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练缇觉得自个儿今日着实太莫名其妙,时不时就想抬头扬睫,要不就回首去瞧。
到底欲瞧些什么?她心里又闹不清、道不明。
即便已是戌时末的现下,她独自一人在自身的丝芝小院里理着新制成的彩线,那种古怪感仍隐隐约约。
深吸口气调息,将挑出的彩线穿过绣花针,她想在“江山烟雨”的绣屏上多添变化。
一直重回十八岁有个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好处的地方,就是不论刺绣、手编、织锦,甚至染布、裁缝,她多出许多时间令各项手艺精进又精进,而一精进的结果便是对自己的作品忍不住吹毛求疵。
“江山烟雨”完成好几日了,师父似也瞧出她的“病”,没有催促她交出。
她手搭绣屏才欲走针,那古怪感又起,不禁推开菱格窗往外一探。
岂料这一探,不是古怪,是惊愕至极!
都不知怔愣多久才晓得要反应。
她放下绣针推门而出,朝伫足在廊阶下小天井的男子跑去,月光皎洁,将他的俊庞分割出明暗,显得轮廓更形清晰,那双长目无比炯亮。
他像把剑戳在地上动也不动,夜探姑娘家院落这般近似“采花贼”的行径,不穿夜行衣便也罢了,竟还是一身清雪淡色,完全没想掩盖,可说十分嚣张。
说实话,不是宋观尘嚣张,是他火气乱烧没法子多想,只晓得要来寻她。
他偷偷闯进“幻臻坊”后院,根本不确定她的居所在哪里,也想着她是否已睡下,直到在这处小院觑见她的剪影映在窗纸上,所有问题都不成问题。
然,此刻相见,惹得他心绪难平的女子来到面前,眉目间满是讶然,他莫名地恼羞成怒。
“你看什么?”突然恶目相向。
苏练缇蓦地很想笑。
他深夜闯进,盯梢般静谧杵在她的小院天井里,竟质问她看什么……有些明白过来了,他这是在虚张声势,试图掩饰什么。
她抿唇一笑,低柔道:“看侯爷的脸啊,生得这样好看。”
被她的“实话实说”堵过来,宋观尘登时一噎,能做的事只有持续怒目恶瞪,肤底一片细火乱烧腾。
苏练缇上回被他关进皇城军司铁牢,之后又被他带回宁安侯府“审问”,她后来细细思量,明白在那当下她提到“变童”、提到“怀璧其罪”什么的,实触碰到他的逆鳞,才引得他火爆对待。
堂堂的皇城大司马宁安侯爷要她滚蛋,她哪里还能多留?
顾不及外边已经宵禁,然后她连盏灯笼也没有,出了侯府只能认命步行回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至少是在侯府里吃饱喝足了才被赶出来。
心里暗暗祈求别碰上巡城的兵勇,如果又被逮回皇城军司或是巡捕衙门里,那当真就好笑了。
结果事情总这样,越怕的越会遇上,离开宁安侯府不过一刻钟,她没能避开一行巡防兵的巡逻,被堵在大街上厉声盘查。
就在她觉得当晚很可能又要继续她的牢狱之灾时,马蹄奔驰声在暗夜中清楚传来,把一群巡防兵惊得都快拔出腰间佩刀。
来者,宁安侯是也。
她回首仰望高坐骏马马背上的他,那张俊漠面庞看不见半点暴怒过的痕迹,双目深不见底。
她胸房梗着一口气都不知该说什么,他大爷竟面无表情抛了一句——
“她是本侯的人。”
连大司马或侯府的通行令牌都懒得出示,当着一票傻了眼的巡防兵面前直接探臂捞她上马,扬长而去……被他扣在身前马背上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他是特意追出来送她回去的。
只是……她怎么就成他的人了?
当夜他策马送她回“幻臻坊”,行到门前让她下马,虽说不是抛她下去,动作也没怎么怜香惜玉,她自是明了他面上尽避不显,心里那把火气怕是仍噗噗噗直冒,遂也不好再尝试交谈或多问什么,仅轻声道谢便钻进自家织绣坊里。
想起那一晚实在紊乱得很啊!
她从侧边一道小门进到坊里,一进去忽见里边灯火通明,好多人挤在前院待客厅上,师父、师弟、师妹、管事大叔,以及盛大娘和几位相处多年的织工绣工们,全凑在厅里商量要往哪儿打探她的消息、如何救她回来。
骤然见到她出现,二十多双眼睛都看傻了。
欸欸,他宁安侯实在也是欺负人,那天才惹出那样一场,让师父和大伙儿为她担忧伤神,此刻竟还夜闯她的丝芝小院!
她可不是没有脾气的女子,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儿呢,怎样都该好好对他发一顿火才对,但……怎么办?她就是舍不得对他摆脸色。
想起上上世他对萍水相逢的一个孩子的照看,再想起上一世她对他多年的关注,想起他最后落得那样下场,想着想着便是一阵阵心酸难忍,舍不得,不舍得,怜惜有之,柔情有之,偏就发不了火。
宋观尘是被那毫无遮掩的眸光看到撑不住,喉结上下微颤,狠狠喷息——
“本侯若顶着半张残颜,瞧你还会不会这般紧盯不放?”
“会啊,怎地不会?”苏练缇坦率颔首。“上一世民女常就躲在街角、巷弄转角或茶馆饭馆的角落,偷偷盯着侯爷瞧。”轻垂的面容显得有些腼腆,但温润真挚,翘起唇角一笑,有着某种近似瓜熟蒂落般的暖意。“……只是侯爷没察觉罢了。”
宋观尘又狠狠被噎住,肤底热气迅速拓开,气息都不稳了。
苏练缇突然福至心灵般问:“那侯爷呢?今儿个莫不是盯了民女一整个下午?”
她瞬间得到解答,因男人俊到没边儿的五官瞬间怔凝,紧接着直接涨红整张脸给她看,即便在深夜时分,单凭月光也能瞧清他满脸通红。
“原来真是侯爷。”恍然大悟轻叹。
“本侯那是……有话问你。”他板着脸,努力重整旗鼓。
“侯爷若不嫌弃,进屋里喝杯热茶可好?”见他因她的主动邀情挑眉眯目,她笑笑解释。“上回有些不欢而散,侯爷想谈之事根本没谈完,今夜来访,想必不是说一、两话就能了却一切,既要长谈,外头犹带春寒,冻着了可不好。”略顿,她抿唇又笑——
“侯爷莫怕,虽说侯爷生得好看,小女子绝对是良民中的良民,不会欺负你的。”
“本侯有何好怕?”宋观尘实不明白,怎么一来到此女面前,心如止水、八风不动那一套便维持不住?
忍气忍到快内伤,阔袖一甩,他越过她大步往屋里走。
一进屋中,冲击随即涌上。
女子的居所甚是宽敞,一条从挑高天顶垂泄而下的丝绣轻纱将内寝间和外间分隔开来。
外间占去大部分,摆设颇为朴素简单,就临窗下一张长榻,角落边置着烹茶台以及一张红木长几,屋中全铺上木质地板,里头没见到半张高椅矮凳,倒是有好几坨大大小小的抱枕、迎枕散在几处,全都蓬蓬松松,连几团坐垫也“胖”得很,一看就想往上挪。
“烦请侯爷月兑靴再入。”轻和女嗓在近身响起,宋观尘毫无异议,一脚抬起,跟着就不动了,因他目光很快环顾一圈后,牢牢被那座巨件绣屏吸引。
这是要她伺候的意思吗?苏练缇内心好笑一叹,仍认命地弯身帮他月兑靴,月兑完一脚他还配合地抬起另一脚。
他大爷一踏上木质地板立时往绣屏那儿凑,见到底下一张长台摆着木格盘,盘格中数十种颜色的彩线收拾得井井有条,尺寸不一的绣针插在一颗红灿灿的胖针包上,乍见下竟颇有可爱之感。
其他的像银剪子、绣绷子,绣片以及一些他喊不出名的小东西,全搁在那儿。
看来她的小院不仅是起居睡觉之所,亦是她用来完成作品的地方。
“可有名称?”他仍细细赏着眼前这一幕令人叹为观止的豪放和精致。
苏练缇有些脸红,但也颇觉自傲。“『江山烟雨』。”
“好。好个『江山烟雨』。然,这江山也仅能是东黎皇帝的江山。”他不吝称赞,见事亦迅,一下子已联想到,遂慢悠悠启嗓。“据闻,提督织造太监齐连与尊师花无痕乃莫逆之交,织造署欲在皇上过诞节、百官入宫上寿时献贺礼,想必献的就是此件大礼吧?”
自寻到她、得知她的身分,这些天他已让手下把“幻臻坊”的底细里里外外刨了个遍。
苏练缇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着那一片随着温润烛光跳动而变幻色泽的江山烟雨,那雨宛若是真,绵邈似烟,润出彷佛一望无际的磅礴。
那低柔女嗓荡开,如一叶落水,引出圈圈涟漪——
“民女曾以这一座巨件绣屏向圣上求得一道指婚,得偿所愿嫁给了某位世族大家的公子为妻,一跃成了权贵圈里的人物。”
闻言,宋观尘蓦地调头看她,眼神冷峻。“上一世,不曾有那样的旨意。”
对照上一世的记忆,隐约记得正霖二十二年皇上过寿,确实有一件上寿贺礼颇受瞩目,但他当时仅是听闻,并未亲见,毕竟当时他刚从苍陀山回归锦京不久,为得帝王青眼,为了在短时间内闯出名声,天天随三法司衙门的人查事、办案、缉凶,根本无心在此等“小事”上头。
“是。上一世不曾有那样的旨意,所以并非上一世所发生的事。”她微敛双眉,嘴角总是翘翘的。“民女有着前两世的记忆,与侯爷相遇五狼山连峰下的腾云客栈、受侯爷相救,那都是上上一世发生的。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重返十八岁这年,民女自个儿也不明白,但老天既然赐了这般机会,民女怎能不好好重活一回?”
“上上一世吗……”宋观尘亦感惊奇,但毕竟重生之事也发生在他身上,对她的说法他并无猜疑。
见她转身移步,走到那处烹茶且堆满松软枕子的角落,他自然而然跟了过去。
“然上一世并无圣上为民间女子指婚之事,你不愿再嫁,是前一世尝到苦果?”
眼前女子瞥了他一眼却不答话,只轻哑道:“侯爷随意坐吧,小炉里的火还养着,一会儿就能喝上热茶的。”
宋观尘与她隔着长几撩袍落坐,臀下厚度恰好、软硬适中的坐团确实舒服,他一肘斜倚靠架,瞬也不瞬注视着她,脑海中浮现重生后的这些年、时不时会回想起的那些话,那女子带笑意,语气若叹——
侯爷这是在显摆吗?觉得孩子看重你、心系于你,对你心心念念着,都要胜过我这个当娘的……
“上回在本侯府里,你提到有个五岁的闺女,说本侯与孩子好有话聊……你竟冒险带孩子过五狼山连峰,是被夫家逼急了,是不?”
我想侯爷定然不知我那孩儿了……但还是想告诉侯爷一声,我家萱姐儿念你甚深啊……
他兀自颔首,像在驳着脑中那声音,徐缓道:“你不说,本侯却是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你那孩子,你唤她……萱姐儿。”
毕竟这一世,我彻底避开,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没他瀚海阁卓家……
“孩子是瀚海阁卓阁老家的骨血,那一世负了你母女俩的,是锦京卓家里的哪一位?”
听到他提及萱姐儿,苏练缇眸底陡烫,眼泪快流出来,再听他连锦京卓家都道出,内心更苦涩。“……侯爷是如何得知?”
“就在这屋中,你亲口告知。”他深涧似的瞳底激滥着细细火光。
苏练缇先是一愣,蓦然明白过来。
“那时唠唠叨叨说得那么杂乱,侯爷竟都记得呢。”
她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开始摆弄茶具,温壶温杯、置茶入汤,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然后分茶到杯中,再将摆着茶杯的四方小托盘推到贵客面前。
“侯爷请用茶。”芽色茶汤清香扑鼻,未入喉已嗅到细致甘味。
“你尚未回答本侯问话。”他举杯闻香,目光锁在她脸上。“负了你母女二人的是卓家哪位公子?”
“民女与那卓家早不相干,都是前尘又前尘的旧梦了,还是一场恶梦,我庆幸自己已然清醒,不愿再去回想,侯爷且放过民女吧。”
她是真觉得没必要多说,提那个人做什么呢?但她的“不愿提”、“不愿回想”落入宋观尘眼中却是另一番演绎。
莫非是旧情难忘吗?
他喉结上下微动,抑下直往喉头冒出的怪味,那滋味当真……很不是滋味。
他骄傲地不愿再多问,喝茶像饮酒似的一口干掉杯中茶汤,烫了舌头也硬撑着装面无表情。
苏练缇未察觉他心思起伏,再次往他空杯中注落清芽香茗,顺势反问——
“那侯爷呢?若推敲起来,定然是重生在十二岁前吧?”要不也无法保住面容不残。
宋观尘很清楚“若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也明白所谓的“礼尚往来”,而他问,她答了大部分,如今换她发问,他也需答上一些。
“本侯重生在十岁那年。”这一次他举杯缓缓品茗而非牛饮,润润喉又道:“祸事发生在十二岁,让本侯尚有一年多的时候布署一切,自然能如苏姑娘你这样,避开那些不愿再想起的,扭转命运。”
他的话听进耳里不知为何有些泛酸,像冲着她使性子似的。
苏练缇没往心里去,对眼前男子一贯的纵容,仅好奇又问:“侯爷如何避祸?”
他勾起樱泽薄唇,嗓音生寒。“那有何难?提前把那些造乱的全杀了,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如此而已。”
“侯爷如何杀?你……你那时外貌也才十岁,那样稚龄幼小,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抵抗那么多坏人?”
他喜欢她焦急的语气,喜欢她瞠圆一双杏眸瞬也不瞬盯紧他,喜欢她的雅静沉着因他而出现裂痕,变得那样不淡定。
他有病,病得不轻,而病因就出在她身上,但……他好像半点也不觉排斥。
完了!最最可怕的是还觉得甘之如饴。
他气息不稳地被她盯了好一会儿才答话——
“当时本侯尚未开衙建府,家中有一位从祖辈时代便追随多年的老仆擅使各类诡谲暗器,上了春秋后便低调在府中的仆人院落里养老,重生前我不曾花心思留意此人,只觉那是鸡鸣狗盗之辈才使的手段,但是啊,当时想法毕竟大错特错、错得离谱。重生之后,本侯特意拜那位老仆为师,求他倾囊相授。”
他单手转着茶杯,感受上头温度,语气忽转幽深。“拜师学艺皆在暗中进行,连亲人都瞒住了,到了遇事那时,本侯顺势让自己被劫走,再以随手可得的暗器杀尽所有人,无论是地上小石,又或是那些人怕饿坏本侯而丢到我面前的果脯花生,皆能成暗器,取之杀之,无比痛快。”
不待苏练缇再问,他敛袖转腕,竟一指往杯中勾起茶汤,手起手落间,一滴芽色茶汤化成一股无行暗劲儿,“厅!”地一声轻响,把对角那烛台上的一抹明亮烛火瞬间扫灭。苏练缇陡然一惊,当真未料这一世他竟练成如此刁钻诡谲的功夫,不由得讷讷问:“那……那武林正宗的苍陀山大派呢?民女这两天打探过,侯爷这一世依旧是苍陀山习艺有成的弟子,不是吗?”
岂料他笑笑道:“武林正派该学的那些,本侯上辈子都学了,进苍陀山习武,本侯自然学得比旁人都快,既搏得一个武林正派子弟的名声,提前学成下山亦让皇上对本侯另眼相看、青眼有加。”
她捧起茶啜饮,想了想他所说的,抬眉对上他的目光。
“民女问了『幻臻坊』里的人,都说当今正霖帝是有一位一母同胞的亲手足封为瑞王,然,这位王爷以及其年仅十三岁的嫡长子当年竟与侯爷一同遇难,齐齐落入水寇手中,最后仅侯爷幸运获救……”
一屋静寂,他面色彷佛无波,静静等着她再开口。
她深吸一口气,徐然吐出。“若无猜错,那些所谓的水寇也许并非水寇,许是奉命假扮的,那些……是瑞王父子的人,而侯爷将计就计,先下手为强,把人全都了结,没留下半个活口。”
此次提及瑞王父子,他没有如上一次那样暴怒,但神态更难捉模。
“怎么?这一世就不允本侯使些旁门左道、剑走偏锋吗?苏姑娘可是怕了本侯?”
他未否认,即表示她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
想象他可能经历过的事,她心中难受并不想深探,遂摇摇头。“民女若怕,便不会邀侯爷进屋里用茶。”
“哼,深夜随随便便邀男子进屋,你还好意思说嘴?”突然火大起来。
“谁让侯爷白日不来,偏要深夜如剑插地般定在那儿,不让你进屋成吗?再说,民女才没有随随便便,那是因为来的人是你。”
话听前段,宋观尘内心既羞又恼不痛快,但听到最后那一句,彷佛天降甘露,心头火顿时全灭。
他冷哼一声,欲掩饰什么般举杯又饮。
苏练缇忽觉方才口气像在指责他,不好,她有必要解释一下。
“侯爷,其实民女的想法很简单,以为真要相较起来,我可比侯爷多出一世的记忆,而且我家萱姐儿走的那一年,民女都三十出头了,比起侯爷上一世受车裂之刑离世时的年纪还大上两、三岁有余呢,所以民女是一位『大娘』了,且比侯爷还要『年长』,男女之防也就用不着太讲究,是吧?”
……是吧?
是吧个头!
宋观尘只觉灭掉的那把心头火再度烧旺起来!
他单手抓着一颗胖枕,都想朝那张恬静又气死人不偿命的鹅蛋脸丢过去。
她“大娘”个鬼!
“不讲究男女大防吗?好啊,正合本侯心意,那本侯今夜在就这儿睡下。”道完,他竟推开靠架扶手四仰八叉往后一躺。
“你……”苏练缇瞠眸瞪着几是躺进软枕堆里的男子,非常无言。
“苏姑娘不乐意?想赶人?”他微撑起上身看她,嘴角讽刺一扬。
总觉今夜他的脾气忽起忽落,她很是不解,但见他大剌剌躺在枕堆里,眉目生动,清俊无俦,她不由得想起上一回……亦是上一世,血已流干的他被偷偷带进这屋子里的情景,对比此际,她的心没来由便塌软了一角,知道这样似乎不太好,可就是生出一种想宠着他、纵着他的心情……
“侯爷想留,那便留下吧。”她叹息般道。
好像并未彻底为难到她,宋观尘再次冷哼,干脆躺平闭目不理人。他兀自生闷气,听到她的嗓声低低柔柔如摇篮曲儿——
“知会侯爷一声,丝芝小院如厕的地方在这屋子外头左侧的小室,侯爷若有需要,自可沿着石头小路过去,轻易能寻……然后半夜若口渴了,红泥小炉上备着一壶茶水,随时有热茶可饮,再然后……欸,不成,你这样要着凉的。”
他听见她起身走开,墨睫忍不住才动,想偷觑,便听到她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下一瞬,他颈部以下全被轻轻软软之物覆盖住,淡雅香气钻进鼻间。
他骤然张眼,发现身上盖着一件蓬松被子。
他先是瞪大双眼,紧接着美目细眯,因为身上这件被子的被套根本是用碎布拼凑缝制出来的,五颜六色,花花绿绿,七彩缤纷到令人……发指,简直比那种“纳百家之福”的碎布百宝被还要厉害。
未等他出声,她冲着他冰冷冷的俊颜已先笑着解释——
“这条被子是民女闲暇时候将『幻臻坊』里余下的各样零头碎布收集起来,再一片片缝接起来制成的,里边塞着弹得松松软软的棉絮,就一直搁在箱笼里没用过,夜里仍是冻人,还请侯爷将就。”
宋观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应。
她怕他受冻,为他张罗,他内心生出窃喜之情,但又不愿她探知太多,怕面子要保不住。
他就是如此这般瞥扭,上一世到这一世,头一回有这般体悟。
苏练缇的心思没有他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柔声又道:“侯爷是民女的大恩人,见侯爷好好的,无病无灾,那样才好啊。”
敢情她待他好,全因他曾于她有恩,如此而已?
然而她所牵念着的那一世,他根本毫不知晓,完全无感啊!
宋观尘一下子又满腔不是滋味,才想刺她几句,却见她忙着拍抚他身上的被子,似想将拼布被面上的皱痕一一抚去。
他仰躺瞅着她轻垂的面容,那样认真,那般虔诚,竟让他的心思蓦地飘到前世的那一夜,有一个她,那人亦是认真虔诚,眉眼温柔,手劲也温柔,那一个她与眼前这样的她面容重叠,表情一致,直击他的心。
他已然说不出话,却听到那样轻软的一句——
“好了,这样才齐整呢。”
瞬间如遭电击,完全不行了!
他一把握住那只在被面上挪移的柔黄,使劲儿一带,在姑娘家讶呼中把娇软软的身子扯向自己,和着暖被压在了身下。
实不知哪里又惹到他,苏练缇咽了咽唾津,鼓勇道:“侯爷若不喜这件被子,内寝木柜里还备有一件,只是那已是民女过用的旧物……还是侯爷想回去了?毕竟这儿与宁安侯府相较,定然简陋太多,怕侯爷要睡不好。”
宋观尘气息不稳,眼神如苍鹰瞰兔,既锐利深沉又跳窜火花,恨不得张口将她咬下,但这般“想咬她”的心情绝非因怒而生,却是饱含渴求,如久旱逢甘霖,如饥寒交迫之人终得一顿佳肴、一份热烘烘的暖意,令他几难把持。
他忽然放松,隔着被子半压在她身上,脸还直接埋在她颈窝处。
“侯爷你……”
“本侯困了。”他打断她的话,轻掀的双唇似有若无碰触到她的颈肤,感觉底下那身子微绷,他恶劣地悄扬嘴角。
“侯爷困了那就……”柔软女嗓十分隐忍。
“上上世,你说你遇人不淑,终被辜负,所以重生后你未再婚配,是吗?”
“……是。”欸,好喘,没办法,她推不动他。
“你还说本侯有恩于你,姑娘特意来报恩的,对不?”
“唔……对……对吧。”算是特意报恩吗?她也不太确定,仅是目光一直追随他,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什么也没做,就只在他被车裂曝尸之后去收尸殓葬,能为他做的事其实很少很少。
“好。”男子终于抬起头,但那一大把乌亮亮的青丝仍散在被子上、地板上,与她的发丝相叠相贴。
苏练缇忍不住又暗暗吞咽唾液,感觉一颗心快跳出喉头。
堪称绝世无双的白玉俊颜当真好看到让人自惭形秽,她避无可避地嗅到那一股独属于他的寒梅冷香,美之物人人爱,她也爱看美人,只是眼前这一位美人靠得也太近,她、她有些无法消受。
听他说好,她勉强想厘清到底好什么好,他低沉且坚定的声音再起——
“既然苏姑娘是来报恩,本侯给你一个机会,就以身相许吧,如何?”
今夜来这儿之前,宋观尘完完全全没有这般想法。
他想见她,于是来了。
他欲与她谈开,于是来了。
但此一时分,要她“以身相许”的话如此自然而然道出口,他内心震惊之余竟生出可耻的愉悦,好像自己终于找到一个把柄,打着“让她报恩”这个理由当大旗,堂而皇之亲近,甚至“占地为王”。
苏练缇怔怔然望着他好半晌,眸子都忘记要眨了,最后断定,这位大爷咽到都说起梦话。
“侯爷莫要闹我。民女若然以身相许,那才叫糟蹋了侯爷。”她表情又带纵容,想着自己可是“大娘”、“大婶”等级的人物,才不怕英俊小伙子撩拨,遂软语安抚道:“好啦好啦,如果侯爷需要人形抱枕才能入眠,那拿民女来充当一下也无妨,能陪侯爷安睡,也是大大报了恩。”
语毕,她全身放松,由着他压制,双眸甚至闭起,一副准备让他抱着同眠的势态。
结果她耳畔便响起男人似乎又被惹怒的声音——
“哼,陪睡就算报恩吗?没那么容易!”
下一瞬,她身上陡轻,寒梅淡香不再盈满鼻间,他已翻在一旁躺平。
苏练缇撑起上身,略感头晕眼花,缓了缓才完全坐起。
见他赌气般闭着眼躺平不动,她实也无话可说,随手拉来暖被重新为他盖上,压好被角。
“望侯爷安眠。”轻柔得如喃似叹。
吹熄外间的烛火,仅留一小盏让她带进垂纱薄幕后的内寝。
坐在自个儿榻上,将两边床幢放落,她巧肩陡然一垂,重重吐出压在胸房间那一团热呼呼的气息。
好烫啊好烫,她偷偷捧住脸蛋,都想用力揉脸了,看能不能把那害羞脸红全数揉掉。
心跳如擂鼓一般,还道自己是什么“大娘”、“大婶”等级,足可笑看一切,欸欸,原来“道行”根本非常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