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杨府正院。
杨夫人刚刚从太夫人的惠恩堂回来,面色疲惫,眼眶红肿,身旁的嬷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忙对婢女们下了一连串命令——
“快去备热水香帕给夫人净面,还有小厨房温着的燕窝粥和蔘鸡汤让他们赶紧一并儿送上来。水莲、月莲去守着门儿,别叫外头那些个不长眼的又来惹咱们夫人不痛快。”
娇弱的杨夫人被扶进了里间软榻,看着女乃嬷嬷帮自己褪去了鹤氅,取下了狐毛领子,又忙不迭在她手里塞了个凤穿牡丹漆金铜炭小手笼,不禁心儿一酸。
“嬷嬷,我在这府里熬灯油儿似的熬了十多年,侍奉尊长相夫教子,执掌中馈里里外外哪一处不尽心?”杨夫人清丽白皙犹如二十许人的面庞泪水涟涟,哽咽道:“就连当年太皇太后赏赐的陪嫁,我都双手奉上了,怎地遭了贼反倒又是我的错儿了?”
想到稍早前在惠恩堂里,婆婆故意在两个妯娌面前假作没看见她行礼,直到她身子摇摇欲坠了才不冷不热地指桑骂槐地说婢女们瞧见大夫人进来,也不知道要通报一声,是不是一腔心思平常都拿去哄爷们了?
杨夫人瞬间脸热辣辣得像是被甩了几巴掌,顶着妯娌们尴尬又讽笑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佯装听不懂婆婆的意思,起身到婆婆下首坐下,可还是免不了挨了一顿训。
可明明就是忠勤伯府太夫人的亲外甥平日贪婪敛财太过,这才教贼人起了熊心豹子胆入杨府盗窃,兜兜转转送进了董知府外室手上以做旁的图谋。
库房内损失了好些都是她的嫁妆,尤其是那翡翠宝树和明珠头面……那可是御赐之物,当年她也是靠着这对御赐宝物风风光光嫁入杨府,再无人敢议论她的二嫁之身。
她知道婆婆素来不怎么待见她,可这十二年来她战战兢兢服侍老的、照顾小的,对外应酬周旋,这苏州城里谁不赞她这知州夫人长袖善舞又贤慧知礼?
这次音姊儿能和忠勤伯府世子爷交换庚帖,她在其中也是出了大力气儿的,就连翡翠宝树和明珠头面这样的传家宝都拿出来给音姊儿添妆了,这番慈母心肠,府内人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谁会料想得到,御赐宝物后来却和若干珠宝一并被贼人偷了去,到董知府手里还落个不清不楚,现在三家人打成了一头糊涂烂帐……
她身为苦主已经够委屈了,婆婆现在还把音姊儿将来可能遭夫家厌弃的事儿都算到她头上,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
思及此,杨夫人满月复酸涩悲怨,再也忍不住嘤嘤低泣了起来。
“嬷嬷,他们杨府也欺人太甚了,若不是看在老爷待我一片真心的份儿上,我还真——”
“夫人慎言!”女乃嬷嬷一惊。
“我被他们气得心口疼,难道回自己屋里还不能吐一吐怨气吗?”杨夫人都想尖叫了。
“夫人哪,您冷静冷静。”女乃嬷嬷忙压低了声音劝道:“就像您说的,多想想老爷对您的好,旁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他们一家子都拿我当外人看,出了事儿就拿我顶锅,我还要忍到何时?”杨夫人哭得雨打梨花,平素清艳的娇容此刻却因怨憎扭曲得令人观之心中发寒。
女乃嬷嬷知道自家姑娘拗脾气又上来了,只得好声好气的安慰。“太夫人虽然严苛,可明面上还是愿意给您体面的,否则这府中的中馈又怎么会交付到您手里?难道二房和三房不是她老人家的亲儿亲媳吗?”
“谁知道那个老虔婆心里打什么坏主意?”杨夫人冷哼道。
“夫人……”
“你没听见她今儿说的那话,简直比下九流坊市间的老婆子还肮脏,哼,泥腿子出身就是泥腿子出身,当年若非供了公公上京赶考,这才得了一旨诰命做这府中的太夫人——”杨夫人忿忿冲口而出。
“姑娘!”女乃嬷嬷脸色大变,不顾冒犯地急急摀住了她的嘴。
杨夫人也自知失言,面上掠过一丝紧张和不安,可还是拍开了女乃嬷嬷的手。“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说便是。”
女乃嬷嬷只觉背上吓出了一身冷汗,颤着声细如蚊蝇。“姑娘呀,当心隔墙有耳,您可再禁不起那些旁言碎语了。”
杨夫人烦躁地忿然把小手笼往旁重重一扔,赌气地卧躺在了榻上索性不理人了。
女乃嬷嬷暗暗叹了口气,取来了丝绸雪蚕被小心仔细地替她盖上,又轻手轻脚地帮忙收拾,这才悄然下去了。
姑娘出身王氏名门,精通琴棋诗书女红理家,可自幼被父母兄长疼宠呵护溺爱,骨子里也养出了骄娇二气,又生得花容月貌雪肤玉脂,无论是初嫁或是二嫁,两名夫婿皆将她捧在掌心里看似仙女宝贝儿,但也就是这样,她的任性和恣意也越发被娇惯得厉害。
若非如此,当年前头宋家姑爷遭牵连罢官后一病难起,平生从未尝过什么叫吃苦和委屈的姑娘,也不会闹着要和离归家,连五岁的小小姐都不能令她心软回头……
女乃嬷嬷想到了昔日,心下悔愧酸涩难言。
真真是造孽啊!
可她身为世世代代签了死契的仆妇,也只能跟着姑娘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跌跌撞撞哭喊着叫娘……
五岁的小女娃衣衫乱了,小团髻松了,追出二门还在高高门槛上磕跌了个满头血……女乃嬷嬷心痛得不得了,但姑娘非但没回头看一眼,反而像后头有什么脏东西缠上来似的,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上了马车,一个劲儿嚷嚷快走快走!
再后来……再后来听说宋家败了,散了,小小姐也被无良的奴仆乱中夹裹走了,不知卖到了哪儿去?
王家初始自然也是舍不得这个小外孙女的,可姑娘却成日在闺房中娇啼哀泣,说宋家姑爷不忠不孝,连累家人还毁了她的终身,叫她好好一朵高门牡丹雨打飘零成了下堂妇,说她往后再也没脸出门见人,恨不能拿剪子剪了满头青丝做姑子去……
这一番折腾把王家上上下下给心疼坏了,日日守着她,就怕她一个想不开当真走上绝路。
三五个月后,姑娘终于不闹了安生了,可等王家人回过神来要再追查外孙女儿的下落,早已没了半分线索。
女乃嬷嬷本来为着那桩憾事冷了心肠,想自请发配到庄子上去,也不愿再留在姑娘身边近身服侍做这看似风光的管事嬷嬷。
可后来杨府大老爷来求亲,姑娘像重新吸饱了朝露又再度恢复娇艳芬芳的花朵,整个人鲜活了过来,喜孜孜地拉着她的手撒娇着,说身边没有嬷嬷不行,而且往后她是要给嬷嬷养老的……
唉,再不懂事,终究也是自己女乃大的姑娘呀!
女乃嬷嬷还是心软了,又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陪着姑娘进了杨府,这些年来护着姑娘,帮着瞻前顾后内外打点,方有今日上下称颂的立足之地。
现在杨家姑爷对姑娘是满腔情思爱意没错,可女乃嬷嬷冷眼看着,杨家姑爷是个有野心的,若姑娘能对他有助益,他自然千好万好,但一旦姑娘越了线乱了规矩,危及他的官身,恐怕头一个不放过姑娘的也是他。
如果是当年有情有义的宋家……
唉!
女乃嬷嬷想到那个温柔谦和英俊尔雅的宋姑爷,还有粉扑扑娇小可爱的小小姐,心头又是一阵难过。
宋暖和徐融卿一路北上走了半个多月,期间宋暖在马车上没少拆解那株御赐翡翠宝树和那副明珠头面。
御赐之物不能卖不能当,但宋暖拆了它们却半点也不犹豫,还没忘记把标有皇家印记的那一处或磨平或砸扁,以免月兑手后再生了事。
这天午后,他们停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让马儿歇歇腿。
徐融卿顶着细雪去砍了柴火来,很快就在马车旁烧起了暖融融的火堆,他替马儿刷毛抚去方才路上沾湿的雪水,从马车后头载的木箱子里取出了黑豆和干草料,好好地喂了马儿。
大花马亲亲热热地蹭着徐融卿,还时不时嘶鸣几声,然后忽然又用马顶了顶车帘子。
“别闹。”他微微一笑,拍拍大花马的颈子轻声道:“现在没有来檎果,等到了镇上,再帮你找找有没有冻梨好吗?”
大花马高兴地跺了跺马蹄,大又不小心重重撞到了车帘子,车厢晃了晃——只听得里头哎哟一声!
车帘子一掀,宋暖探出了头来,边揉着一侧脑袋,“大花你能不能收敛点?”
大花马黑黝黝的大眼睛露出一抹心虚,随后又傲娇地把大往车窗一挤,马耳抖了抖——
没听见就是没听见!
“你不要装傻啊,我知道你听得懂!”宋暖小脸气鼓鼓。“你都成精了。”
“呼噜噜。”大花马摇头嘶鸣,尖尖的马耳朵又抖了抖。
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宋暖一时气结。
——它这是知道有靠山了是吧?
她挽起袖子就想要从车窗爬出来狠拍它的马屁一记,可才一动,就被徐融卿轻轻揉上她脑袋的大手给“定”住了。
“是这里疼吗?”他低声问。
宋暖脸蛋渐渐绯红如霞,顿时害羞又享受起来。“嗯,欸,对……啊,就是这里,再揉揉……”
车厢外高大沉默的男人温柔地替车厢内晕陶陶的小姑娘抚揉着头,一时间只听见柴火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
山坳外斜飞的细雪寒风彷佛被隔在另一个世界之外。
徐融卿照顾好了小姑娘的心,又喂好了大花马的肚皮,这才回到了马车内,褪下了斗篷仔细地悬在车架上。
他自幼习武身体刚健如烈阳,自是不畏寒,可刚刚从外头进来,便怕把一身寒气给带进车厢内,冻着了宋暖。
“长生哥你看。”她兴奋地捧出了一匣子自己这些天的成果。
上百只绿汪汪如鲜叶的翡翠小片子和二三十枚拇指大滚圆的莹然明珠,在匣子内叮叮当当发出清脆好听的玉石交击声。
“这不是?”他一怔。
“——这些若是进了当舖死当,我估量约莫能有个五、六千两呢!”
徐融卿目光落在那匣子被拆得零零碎碎又错落璀璨生辉的玉石珍珠上,有些哑然无言。
她真的是一点也不心疼。
不过思及她的洒月兑明快作风,他也忍不住微微莞尔。
“嗯。”他模模她的头。“做私房足矣。”
“对,我要多攒点私房钱,”她笑嘻嘻的点头。“把你喂胖。”
他一滞,英气肃然的脸庞隐隐透红。“不,不用。”
“长生哥别客气,咱俩谁跟谁呀?”
“我日后养活你还是没问题的。”他想叹气。
她生怕他觉得男子自尊心受损,忙点头如捣蒜。“嗯嗯,我信我信,不过不急不急。”
他想解释,可对上她圆滚滚的眸子明晃晃地写着“长生哥现在好脆弱我千万不能伤他的心”,又顿时语塞。
这两三个月来,他确实……都靠她养。
徐融卿内心透着几分纠结。
“对了,长生哥,我们直接赶到北疆吗?”宋暖把那匣子翡翠明珠又取了好几个荷包一一装盛了起来,分别藏在马车内不同地方,还藏了两只在自己衣襟内,并且不由分说地也塞给他两只。
这样若是他们遇敌袭不小心走散了,也好有盘缠可以找到对方。
不只翡翠明珠,擅长行走江湖坊间的宋暖早前就换妥了铜钱和碎银子跟小额银票,用油纸包缝在了他俩各自里衣的暗袋中。
“三百里外江陵府布防军队,”他沉吟了一下。“徐家有一支三千骑兵偕同驻防于此,我想去看看他们。”
这三千徐家骑兵个个精悍无比,就连战马也是徐家马场精心培育出来最能适应高山丘陵,气力足、脚力健的马种。
三千骑兵搭配江陵府七万驻军,平时剿匪,战时可抵御追击东面倭寇,联合大名府驻军合围北面来袭的赤金人。
十数年来战功累累,护卫东方国土,固若金汤……
他想起了这些兄弟,不禁浓眉飞扬,眸底生光。
“好,我们就去江陵府!”她兴致勃勃,还不忘嘀咕,“三千骑兵呀,那我这个做嫂子的可得好好盘算盘算,得给他们准备什么见面礼才好。”
徐融卿心一暖,低声温和地道:“你有心了,可此番行程,我不能与他们相见。”
她愣了愣,这才想起他们不是在走亲戚,徐融卿还在人世的秘密也不能泄漏出去。
“说的也是。”她挠挠头,有点惋惜。“可那是你的徐家军哪,我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阿暖,谢谢你。”他嗓音瘖哑。
她小脸露出赧然之色,摆摆手道:“不用谢,长生哥你别同我客气……其实我平生也是最佩服铁铮铮的汉子和保家卫国的好男儿,纵然不是为着你的缘故,我也想为这些保护百姓的将士尽一份心。”
他凝视着她。
……阿暖,你也是个天下难得、世所罕见的好姑娘。
徐融卿想诉诸于口,可他端肃内敛已久,又生怕这般的话会唐突了她,所以犹豫再三,还是又模了模她的头。
她脸蛋悄悄红了,又忍不住露出被模得很舒服的眯眼小表情。
像只毛茸茸的小狗子或小狸奴一样。
他嘴角不自禁浅浅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