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会过后,宋观尘被正霖帝殷丰召至作为起居间的纯元阁说话。
已是知天命岁数的正霖帝十分喜爱宋氏一门中这位貌若美玉、能力拔群的年轻儿郎,喜欢到都要暗暗懊恼自己怎就没有这样内敛沉稳又光风霁月的好儿子。
东黎后位空虚许久,正霖帝近来才让宋恒贞从贵妃之位晋升为皇后。
然,东黎目前并没有确立太子。
当年正霖帝的元配林皇后先是为皇室诞下一双龙凤胎,孩子出世没多久,龙凤胎里的男孩便被册封为太子,无奈十五岁时,都已是能行大婚的年纪,一场突然在宫中爆发传染的热疫夺走年轻太子的性命。
林皇后身子骨原就纤细,产龙凤胎时险些过不了关,当时就伤了根本,之后经过几年调养,身子虽说恢复得尚可,但再也未能怀上,岂料人到中年还得面临丧子之痛,且还是贵为东黎太子的宝贝孩儿,这一记重击确实将林皇后击倒,身心俱疲,渐至槁木死灰。
正霖帝同样悲痛难掩,太子于他而言并非仅是太子,是君臣、更是充满孺慕之情的父子,那是个十分优秀好学、聪明孝顺的孩子,有过这样的太子,要正霖帝再点出另一名新太子,他心里那道坎还横在那儿,只觉几个皇子中就没有一个能让他甘心点头的。
而每每见到宋观尘,他下意识便想,太子若然长大成人,定也如宋家大郎这般风神秀雅、能耐过人。
皇帝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宋观尘心里如明镜一般。
不仅心知肚明,这一切更是他有意的操弄。
已故太子殷祚与他年岁相仿,几年前病死东宫,上一世的他面容半残,实难以令帝王移情,加之那时的他亦未想过这么做。
然重生过后,他心态大变,深知许多事需得未雨绸缪,更得先下手为强,令帝王看重、看进眼里心里,尤为重要,最最重要的是,一切还得做到润物无声。
皇帝召他到纯元阁实也没什么紧要之务欲问。
但身为皇城大司马兼御前行走,宋观尘仍尽责述职,亦将近日锦京中发生的趣闻妙事说与正霖帝解闷,这其中便有不少世家大族以及高官重臣们的家务和私事,有趣归有趣,却也包含许多细节,他“无意间”成了皇上的耳目,而许多时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帝王心术须撩得不动声色才好。
谈完事,正霖帝还留他用完午膳才放人。
帝王真情流露道:“出宫前去探望一下皇后吧。爱卿自小失恃,你阿姊那是长姊如母,总念着你。”
“遵旨。”他恭敬行礼,退出纯元阁。
既有皇上的旨意,宋观尘自是恭敬不如从命,在内侍带领与通报下直接去到宋恒贞如今所住的凤颐宫。
凤颐宫的暖阁内清光明亮,将身为皇后的女子镶出满身的雍容华贵。
即使年过三十,宋恒贞仍保养得十分得宜,颊腴肤润,青丝乌亮光滑,唇下生着一颗小小朱砂痣,顾盼笑语之间别有风情,实是美人中的美人。
“知道阿弟今日陪皇上用膳,本宫原打算命宫人备上香茗和小食亲自送过去,好同你说说话,结果适才就收到通报,说皇上要你过来呢。”边说着,上前将行大礼的宋观尘拉起。
宋观尘由着皇后姊姊一把拉到软垫上落坐,面前长几上早摆满各色精致茶点和新鲜果物,宫婢们立时送上刚煮好的香茶。
“皇上没发话的话,我也是要来求见阿姊的,阿姊若不见,我可要伤心坏了。”
他笑弯双眼,剑眉朗朗,完全就是一副意气风发、俊俏飒爽样儿,如此俊逸青年却撒娇似的说出那般话,惹得内侍和宫娥们皆抿嘴忍笑,宋恒贞倒没忍,直接以袖掩唇笑得好欢。
“说什么呢?淘气!阿姊恨不得你能天天来呢!”
宋观尘咧嘴笑,俊颚得意一扬,在皇后姊姊亲手布置下吃起茶果、啜饮香茗,姊弟二人说说聊聊,凤颐宫内气氛温馨,笑声连连。
一名嬷嬷此时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八岁女娃儿跨进凤颐宫暖阁,小丫头一瞧见宋观尘,原是努力学端庄的步伐瞬间加快,几乎是飞也似的冲进宋观尘怀里。
“舅舅!舅舅——”欢声高扬,负责指导行仪的教养嬷嬷想阻都阻不了。
宋观尘先是一把搂住孩子,拍拍她的背,温声问:“嘉怡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嘉怡宝石般清亮的眼睛一眨,好快已明白过来,小小身子从他怀里退开,退退退,退到约五步之外,朝背靠迎枕的宋恒贞跪下行礼。
“嘉怡刚从葛太傅那里下课,特来给母后请安。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脆声道,一双小手心伏贴着温润的木质地面,额头点地。
“好,好孩子……”宋恒贞朝挺起上半身,双臂展开,朝小嘉怡道:“快来母后这儿。”
嘉怡遂起身,像扑进宋观尘怀里那样飞扑到母后怀里。
宋观尘笑看偎在长姊怀中、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的七公主,内心却勾出一丝冷笑。
冷笑并非针对长姊或小嘉怡,而是眼前这一幕独独少了某位皇子,那令他不由得痛快笑着,一想起那名皇子,冷酷绝然便从心底浮起。
五皇子殷祺。
靠着他宋氏一门的势力登上皇位的进熙帝。
在上一世,这位五皇子与七公主嘉怡皆在年岁小小之时便被阿姊带在身边养大,嘉怡天真烂漫、聪敏伶俐,甚得他与长姊欢心,而今亦然。
而五皇子殷祺,其生母出身太过低微,又不得圣宠,即使诞下皇子,后宫位阶也才升至美人,远远构不着三妃九嫔的列位。
当初是殷祺的生母赵美人自己求到他阿姊面前,阿姊心软,加上自身无出便有所考虑,这才顺水推舟促成此事……但,既已让他宋观尘重活这一世,他岂会让那个状似秉性纯良、实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有可乘之机!
他与长姊宋恒贞相差十二岁,而娘亲在他甫满三岁时便离世,阿姊当真是长姊如母,从小到大对他的呵护那是无微不至,可以想象,上一世他被新皇判车裂酷刑,那对长姊是多么大的打击?
一个是她自小带在身边养大的皇子,一个是与她一母同胞再亲近不过的手足,他家阿姊遭受怎般煎熬,宋观尘每每想起都要痛到难耐。
这一世,他在恰当时机劝阻了当时仅在妃位的长姊,劝她尽避入宫多年怀不上龙种,也别慌不择路般随便抱来某个皇子养在膝下。
阿姊最终被他说动,听了他的劝,最后仅将出生不到周岁便丧母的七公主嘉怡接到身边教养,至于五皇子殷祺……哼,不值一提。
“想什么呢?”宋恒贞爱怜地轻拍他的面颊一记。
宋观尘召回心神,露出“吾家有女初长成”既欣慰又苦恼的表情。“在想啊,咱们嘉怡公主这么好,再过几年阿姊可要操心了,因为找不到足可匹配咱们七公主的儿郎啊。”他朝闻言有些懵懂的女孩儿眨眨眼,俊朗笑开——
“嘉怡别怕,舅舅会帮着把关,凡是想迎娶咱们东黎七公主的人,都得来跟舅舅打上一架,右挺得过十招没被打趴,也才有资格进级,你说好不好?”
他这话把小小鲍主闹到脸蛋红扑扑。
嘉怡又腻进宋恒贞怀里,后者却是一脸好气又好笑地睐他。“阿弟又淘气了是不?哼哼,你还好意思招惹嘉怡,也不想想自个儿,都二十岁了还不肯议亲,宋氏长房的嫡子就你这一根独苗,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定下来?”
这是抱石头砸自个儿脚了,宋观尘心头一凛。
宋恒贞继续念叨。“阿弟虽领受了皇恩,封侯又建府,也得多想想咱们定国公府里的亲人,阿爹年岁渐高,身为嫡子的你总得快快开枝散叶才好,就更别提祖母了,老人家当真盼星星盼月亮的,就盼你赶紧成亲生子,将来啊,阿弟的儿子可承袭宁安侯爵位,你则接爹爹的定国公爵位,咱们宋氏一门才能稳稳当当的呀。”
关于他的婚事,长姊倘若揪住这话题不放,接下来会很不妙,八成皇后姊姊手中已列出长长名单,全是东黎各大世家或权贵高门出身的闺秀,就等着一个个提出说与他听。
不妙!
这“锋头”不避不行!
再难都得避得当机立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果不其然,他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以月兑身。
好不容易寻到借口,他拜别了皇后姊姊,甫踏出凤颐宫,一名其貌不扬的小内侍立即上前领路,那模样像是仅按宫规欲送他出宫门,两人走了一小段路,微弯着上身的小鲍公忽然低声道——
“七公主的近身侍卫皆已按侯爷之意安排妥当。”
“公主与哪一个最亲近?”昂首阔步,出声却不见唇动,俊庞微透漠然。
“今年最新一批考核选进的新侍卫陆彦松。”小鲍公迅速报上对方出身。“洵州陆家长房三公子,年十六。”
宋观尘低应一声,脚步从容。“洵州陆氏……原来是芳弘郡主的夫家。”
“正是。”
“身分倒也匹配,十六嘛……一个八岁,一个十六,也还可以。”薄唇淡勾。“就让他们二人好好处吧。”
“小的明白。”意思是要多制造七公主与陆家三郎亲近的机会,当这只幕后推手。
小鲍公心领神会,尽避不甚明白宁安侯的最终意图,但他到底受过贵人大恩,贵人又保他日后尽享富贵,那他听话办事准不会错。
反观宋观尘,他仅是记取上一世的教训,未雨绸缪罢了。
若按上一世发展,正霖帝在位只余七、八年,他未再确立太子,而是写下传位诏书锁进盒中,驾崩后才在皇后与众位辅政大臣面前开盒宣读圣旨。
但如今五皇子殷祺并未过继到皇后膝下,离皇位根本是十万八千里,那……会是哪一位皇子被正霖帝写入传位诏书中?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皇子,而是帝女?
翻开东黎国史,就曾有两位女帝登基之史事,其中一位还是正霖帝的太女乃女乃明华女帝。
接下来的七、八年间,如果帝王的目光能被一名比任何一位皇子都来得优秀的皇女吸引了去,那东黎下一任的继位者是否可能变成女帝?
任何事,皆可能发生。
毕竟他正深入其中,努力地推波助澜,接下来朝堂的变化尽在他胸壑间,他将会尽一切所能,把所有一切皆导向对自己有利的一方。
当初他宋氏一门能将五皇子殷祺推上王位,而今想扶持七公主为女帝,想来也并非太难之事,所以得未雨绸缪,在未来女帝身边埋桩是越早越好,趁着小小鲍主仍稚女敕天真,将人送去她身边长久相伴,若然日久生情,那便是她的一根软肋……
利用谁、操控谁,他毫无愧疚。
这一副清逸俊朗、光风霁月的外貌恰是他最好的掩护,美之物,人人爱,众人喜之慕之,又有谁能全盘看出他内心关暗。
你知道什么?
你又自以为懂得什么?
两句怒中淬毒的质问忽在脑中响起,那是他的声嗓,试图掩饰什么……也像极度恼羞成怒,因此爆发,对那个看出太多、知道太多的女子爆发。
“……侯爷?”小鲍公见他蓦地顿住脚步,略感疑惑。
此际,前头不远处的一道月洞门忽起动静,来人未跨过月洞门,声先至——
“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逼着我去?娘亲这样,张嬷嬷你也这样,本皇子虽未封王,到底也是父皇的儿子,为何还得顾虑东顾虑西,时时被你们推着往皇后娘娘跟前凑?”男孩儿的脆声夹带明显的不耐烦。
“小点声啊咱的小祖宗!主子和老奴都是一心为五殿下您着想啊,殿下您可不要……哇啊!”忙着出声劝慰的宫人老嬷嬷才跨过月洞门,老眼一抬,险些吓昏过去,双膝发软顺势下跪,颤着声道——
“宁、宁安侯……侯爷……老奴给侯、侯爷请安啊……给侯爷请安……请、请安……呜呜呜……”哭调都出来了。
被吓到的可不仅老嬷嬷一个,与嘉怡同年纪的殷祺吓得更是差点屁滚尿流。
他知道宁安侯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他还知道父皇特别看重此人,甚至可说喜爱宁安侯远远胜过他们几个皇子。
他也偷听过二皇兄和三皇兄他们暗地里痛批父皇偏爱的行径,恨得牙痒痒,但也不敢公然得罪宁安侯,只是拼命想拉拢。
而他……他连拉拢的念头都不敢有,因为宁安侯……呜呜呜,真的很可怕啊!
好多人都赞宁安侯好,说他文武双全,将来必是国之大器、君之良辅,但……但是……
宁安侯的眼神好恐怖,为什么都没人看出来?难道只有他察觉到吗?
就像此时,居高临下垂首瞧来的那两道淡淡目光,就把他瞧得浑身瞥扭,让他想发脾气又不敢,阵阵寒意直从心底冒出,然后……然后他终于记起自己刚刚冲着张嬷嬷都说了什么,登时脊柱发寒。
“呜哇——”一声大哭出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哪儿不适吗?”宋观尘并未上前,仅轻声徐问,问得跪地的张嬷嬷猛磕头。
“没事的没事的,殿下他、他没事,老奴代替主子向侯爷道谢,谢侯爷关心。”
孩子启蒙是最最紧要的,尤其身在皇家。
宋观尘看着眼前这个在上一世自小便养在皇后姊姊身边、而这一世却是在生母赵美人手中成长的五皇子,内心再度涌出快意冷笑。
畏缩、胆怯、小家子气,寻不到上一世精心培养出来的聪颖伶俐样儿,更丝毫没有正霖帝所喜爱的果决霸气,这样的五皇子形同废物,却还想凑到他家皇后姊姊面前蹭好处?
宋观尘没去理会张嬷媲,而是走到五皇子跟前,安抚般轻拍孩子肩头,跟着弯、凑唇在孩子耳畔低声道——
“是啊,怎么大伙儿都逼着你往皇后娘娘那儿凑?本侯瞧,殿下就别去了,毕竟再如何使劲儿,本侯都会掐得你不能出头。这一辈子,殿下就乖乖的,有的吃就吃,有的喝就喝,别逼本侯太快收拾你,殿下以为如何?”他嗓音好轻好柔,衬得话意威胁感十足。
道完,他圈臂恭敬一揖,作足礼数,这才从容挺直腰身。
“殿下不哭了?那是把本侯的话听进去了,如此甚好啊,没事就好,那本侯先告退了。”他浅笑如清风明月,又是一揖,旋身离开。
他这一走,小鲍公自然快步跟上,走没多久,后头张嬷嬷发出杀猪般尖叫——
“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别吓老奴啊!来人呀,快来人帮帮忙!来人啊!”闻声,两名在园子里修枝扫落叶的宫人已然赶来。
小鲍公急瞥了眼,低声回报。“侯爷,五皇子晕倒了,像还不断抽搐。”
朕初登基,本应大赦天下,然此乱臣贼子不惩不能安民心,今当车裂于西市口,曝尸不险,以正视听。
少年新帝高高端坐在锦华殿龙椅上,意气风发,睥睨天下,而今,这样就吓坏了?宋观尘内心冷笑,俊庞一片漠然。
“小鲍公快去帮忙唤太医吧,前头不必再送,本侯自出得了宫。”
不等对方再说,宋观尘抛下话后迳自离去,身后那一团混乱皆与他这个始作俑者无关了。
出了宫门,侯府马车早早候在外头。
吩咐车夫将马车拉往皇城军司后,他遂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胸中莫名晦涩。
这一世,许多事全按他的意思而行,避开危机,扭转局势,该意气风发的是他,但复仇的滋味其实并不完全甜美,仍透着一抹除不去的苦涩,从上一世盘桓到重生的现在。马车轮子缓慢滚动,他身躯跟着轻晃,有些后悔今日入宫没有直接骑马。
他隐忍烦躁地掀开细竹窗帘,想好好呼吸吐纳一番,那姑娘的窈窕身影就这样毫无预警闯进他眼底,仅一眼,便舍不得调开目光。
左胸骤然跳得怦怦山响,他自个儿两耳都能听见。
“停!”他喊住自家马车,立时跃下。
“侯爷,这……怎么了?”扯住强绳控马,老车夫一脸莫名。
宋观尘瞥了他一眼,道:“把斗笠给本侯!”
“嘎?”
“本侯事后还你十顶。”
“侯爷,老奴这斗笠又旧又脏啊,您、您不合适吧……啊!”老车夫讶呼一声,因为自家侯爷竟动手来抢,两下轻易除了他的大斗笠,还很快戴上,遮住大半张俊脸。
“你先回府,不必相候。”宋观尘头也不回直接走掉。
老车夫还愣愣在想,爷说事后要还他十顶斗笠,这个“事后”……究竟是哪件事之后?
嗯,不好说、不好懂啊。
另一边,宋观尘已迅速混入大街上往来的人群里,不动声色地接近那姑娘,又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确保她不会发现自己正遭人尾随偷觑。
今日的她一身藕色春衫,窄袖阔裙加之腰间一条宽版鹅黄腰带,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形,一头黑发轻束,耳边慵懒地荡着几根发丝,鹅蛋脸被这午后春光镶出淡淡一层金粉,越发衬得她双眸明亮。
他喉结处微微有些发紧,却未察觉方才从宫中出来时所怀的那股沉郁已然消褪,取而代之的是生动跳跃的心音。
“苏姑娘,今儿个怎么你亲自来啦?”酒铺里的掌柜笑咪咪问候。
苏练缇笑答,“有点事得亲自去办,便顺道过来沽些酒孝敬我家师父。”
掌柜点头。“好咧,那还是照旧吗?三算烧刀子、三锣蜜花酿?”
“就五五吧,各再多上两钟,有劳了。”
“苏姑娘太客气,是小店要多谢您才是。”掌柜殷勤招呼,一边扬声要伙计们打酒装砖,不一会儿,几砖酒全搬上小板车。
掌柜送客送至门外,苏练缇与对方又说了几句,这才坐回板车上,赶着小毛驴离开。
大街两旁铺头甚多,摊子更是不少,毛驴板车走得慢悠悠的,让跟踪的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尾随不落。
不只沽酒,一路上毛驴板车停停走走,姑娘家一口气采买了不少东西,小板车上渐渐装满吃的用的喝的,满满当当。
苏练缇没有直接将车拉回“幻臻坊”,而是拐向西街。
西街是锦京有名的工匠一条街,打铁、雕刻、木工、砌石等等的店铺到处林立,连棺材店也有好几间。
苏练缇把板车停在一家老字号木工坊前。
将小毛驴系在门前拴马石上时,她下意识蝶首一抬,望着街上好一会儿……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哪儿古怪,可认真去寻,又什么都没有。
一切寻常。
欸,定然是她多思多虑了。
自嘲笑笑,她利落系妥绳子,木工坊的主人家此时已迎将出来。
苏练缇率先笑道:“赵大叔,我给您送两锁子酒来,还有两匹夏布是要给婶子的。”
“你……你这是干什么?”蓄着满满落腮胡的中年汉子两眉高挑,很是不解,想了想道:“该不会是为了那条雪蚕冰丝发带吧?欸欸,说真格,咱不算被强取豪夺呀,那位什么……什么宁安侯的,一见那发带,两眼都要瞪突了,开口就说要买,咱说要买上『幻臻坊』买,后来他大爷就紧揪带子不肯还,往桌上搁下一只鼓鼓小袋,人就扬长而去,追都没法儿追。”
苏练缇眼皮忽地一跳,有种熟悉感。“……鼓鼓小袋吗?”
赵大叔点头如捣蒜。“是啊,是鼓鼓的一小袋,打开一瞧,里头全是金叶子,你婶子可高兴坏了。”语气变得很不好意思。“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拿,你婶子跟我强,拿了的话又于心不安。”
金叶子。欸,果然是他宁安侯惯使的路数。
心底一叹,她浅浅露笑——
“赵大叔您就安心收下那只小袋吧,让婶子高兴高兴何尝不好?您也别想太多,没事儿的。至于两罐子酒和两匹夏布,原就是特意送来给您,多谢赵大叔每每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多次『拯救』咱们家的一帮子织机啊,没有赵大叔力挺,咱们『幻臻坊』可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俏皮话终是让落腮胡黑汉搔着头哈哈大笑。
“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表情却颇有些得色,显然对自己的修缮手艺很是自信。
“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呢。”苏练缇边说边从板车上抱下酒霾子。
赵大叔这下子不推辞了,很快接手过去,将两铎酒搬进木工坊内,而苏练缇则是抱着两匹夏布跟进去。
在跨过木工坊的铺头门槛时,她本能地忽又回首,左右环视了半圈。
西街上人来人往热闹无比,却也寻常无比,她敛眉想了想,最终摇摇头一笑,大步踏入木工坊内。
宋观尘“尾随偷窥”的行径一直持续到人家姑娘返回“幻臻坊”才结束。
都已是彩霞满天、归鸟群群,他没有再进皇城军司,选择直接回府。
他在十六岁御封宁安侯,较上一世提早三年封侯,侯府宅第亦是圣上所赐,而父亲宋定涛除了是辅政大臣,亦是一品国公爷,在长姊宋恒贞被册封为后后,更添上国丈的身分,如今所住的定国公府一样是正霖帝所赐的宅第。
宋观尘当初要搬至宁安侯府自个儿过日子时,定国公府里的老夫人可有一千、一万个不答应,就怕自家的宝贝孙子会冷着、饿着,但老人家再如何不愿意也挥不过宋观尘的执意。
最后他是搬出来别府而居了,但宁安侯府里担任要职的几位管事却都是老人家一手安排过来的人,管着府中大小婢子的宛姑姑便是其中一个。
今夜,宛姑姑就觉主子不太对劲儿,晚膳没进多少,一副魂不守舍样儿,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竟浮现一张姑娘家的鹅蛋脸,是主子前些天带回府里的姑娘,还是被他抱回来的,更是他头一个带回府的姑娘,这当真耐人寻味了。
于是在丫鬟们将房中收拾干净并撤走后,宛姑姑将烛火熄去一半,状若无心般问:“侯爷这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本侯才没有看上她!”
没想到反应如此之大,宛姑姑立时又问:“她是谁?”
“她是……”宋观尘蓦然住口,及时意识到宛姑姑的技俩,目光不由得锐利。
宛姑姑抿抿唇,云淡风轻一笑。“我家侯爷生得那是玉树临风、俊逸潇洒,文成武就,实是要颜有颜,要才有才,真看上谁能有不手到擒来的吗?就看侯爷敢为不敢为罢了。”
“本侯没有看上谁。”宋观尘再次强调,内心恼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被胡乱套出如此莫名其妙的话来。
跟他上一世离世时的年岁相较,宛姑姑也不过长他七、八岁而已,他是视她如家人一般,一时不防才会轻易中招。
这一边,宛姑姑表示明白般脑袋瓜恭敬一点。“那是,奴婢这下子算是明白了。”
然后……接着……就没有下文了。
确认房中留下充足的热水和热茶后,宛姑姑亦把烛光弄到最适度,显得满室温暖朦胧又不会太幽暗,她朝主子淡然喰笑,屈膝一福,安静退出。
结果宋观尘只觉内心更闷。
本侯才没有看上她!
她是谁?
他内心十分清楚,那个“她”指的是谁。
五脏六腑如受百爪抓挠,难以淡定,无名火一簇簇烧向四肢百骸,如何成眠?
他在房中不知所谓地来回踱方步,踱啊踱的,都数不清踱过几回,突然推门而出,高大修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