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怒吼,大雨傾盆,在水霧彌漫中,道路難辨,行人止步。
一道銀光從空中閃過,只聞「轟隆」、「喀嚓」聲響,雷聲轟鳴中,道旁的一株粗壯老樹折斷了一截樹干,轟然落在道上,正正落在一輛由遠而近的馬車前,阻擋道路。
護衛在馬車周圍的護衛尚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听聞一陣接連不斷的山石泥沙轟鳴聲從前方傳來,幾乎是片刻之間便將前方道路給堵了個結結實實。
前路不通,只能調轉馬車,朝來路返回。
頂著密不透風的雨簾,迎著呼嘯而來的疾風,一行人行進得萬分艱難。
這場雷雨來得令人猝不及防,先前沒有絲毫的征兆,突然之間便驟然而臨,讓行人張皇失措。
听著車外風狂雨驟、電閃雷鳴,車內的程玥寧心中也是驚駭莫名,若不是先有斷枝阻路,他們再繼續前行,只怕就要埋沒在那一片泥石流下。
人禍猶可避,天災卻往往讓人無計可施,只能暗自道聲,僥幸!
跟程玥寧一樣驚懼的還有坐在另一輛青幔馬車上的田滿,他這輛車是前引,大姑娘乘坐的大馬車緊隨在後,方才若非有斷枝落地,只怕就算大姑娘能僥幸逃過一劫,他這把老骨頭也要葬送在那里。
山道行路,最怕的便是遇到這樣大雨天山體滑坡形成的泥石流,幾乎是九死一生。
一行人在狂風驟雨中掙扎著終于回到了之前短暫停留吃午飯的鎮子,找了家客棧投宿。
看這樣的天氣情況,短時間內他們恐怕是要在這里歇幾天了。
六名護衛即使穿著簑衣,此時也全都如同從水中撈出一般,渾身上下全都濕透了,站在客棧門口身上還不斷地往下滴水。
從車上下來,走進客棧的程玥寧看到他們這般情形,眉頭微蹙,說道︰「先去換身干爽衣服吧。」
護衛的目光同時看向了落後大姑娘兩步的老管家身上。
田滿開口道︰「听大姑娘的,先去換衣服吧。」
六人這才退下到客棧房間去換衣服。
此時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客棧內已然只能靠點油燈來照亮。
程玥寧倒沒急著回房間,而是在客棧大堂內找處空桌坐下來,點了壺茶。
田滿就站在她身邊伺候。
「你也坐下吧。」程玥寧是真不太適應這樣的主僕分別。
田滿告罪一聲,便在桌子另一邊坐下,卻也不坐實,隨時準備起身服侍主子。
自從離開宣城,他們已經趕了半個多月的路,一路風塵僕僕,除了夜宿,幾乎不在路上浪費時間。
而程玥寧此時的裝束也已經與當初在宣城時大不相同,雖然在外一切從簡,但老管家田滿還是盡量比照著伯府規制給自家姑娘準備了相應的衣物服飾,但是在采買丫鬟上,大姑娘堅決不要,他一想這匆忙間采買的丫鬟,難免會有差錯,便也就此打住。
除了丫鬟的問題,其他事情程玥寧倒都是無所謂的態度,由得田滿決定。
小二執燭台,客棧掌櫃親自捧了一壺茶來。
程玥寧微笑頷首致謝。
田滿起身接過茶壺,先用熱茶涮了一遍杯子,才給自家姑娘倒了茶輕輕放到她面前。
程玥寧心中滿是無奈,也只能對他點頭致意。
田滿又對掌櫃說道︰「麻煩店家煮些姜湯來,我們需要祛祛寒。」
「好的好的,」掌櫃滿面堆笑,「小店簡陋,委屈貴客了。」
田滿禮貌地回道︰「出門在外,沒那麼多講究,店家這里的條件已經極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掌櫃見對方並沒有多少搭理自己的意願,便識趣地領著小二退下。
很快,換過衣服的六名護衛也重新回到了程玥寧身邊。
程玥寧無奈地打發他們到緊挨的另一張空桌坐下,六人依從。
就在程玥寧打算喝完手中的茶就回房歇著的時候,客棧門口又傳來聲響。
有人罵罵咧咧地從外面沖了進來,一邊抖動身上的衣裳,一邊抱怨道︰「這什麼見鬼的天氣,小爺的身上全被澆透了,少硯你這家伙到底是怎麼看的天氣啊?」
另一個相對較為矮小瘦弱的童子一身小廝僕役打扮,一臉的惶恐陪笑,不住地認錯。
那正自擰著自己衣袖上水漬的少年眼神不經意間掃到一旁,目光頓住,眉梢微挑,神色帶了抹興味,大步朝著那邊走了過去。
走到近前,手往田滿眼前一拍,道︰「田大管家,你不在京城伯府,怎麼會跑到這麼個小地方來的?」嘴上這樣問著,目光卻已經很自動地往坐在首位的少女看去。
打扮倒是端莊齊整,但是長相就差強人意了些,恐怕還不如他們國公府上隨便的一個小丫鬟長得好。
田滿在少年走過來時就已經起身相迎,此時恭敬地回道︰「小的見過齊世子,這是我家大姑娘。」
「大姑娘?」齊淵若有所思,而後恍然,「你們府上那個嫡出的姑娘?」當年跟著前安遠伯夫人棄了伯府富貴一走了之的那個。
「正是。」
齊淵有興趣了,「那你這是?」
田滿道︰「奉我家伯爺之命,接大姑娘回京。」
齊淵朝著端坐不言的少女施了一禮,自報家門,「定國公府齊淵,見過席姑娘。」
雖然她早已改名換姓,但她如今畢竟是以安遠伯府的嫡出姑娘身分示人,程玥寧倒也沒有刻意說明,而是起身斂衽一禮,淡聲道︰「小女子有禮。」
她在席家排行第五,當初父親便隨口給她取了一個「五娘」的名字,席五娘便是安遠伯府嫡出姑娘的名諱。說起來,已經很多年不曾有人這樣叫過她了,想想,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
齊淵眼中訝然之色更濃,這姑娘倒是落落大方,禮不曾錯,倒不像是被無知村婦教養出來的粗鄙女子。
「世子,咱們還是去換下衣服吧,要是著涼生病就不好了。」那個名叫少硯的童子跟過來,好言好語地勸著。
「知道了知道了,先去換衣服。」齊淵不耐煩地嚷完了,然後眼楮驀地瞪圓,盯著自己的小書僮,道︰「咱們包袱里還有干衣服嗎?」
這話一出,少硯的臉色一下就變了,答案很明顯。
田滿此時說道︰「齊世子如果不嫌棄,就先換上我家護衛的衣服,再讓店家幫忙將濕衣洗淨烘干,以便替換。」
齊淵一臉不情願,但考慮到現實,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吧。」
田滿從六名護衛里挑出一個跟齊淵身形差不多的,然後讓他帶齊世子下去換衣服。
沒用多大功夫,換過衣服的齊淵回到大堂,然後一**就坐在了程玥寧身邊。
田滿嚇了一跳,程玥寧也忍不住看了這位少年一眼。
十五六歲的少年,漂亮得惹人眼,只是少了些英武之氣,脂粉氣了些,若是換身女裝幾乎能以假亂真。
「我在路上听人說前面的路堵了,暫時走不了了,你們是不是也要在這里住幾天?」
田滿替自家姑娘做了回答,「回齊世子,是這樣的。前面的路面滑坡泥石擋路,需得清理疏通之後才能通行。」
齊淵朝外面黑漆漆的天色看了一眼,撇嘴道︰「這種鬼天氣,真倒霉。」
程玥寧放下手里的杯子,打算回房歇著了,男女有別,加上對方又是頂級勛貴家的公子,性情不明,她還是避避的好。
「咦,這是刀?」齊淵的眼楮一下盯在了程玥寧的腰間。
田滿臉色微沉,就待開口,齊淵已經一臉好奇地問刀的主人,「席家姊姊,妳這刀是裝飾嗎?」
呃,怎麼突然她就變成席家姊姊了?
「不是裝飾。」但她還是回答了對方的提問。
齊淵越發的好奇,眼楮都要發出光來。
程玥寧覺得這少年還怪可愛的,嘴角就扯出了一抹笑,伸手將自己腰間的刀連鞘摘了下來,放到了他手邊。
齊淵興致勃勃地拿起刀,一下就將刀從鞘中拔了出來,下一瞬他的眼楮就瞪圓了,「這是什麼刀?」他怎麼沒見過。
「剔骨刀,殺豬賣肉剔骨時用的。」程玥寧很耐心地給他解惑。
齊淵一下子想到了安遠伯的出身,據說就是屠夫來著,他的表情頓時就有些精彩。
程玥寧微微一笑,指著被他拿在手里的刀,平靜地道︰「我平時賣肉習慣用這個,家父便請人專門為我鍛打了這把剔骨刀,方便我隨身攜帶。」
「妳父親—— 」齊淵突然明白過來,這個「父親」肯定不會是遠在京城的安遠伯,應該是她的繼父,難道又是個屠夫?
「對妳倒還是挺好的啊。」他干巴巴地把話補完。
程玥寧微笑贊同道︰「家父對我確實很好。」
看到他將刀插回鞘放好,程玥寧伸手收起刀,重新掛回腰間。
田滿察覺到齊世子肯定是誤會了什麼,不過,這種事也不是他一個下人方便解釋的,也只能閉口不言。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緊接著宛如在耳畔炸響的雷聲接踵而來。
齊淵的身子頓時一抖,然後下意識地朝程玥寧的身邊湊了湊。
程玥寧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原本準備起身的動作也就此打住,他似乎是怕打雷。
雷聲轟隆隆接二連三響起,齊淵的身子一抖再抖。
程玥寧于是確認了,這個小少年是真的怕打雷。
「餓嗎?」
听到她的問話,齊淵下意識地回答,「餓。」
「既然餓了,那就讓店家準備些吃食吧。」
「哦。」
「吃食上有什麼忌諱嗎?」她又問。
齊淵搖頭,「沒有。」
程玥寧便道︰「那我讓店家挑他們拿手的上幾個。」
「好。」
田滿收到自家姑娘的眼神,心領神會地去跟掌櫃吩咐。
程玥寧則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齊淵說著話,不著痕跡地轉移著他的注意力。
少硯在一邊站著,看著安遠伯府這位嫡出姑娘耐心陪著自家世子,心里長吁了一口氣。
席姑娘倒也沒有套世子什麼話,而是挑撿著鄉間市井的趣事講給世子听,分散他的注意力,這份體貼很是難得。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這席姑娘看著相貌平平,性子卻是不錯。
「手絹怎麼可能迭成小老鼠,我不信。」齊淵一臉的不以為然。
然後,他就看到程玥寧拿了方帕子出來,在手里左一迭又一迭的,不用多久功夫就真的迭出來一只布老鼠,看著還滿像那麼回事,動一下頭,竟然還會跳,他一下子就驚奇了。
「好神奇啊!」
這少年想必被家里保護得極好,猶帶赤子之心,這讓程玥寧也願意在他身上花費心思。
不知不覺間,店家就將做好的炒菜端了上來,兩人之間的話題也就到此結束了。
客棧大堂因著兩位貴客,掌櫃也毫不吝嗇地點起了幾枝蠟燭,將大堂映得亮堂堂。
程玥寧並不餓,但她還是陪著齊淵動了筷子,但也僅是沾了沾唇罷了,基本沒吃幾口。
店伙計將後廚煮好的姜湯端上來,安遠伯府的幾個人便都盛了一碗各自喝下以驅寒。
程玥寧幫齊淵也盛了一碗。
齊淵道了聲謝,也端起碗一口氣喝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位姑娘長相太過普通的緣故,他竟然覺得跟她挺投緣的,相處起來意外的很舒服。
在他們吃飯的這段時間里,又有不少行人沖進了客棧,基本都是匆匆要了房間便回屋換衣服去了,大多也都要了姜湯驅寒。
客棧大堂在不知不覺中人便多了起來,這個時候,程玥寧終于起身,說道︰「我先回房歇著去了,齊世子請便。」
「哦,好的,席姊姊。」齊淵一副乖巧的模樣沖她點頭。
程玥寧笑了下,轉身上樓。
等到程玥寧上了樓,齊淵轉而看向一邊的田滿,小聲咕噥了一句,「你們家這位姑娘人挺好的。」
田滿微笑,他們家大姑娘自然是很好。
齊淵繼續深思,不過,安遠伯怎麼會突然想起接他這個嫡女回京的?
想要聯姻?
可是,就依席姊姊這樣的容貌,實在是很難令那些挑剔的大家主母滿意啊……
齊淵不由自主地替程玥寧擔心了起來。
男人大多是視覺動物,尤其是那些高門大戶的公子哥,就席姊姊這樣的,就算勉強聯姻成功,也是個獨守空閨的下場,他突然覺得她挺倒霉的。
齊淵一個人胡思亂想,連外面的大雨漸漸變成了綿綿細雨,他都沒察覺到。
還是少硯提醒了他一句,「世子,雨變小了。」
齊淵順嘴就頂了句,「雨停了我們也走不了啊。」
少硯︰「……」
雨雖然變小了,但是天卻依舊黑沉沉的,這種天氣,齊淵是不想回屋里待著的,便繼續留在客棧大堂,听著旅人們天南海北的聊天。
當街上傳來一更天的梆子響時,一陣沉悶的馬蹄聲突然自遠處隱隱傳來,漸漸地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原本在客棧大堂聊天的人此時的注意力已經不約而同轉向了外面那陣突如其來的急促馬蹄聲,各人心中竟不約而同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當街上傳來慘叫聲時,大家心里的那股不祥終于應驗,個個面色為之一變。
「快關門—— 」
客棧掌櫃嘶吼著讓小二趕緊關店門,但是—— 晚了!
一柄大刀隨著一匹馬奔進了這家客棧,大堂內頓時響起一片尖叫,大家都慌不擇路的四散逃避。
此時已經回到樓上房間的安遠伯府護衛,听到異響紛紛走出房門查看,一見情形不對,便立時守在了自家姑娘的客房門口,不敢稍離。
少硯拖著自家世子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上樓梯,一直跑到安遠伯府護衛的身邊才停下。
田滿有些頭疼,若是單單保護自家姑娘,六名護衛還算勉強,但若是再加定國公府的這位,那壓力就驟然一下子變大了。
這附近竟然會有馬賊!
來去如飛的馬賊,在這樣惡劣的雨天沖進了這處鎮子,到處燒殺搶掠,原本還算平靜的鎮子瞬間便陷入了人間地獄。
大興朝統一天下未久,各地仍有零星反對勢力,不過大多變身成山匪強盜,如今天的這股馬賊應該也是曾經的一方勢力,只是如今淪落成為了強匪罷了。
齊淵躲在安遠伯府的護衛身後,心里忍不住罵娘,不是說這股馬賊是在隔壁州嗎?那什麼平南侯不是正領兵清剿馬賊嗎?怎麼會讓他們跑到這里來,還偏偏讓他給踫上了。
這可真是倒霉催的!
「吱呀」一聲輕響,身後的房門被人拉開。
齊淵一回頭就看到了衣裳整齊卻披散著長發的程玥寧,她手里拿著一支赤金發簪,也沒見她怎麼動作,一頭黑亮柔順的長發便被她輕巧挽在了腦後。
田滿沖她一拱手,道︰「大姑娘,麻煩您讓齊世子進屋躲一躲吧。」
「哦,好的。」程玥寧並沒有拒絕,而是側開身,讓人進門。
少硯忙不迭地跟著自家世子跑進了屋子。
田滿皺了皺眉,但沒說什麼。
程玥寧並沒有急著關門,而是看著田滿道︰「田管家要一起進來嗎?」
田滿擺手,「老奴就不進去了。」
「還是進來吧,這樣他們守在外面也更心無旁騖些。」程玥寧如是說。
田滿想了想,覺得自家姑娘說得在理,于是最終他也走進了屋子。
四個人各自找了個位置坐下,默默听著屋外嘈雜的聲響。
誰都沒有聊天的心情,不是他們冷血無情,而是這樣的情況下,他們能保全自己都不容易,根本沒有余力去幫助他人。
當窗欞傳來輕響的時候,程玥寧猛地一下起身,順手操起原本坐著的椅子用力朝著窗戶那邊砸了過去。
就听一聲慘叫,伴隨著重物落地的聲響,听著就覺得骨頭有點兒疼。
齊淵的眼楮一下子瞪得溜圓,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突然變得冷漠肅殺的人,這還是他之前印象里那個待人溫和有禮的席家姊姊嗎?
接下來,在連續親眼目睹程玥寧飛腳將兩個爬窗上來的賊人踹飛之後,齊淵忍不住苞自己的小書僮擠到了一起,一同星星眼看著突然之間霸王之氣全開的人。
田滿也震驚了,無論如何在他的印象里,他們家大姑娘一直都是溫溫吞吞、毫無殺傷力的存在,怎麼突然間畫風就不對了呢?
然後,田滿眼睜睜看著自家姑娘從她的包袱里模出了一根繩子,對,就是很結實的繩子,還挺長的!
就見大姑娘手法熟練地打了個繩結,然後在又一個賊人從窗戶冒頭的時候,一甩手就將繩子套到了對方脖子上,繼而將人直接拉了進來,指間刀光閃現,那賊人連哼都沒能哼一聲便一命嗚呼了。
田滿︰「……」
齊淵︰「……」
少硯︰「……」
老少三人默不吭聲地縮在屋中一角,默默地看著原本該被人保護著的人化身成無敵女戰士擋在了他們的身前。
殺完了人,順手將死尸扔出窗外,做這一切的時候程玥寧連眼楮都沒有眨一下,表情十分的平靜,就彷佛這是一件特別稀松平常的事一樣。
少硯往自家世子身邊又湊了湊,身子有點兒抖。
齊淵卻是看得兩眼放光,崇拜簡直都要化為實質從他的眼里掉出來。
田滿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了,感覺整個腦子都亂哄哄的。
在程玥寧連續拋下三具尸體之後,往這扇窗戶爬的賊人終于偃旗息鼓放棄攻略,悄無聲息下去了。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而這一夜似乎變得特別的漫長和煎熬。
天亮的時候,雨停了,而外面的街道也終于有了人聲。
昨晚那伙馬賊沒待多久,在劫掠夠之後便縱馬離開了,但是鎮子里的人卻是提心吊膽地過完了後半夜,一直到天色大亮才終于吐出了一口壓抑了一晚的濁氣。
鎮子里漸漸有哭聲響起,然後越來越多的哭聲匯集到一起。
悲傷哀痛的氣氛一下子便籠罩住了整個鎮子,所有人的心情都變得沉甸甸的。
安遠伯府的六名護衛有一名不幸罹難,還有兩個負傷,好在傷勢都不是特別嚴重,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而這間客棧因為有他們幾人的存在,導致馬賊在此死傷慘重,最後算是不甘地退走了,如此一來倒也算是保全了客棧里的大部分的人。
有些運氣不佳的,那實在也是命里注定,沒辦法。
當幾名護衛看到他們家大姑娘房間臨街窗外的幾具尸體時,他們默默地安靜了。
他們該說是虎父無犬女嗎?
安遠伯追隨當今陛下征戰天下,建立大興,而他們家大姑娘竟然也能揮刀斬馬賊,何等的威風!
而這個時候的程玥寧早就恢復了大家習慣的樣子,上身是交領短衣,一條綠底粉花的襦裙,腰間絲絛輕系,環佩低垂,窄袖小衫輕輕一抬手便露出腕間那只刷新翠得彷佛滴水的鐲子。
她淡淡然地站在那里,不說話,像一個安靜柔和的大家閨秀。
假象!
少硯在心里嘶吼,這全都是假象。
眼前這位大姑娘可是殺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的女俠啊……
安遠伯府的馬車並沒有太大的損傷,畢竟車里並沒有財物,但仍避免不了被馬賊發泄一般的砍劈,好在大體無礙,並不影響繼續使用。
馬匹的話被搶走了幾匹,其他的人互相湊合湊合勉強也算夠用。
這樣一來,原本騎馬的齊淵和少硯就被分配到了程玥寧的馬車,齊淵坐在車廂內,少硯則跟車夫坐在外頭。田滿的那輛太小,讓定國公府的世子坐著實在有些不象話。再者,兩個受傷的伯府護衛也需要在馬車上休養,連田滿都只能騎馬隨行。
一行人從客棧上買了些干糧帶上,便打算離開小鎮,經過了昨晚的事,這座小鎮實在是給不了他們安全感,他們寧願試著繞路繼續前行,也不想留在這里了。
他們走出小鎮的時候,已經是近午時分,不知不覺收拾善後就花費了他們不少的時間。
就在他們正挑選方向的時候,又听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所有人都不由一驚,不過安遠伯府的護衛很快反應了過來。
「是重甲騎兵,不是馬賊。」
馬賊全部都是輕甲,便于他們來去如風,而正規的朝廷騎兵卻是裝備重甲的,仔細一點兒從馬蹄聲就可以分辨出來。
馬車內的齊淵听了心頭一松,扭頭去看一旁的人,卻發現她一臉的淡定,不由眨了眨眼。
「前邊的人,可曾見過一個錦衣小鮑子和小書僮結伴而行?」
士兵粗大的嗓門將話遠遠地送了過來,安遠伯府這一行人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們索性便停在原地等著那隊人馬過來。
領隊的是一員年輕將領,約莫二十四五的樣子。
他一看到從馬車里探出頭來的齊淵就有些驚慌失態地下了馬,徑直上前請安見禮。
「末將見過世子。」
齊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哦,原來這次是你跟著平南侯出來的。」
「是。」將領將頭低了下去。
「不是說平南侯是在隔壁州追剿馬賊嗎?怎麼就讓他們出現在了這里,你知道昨晚這座鎮子遭遇了些什麼嗎?」齊淵越說語氣越顯激動,「要不是踫到了安遠伯府的姑娘,你今天過來就只能給我收尸了!」
那名將領越發不敢吭聲,在收到消息說定國公府的世子昨天是往這個方向來的時候,平南侯就急了,這要是讓定國公世子在這里出了事,平南侯就算清剿完馬賊都不一定能平安月兌身而出。
可是,這件事真的是誰都沒想到。
他們原本以為馬賊會疾行穿州而過,誰想偏偏昨天前面山體滑坡、泥石斷路,那伙馬賊不能快速逃離,便生出了就近搶掠一番的心思,這才導致了這座鎮子的慘劇發生。
昨天大雨,道路泥濘難行,他們這隊人馬又是重甲,速度上立時便跟那伙馬賊有了差距,他們已經是緊趕慢趕追過來的了。
但是,顯然他們還是來遲了,光看齊世子如此大發雷霆,就能想象得到昨天他一定遭遇了非常危險和不好的事情,這讓這個少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情緒有些失控了。
一只縴細的手搭到了少年的肩頭,他失控的情緒似乎被人按得暫停下來,他慢慢扭過頭去。
另一只手半掀起車簾,露出主人半個身子,卻看不到人臉,他听到她對自己說——
「都過去了。」
齊淵的心突然一下子就落到了實處,變得踏實起來。
是的,都過去了,他還好好地站在這里,好好地活著。
「跟他們去找平南侯吧。」程玥寧如此對齊淵說。
齊淵一臉的訝異,「妳不跟我一起嗎?」
程玥寧搖頭。
齊淵卻不認同她的決定,說道︰「席姊姊,妳看昨天多危險,妳也跟我一道去見平南侯吧,到時候讓他派人護送我們回京這樣比較安全。」
程玥寧還沒來得及說出拒絕的話,田滿已經插話進來,「大姑娘,老奴有話跟您說。」
齊淵有眼色地下了馬車避過一邊,給他們主僕一個說話的空間。
田滿站在車轅邊,聲音壓得極低,「大姑娘,那平南侯是伯爺夫人的嫡兄。」
一句話如雷擊頂,程玥寧心中悚然一驚。
平南侯是現任安遠伯夫人的嫡兄,這話內涵太過豐富。
昨天那股馬賊原本是在隔壁兗州為禍橫行,卻突然出現在這里,而且還是他們落腳的小鎮。若非定國公府的世子不巧昨日正好也在這里,今天他們恐怕是見不到前來救援的官兵的。
此事,細思極恐。
饑荒之年的一塊餅都能引來殺身之禍,更何況牽扯到爵位之爭,程玥寧不怕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人心。
老管家恐怕心中也是有所猜測,所以才私下跟自己提及平南侯與伯爺夫人的關系,也是在暗示她如若堅持獨自上路,恐怕路上仍不太平。
田滿察言觀色,情知大姑娘已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于是聲音恢復了正常大小,道︰「大姑娘,齊世子說得對,咱們還是跟他一道去找平南侯吧,出了昨晚的事,老奴這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咱們安全為上啊。」
程玥寧沒有再說拒絕的話。
見她不再拒絕,齊淵的臉上一下就有了笑容,高興地沖她說道︰「席姊姊,到時候回到京城,我邀妳到我們國公府玩啊。」
程玥寧但笑不語,這孩子大概是傻了,他們兩個就算年歲有差,但五歲之內都算在結親範圍,定國公府的人可未必歡迎她過去作客,怕還要揣測一番她到底是什麼用心和目的才是。
她在心里搖了搖頭,當年雖然只在京城生活了幾個月,但是已經足夠讓她領教那些富貴高門當家主母們的思維習慣了。
恐怖如斯!不小心踫個面,都能被人揣測出十七八個版本的不懷好意和不良動機,活成那樣是真心有點兒累。
當年老娘不耐煩過那樣時時刻刻動腦費神、勞心勞力的生活,直接就甩了張和離書給安遠伯,然後她們母女終于自那座京城月兌身而去。卻沒想到數年之後,她竟然又莫名其妙的轉了回來,簡直是無比的惡意。
田滿的內心也是滿滿的槽點,這位齊世子真是有些不靠譜,男女有別不懂嗎?就算要邀請他們家大姑娘去國公府玩,那也得是國公府的姑娘下帖子邀約啊,他邀約那算怎麼回事?其他人立馬就會聯想到不該聯想的地方去,對他們大姑娘的名聲是半點好處都不會有。
突然之間,田滿就有些後悔勸大姑娘答應同齊世子一道去見平南侯了。
他們大姑娘如今正是適婚年齡,又在這麼個節骨眼上被接回府,正常人家都會想到伯府大概是有聯姻結親的意向。
可是,他們伯府真的沒有這樣的意向啊!他們大姑娘回京會待多久都還是個問題呢,她那個繼父可真心不是個省油的燈,如今大姑娘已經是程家正兒八經上了祖譜的姑娘,婚事上他們伯府還真未必能作大姑娘的主。
總之,這真是一件無比麻煩的事。
得知馬車里坐的是安遠伯府的嫡姑娘,那隊兵士都沒敢將目光隨意往馬車的方向瞅。
開國元勛家的貴女,對他們來說那就是雲端上的仙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光是想想都覺得是一種褻瀆。
因為這群官兵的出現,齊淵也不好繼續跟程玥寧同乘一車,而是要了匹馬騎。
只是走了沒一會兒,齊淵突然調轉馬頭策馬朝著來處疾奔而去,「我去去就回。」
遠遠的,他的聲音傳回來。
領隊的將軍趕緊派了數名親兵追上去護衛,隊伍也因此只能留在原地等候。
齊淵果然並沒有耽擱多久的時間,大約也就一刻鐘吧,他和幾個護衛便一起回來了。
他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直接跳上了程玥寧的車轅,喊了聲「席姊姊」,然後直接鑽了進去。
程玥寧看著遞到自己面前的那頂白紗帷帽,有點吃驚,「給我的?」
「對,隨行的都是軍營里的糙老爺們,妳出馬車的時候就戴上它,別讓他們看到妳的臉。」
「有這個必要嗎?」程玥寧真心有些看不懂這個少年了。
「這樣他們就會覺得席姊姊是一個美麗而神秘的女子了。」齊淵振振有詞地說出自己的理由。
程玥寧簡直無力,事實求是地說︰「可我本來就不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被他這麼一鬧,倒顯得她有幾分丑人多作怪的意思了。
「有些人的美是用眼楮看不出來的。」齊淵如是說。
程玥寧︰「……」謝謝你對我的無腦夸獎,但我並不覺得榮幸。
不久之後,定國公府的護衛們急匆匆尋來,成功與這一行隊伍匯合。
國公府一行護衛十幾人,一身風塵,行色匆匆,在終于看到他們家完好無缺的世子時懸在心頭兩天的大石才終于落了地。
在安遠伯府的人還沒覺得此行有什麼不便的時候,齊淵這個定國公府的世子爺卻已經對他們的大姑娘全方位保護起來,杜絕外人對她的一切窺探。
馬車周圍除了伯府的護衛就只有他定國公府的護衛,其他人休想靠近一步。
而程玥寧的馬車除了他本人,那就是其他人的禁地。
對于安遠伯府,齊淵是嫌棄的,嫌棄他們一幫糙老爺們不會伺候姑娘家,表示這事得他們生養了一堆姑娘的國公府的人來做才行。
定國公府是個神奇的地方,府里陰盛陽衰,府里的姑娘真是養了不少,嫡的庶的,拉出來據說能組兩個馬球隊。與此相對的卻是府中男丁凋零,所以才造成了齊世子身上那點形諸于外的脂粉氣。
但齊世子現在卻如此得意洋洋表示自家是養姑娘能手,還是讓程玥寧的心情有點兒小按雜。
少年,你家長輩恐怕不會覺得這是件多麼引以為傲的事啊!
心情復雜的程玥寧,就這樣跟著齊淵一起去見平南侯。
有了這一隊官兵的相護,他們這一路走得倒是極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