻擋朝廷的大事?這是叛國!」

「里正,大人們,小的們怎麼敢……可上個月您們才來征收過秋賦稅糧,小的們黃土朝面背朝天辛辛苦苦干活了一整年,繳完稅糧後也只勉強夠一家子餬口度日的米面……現在大人們又把我們過冬的這點米糧都征走了,我們村里人就得活活餓死了呀!」老村長顫顫巍巍地求情道。

「求大人開恩,給小的們一條活路吧!」其他村民也紛紛哀求。

「明年,明年小的們定然多多開荒,再把這回的稅糧給一並繳了可好?」

「求求大人請聖上開開恩哪!」

「去年縣太爺還頒布皇上恩旨,說要薄賦輕徭的,大家都說皇上是明君,皇上是不會這樣對我們的……」

里正和官兵們面色難看了起來,惱羞成怒之下,接下來征糧的動作越發不管不顧的粗魯蠻橫,不止把拼命阻止官兵翻找搬走一袋袋米面捆上車的村民們好一頓水火棍抽打,還凶神惡煞地押走了幾個抗議喧嚷得最響亮的刺頭兒。

「呸!給臉不要臉,你們有本事找皇上告御狀去!」里正最後惡狠狠呸了口唾沫。

藏身村長屋里西廂窗後的徐融卿神情嚴峻冰冷,負在身後的手掌緊緊攥扣得指節泛白,宋暖則是听得咬牙切齒心頭火起,恨不能沖出去把這些蠹蟲敗類給打成爛豬頭!

可是偏偏眼下卻不能沖動誤事……

她擔心地望了身旁高大沉默的男人一眼,注意到了他深沉黑眸中灼灼的怒火,英氣俊美的臉龐隱隱透著蒼白。

宋暖心下一疼,想起他中毒初癒,身子還沒完全養好,萬一氣得吐血就糟糕了,連忙小小聲寬慰道︰「長生哥,哪朝哪代都有這樣的貪官污吏,你別太往心里去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沙啞地道︰「對,瑄哥兒……皇上極重大楚江山黎民,若他知道了此番吏治敗壞至斯,也不會放過當地官僚的。」

宋暖抿了抿唇,強忍下了抨擊那個良心被狗吃了的昏君的念頭,片刻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含糊嗯了聲。

徐融卿低下頭,看出了她滿眼的不以為然,不禁低嘆一聲,也不知是在說服她還是安慰自己地道︰「他忌憚我功高震主,就是唯恐坐擁江山還要受人掣肘,大楚江山對他而言重過一切,他若還有昔年當太子時的三分清明睿智,就不會放任這樣的蠹蟲敗壞大楚……你放心。」

「那你放心嗎?」她仰望著他問道。

他眸中掠過了一絲痛意。

話一出口宋暖就後悔了,明明知道他滿腔忠義卻報國無門,怎麼還口無遮攔地往他心口子扎刀呢?

「長生哥,對不住,是我亂說話了。」她怯怯地輕揪了揪他的衣袖,歉然地低聲道。

「不,你沒有說錯,」他苦笑一聲。「我其實……也沒有自以為的那樣放心。」

——瑄哥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又是從何時對他這個自幼親近信任的小舅舅生出猜忌?甚至,不惜對他動了鏟除之心?

他徐融卿征戰沙場多年,精通兵法善識人心,總被稱作算無遺策,可提防天下人,卻唯獨對長姊和親外甥……全無防備。

罷了,這一切都過去了。

徐帥已死,他現在是徐長生,待確認徐家軍眾兄弟皆安好,他自會隱沒于人間。

「阿暖,明日離開村子前,我們可否留些銀兩助村中老弱度過這冬?」

宋暖嫣然一笑。「長生哥,咱們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是這樣打算的。」

「到江陵府後,你就不用這般辛苦了。」他低聲道︰「江陵府有徐家經營百年的暗線據點和錢莊。」

她有些不安。「安全嗎?如果你是顧慮錢的事兒,那大可不必,我手頭上銀子不少,況且咱們一路上還能去打劫山寨土匪呀!」

縱然是太平盛世都少不了綠林橫行,更何況現在的大楚看似繁華鼎盛,可暗潮洶涌危機四伏……

不說旁的,戰功彪炳的年輕徐侯一回到京城就暴病而死,也只有新帝自己掩耳盜鈴罷了。

能在朝廷里混了那麼多年的文武百官,哪個不是老奸巨猾?

徐侯一死,大軍旁落,首先引起一波武將勢力動蕩爭搶,但自然也有人不免生起兔死狐悲之嘆。

而文臣本就恨不得高高壓在這群兵頭子大老粗之上,更是趁此次機會或朋黨勾結,或排除異己,或分割利益收攏下屬……所以此刻的京官和地方官員哪還有心思干正事?

他們肯定大部分的精力心神都拿去打探朝廷動向,四處找關系攀交情好抱大腿了。

再說了,新帝能做出斬斷自己雙臂和倚仗這樣的蠢事,日後對上朝中那些老狐狸有幾分勝算……還很難說呢!

宋暖自小跟在師父身邊,就沒少听他老人家酒後暢議朝政,從先皇起到他們山腳下的捕頭,幾乎個個點評了個遍……

此際再看這一路上盜匪叢生、吏治紊亂的現況,她發現師父原來不是發酒瘋在亂罵人啊。

「你莫擔憂,我心中有數的。」徐融卿語氣溫和而堅毅。

她越想越覺得心里陣陣發毛,猛搖頭道︰「可徐家的暗線據點現在還可不可靠,我們並不能確定,況且新帝畢竟是徐家的外孫,你不在,徐家明里暗里的產業勢力他要收入囊中,不是光明正大還天經地義嗎?」

「徐家的暗線,唯有徐家家主知道,也唯有家主能動用。」

「那太後娘娘也不知道嗎?」她曾經听說,太原徐府不分男女皆是驚才絕艷、卓爾不凡,文提筆能定國,武上馬能安邦。

就連太後娘娘當年也是領著一隊娘子軍和夏蠻打過仗的。

「徐家百年鐵律,歷代家主唯有在死前才能交予下一代家主。」他低聲道︰「我是從血染沙場性命垂危的阿兄手中接過玄虎令的,也是那一刻,方知徐家在江陵府、真定府、應天府、河中府都有暗線和後手。」

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這家主玄虎令不在自己手中,而是父兄仍健在人世,徐家也還是過去那個徐家。

「……對不起啊,我不知道原來有這樣的緣故。」她心一緊,愧疚地小小聲道︰「我不是故意問起你傷心事的。」

他搖了搖頭,平靜地道︰「這都是命,況且徐家祖訓,願護國衛民而死,不亡于高榻軟枕中。」

宋暖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

他有著徐家世代血脈傳承的鐵血錚骨,光榮與驕傲……這樣閃閃發亮的蓋世大英雄,誰能不崇敬愛戴?

可她也希望他能在這世上好好為自己而活,過去二十幾年,他為這天下和皇帝那一家子賣命也賣夠了。

只是,倘若他是那種擅長趨利避害、處處算計,將自身安危與名利置于任何人、任何事之上之輩,那他就不是徐融卿了!

自己不也是因為他的大仁大義,俠武凜然和大公無私,才會由敬生憐,而後漸漸情意滋長一往而深的嗎?

「長生哥,我都听你的。」

只要他想做的,她都陪著他。

「阿暖,謝謝你。」他心一顫,胸口暖意肆流、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