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練緹覺得自個兒今日著實太莫名其妙,時不時就想抬頭揚睫,要不就回首去瞧。
到底欲瞧些什麼?她心里又鬧不清、道不明。
即便已是戌時末的現下,她獨自一人在自身的絲芝小院里理著新制成的彩線,那種古怪感仍隱隱約約。
深吸口氣調息,將挑出的彩線穿過繡花針,她想在「江山煙雨」的繡屏上多添變化。
一直重回十八歲有個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好處的地方,就是不論刺繡、手編、織錦,甚至染布、裁縫,她多出許多時間令各項手藝精進又精進,而一精進的結果便是對自己的作品忍不住吹毛求疵。
「江山煙雨」完成好幾日了,師父似也瞧出她的「病」,沒有催促她交出。
她手搭繡屏才欲走針,那古怪感又起,不禁推開菱格窗往外一探。
豈料這一探,不是古怪,是驚愕至極!
都不知怔愣多久才曉得要反應。
她放下繡針推門而出,朝佇足在廊階下小天井的男子跑去,月光皎潔,將他的俊龐分割出明暗,顯得輪廓更形清晰,那雙長目無比炯亮。
他像把劍戳在地上動也不動,夜探姑娘家院落這般近似「采花賊」的行徑,不穿夜行衣便也罷了,竟還是一身清雪淡色,完全沒想掩蓋,可說十分囂張。
說實話,不是宋觀塵囂張,是他火氣亂燒沒法子多想,只曉得要來尋她。
他偷偷闖進「幻臻坊」後院,根本不確定她的居所在哪里,也想著她是否已睡下,直到在這處小院覷見她的剪影映在窗紙上,所有問題都不成問題。
然,此刻相見,惹得他心緒難平的女子來到面前,眉目間滿是訝然,他莫名地惱羞成怒。
「你看什麼?」突然惡目相向。
蘇練緹驀地很想笑。
他深夜闖進,盯梢般靜謐杵在她的小院天井里,竟質問她看什麼……有些明白過來了,他這是在虛張聲勢,試圖掩飾什麼。
她抿唇一笑,低柔道︰「看侯爺的臉啊,生得這樣好看。」
被她的「實話實說」堵過來,宋觀塵登時一噎,能做的事只有持續怒目惡瞪,膚底一片細火亂燒騰。
蘇練緹上回被他關進皇城軍司鐵牢,之後又被他帶回寧安侯府「審問」,她後來細細思量,明白在那當下她提到「變童」、提到「懷璧其罪」什麼的,實觸踫到他的逆鱗,才引得他火爆對待。
堂堂的皇城大司馬寧安侯爺要她滾蛋,她哪里還能多留?
顧不及外邊已經宵禁,然後她連盞燈籠也沒有,出了侯府只能認命步行回去,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至少是在侯府里吃飽喝足了才被趕出來。
心里暗暗祈求別踫上巡城的兵勇,如果又被逮回皇城軍司或是巡捕衙門里,那當真就好笑了。
結果事情總這樣,越怕的越會遇上,離開寧安侯府不過一刻鐘,她沒能避開一行巡防兵的巡邏,被堵在大街上厲聲盤查。
就在她覺得當晚很可能又要繼續她的牢獄之災時,馬蹄奔馳聲在暗夜中清楚傳來,把一群巡防兵驚得都快拔出腰間佩刀。
來者,寧安侯是也。
她回首仰望高坐駿馬馬背上的他,那張俊漠面龐看不見半點暴怒過的痕跡,雙目深不見底。
她胸房梗著一口氣都不知該說什麼,他大爺竟面無表情拋了一句——
「她是本侯的人。」
連大司馬或侯府的通行令牌都懶得出示,當著一票傻了眼的巡防兵面前直接探臂撈她上馬,揚長而去……被他扣在身前馬背上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他是特意追出來送她回去的。
只是……她怎麼就成他的人了?
當夜他策馬送她回「幻臻坊」,行到門前讓她下馬,雖說不是拋她下去,動作也沒怎麼憐香惜玉,她自是明了他面上盡避不顯,心里那把火氣怕是仍噗噗噗直冒,遂也不好再嘗試交談或多問什麼,僅輕聲道謝便鑽進自家織繡坊里。
想起那一晚實在紊亂得很啊!
她從側邊一道小門進到坊里,一進去忽見里邊燈火通明,好多人擠在前院待客廳上,師父、師弟、師妹、管事大叔,以及盛大娘和幾位相處多年的織工繡工們,全湊在廳里商量要往哪兒打探她的消息、如何救她回來。
驟然見到她出現,二十多雙眼楮都看傻了。
欸欸,他寧安侯實在也是欺負人,那天才惹出那樣一場,讓師父和大伙兒為她擔憂傷神,此刻竟還夜闖她的絲芝小院!
她可不是沒有脾氣的女子,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兒呢,怎樣都該好好對他發一頓火才對,但……怎麼辦?她就是舍不得對他擺臉色。
想起上上世他對萍水相逢的一個孩子的照看,再想起上一世她對他多年的關注,想起他最後落得那樣下場,想著想著便是一陣陣心酸難忍,舍不得,不舍得,憐惜有之,柔情有之,偏就發不了火。
宋觀塵是被那毫無遮掩的眸光看到撐不住,喉結上下微顫,狠狠噴息——
「本侯若頂著半張殘顏,瞧你還會不會這般緊盯不放?」
「會啊,怎地不會?」蘇練緹坦率頷首。「上一世民女常就躲在街角、巷弄轉角或茶館飯館的角落,偷偷盯著侯爺瞧。」輕垂的面容顯得有些靦腆,但溫潤真摯,翹起唇角一笑,有著某種近似瓜熟蒂落般的暖意。「……只是侯爺沒察覺罷了。」
宋觀塵又狠狠被噎住,膚底熱氣迅速拓開,氣息都不穩了。
蘇練緹突然福至心靈般問︰「那侯爺呢?今兒個莫不是盯了民女一整個下午?」
她瞬間得到解答,因男人俊到沒邊兒的五官瞬間怔凝,緊接著直接漲紅整張臉給她看,即便在深夜時分,單憑月光也能瞧清他滿臉通紅。
「原來真是侯爺。」恍然大悟輕嘆。
「本侯那是……有話問你。」他板著臉,努力重整旗鼓。
「侯爺若不嫌棄,進屋里喝杯熱茶可好?」見他因她的主動邀情挑眉眯目,她笑笑解釋。「上回有些不歡而散,侯爺想談之事根本沒談完,今夜來訪,想必不是說一、兩話就能了卻一切,既要長談,外頭猶帶春寒,凍著了可不好。」略頓,她抿唇又笑——
「侯爺莫怕,雖說侯爺生得好看,小女子絕對是良民中的良民,不會欺負你的。」
「本侯有何好怕?」宋觀塵實不明白,怎麼一來到此女面前,心如止水、八風不動那一套便維持不住?
忍氣忍到快內傷,闊袖一甩,他越過她大步往屋里走。
一進屋中,沖擊隨即涌上。
女子的居所甚是寬敞,一條從挑高天頂垂泄而下的絲繡輕紗將內寢間和外間分隔開來。
外間佔去大部分,擺設頗為樸素簡單,就臨窗下一張長榻,角落邊置著烹茶台以及一張紅木長幾,屋中全鋪上木質地板,里頭沒見到半張高椅矮凳,倒是有好幾坨大大小小的抱枕、迎枕散在幾處,全都蓬蓬松松,連幾團坐墊也「胖」得很,一看就想往上挪。
「煩請侯爺月兌靴再入。」輕和女嗓在近身響起,宋觀塵毫無異議,一腳抬起,跟著就不動了,因他目光很快環顧一圈後,牢牢被那座巨件繡屏吸引。
這是要她伺候的意思嗎?蘇練緹內心好笑一嘆,仍認命地彎身幫他月兌靴,月兌完一腳他還配合地抬起另一腳。
他大爺一踏上木質地板立時往繡屏那兒湊,見到底下一張長台擺著木格盤,盤格中數十種顏色的彩線收拾得井井有條,尺寸不一的繡針插在一顆紅燦燦的胖針包上,乍見下竟頗有可愛之感。
其他的像銀剪子、繡繃子,繡片以及一些他喊不出名的小東西,全擱在那兒。
看來她的小院不僅是起居睡覺之所,亦是她用來完成作品的地方。
「可有名稱?」他仍細細賞著眼前這一幕令人嘆為觀止的豪放和精致。
蘇練緹有些臉紅,但也頗覺自傲。「『江山煙雨』。」
「好。好個『江山煙雨』。然,這江山也僅能是東黎皇帝的江山。」他不吝稱贊,見事亦迅,一下子已聯想到,遂慢悠悠啟嗓。「據聞,提督織造太監齊連與尊師花無痕乃莫逆之交,織造署欲在皇上過誕節、百官入宮上壽時獻賀禮,想必獻的就是此件大禮吧?」
自尋到她、得知她的身分,這些天他已讓手下把「幻臻坊」的底細里里外外刨了個遍。
蘇練緹與他並肩而立,同樣望著那一片隨著溫潤燭光跳動而變幻色澤的江山煙雨,那雨宛若是真,綿邈似煙,潤出彷佛一望無際的磅礡。
那低柔女嗓蕩開,如一葉落水,引出圈圈漣漪——
「民女曾以這一座巨件繡屏向聖上求得一道指婚,得償所願嫁給了某位世族大家的公子為妻,一躍成了權貴圈里的人物。」
聞言,宋觀塵驀地調頭看她,眼神冷峻。「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
對照上一世的記憶,隱約記得正霖二十二年皇上過壽,確實有一件上壽賀禮頗受矚目,但他當時僅是听聞,並未親見,畢竟當時他剛從蒼陀山回歸錦京不久,為得帝王青眼,為了在短時間內闖出名聲,天天隨三法司衙門的人查事、辦案、緝凶,根本無心在此等「小事」上頭。
「是。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所以並非上一世所發生的事。」她微斂雙眉,嘴角總是翹翹的。「民女有著前兩世的記憶,與侯爺相遇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受侯爺相救,那都是上上一世發生的。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重返十八歲這年,民女自個兒也不明白,但老天既然賜了這般機會,民女怎能不好好重活一回?」
「上上一世嗎……」宋觀塵亦感驚奇,但畢竟重生之事也發生在他身上,對她的說法他並無猜疑。
見她轉身移步,走到那處烹茶且堆滿松軟枕子的角落,他自然而然跟了過去。
「然上一世並無聖上為民間女子指婚之事,你不願再嫁,是前一世嘗到苦果?」
眼前女子瞥了他一眼卻不答話,只輕啞道︰「侯爺隨意坐吧,小爐里的火還養著,一會兒就能喝上熱茶的。」
宋觀塵與她隔著長幾撩袍落坐,臀下厚度恰好、軟硬適中的坐團確實舒服,他一肘斜倚靠架,瞬也不瞬注視著她,腦海中浮現重生後的這些年、時不時會回想起的那些話,那女子帶笑意,語氣若嘆——
侯爺這是在顯擺嗎?覺得孩子看重你、心系于你,對你心心念念著,都要勝過我這個當娘的……
「上回在本侯府里,你提到有個五歲的閨女,說本侯與孩子好有話聊……你竟冒險帶孩子過五狼山連峰,是被夫家逼急了,是不?」
我想侯爺定然不知我那孩兒了……但還是想告訴侯爺一聲,我家萱姐兒念你甚深啊……
他兀自頷首,像在駁著腦中那聲音,徐緩道︰「你不說,本侯卻是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你那孩子,你喚她……萱姐兒。」
畢竟這一世,我徹底避開,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沒他瀚海閣卓家……
「孩子是瀚海閣卓閣老家的骨血,那一世負了你母女倆的,是錦京卓家里的哪一位?」
听到他提及萱姐兒,蘇練緹眸底陡燙,眼淚快流出來,再听他連錦京卓家都道出,內心更苦澀。「……侯爺是如何得知?」
「就在這屋中,你親口告知。」他深澗似的瞳底激濫著細細火光。
蘇練緹先是一愣,驀然明白過來。
「那時嘮嘮叨叨說得那麼雜亂,侯爺竟都記得呢。」
她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開始擺弄茶具,溫壺溫杯、置茶入湯,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然後分茶到杯中,再將擺著茶杯的四方小托盤推到貴客面前。
「侯爺請用茶。」芽色茶湯清香撲鼻,未入喉已嗅到細致甘味。
「你尚未回答本侯問話。」他舉杯聞香,目光鎖在她臉上。「負了你母女二人的是卓家哪位公子?」
「民女與那卓家早不相干,都是前塵又前塵的舊夢了,還是一場惡夢,我慶幸自己已然清醒,不願再去回想,侯爺且放過民女吧。」
她是真覺得沒必要多說,提那個人做什麼呢?但她的「不願提」、「不願回想」落入宋觀塵眼中卻是另一番演繹。
莫非是舊情難忘嗎?
他喉結上下微動,抑下直往喉頭冒出的怪味,那滋味當真……很不是滋味。
他驕傲地不願再多問,喝茶像飲酒似的一口干掉杯中茶湯,燙了舌頭也硬撐著裝面無表情。
蘇練緹未察覺他心思起伏,再次往他空杯中注落清芽香茗,順勢反問——
「那侯爺呢?若推敲起來,定然是重生在十二歲前吧?」要不也無法保住面容不殘。
宋觀塵很清楚「若欲取之,必先與之」的道理,也明白所謂的「禮尚往來」,而他問,她答了大部分,如今換她發問,他也需答上一些。
「本侯重生在十歲那年。」這一次他舉杯緩緩品茗而非牛飲,潤潤喉又道︰「禍事發生在十二歲,讓本侯尚有一年多的時候布署一切,自然能如蘇姑娘你這樣,避開那些不願再想起的,扭轉命運。」
他的話听進耳里不知為何有些泛酸,像沖著她使性子似的。
蘇練緹沒往心里去,對眼前男子一貫的縱容,僅好奇又問︰「侯爺如何避禍?」
他勾起櫻澤薄唇,嗓音生寒。「那有何難?提前把那些造亂的全殺了,干干淨淨,一了百了,如此而已。」
「侯爺如何殺?你……你那時外貌也才十歲,那樣稚齡幼小,根本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抵抗那麼多壞人?」
他喜歡她焦急的語氣,喜歡她瞠圓一雙杏眸瞬也不瞬盯緊他,喜歡她的雅靜沉著因他而出現裂痕,變得那樣不淡定。
他有病,病得不輕,而病因就出在她身上,但……他好像半點也不覺排斥。
完了!最最可怕的是還覺得甘之如飴。
他氣息不穩地被她盯了好一會兒才答話——
「當時本侯尚未開衙建府,家中有一位從祖輩時代便追隨多年的老僕擅使各類詭譎暗器,上了春秋後便低調在府中的僕人院落里養老,重生前我不曾花心思留意此人,只覺那是雞鳴狗盜之輩才使的手段,但是啊,當時想法畢竟大錯特錯、錯得離譜。重生之後,本侯特意拜那位老僕為師,求他傾囊相授。」
他單手轉著茶杯,感受上頭溫度,語氣忽轉幽深。「拜師學藝皆在暗中進行,連親人都瞞住了,到了遇事那時,本侯順勢讓自己被劫走,再以隨手可得的暗器殺盡所有人,無論是地上小石,又或是那些人怕餓壞本侯而丟到我面前的果脯花生,皆能成暗器,取之殺之,無比痛快。」
不待蘇練緹再問,他斂袖轉腕,竟一指往杯中勾起茶湯,手起手落間,一滴芽色茶湯化成一股無行暗勁兒,「廳!」地一聲輕響,把對角那燭台上的一抹明亮燭火瞬間掃滅。蘇練緹陡然一驚,當真未料這一世他竟練成如此刁鑽詭譎的功夫,不由得訥訥問︰「那……那武林正宗的蒼陀山大派呢?民女這兩天打探過,侯爺這一世依舊是蒼陀山習藝有成的弟子,不是嗎?」
豈料他笑笑道︰「武林正派該學的那些,本侯上輩子都學了,進蒼陀山習武,本侯自然學得比旁人都快,既搏得一個武林正派子弟的名聲,提前學成下山亦讓皇上對本侯另眼相看、青眼有加。」
她捧起茶啜飲,想了想他所說的,抬眉對上他的目光。
「民女問了『幻臻坊』里的人,都說當今正霖帝是有一位一母同胞的親手足封為瑞王,然,這位王爺以及其年僅十三歲的嫡長子當年竟與侯爺一同遇難,齊齊落入水寇手中,最後僅侯爺幸運獲救……」
一屋靜寂,他面色彷佛無波,靜靜等著她再開口。
她深吸一口氣,徐然吐出。「若無猜錯,那些所謂的水寇也許並非水寇,許是奉命假扮的,那些……是瑞王父子的人,而侯爺將計就計,先下手為強,把人全都了結,沒留下半個活口。」
此次提及瑞王父子,他沒有如上一次那樣暴怒,但神態更難捉模。
「怎麼?這一世就不允本侯使些旁門左道、劍走偏鋒嗎?蘇姑娘可是怕了本侯?」
他未否認,即表示她應該猜得八九不離十。
想象他可能經歷過的事,她心中難受並不想深探,遂搖搖頭。「民女若怕,便不會邀侯爺進屋里用茶。」
「哼,深夜隨隨便便邀男子進屋,你還好意思說嘴?」突然火大起來。
「誰讓侯爺白日不來,偏要深夜如劍插地般定在那兒,不讓你進屋成嗎?再說,民女才沒有隨隨便便,那是因為來的人是你。」
話听前段,宋觀塵內心既羞又惱不痛快,但听到最後那一句,彷佛天降甘露,心頭火頓時全滅。
他冷哼一聲,欲掩飾什麼般舉杯又飲。
蘇練緹忽覺方才口氣像在指責他,不好,她有必要解釋一下。
「侯爺,其實民女的想法很簡單,以為真要相較起來,我可比侯爺多出一世的記憶,而且我家萱姐兒走的那一年,民女都三十出頭了,比起侯爺上一世受車裂之刑離世時的年紀還大上兩、三歲有余呢,所以民女是一位『大娘』了,且比侯爺還要『年長』,男女之防也就用不著太講究,是吧?」
……是吧?
是吧個頭!
宋觀塵只覺滅掉的那把心頭火再度燒旺起來!
他單手抓著一顆胖枕,都想朝那張恬靜又氣死人不償命的鵝蛋臉丟過去。
她「大娘」個鬼!
「不講究男女大防嗎?好啊,正合本侯心意,那本侯今夜在就這兒睡下。」道完,他竟推開靠架扶手四仰八叉往後一躺。
「你……」蘇練緹瞠眸瞪著幾是躺進軟枕堆里的男子,非常無言。
「蘇姑娘不樂意?想趕人?」他微撐起上身看她,嘴角諷刺一揚。
總覺今夜他的脾氣忽起忽落,她很是不解,但見他大剌剌躺在枕堆里,眉目生動,清俊無儔,她不由得想起上一回……亦是上一世,血已流干的他被偷偷帶進這屋子里的情景,對比此際,她的心沒來由便塌軟了一角,知道這樣似乎不太好,可就是生出一種想寵著他、縱著他的心情……
「侯爺想留,那便留下吧。」她嘆息般道。
好像並未徹底為難到她,宋觀塵再次冷哼,干脆躺平閉目不理人。他兀自生悶氣,听到她的嗓聲低低柔柔如搖籃曲兒——
「知會侯爺一聲,絲芝小院如廁的地方在這屋子外頭左側的小室,侯爺若有需要,自可沿著石頭小路過去,輕易能尋……然後半夜若口渴了,紅泥小爐上備著一壺茶水,隨時有熱茶可飲,再然後……欸,不成,你這樣要著涼的。」
他听見她起身走開,墨睫忍不住才動,想偷覷,便听到她去而復返的腳步聲。
下一瞬,他頸部以下全被輕輕軟軟之物覆蓋住,淡雅香氣鑽進鼻間。
他驟然張眼,發現身上蓋著一件蓬松被子。
他先是瞪大雙眼,緊接著美目細眯,因為身上這件被子的被套根本是用碎布拼湊縫制出來的,五顏六色,花花綠綠,七彩繽紛到令人……發指,簡直比那種「納百家之福」的碎布百寶被還要厲害。
未等他出聲,她沖著他冰冷冷的俊顏已先笑著解釋——
「這條被子是民女閑暇時候將『幻臻坊』里余下的各樣零頭碎布收集起來,再一片片縫接起來制成的,里邊塞著彈得松松軟軟的棉絮,就一直擱在箱籠里沒用過,夜里仍是凍人,還請侯爺將就。」
宋觀塵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對應。
她怕他受凍,為他張羅,他內心生出竊喜之情,但又不願她探知太多,怕面子要保不住。
他就是如此這般瞥扭,上一世到這一世,頭一回有這般體悟。
蘇練緹的心思沒有他那麼多彎彎繞繞,只柔聲又道︰「侯爺是民女的大恩人,見侯爺好好的,無病無災,那樣才好啊。」
敢情她待他好,全因他曾于她有恩,如此而已?
然而她所牽念著的那一世,他根本毫不知曉,完全無感啊!
宋觀塵一下子又滿腔不是滋味,才想刺她幾句,卻見她忙著拍撫他身上的被子,似想將拼布被面上的皺痕一一撫去。
他仰躺瞅著她輕垂的面容,那樣認真,那般虔誠,竟讓他的心思驀地飄到前世的那一夜,有一個她,那人亦是認真虔誠,眉眼溫柔,手勁也溫柔,那一個她與眼前這樣的她面容重疊,表情一致,直擊他的心。
他已然說不出話,卻听到那樣輕軟的一句——
「好了,這樣才齊整呢。」
瞬間如遭電擊,完全不行了!
他一把握住那只在被面上挪移的柔黃,使勁兒一帶,在姑娘家訝呼中把嬌軟軟的身子扯向自己,和著暖被壓在了身下。
實不知哪里又惹到他,蘇練緹咽了咽唾津,鼓勇道︰「侯爺若不喜這件被子,內寢木櫃里還備有一件,只是那已是民女過用的舊物……還是侯爺想回去了?畢竟這兒與寧安侯府相較,定然簡陋太多,怕侯爺要睡不好。」
宋觀塵氣息不穩,眼神如蒼鷹瞰兔,既銳利深沉又跳竄火花,恨不得張口將她咬下,但這般「想咬她」的心情絕非因怒而生,卻是飽含渴求,如久旱逢甘霖,如饑寒交迫之人終得一頓佳肴、一份熱烘烘的暖意,令他幾難把持。
他忽然放松,隔著被子半壓在她身上,臉還直接埋在她頸窩處。
「侯爺你……」
「本侯困了。」他打斷她的話,輕掀的雙唇似有若無踫觸到她的頸膚,感覺底下那身子微繃,他惡劣地悄揚嘴角。
「侯爺困了那就……」柔軟女嗓十分隱忍。
「上上世,你說你遇人不淑,終被辜負,所以重生後你未再婚配,是嗎?」
「……是。」欸,好喘,沒辦法,她推不動他。
「你還說本侯有恩于你,姑娘特意來報恩的,對不?」
「唔……對……對吧。」算是特意報恩嗎?她也不太確定,僅是目光一直追隨他,一直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她什麼也沒做,就只在他被車裂曝尸之後去收尸殮葬,能為他做的事其實很少很少。
「好。」男子終于抬起頭,但那一大把烏亮亮的青絲仍散在被子上、地板上,與她的發絲相疊相貼。
蘇練緹忍不住又暗暗吞咽唾液,感覺一顆心快跳出喉頭。
堪稱絕世無雙的白玉俊顏當真好看到讓人自慚形穢,她避無可避地嗅到那一股獨屬于他的寒梅冷香,美之物人人愛,她也愛看美人,只是眼前這一位美人靠得也太近,她、她有些無法消受。
听他說好,她勉強想厘清到底好什麼好,他低沉且堅定的聲音再起——
「既然蘇姑娘是來報恩,本侯給你一個機會,就以身相許吧,如何?」
今夜來這兒之前,宋觀塵完完全全沒有這般想法。
他想見她,于是來了。
他欲與她談開,于是來了。
但此一時分,要她「以身相許」的話如此自然而然道出口,他內心震驚之余竟生出可恥的愉悅,好像自己終于找到一個把柄,打著「讓她報恩」這個理由當大旗,堂而皇之親近,甚至「佔地為王」。
蘇練緹怔怔然望著他好半晌,眸子都忘記要眨了,最後斷定,這位大爺咽到都說起夢話。
「侯爺莫要鬧我。民女若然以身相許,那才叫糟蹋了侯爺。」她表情又帶縱容,想著自己可是「大娘」、「大嬸」等級的人物,才不怕英俊小伙子撩撥,遂軟語安撫道︰「好啦好啦,如果侯爺需要人形抱枕才能入眠,那拿民女來充當一下也無妨,能陪侯爺安睡,也是大大報了恩。」
語畢,她全身放松,由著他壓制,雙眸甚至閉起,一副準備讓他抱著同眠的勢態。
結果她耳畔便響起男人似乎又被惹怒的聲音——
「哼,陪睡就算報恩嗎?沒那麼容易!」
下一瞬,她身上陡輕,寒梅淡香不再盈滿鼻間,他已翻在一旁躺平。
蘇練緹撐起上身,略感頭暈眼花,緩了緩才完全坐起。
見他賭氣般閉著眼躺平不動,她實也無話可說,隨手拉來暖被重新為他蓋上,壓好被角。
「望侯爺安眠。」輕柔得如喃似嘆。
吹熄外間的燭火,僅留一小盞讓她帶進垂紗薄幕後的內寢。
坐在自個兒榻上,將兩邊床幢放落,她巧肩陡然一垂,重重吐出壓在胸房間那一團熱呼呼的氣息。
好燙啊好燙,她偷偷捧住臉蛋,都想用力揉臉了,看能不能把那害羞臉紅全數揉掉。
心跳如擂鼓一般,還道自己是什麼「大娘」、「大嬸」等級,足可笑看一切,欸欸,原來「道行」根本非常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