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夜时分,卧房里只留一盏台灯亮着,穿着睡衣的沉珍蓁,率性地盘腿坐在床沿,怀里抱着一份包裹。
牛皮色纸盒上头黏着国际邮件的贴标,寄件日期是一个月前。
沉珍蓁像瞪视着一只怪兽般,直瞪着怀里的包裹,良久没有进一步动作。
脑海浮现今日演讲台上,班森那错愕又不知所措的神情,她想哭亦想笑。
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似乎是两年多前的圣诞节。那一次,母亲特地排了假,早早买了机票,只为了班森的圣诞假期邀约。
从小到大,只要班森说的话,母亲向来言听计从。
那一次,她没得躲,在母亲的要求之下,与母亲一起前往加州与班森碰面。
那年的圣诞节,于她而言是一场灾难,她连多回想一秒都不愿意。
沉珍蓁甩了甩头,打住脑中的回忆,将注意力转回手中的包裹。
有些僵硬的双手,拿起一旁的美工刀,拆起了怀里的包裹。
包裹里,躺满了无数张的设计手稿,其中更有着知名电影的场景手稿,以及数张录制设计过程的DVD。
当她将手稿与DVD从纸箱里取出,发觉最底下还放着一份厚厚的入学登记书以及入学手册,最后是两封推荐信函。
沉珍蓁冷然地望着这一切,随后又将它们搁回纸箱里。
她手中捏着张设计手稿,缓缓躺了下来,就着昏暗光线,检视起手稿。
即使再不情愿,她不得不承认班森在这方面的天分,他继承了父亲在建筑设计上的逻辑思考,亦继承了母亲的美术天分,造就了今日这个闻名于国际的美术设计师。
而她,不过是一个成天靠PS替明星艺人美化造假,甚至是制造假新闻的修图师。
“嗯,画得不错,但是征峰画得更好。”
“珍蓁,表现得很不错,但是,你可以再画得跟征峰一样好吗?”
儿时记忆里,无论她多努力,即便赢得了冠军,她从父母那儿得到的,永远只有这两句。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成为下一个班森。”
齐以诺信誓旦旦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沉珍蓁忽尔红了眼眶。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个陌生人都能看见她的天分,而她的父母却做不到?
为什么齐以诺能说出,一直以来她渴望从父母那儿听到的话?
即使她把自己隐藏起来,齐以诺仍然看见了她,并且极其所能的想挖掘她。
抢在眼泪落下前一刻,沉珍蓁闭上了双眼,扔开手里那张珍贵的手稿,重新将委屈与不甘,全压回心底的黑盒子。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又是那个有脾气有个性的沉珍蓁。
她坐起身,从皮夹里抽出齐以诺的名片,几度想拨打他的手机号码,却又前一刻硬生生作罢。
三个多月来的通话,二十四小时不到的一次见面,这个男人竟然能让她如此记挂。
他说,他欣赏她的天赋,欣赏她的脾气,这算是告白吗?
有可能吗?这样一个金字塔顶端的年轻富豪,竟然看见了她这个无名小卒,甚至是对她动了心。
望着手中的名片,沉珍蓁陷入了漫漫长思。
翌日,沉珍蓁一步入公司,随即接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奇目光,以及各种围观,仿佛她成了某种珍奇异兽。
虽说,先前她稍露一手,让美术部门上下对她奉若大神,然而,那毕竟仅限于美术部门,公司其他部门的人可不会把小小的美术助理当回事。
但此刻围观她的人,已不限于美术部门,甚至还有几个一二线明星闻风而至,加入了围观的行列。
甭说员工了,就连负责人李经理此时也正朝她走来。
“珍蓁,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沉珍蓁尾随李经理的脚步进入办公室,有些意外的在沙发上看见徐宓。
徐宓同样一脸好奇的望着她,笑说:“珍蓁,你现在可出名了,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你跟大老板一起消失了一整天。”
李经理睨了徐宓一眼,随后又望向沉珍蓁,说:“你能交代一下,昨天齐老板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为了那张照片而来?”
沉珍蓁轻拧眉心,不冷不热回道:“昨天齐老板来找我,并不是为了那张照片的事,他找我是为了其他的事。”
“是为了说服你加入威映集团的事吗?”李经理小心翼翼的问。
闻言,沉珍蓁一怔。尽避她心中早有底,但当她亲耳听见李经理提及这件事,她才晓得,不只是徐宓,原来连李经理亦知情齐以诺想网罗她的事。
见她表情怔愣,李经理索性挑明了说:“老实说吧,当初我们在与徐宓接触时,威映那边就来过大老板的口讯,说是一定要将你一同签进来。当初我还不明白,为何大老板会插手一个小助理的去留问题,后来我去打听过后才晓得,原来大老板看中你的才能,想把你纳入威映集团底下。”
“珍蓁,昨天大老板带你去哪儿了?”徐宓一副挖掘八卦的看戏表情。
“我们去听班森的演讲。”沉珍蓁避重就轻的答道。
“然后呢?”徐宓挑高了细眉,兴致勃勃的追问。
“好了,言归正传。”幸亏李经理及时把话题拉回来,“今天早上我跟大老板的秘书通过电话,何秘书说大老板已经让公关部门出面澄清这桩绯闻。”
徐宓一脸可惜的说:“唉,我好不容易赚到的曝光度,就这样被黑了,大老板会不会太不给我面子了?”
李经理露出想掐死徐宓的表情,但毕竟是老江湖了,最终仍是隐忍不发。
“我请两位过来,是想劝告你们一句,往后不许再用大老板炒话题。你们要搞合成,要捏造假绯闻,得先跟我讨论,我们公司跟其他团队不一样,我们重视的是正面曝光,而不是靠着炒作与话题,制造毫无效益的八卦。”
听出李经理语气下的警告意味,徐宓顺着势软软地求饶:“李姊,我初来乍到,对这儿的规矩还不熟嘛,下次不敢了。”
突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办公室里的谈话。
“怎么了?”李经理不悦地问看探头进来的助理。
“李姊,外面有人找沉姊。”助理一脸倞奇的瞅向沉珍蓁。
霎时,众人的目光全聚焦在沉珍蓁身上。
“该不会是大老板又来了?”徐宓语气暧昧。
沉珍蓁心口一跳,竟有点手足无措。齐以诺又来找她做什么?难道他不怕这样的举动会引起众人的误解?
胡思乱想间,门口的小助理急忙解释:“啊,不是啦!不是大老板。”
“不管是谁,都让他等,我们正在开会。”一听来者不是齐以诺,李经理随即态度严正的下令。
小助理一脸为难的说:“可是……可是,李姊……”
“可是什么?”李经理不悦的挑眉。
“对方是班森耶!”小助理低呼。“那个很有名的美术设计师班森,我们好意思让人家等太久。”
众人大愣。
“珍蓁,你连班森都认识?”徐宓不可思议的嚷嚷。
沉珍蓁沉下脸,不发一语的步出办公室。
走进接待客厅,果真看见熟悉的高瘦人影,一旁围绕着美术部门的人,个个睁大眼,把班森当作异形般观赏。
班森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不以为意,却在看见沉珍蓁时,露出一抹腼腆笑容,并且伸高手打了个招呼。
此举一出,在场众人开始脑补起来,纷纷投以暧昧眼神。
“沉姊,原来你认识班森,难怪你不跟我们去听演讲。”
“珍蓁,你跟班森是什么关系?跟你当同事这么久,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小芮凑过来,发出不满的抱怨。
沉珍蓁只是冷着脸,兀自望着班森问:“你怎么来了?”
班森有些无措的回道:“昨天演讲上我看见你了,所以我打电话到星空,他们告诉我,你人在上海。”
这些大嘴巴!沉珍蓁在心底痛斥。
班森望了望周围的闲杂人等,说:“你有空吗?我们去外面聊一下。”
沉珍蓁点点头,在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随班森步出公司大门。
楼大厅的待客区里,沉珍蓁手里握着班森买来的冰拿铁,望着对座已两年不见的兄长,内心五味杂陈。
班森静静地盯着她片刻,说:“我来上海前跟妈通过电话,妈说你跟她吵了一架,手机也打不通,去你的公寓也找不到人。”
“我打算来上海稳定之后再告诉妈。”沉珍蓁淡淡地说。
“珍蓁,我知道妈有时候说话比较偏激,不过你应该比准都清楚妈的性子……”
“如果你是来对我说教的,那就免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指导我该怎么应付妈。”沉珍蓁面无表情的打断兄长。
见她态度带刺,班森沉默了下,转移了话题:“我寄给你的包裹,你看了吗?爸也希望你能继续进修,别被妈影响。”
“我的人生,向来由我自己决定,从来没受任何人的影响。”
“珍蓁,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看着班森眼中的那抹苦涩,沉珍蓁窒了窒,随即别开眼,沉默不作声。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搬来跟我一起住。”
“不必了,我跟继母不熟。”
“我去年就搬出来自己住,你来加州跟我一起住,不会碰见爸跟阿姨。”
“我有我的工作。”沉珍蓁冷淡地拒绝。
“为什么要放弃你真正的兴趣?是因为妈的缘故?我寄给你的那些手稿,你看了吗?有给你更多启发与灵感吗?”
明知道班森说与做的这些事,全是为了她好,但沉珍蓁仍是不可抑制的感到愤怒。
“我说过了,不要再寄那些东西给我,你听不懂吗?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天分,我不是天才,我做不到像你一样好,你才是他们要的!”
望着沉珍蓁怒红了脸蛋,目光含冰的直瞪着自己,并且发出一连串控诉,班森脑中又浮现当年父母谈判时的情景。
由于父母的偏颇,珍蓁始终认定她是被父母扔弃的孩子,尽避她在母亲的要求下,成为了美术系高材生,但在他闯出名号之后,母亲对她的批评与要求越发严苛,母女间的冲突日益严重。
最终,母亲近乎扭曲的比较心理,以及当年离婚时占下风,进而处处与父亲比较教养孩子成功与否的偏执,逼走了一直默默承受着压力的妹妹。
她不再按照母亲的要求做任何事,她放弃了她喜爱的美术设计,先是去了婚纱公司当起摄影助理,后又当起了P图师,与母亲的矛盾越深,她逃得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