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怒吼,大雨倾盆,在水雾弥漫中,道路难辨,行人止步。
一道银光从空中闪过,只闻“轰隆”、“喀嚓”声响,雷声轰鸣中,道旁的一株粗壮老树折断了一截树干,轰然落在道上,正正落在一辆由远而近的马车前,阻挡道路。
护卫在马车周围的护卫尚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听闻一阵接连不断的山石泥沙轰鸣声从前方传来,几乎是片刻之间便将前方道路给堵了个结结实实。
前路不通,只能调转马车,朝来路返回。
顶着密不透风的雨帘,迎着呼啸而来的疾风,一行人行进得万分艰难。
这场雷雨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先前没有丝毫的征兆,突然之间便骤然而临,让行人张皇失措。
听着车外风狂雨骤、电闪雷鸣,车内的程玥宁心中也是惊骇莫名,若不是先有断枝阻路,他们再继续前行,只怕就要埋没在那一片泥石流下。
人祸犹可避,天灾却往往让人无计可施,只能暗自道声,侥幸!
跟程玥宁一样惊惧的还有坐在另一辆青幔马车上的田满,他这辆车是前引,大姑娘乘坐的大马车紧随在后,方才若非有断枝落地,只怕就算大姑娘能侥幸逃过一劫,他这把老骨头也要葬送在那里。
山道行路,最怕的便是遇到这样大雨天山体滑坡形成的泥石流,几乎是九死一生。
一行人在狂风骤雨中挣扎着终于回到了之前短暂停留吃午饭的镇子,找了家客栈投宿。
看这样的天气情况,短时间内他们恐怕是要在这里歇几天了。
六名护卫即使穿着蓑衣,此时也全都如同从水中捞出一般,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站在客栈门口身上还不断地往下滴水。
从车上下来,走进客栈的程玥宁看到他们这般情形,眉头微蹙,说道:“先去换身干爽衣服吧。”
护卫的目光同时看向了落后大姑娘两步的老管家身上。
田满开口道:“听大姑娘的,先去换衣服吧。”
六人这才退下到客栈房间去换衣服。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客栈内已然只能靠点油灯来照亮。
程玥宁倒没急着回房间,而是在客栈大堂内找处空桌坐下来,点了壶茶。
田满就站在她身边伺候。
“你也坐下吧。”程玥宁是真不太适应这样的主仆分别。
田满告罪一声,便在桌子另一边坐下,却也不坐实,随时准备起身服侍主子。
自从离开宣城,他们已经赶了半个多月的路,一路风尘仆仆,除了夜宿,几乎不在路上浪费时间。
而程玥宁此时的装束也已经与当初在宣城时大不相同,虽然在外一切从简,但老管家田满还是尽量比照着伯府规制给自家姑娘准备了相应的衣物服饰,但是在采买丫鬟上,大姑娘坚决不要,他一想这匆忙间采买的丫鬟,难免会有差错,便也就此打住。
除了丫鬟的问题,其他事情程玥宁倒都是无所谓的态度,由得田满决定。
小二执烛台,客栈掌柜亲自捧了一壶茶来。
程玥宁微笑颔首致谢。
田满起身接过茶壶,先用热茶涮了一遍杯子,才给自家姑娘倒了茶轻轻放到她面前。
程玥宁心中满是无奈,也只能对他点头致意。
田满又对掌柜说道:“麻烦店家煮些姜汤来,我们需要祛祛寒。”
“好的好的,”掌柜满面堆笑,“小店简陋,委屈贵客了。”
田满礼貌地回道:“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店家这里的条件已经极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掌柜见对方并没有多少搭理自己的意愿,便识趣地领着小二退下。
很快,换过衣服的六名护卫也重新回到了程玥宁身边。
程玥宁无奈地打发他们到紧挨的另一张空桌坐下,六人依从。
就在程玥宁打算喝完手中的茶就回房歇着的时候,客栈门口又传来声响。
有人骂骂咧咧地从外面冲了进来,一边抖动身上的衣裳,一边抱怨道:“这什么见鬼的天气,小爷的身上全被浇透了,少砚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看的天气啊?”
另一个相对较为矮小瘦弱的童子一身小厮仆役打扮,一脸的惶恐陪笑,不住地认错。
那正自拧着自己衣袖上水渍的少年眼神不经意间扫到一旁,目光顿住,眉梢微挑,神色带了抹兴味,大步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手往田满眼前一拍,道:“田大管家,你不在京城伯府,怎么会跑到这么个小地方来的?”嘴上这样问着,目光却已经很自动地往坐在首位的少女看去。
打扮倒是端庄齐整,但是长相就差强人意了些,恐怕还不如他们国公府上随便的一个小丫鬟长得好。
田满在少年走过来时就已经起身相迎,此时恭敬地回道:“小的见过齐世子,这是我家大姑娘。”
“大姑娘?”齐渊若有所思,而后恍然,“你们府上那个嫡出的姑娘?”当年跟着前安远伯夫人弃了伯府富贵一走了之的那个。
“正是。”
齐渊有兴趣了,“那你这是?”
田满道:“奉我家伯爷之命,接大姑娘回京。”
齐渊朝着端坐不言的少女施了一礼,自报家门,“定国公府齐渊,见过席姑娘。”
虽然她早已改名换姓,但她如今毕竟是以安远伯府的嫡出姑娘身分示人,程玥宁倒也没有刻意说明,而是起身敛衽一礼,淡声道:“小女子有礼。”
她在席家排行第五,当初父亲便随口给她取了一个“五娘”的名字,席五娘便是安远伯府嫡出姑娘的名讳。说起来,已经很多年不曾有人这样叫过她了,想想,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齐渊眼中讶然之色更浓,这姑娘倒是落落大方,礼不曾错,倒不像是被无知村妇教养出来的粗鄙女子。
“世子,咱们还是去换下衣服吧,要是着凉生病就不好了。”那个名叫少砚的童子跟过来,好言好语地劝着。
“知道了知道了,先去换衣服。”齐渊不耐烦地嚷完了,然后眼睛蓦地瞪圆,盯着自己的小书僮,道:“咱们包袱里还有干衣服吗?”
这话一出,少砚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答案很明显。
田满此时说道:“齐世子如果不嫌弃,就先换上我家护卫的衣服,再让店家帮忙将湿衣洗净烘干,以便替换。”
齐渊一脸不情愿,但考虑到现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田满从六名护卫里挑出一个跟齐渊身形差不多的,然后让他带齐世子下去换衣服。
没用多大功夫,换过衣服的齐渊回到大堂,然后一**就坐在了程玥宁身边。
田满吓了一跳,程玥宁也忍不住看了这位少年一眼。
十五六岁的少年,漂亮得惹人眼,只是少了些英武之气,脂粉气了些,若是换身女装几乎能以假乱真。
“我在路上听人说前面的路堵了,暂时走不了了,你们是不是也要在这里住几天?”
田满替自家姑娘做了回答,“回齐世子,是这样的。前面的路面滑坡泥石挡路,需得清理疏通之后才能通行。”
齐渊朝外面黑漆漆的天色看了一眼,撇嘴道:“这种鬼天气,真倒霉。”
程玥宁放下手里的杯子,打算回房歇着了,男女有别,加上对方又是顶级勋贵家的公子,性情不明,她还是避避的好。
“咦,这是刀?”齐渊的眼睛一下盯在了程玥宁的腰间。
田满脸色微沉,就待开口,齐渊已经一脸好奇地问刀的主人,“席家姊姊,妳这刀是装饰吗?”
呃,怎么突然她就变成席家姊姊了?
“不是装饰。”但她还是回答了对方的提问。
齐渊越发的好奇,眼睛都要发出光来。
程玥宁觉得这少年还怪可爱的,嘴角就扯出了一抹笑,伸手将自己腰间的刀连鞘摘了下来,放到了他手边。
齐渊兴致勃勃地拿起刀,一下就将刀从鞘中拔了出来,下一瞬他的眼睛就瞪圆了,“这是什么刀?”他怎么没见过。
“剔骨刀,杀猪卖肉剔骨时用的。”程玥宁很耐心地给他解惑。
齐渊一下子想到了安远伯的出身,据说就是屠夫来着,他的表情顿时就有些精彩。
程玥宁微微一笑,指着被他拿在手里的刀,平静地道:“我平时卖肉习惯用这个,家父便请人专门为我锻打了这把剔骨刀,方便我随身携带。”
“妳父亲—— ”齐渊突然明白过来,这个“父亲”肯定不会是远在京城的安远伯,应该是她的继父,难道又是个屠夫?
“对妳倒还是挺好的啊。”他干巴巴地把话补完。
程玥宁微笑赞同道:“家父对我确实很好。”
看到他将刀插回鞘放好,程玥宁伸手收起刀,重新挂回腰间。
田满察觉到齐世子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不过,这种事也不是他一个下人方便解释的,也只能闭口不言。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宛如在耳畔炸响的雷声接踵而来。
齐渊的身子顿时一抖,然后下意识地朝程玥宁的身边凑了凑。
程玥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原本准备起身的动作也就此打住,他似乎是怕打雷。
雷声轰隆隆接二连三响起,齐渊的身子一抖再抖。
程玥宁于是确认了,这个小少年是真的怕打雷。
“饿吗?”
听到她的问话,齐渊下意识地回答,“饿。”
“既然饿了,那就让店家准备些吃食吧。”
“哦。”
“吃食上有什么忌讳吗?”她又问。
齐渊摇头,“没有。”
程玥宁便道:“那我让店家挑他们拿手的上几个。”
“好。”
田满收到自家姑娘的眼神,心领神会地去跟掌柜吩咐。
程玥宁则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齐渊说着话,不着痕迹地转移着他的注意力。
少砚在一边站着,看着安远伯府这位嫡出姑娘耐心陪着自家世子,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席姑娘倒也没有套世子什么话,而是挑捡着乡间市井的趣事讲给世子听,分散他的注意力,这份体贴很是难得。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席姑娘看着相貌平平,性子却是不错。
“手绢怎么可能迭成小老鼠,我不信。”齐渊一脸的不以为然。
然后,他就看到程玥宁拿了方帕子出来,在手里左一迭又一迭的,不用多久功夫就真的迭出来一只布老鼠,看着还满像那么回事,动一下头,竟然还会跳,他一下子就惊奇了。
“好神奇啊!”
这少年想必被家里保护得极好,犹带赤子之心,这让程玥宁也愿意在他身上花费心思。
不知不觉间,店家就将做好的炒菜端了上来,两人之间的话题也就到此结束了。
客栈大堂因着两位贵客,掌柜也毫不吝啬地点起了几枝蜡烛,将大堂映得亮堂堂。
程玥宁并不饿,但她还是陪着齐渊动了筷子,但也仅是沾了沾唇罢了,基本没吃几口。
店伙计将后厨煮好的姜汤端上来,安远伯府的几个人便都盛了一碗各自喝下以驱寒。
程玥宁帮齐渊也盛了一碗。
齐渊道了声谢,也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位姑娘长相太过普通的缘故,他竟然觉得跟她挺投缘的,相处起来意外的很舒服。
在他们吃饭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不少行人冲进了客栈,基本都是匆匆要了房间便回屋换衣服去了,大多也都要了姜汤驱寒。
客栈大堂在不知不觉中人便多了起来,这个时候,程玥宁终于起身,说道:“我先回房歇着去了,齐世子请便。”
“哦,好的,席姊姊。”齐渊一副乖巧的模样冲她点头。
程玥宁笑了下,转身上楼。
等到程玥宁上了楼,齐渊转而看向一边的田满,小声咕哝了一句,“你们家这位姑娘人挺好的。”
田满微笑,他们家大姑娘自然是很好。
齐渊继续深思,不过,安远伯怎么会突然想起接他这个嫡女回京的?
想要联姻?
可是,就依席姊姊这样的容貌,实在是很难令那些挑剔的大家主母满意啊……
齐渊不由自主地替程玥宁担心了起来。
男人大多是视觉动物,尤其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就席姊姊这样的,就算勉强联姻成功,也是个独守空闺的下场,他突然觉得她挺倒霉的。
齐渊一个人胡思乱想,连外面的大雨渐渐变成了绵绵细雨,他都没察觉到。
还是少砚提醒了他一句,“世子,雨变小了。”
齐渊顺嘴就顶了句,“雨停了我们也走不了啊。”
少砚:“……”
雨虽然变小了,但是天却依旧黑沉沉的,这种天气,齐渊是不想回屋里待着的,便继续留在客栈大堂,听着旅人们天南海北的聊天。
当街上传来一更天的梆子响时,一阵沉闷的马蹄声突然自远处隐隐传来,渐渐地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原本在客栈大堂聊天的人此时的注意力已经不约而同转向了外面那阵突如其来的急促马蹄声,各人心中竟不约而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街上传来惨叫声时,大家心里的那股不祥终于应验,个个面色为之一变。
“快关门—— ”
客栈掌柜嘶吼着让小二赶紧关店门,但是—— 晚了!
一柄大刀随着一匹马奔进了这家客栈,大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尖叫,大家都慌不择路的四散逃避。
此时已经回到楼上房间的安远伯府护卫,听到异响纷纷走出房门查看,一见情形不对,便立时守在了自家姑娘的客房门口,不敢稍离。
少砚拖着自家世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上楼梯,一直跑到安远伯府护卫的身边才停下。
田满有些头疼,若是单单保护自家姑娘,六名护卫还算勉强,但若是再加定国公府的这位,那压力就骤然一下子变大了。
这附近竟然会有马贼!
来去如飞的马贼,在这样恶劣的雨天冲进了这处镇子,到处烧杀抢掠,原本还算平静的镇子瞬间便陷入了人间地狱。
大兴朝统一天下未久,各地仍有零星反对势力,不过大多变身成山匪强盗,如今天的这股马贼应该也是曾经的一方势力,只是如今沦落成为了强匪罢了。
齐渊躲在安远伯府的护卫身后,心里忍不住骂娘,不是说这股马贼是在隔壁州吗?那什么平南侯不是正领兵清剿马贼吗?怎么会让他们跑到这里来,还偏偏让他给碰上了。
这可真是倒霉催的!
“吱呀”一声轻响,身后的房门被人拉开。
齐渊一回头就看到了衣裳整齐却披散着长发的程玥宁,她手里拿着一支赤金发簪,也没见她怎么动作,一头黑亮柔顺的长发便被她轻巧挽在了脑后。
田满冲她一拱手,道:“大姑娘,麻烦您让齐世子进屋躲一躲吧。”
“哦,好的。”程玥宁并没有拒绝,而是侧开身,让人进门。
少砚忙不迭地跟着自家世子跑进了屋子。
田满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程玥宁并没有急着关门,而是看着田满道:“田管家要一起进来吗?”
田满摆手,“老奴就不进去了。”
“还是进来吧,这样他们守在外面也更心无旁骛些。”程玥宁如是说。
田满想了想,觉得自家姑娘说得在理,于是最终他也走进了屋子。
四个人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默默听着屋外嘈杂的声响。
谁都没有聊天的心情,不是他们冷血无情,而是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能保全自己都不容易,根本没有余力去帮助他人。
当窗棂传来轻响的时候,程玥宁猛地一下起身,顺手操起原本坐着的椅子用力朝着窗户那边砸了过去。
就听一声惨叫,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听着就觉得骨头有点儿疼。
齐渊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变得冷漠肃杀的人,这还是他之前印象里那个待人温和有礼的席家姊姊吗?
接下来,在连续亲眼目睹程玥宁飞脚将两个爬窗上来的贼人踹飞之后,齐渊忍不住苞自己的小书僮挤到了一起,一同星星眼看着突然之间霸王之气全开的人。
田满也震惊了,无论如何在他的印象里,他们家大姑娘一直都是温温吞吞、毫无杀伤力的存在,怎么突然间画风就不对了呢?
然后,田满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从她的包袱里模出了一根绳子,对,就是很结实的绳子,还挺长的!
就见大姑娘手法熟练地打了个绳结,然后在又一个贼人从窗户冒头的时候,一甩手就将绳子套到了对方脖子上,继而将人直接拉了进来,指间刀光闪现,那贼人连哼都没能哼一声便一命呜呼了。
田满:“……”
齐渊:“……”
少砚:“……”
老少三人默不吭声地缩在屋中一角,默默地看着原本该被人保护着的人化身成无敌女战士挡在了他们的身前。
杀完了人,顺手将死尸扔出窗外,做这一切的时候程玥宁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表情十分的平静,就彷佛这是一件特别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少砚往自家世子身边又凑了凑,身子有点儿抖。
齐渊却是看得两眼放光,崇拜简直都要化为实质从他的眼里掉出来。
田满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感觉整个脑子都乱哄哄的。
在程玥宁连续抛下三具尸体之后,往这扇窗户爬的贼人终于偃旗息鼓放弃攻略,悄无声息下去了。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而这一夜似乎变得特别的漫长和煎熬。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而外面的街道也终于有了人声。
昨晚那伙马贼没待多久,在劫掠够之后便纵马离开了,但是镇子里的人却是提心吊胆地过完了后半夜,一直到天色大亮才终于吐出了一口压抑了一晚的浊气。
镇子里渐渐有哭声响起,然后越来越多的哭声汇集到一起。
悲伤哀痛的气氛一下子便笼罩住了整个镇子,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沉甸甸的。
安远伯府的六名护卫有一名不幸罹难,还有两个负伤,好在伤势都不是特别严重,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而这间客栈因为有他们几人的存在,导致马贼在此死伤惨重,最后算是不甘地退走了,如此一来倒也算是保全了客栈里的大部分的人。
有些运气不佳的,那实在也是命里注定,没办法。
当几名护卫看到他们家大姑娘房间临街窗外的几具尸体时,他们默默地安静了。
他们该说是虎父无犬女吗?
安远伯追随当今陛下征战天下,建立大兴,而他们家大姑娘竟然也能挥刀斩马贼,何等的威风!
而这个时候的程玥宁早就恢复了大家习惯的样子,上身是交领短衣,一条绿底粉花的襦裙,腰间丝绦轻系,环佩低垂,窄袖小衫轻轻一抬手便露出腕间那只刷新翠得彷佛滴水的镯子。
她淡淡然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像一个安静柔和的大家闺秀。
假象!
少砚在心里嘶吼,这全都是假象。
眼前这位大姑娘可是杀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的女侠啊……
安远伯府的马车并没有太大的损伤,毕竟车里并没有财物,但仍避免不了被马贼发泄一般的砍劈,好在大体无碍,并不影响继续使用。
马匹的话被抢走了几匹,其他的人互相凑合凑合勉强也算够用。
这样一来,原本骑马的齐渊和少砚就被分配到了程玥宁的马车,齐渊坐在车厢内,少砚则跟车夫坐在外头。田满的那辆太小,让定国公府的世子坐着实在有些不象话。再者,两个受伤的伯府护卫也需要在马车上休养,连田满都只能骑马随行。
一行人从客栈上买了些干粮带上,便打算离开小镇,经过了昨晚的事,这座小镇实在是给不了他们安全感,他们宁愿试着绕路继续前行,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他们走出小镇的时候,已经是近午时分,不知不觉收拾善后就花费了他们不少的时间。
就在他们正挑选方向的时候,又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所有人都不由一惊,不过安远伯府的护卫很快反应了过来。
“是重甲骑兵,不是马贼。”
马贼全部都是轻甲,便于他们来去如风,而正规的朝廷骑兵却是装备重甲的,仔细一点儿从马蹄声就可以分辨出来。
马车内的齐渊听了心头一松,扭头去看一旁的人,却发现她一脸的淡定,不由眨了眨眼。
“前边的人,可曾见过一个锦衣小鲍子和小书僮结伴而行?”
士兵粗大的嗓门将话远远地送了过来,安远伯府这一行人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索性便停在原地等着那队人马过来。
领队的是一员年轻将领,约莫二十四五的样子。
他一看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齐渊就有些惊慌失态地下了马,径直上前请安见礼。
“末将见过世子。”
齐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哦,原来这次是你跟着平南侯出来的。”
“是。”将领将头低了下去。
“不是说平南侯是在隔壁州追剿马贼吗?怎么就让他们出现在了这里,你知道昨晚这座镇子遭遇了些什么吗?”齐渊越说语气越显激动,“要不是碰到了安远伯府的姑娘,你今天过来就只能给我收尸了!”
那名将领越发不敢吭声,在收到消息说定国公府的世子昨天是往这个方向来的时候,平南侯就急了,这要是让定国公世子在这里出了事,平南侯就算清剿完马贼都不一定能平安月兑身而出。
可是,这件事真的是谁都没想到。
他们原本以为马贼会疾行穿州而过,谁想偏偏昨天前面山体滑坡、泥石断路,那伙马贼不能快速逃离,便生出了就近抢掠一番的心思,这才导致了这座镇子的惨剧发生。
昨天大雨,道路泥泞难行,他们这队人马又是重甲,速度上立时便跟那伙马贼有了差距,他们已经是紧赶慢赶追过来的了。
但是,显然他们还是来迟了,光看齐世子如此大发雷霆,就能想象得到昨天他一定遭遇了非常危险和不好的事情,这让这个少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情绪有些失控了。
一只纤细的手搭到了少年的肩头,他失控的情绪似乎被人按得暂停下来,他慢慢扭过头去。
另一只手半掀起车帘,露出主人半个身子,却看不到人脸,他听到她对自己说——
“都过去了。”
齐渊的心突然一下子就落到了实处,变得踏实起来。
是的,都过去了,他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好好地活着。
“跟他们去找平南侯吧。”程玥宁如此对齐渊说。
齐渊一脸的讶异,“妳不跟我一起吗?”
程玥宁摇头。
齐渊却不认同她的决定,说道:“席姊姊,妳看昨天多危险,妳也跟我一道去见平南侯吧,到时候让他派人护送我们回京这样比较安全。”
程玥宁还没来得及说出拒绝的话,田满已经插话进来,“大姑娘,老奴有话跟您说。”
齐渊有眼色地下了马车避过一边,给他们主仆一个说话的空间。
田满站在车辕边,声音压得极低,“大姑娘,那平南侯是伯爷夫人的嫡兄。”
一句话如雷击顶,程玥宁心中悚然一惊。
平南侯是现任安远伯夫人的嫡兄,这话内涵太过丰富。
昨天那股马贼原本是在隔壁兖州为祸横行,却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他们落脚的小镇。若非定国公府的世子不巧昨日正好也在这里,今天他们恐怕是见不到前来救援的官兵的。
此事,细思极恐。
饥荒之年的一块饼都能引来杀身之祸,更何况牵扯到爵位之争,程玥宁不怕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心。
老管家恐怕心中也是有所猜测,所以才私下跟自己提及平南侯与伯爷夫人的关系,也是在暗示她如若坚持独自上路,恐怕路上仍不太平。
田满察言观色,情知大姑娘已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于是声音恢复了正常大小,道:“大姑娘,齐世子说得对,咱们还是跟他一道去找平南侯吧,出了昨晚的事,老奴这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咱们安全为上啊。”
程玥宁没有再说拒绝的话。
见她不再拒绝,齐渊的脸上一下就有了笑容,高兴地冲她说道:“席姊姊,到时候回到京城,我邀妳到我们国公府玩啊。”
程玥宁但笑不语,这孩子大概是傻了,他们两个就算年岁有差,但五岁之内都算在结亲范围,定国公府的人可未必欢迎她过去作客,怕还要揣测一番她到底是什么用心和目的才是。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当年虽然只在京城生活了几个月,但是已经足够让她领教那些富贵高门当家主母们的思维习惯了。
恐怖如斯!不小心碰个面,都能被人揣测出十七八个版本的不怀好意和不良动机,活成那样是真心有点儿累。
当年老娘不耐烦过那样时时刻刻动脑费神、劳心劳力的生活,直接就甩了张和离书给安远伯,然后她们母女终于自那座京城月兑身而去。却没想到数年之后,她竟然又莫名其妙的转了回来,简直是无比的恶意。
田满的内心也是满满的槽点,这位齐世子真是有些不靠谱,男女有别不懂吗?就算要邀请他们家大姑娘去国公府玩,那也得是国公府的姑娘下帖子邀约啊,他邀约那算怎么回事?其他人立马就会联想到不该联想的地方去,对他们大姑娘的名声是半点好处都不会有。
突然之间,田满就有些后悔劝大姑娘答应同齐世子一道去见平南侯了。
他们大姑娘如今正是适婚年龄,又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被接回府,正常人家都会想到伯府大概是有联姻结亲的意向。
可是,他们伯府真的没有这样的意向啊!他们大姑娘回京会待多久都还是个问题呢,她那个继父可真心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大姑娘已经是程家正儿八经上了祖谱的姑娘,婚事上他们伯府还真未必能作大姑娘的主。
总之,这真是一件无比麻烦的事。
得知马车里坐的是安远伯府的嫡姑娘,那队兵士都没敢将目光随意往马车的方向瞅。
开国元勋家的贵女,对他们来说那就是云端上的仙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光是想想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因为这群官兵的出现,齐渊也不好继续跟程玥宁同乘一车,而是要了匹马骑。
只是走了没一会儿,齐渊突然调转马头策马朝着来处疾奔而去,“我去去就回。”
远远的,他的声音传回来。
领队的将军赶紧派了数名亲兵追上去护卫,队伍也因此只能留在原地等候。
齐渊果然并没有耽搁多久的时间,大约也就一刻钟吧,他和几个护卫便一起回来了。
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直接跳上了程玥宁的车辕,喊了声“席姊姊”,然后直接钻了进去。
程玥宁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顶白纱帷帽,有点吃惊,“给我的?”
“对,随行的都是军营里的糙老爷们,妳出马车的时候就戴上它,别让他们看到妳的脸。”
“有这个必要吗?”程玥宁真心有些看不懂这个少年了。
“这样他们就会觉得席姊姊是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女子了。”齐渊振振有词地说出自己的理由。
程玥宁简直无力,事实求是地说:“可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被他这么一闹,倒显得她有几分丑人多作怪的意思了。
“有些人的美是用眼睛看不出来的。”齐渊如是说。
程玥宁:“……”谢谢你对我的无脑夸奖,但我并不觉得荣幸。
不久之后,定国公府的护卫们急匆匆寻来,成功与这一行队伍汇合。
国公府一行护卫十几人,一身风尘,行色匆匆,在终于看到他们家完好无缺的世子时悬在心头两天的大石才终于落了地。
在安远伯府的人还没觉得此行有什么不便的时候,齐渊这个定国公府的世子爷却已经对他们的大姑娘全方位保护起来,杜绝外人对她的一切窥探。
马车周围除了伯府的护卫就只有他定国公府的护卫,其他人休想靠近一步。
而程玥宁的马车除了他本人,那就是其他人的禁地。
对于安远伯府,齐渊是嫌弃的,嫌弃他们一帮糙老爷们不会伺候姑娘家,表示这事得他们生养了一堆姑娘的国公府的人来做才行。
定国公府是个神奇的地方,府里阴盛阳衰,府里的姑娘真是养了不少,嫡的庶的,拉出来据说能组两个马球队。与此相对的却是府中男丁凋零,所以才造成了齐世子身上那点形诸于外的脂粉气。
但齐世子现在却如此得意洋洋表示自家是养姑娘能手,还是让程玥宁的心情有点儿小按杂。
少年,你家长辈恐怕不会觉得这是件多么引以为傲的事啊!
心情复杂的程玥宁,就这样跟着齐渊一起去见平南侯。
有了这一队官兵的相护,他们这一路走得倒是极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