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沁玥特地起了个大早,她可不想厚着脸皮真的把家里的活儿全都给战君泽做。
他不介意,但她内疚得慌。
战君泽听到声响,也从炕上起身,看着她在灶房忙,知道她的心思,也没阻止,径自走到外头练起拳来。
一套拳打完,他身上的衣物都被汗水浸湿,正好张沁玥叫吃饭。
他当着她的面直接月兑了衣服,光着臂膀,拿着院子的木桶,从水缸里装水,直接从头淋到自己身上。
张沁玥愣愣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这都深秋了,他……不冷吗?不过话说回来,他长年练武,肌理结实分明,水滴滑过他的身子……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他的笑,让她立刻红了脸,她瞋瞪了他一眼,转身进屋去。
他心情愉快的一连又浇了几桶,进屋去换了一身衣物,这才坐在桌前,看她不太搭理自己,他一把捉住了她,将她压坐在自己的腿上。
“你做什么?”她一惊,“吃饭。”
他动手拿了个馒头,咬了一大口,又将馒头送到她嘴边。
她无奈的看他一眼,只能张嘴咬了一口,“这样行了吧?咱们还得进城,别闹了。”
“好。”嘴上是这么说,但他还是重重的吻了她一下才放开她。
她被他闹得脸颊绯红,吃饱了也不理他,径自去后院给福来放上车架。
只是随后而来的战君泽,却要用疾雷拉车。
“带福来去吧!”以往她进城都是福来拉车,这次也不想例外。
“让福来拉车,咱们在路上得多耗不少时间。”
战君泽话中的嫌弃太过明显,福来不由得喷了好几口气。
他挑了挑眉,不客气的拍了拍福来的头,“听得出我瞧不起你,挺聪明的。”
福来不悦的闪开他的手。
“你别欺负它。”张沁玥忍不住在一旁说道。
“怎么?”他瞄了她一眼,“在你心中,我比不过这头毛驴?”
“出息,”她好笑的点了点他的鼻子,“跟头驴比。我告诉你,李代海溜进家里的那一晚,要不是福来嘶鸣,先让我提前有了防备,说不定就让李代海得逞了。”
想起那一晚,她还是有些后怕。
战君泽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单凭这点,杀了李代海是必然,而福来……他会养着它终老。
“让它跟疾雷一起拉车。”
“这……”张沁玥看着福来和疾雷,“这成吗?”
身村相差太多,共拉一台板车,只怕一上路就要翻了。
“自然不成,”战君泽好笑的揉了揉她的脸,“傻丫头。不如下次吧!下次再由福来拉车。这次进城,我有要事,耽误不得。”
他话都说到这分上了,张沁玥自然不好再坚持,只能看着战君泽给疾雷放上车架。
坐在车上,看着拉车的疾雷,张沁现叹了口气,威风凛凛大宛宝马竟拉着一台破旧的板车车架,凡懂马的一见,定会痛心疾首的说上一句“暴殄天物”,无奈战君泽的思虑从不是外人可以理解的。
两人来到甘州城,城里一如既往的热闹,城中最热切的话题便是李代海告人却反被关进牢里的事,至于李代海状告何人……张沁玥心塞的发现,压根没有人在乎,毕竟她只是个小人物,百姓更感兴趣的是李代海被个连县大人都敬畏的大人给抓了。
不管有心人如何打听,依然不知那人名姓,就连县太爷都三缄其口,下堂之后去了守城的罗副将府里,回府之后就告病不上堂。
李家这些年在甘州城作威作福累积了不少家产,开窑子、赌坊、钱庄放印子钱,只要来钱的勾当,不论好坏都没少李家一份,这样一个在甘州城横着走的李家独子竟莫名其妙的栽了,还栽在一个通敌叛国、可能得杀头的罪名上,有人道是不可思议,却有更多人说这是多行不义,老天给报应。
但不管流言蜚语如何,都不影响张沁玥与战君泽,两人将车停在回春堂后门,将昨日特别留下的山猪送给程氏。
程氏欣喜的接下,带笑的眸子看着战君泽,“李家的铺子今天一大早就被封了,是少爷的手笔吧?”
张沁玥微惊,猛地看向战君泽。
战君泽拉着疾雷,一副大义凛然、与他无关的模样。
张沁玥忍不住笑了出来,就会装模作样,除了他,还能有谁能动得了李家?见他不说,她只好问程氏,“师母,李家的铺子是怎么被封的?”
“李代海被押进牢里之后,李家人忙着求爷爷告女乃女乃,听说昨夜还赶着去见罗副将,但这次罗副将不念旧情,关门不见客,就连县大人也说生了急病,无法见人。今日一大清早,天都还没亮,就来了群官兵,封了李家的钱引铺子,说是有人状告李家放高利逼得城外高家村的一户人家卖妻卖女,弄得老娘上吊自杀,家破人亡。”
这事儿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家赚的黑心银两,借一两十天一期,连本带利得还二两,李家的钱大多就是这么来的,不过以前不管,现在为何插手?
看着张沁玥困惑的神情,战君泽淡淡的丢了一句,“朝廷有令,此歪风不可长。”
张沁玥眨了眨眼,她是不知朝廷是否真的有令,但她很清楚再有钱也压不过有权的,只要战君泽说有令,就是有!
程氏想起今早大街上的动静,真感大快人心,“不管如何,这次若真能把李家给斗倒,算是为民除害。”
张沁玥心中一阵感动,看向战君泽的目光也闪着光彩。确实就如程氏所言,这样的恶人是该要有所报应才是。
战君泽也没顾忌程氏在一旁,伸出手轻捏了下她的脸。
“可别在我面前腻歪了。”程氏忍不住取笑,知道两人还要买成亲用的物什,也不留他们,只是拉着战君泽私下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早早离去。
重新坐上板车,张泣玥没问程氏交代什么,只是好奇的将心思放在李家的事情上,“我曾听师父提及,李家与甘州城守城副将罗向汉大人有私交,这次李家出事,罗大人真的会袖手旁观吗?”
韩柏川医术了得,罗府请韩柏川出诊过几回,这一来一往之间,自然比一般人还要清楚罗家私下与李家交好一事,所以对于罗家人,张沁玥也没多大好感。
听她提起罗向汉,战君泽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李家能在甘州城一带张狂,其中不无罗家的纵容。五年前平王被削藩,原驻守甘州城守将随着平王返京,轩辕将军便推举了罗向汉接掌甘州城。
罗向汉跟随轩辕将军十数年,年轻时也算是条汉子,只可惜最终被名利蒙了眼,如今已不见当年风骨。
两年前,罗副将有一女正好十五,请轩辕将军来跟他探口风,问他是否有意结秦晋之好,当时他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拒绝,罗家人心里肯定不痛快,如今他坚持要办李家,李家一倒,等同毁了罗家的财路,再次得罪罗家,不过对战君泽而言,一件事是得罪,两件事孔明,债多了,也没啥区别。
这次罗向汉的罪,他没打算自己动手,谁让他来接这个位置的,就由谁来善后,他看得出他的娘子不喜见血,所以他会改改性子,改动口。
看他不开口,她继续说道:“你与罗副将同为边关守将,若他真要插手,两人交恶,彼此无益。”
战君泽一笑,低声说道:“我突然想起,我有一事未向你坦承。”
“什么?”
“两年前罗大人曾委人来说亲,要我娶他的闺女,不过被我给拒绝了,所以我们两年前就已经交恶了。”
张沁玥愣了愣,这男人还真会招蜂引蝶,除了郡主,竟还有罗副将的闺女……
战君泽看她蓦然沉默,轻笑道:“怎么,生气了?”
她闷闷不乐的摇着头,总不能说他被太多人惦记,令她心里觉得不安。说到底她毕竟是因为弟弟的关系,才入了他的眼。
“还真来了气?”
她摇头,不生气,只是有些膈应。
战君泽握住了她的手,“别胡思乱想,只要我喜欢你就成了。”
张沁玥忍不住扯开了嘴角。是啊!只要他喜欢就成了,既已认定,多想无益,把日子过好才要紧。
战君泽看她的脸色由阴转晴,他的心情也跟着好转。
没多久,战君泽将马车停在甘州城的多宝轩前。
多宝轩卖的东西杂,有文房四宝,也有书画珍品,还有女儿家喜欢的珠宝、玉器,规模和样式虽比不上京城,但在甘州城倒是唯一能买些上得了台面物什的地方。
张沁玥对多宝轩不算陌生,曾上来买过几次纸墨,但她不解他为何要来这儿,不免疑惑的看着他,可他什么都没说,直接走进铺子里,她只好赶紧跟了上去。
战君泽直接向店东家说明了来意。
店东家一听是回春堂的韩夫人介绍的,立刻从里屋拿出了个双层木盒打开来,上层摆的是一对龙凤手镯,下层则是一套牡丹花样式的头饰、项链和吊坠。
映入眼底的一片金黄,张沁玥挑了挑眉,“买这当做什么?”
“我知道这些小东西你看不上眼,但时间匆促,先随意买些,若有机会进京,到时再补买更好的给你。”
她无奈的看他一眼,她曾几何时说她看不上眼,他这口气摆明了先发制人的要捂住她的嘴,让她不好反对。
在多宝轩店东家的面前,她只能看着他爽快的付了银两。
几大张银票丢出去,她看得眼角忍不住一抽一抽的,这实在太过败家,她根本就不缺首饰,压根没机会用。
战君泽交代回头再来取物,便又带着张沁玥离开了。
虽然他面上淡然,但她能从他的眼底看出他的好心情,所以只能勉为其难忍着不说话,以免坏了他的兴致。
可是当马车来到陈家布庄,她无法忍了。
“我的衣服够了,”看出这是要给她买布做衣衫,她连忙说道:“不年不节的,不用了。”
“我们要成亲了,买布做衣裳理所当然。”战君泽径自拉着她进到铺子里,他不太懂女人家的东西,但并不妨碍他想要替她购置新衣的决定,见她不说喜欢哪匹布,他索性问起店东家,“我们要成亲,拿些上好的料子过来。”
店东家陈修认得张沁玥,之前她隔三差五便会送山货到对面的富林楼,前几日还被李代海给告上了官府,最后全身而退,还听说伤人一罪是判了,但她以赎代刑,代刑金不到一个时辰就送到,也让他惊讶这个小泵娘的财力。
只是他还没惊讶完,又来了更大的事儿,向来气势凌人的李代海因通敌叛国被关进了牢里,李家的铺子被抄,城里城外不少人都在猜测李家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佛,如今见到护着张沁玥上门的男人,他顿时意会过来了。
他开门做生意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懂得看人,纵使只是对上个眼、见过一面,都能有个印象,张沁玥身旁的男人今日虽是一身寻常人装扮,衣料也不见是上好,但他还是认出他就是前些时候随着富林楼当家从嘉峪关来的将士,当时那一身戎装,来历身分肯定不低。
他立刻神情恭敬的让人拿了好几匹上好的布,“公子看看!这几块是从苏杭来的锦缎,大红喜色,正适合嫁娶。”
张沁玥没碰,单用眼瞧就知缎面光滑,就算不是来自苏杭,这样的面料价格也不低。在这边疆一带,就算不下田,家里的活儿也得上手,买这些好布料做衣裳,只怕没多少机会穿上,倒不如买些耐脏、耐穿的棉布。
“过来看看,我知道你的针线活儿好,但咱们成亲在即,你定是来不及亲手做,多找几个绣娘帮你。”
看着陈修带着笑意的看着他俩,她的脸微红,“你我都已无高堂,这婚事就简单些。”
“几匹布、几身衣裳,还不简单?”战君泽好笑的反问。
张沁玥不太认同的道:“这些布,用不上。”
“买了自然就用上了。”他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
陈修一双火眼金睛看着,原以为被李代海看上的张沁玥,在张洛死了之后,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却没料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竟凭空出现了这么一个男人,虽然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但举手投足间,对她的疼爱完全藏不住。
如今看来,张沁玥就要飞上枝头,不再是个可以任人揉捏的村妇。
战君泽低头看着兀自纠结的张沁玥,扬了下嘴角,抬起大掌揉了揉她的头,直接发了话,“全包起来吧。”
陈修闻言眉开眼笑,连忙将布给包起。
张沁玥一愣,猛然抬头看他。
“不过几匹布罢了。”
财大气粗的口吻令她再次哑口无言。
陈修极力的想要与战君泽套近乎,但又不知道对方名姓,只能跟张沁玥道:“玥姊儿,这婚期订在什么时候?可别忘了让我去喝杯喜酒,讨个吉利。”
战君泽闻言,轻皱了下眉头。
张沁玥知道陈修是想要讨好,但她又明白战君泽的脾性,只能应付地道:“日子订得急,只是简办,不请外人。”
软糯的口气,摆明了拒绝,陈修表情有些尴尬,但依然挂着笑,“既是如此,就先祝两位百年好合。”
战君泽付了银子拿了布,大步的走了出去。
张沁玥跟陈修点了个头,连忙跟出去。
“照你这花法,”她不由得咕哝,“再多军饷都不够。”
“我的军饷是不多,但肯定养得起媳妇,你不用担心。”他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怎么,急着知道我的家底?好吧!我也不能拦着,赶明儿我让人收拾好,交到你手里。”
她没好气的瞋着他,瞧他说得像是她迫不及待要持家掌权似的,“你忘了你已经将身家都给了我吗?”
战君泽先是一愣,随即扬首一笑,“你是说那两百两?”
她点点头。
“那不过是给你安家的。”他娘虽然只是轩辕家的庶女,他爹可还是个大将军,虽逝去多年,但留下来的家产也够他们两口子用几辈子了,“我上富林楼找仁青,你是在外头等我,还是与我一同?”
张沁玥没有考虑的与他一同进了富林楼。她不好奇战君泽要与属下谈些什么,只是她要成亲之事,于礼是该跟温富林一提,毕竟这些年他也算是照应着自己。
这个时间,酒楼正热闹,巧的是大堂的说书人还在比手划脚热络的说着少年副将的事迹。
她带笑的看了战君泽一眼,战君泽嘴一撇,看得出脸上没有得意,甚至有些不耐。“被当成英雄吹捧,别人求之不得。”
“一将功成万骨枯,英雄万不可能一人成就。”
张沁玥的笑意倏地敛起,神情也跟着一黯。
战君泽知道她是想起了张洛,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她挤出笑,摇了摇头,“你先去忙你的,我找温叔说些话。”
在富林楼内,战君泽也放心,便留她在大堂,径自去了厢房寻人。
张沁玥的目光在大堂上转了一圈,没有看到温家夫妻俩,只好找了店小二问了一声。
“今日湘姑娘身子不适,当家和大人都在后头,”店小二解释:“我等会儿去说一声。”
“谢过小二哥。”张沁玥来过富林楼多次,每次都安分守礼,若不是主人家开口,她断不可能往后院居所去。
没一会儿功夫,温富林带着吕氏来到前头,温富林一开口便问:“玥姊儿可是送山货来?”
吕氏闻言一愣。她家闺女病了,她担心的守在一旁,听到张沁玥来了,本想着让当家出来一见便好,但又想起这几日城里关于李家的事,禁不住好奇的跟出来,倒不想当家会有这一问。
张沁玥见吕氏的脸色微僵,知道她并没有跟温富林多说,于是四两拨千金的道:“这几日忙,没进大山。今日来,就是跟温叔和婶子打个招呼,日后怕是没机会再送山货来了。”
温富林有当惊讶,“这是何故?”
“不瞒温叔,我要成亲了。”
原本不发一言的吕氏,声音一扬,“成亲?!”
“是。”张沁玥略微害羞的笑了笑,“我与他家都没长辈,就想简单操办便好,日子订在下月初十,在张家屯拜堂。”
“下月初十,算算也不过是五日后,是张家屯的哪户人家?”温富林关心的又问。
“他非本地人。”
吕氏回味了下,讶道:“你找了个赘婿?”
张沁玥一惊,连忙摇头,“不是!”
“既然不是,又非本地人,怎会选张家屯拜堂成亲?”
张沁玥反被问倒了,前日张秀才作主订下婚期,她只觉得匆促,倒没想到这一层,在外人眼中看来,战君泽确实就像是入赘似的……这么一想,她的心不安了起来,嘴上轻声的解释,“他该是因为没有家人,看我熟悉的人都在村子里,才会依着我在张家屯成亲,图个热闹。”
吕氏挑了挑眉,张沁玥的夫君说的好听是宠妻,说的难听就是没骨气,就算没个家人,难不成还没个房子,竟要在女方家里拜堂。
“玥姊儿,”吕氏语重心长的劝道:“你可别被骗了。”
“婶子放心,这人是阿洛的战友。”
一听,吕氏微惊的眨了眨眼。
相较之下,温富林显得平静,这些年张沁玥从没认真想过自己的亲事,如今张洛一走,她便嫁给了张洛的战友……他脑子闪过了一丝光亮,前几日张沁玥被李代海告上官府,他人虽没过去,但也暗中找了些人替张业壮声势,自然知道有个贵人出现帮了张沁玥一把,还替她付了代刑金。
“先不论你要在哪儿拜堂成亲,你结亲的对象莫非是——”温富林压低声音,“战大人?”
张沁玥坦然的回视温富林的试探。前几日官府的动静闹得大,旁人或许不会多想,但温富林时常往返嘉峪关与甘州城之间,战君泽前些日子还与之同行,宿在富林楼,温富林肯定看得比旁人通透。
吕氏听到战大人三个字,先是一愣,随即圆睁了双眼,边疆能令自己夫君恭敬的称为大人的没几位,姓战的更是只有一个,而那一个还是众人仰望的少年副将。
“是。”张沁玥颔首道。
吕氏下意识的月兑口道:“这是说笑吧?”
虽说她向来欣赏张沁玥,但这人可是战君泽,不单是这甘州一带十里八村,放眼整个凉州,甚至西北,远到京城,他的威名四播,想嫁给他为妻的姑娘多如繁星,就连自家闺女也动过心,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战君泽竟会选择无父无母的张沁玥,一时之间她五味杂陈,忍不住心头酸意。
看着吕氏的神情,张沁玥也没恼,心知肚明这门亲事确实是自己高攀。
温富林不像妻子心中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只是提出藏在心中的疑惑,“洛哥儿是因为舍身救人而亡,他救的人,是不是就是战大人?”
张沁玥点点头,“是。”
“原来如此,”吕氏在一旁露出了然的神情,“战大人是为了报恩而娶你。”
张沁玥想解释,但又将话给吞了进去,在外人眼中,她已经是高攀,说得再多也不过是辩解。
吕氏将她的沉默当成是默认,啧了一声,“还真是多亏了有洛哥儿这么一个好弟弟,死了还不忘挂念着姊姊,替你图了门好亲事。”
温富林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是怎么说话的!谁会愿意用自己弟弟的一条命换一场姻缘?”
吕氏被丈夫斥责,也晓得自己说这话是过分了,她的表情略显僵硬的看着张沁玥,试图解释道:“玥姊儿,婶子就是说个笑,你别往心里头去。”
张沁玥早已预料旁人会如何看待她与战君泽成亲一事,她心中别扭,但也不怪她。
大堂上说书人说得精彩,四周一片热闹,但是三个人却各有所思的沉默了。
突然之间,堂上倏地一静,张沁玥抬起头就见田仁青、王汉宇一身戎装,跟在一身黑袍常服的战君泽身后走了出来,看两人的打扮,该是要启程离去。
战君泽一眼就注意到张沁玥的神情不对,几个大步走到她身旁,低头问道:“有事?”
张沁玥摇了摇头,“没事。”
她自然不会告诉他,她正因为吕氏说自己的亲事是弟弟用命换来的而觉得难受。
战君泽不信,眸光冷锐的看向温家夫妻俩,“你们在玥儿面前说了什么?”
他在外人面前向来少言,一开口就有股逼人的压迫感。
温富林和吕氏见他神情不善,脸色同时变了变。
张沁玥见状,连忙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袖,知道若是她不老实说,他是不会介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温富林夫妻无礼。
“温叔和婶子也没说什么,”她开口解释,“只是我们谈到洛哥儿,我突然心头难过。”
战君泽闻言,脸色稍霁,轻抚了下她的后背,做为无声的安抚,但目光仍旧须臾不离温富林夫妇。
温富林和吕氏微敛着眼,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他们夫妻是害怕得不敢直视战君泽,但跟在一旁的田仁青和王汉宇却是清楚的看到战君泽虽然一脸严肃,却做着安抚张沁玥的动作。
向来冷面的杀神,竟然有这么柔情的一面,两人对视的眼都有着惊讶,不过也识趣的装作视而不见。
“温当家,我与田大人要启程返回边关了,烦请算一下这几日的花费。”王汉宇开了口。
温富林连忙道:“大人们保家卫国,小的佩服,这银两就不收了。”
王汉宇一笑,摇了摇头,“温当家,你开门做生意,我们上门该付多少便得付多少,不能占你便宜。”
说穿了,住蚌几日花不了多少银两,若真不付,坏了战君泽向来的作风,王汉宇能想见自己回营后的凄惨。
“大人这么说就见外了,”吕氏不敢直视战君泽,但对笑口常开的王汉宇倒是能说上几句话,“不过就是几个银钱,当不得什么。”
战君泽闻言,眉头一皱。
王汉宇跟在战君泽身边多年,在杀神发怒前,不再多废话,直接说道:“别再多说了,我们赶着回营,多少银两?”
吕压还要开口劝,却被丈夫拉住。
温富林道:“六两银子。”
王汉宇很快的结清,而温富林恭敬的收下。
田仁青拉住打算要拱手行礼的王汉宇,只对战君泽几不可察的一个颔首,便大步的离去。
王汉宇这才记起了自己一身戎装,而战君泽一身常服,若是他们俩对战君泽行礼,这就捅破了身分,所以他也不迟疑,大步流星的跟在田仁青身后走了。
战君泽也没多留,拉着张沁玥就要往外走。
他的不耐显而易见,张沁玥心中一叹,轻扯了扯他的手,他意会的停下脚步。
“这几年多亏了温叔和婶子照应,”她的语调轻柔,“终是长上,相识一场。”
战君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瞥了温富林夫妻一眼,脸色稍缓,“多谢温老爷与夫人对玥儿多年的照拂。”
温富林受宠若惊,连忙摆手,“不敢当。”
吕氏见战君泽开口,脸色也温和了些许,立刻把握机会,赶紧说道:“我们待玥姊儿就如同一家人似的,看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吃点东西再回去。”
张沁玥还未回应,吕氏已经叫来店小二,径自交代,清间雅房,再派人送些点心。
“玥姊儿,”吕氏热络的拉着张沁玥,“我等会儿让你湘妹妹出来陪你说些话,吃点东西再走。”
张沁玥看着吕氏,先不提早先明明听闻温湘的身子不利索,单就平时她与温湘话不投机半句多,让她作陪,这不存心给彼此添堵?吕氏向来是个聪明人,真没想到也有糊涂的时候。
突地,她想起温湘不顾礼数也要往大堂来偷瞧战君泽的事,她的嘴一抿,不想去猜测吕氏的用意,婉拒道:“谢婶子好意,但时候不早,得赶回张家屯,家里还有很多活儿等着做。”
被张沁玥拒绝,吕氏有些意外,继续劝道:“不差这么些时候,婶子还打算跟你商量商量你的亲事,你家里没个长辈,在村子里的房子又小又破,所以婶子想,不如从酒楼里风光出嫁吧。”
吕氏的算盘打得好,自以为让张沁玥嫁得风光便是卖战君泽一个人情,却压根不知战君泽根本不看重。
张沁玥实诚的说道:“村子里的房子确实旧了些,但我们俩都无父无母,亲事也就两人说了算,简单办了就完事,重要的是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便好。”
“这可不成,你不放在心上,却也不能委屈了大人,以大人的身分……”
“时候不早,走了。”战君泽打断了吕氏的话,他能留下来多听了几句,已经够给面子了,他拉着张沁玥,这次可不管她如何,他就是要将人给带走。
张沁玥并未多言,转身点了下头示意,便跟着离开了。
可不知怎地,战君泽突然停下脚步,张沁玥也连忙停住,不解的抬头看他。
就见他转身,目光看着神情各异的温家夫妇,“玥儿敬你们为长上,夫妻一体,我自然与她亦同。只是我不过就一介武夫,不看重繁文褥节,不论亲事或是日后他事,我与玥儿的事,无须旁人指手划脚。这些话,温当家、温夫人可要牢记于心才好。”他难得对外人说上一长串话,但一字一句都是明晃晃的警告。
温富林心中一冷,回过神,连忙点头称是,再用眼神示意要妻子别再多言。
张沁玥也没出声缓颊,任由战君泽拉着离去。
待再也看不见两人身影,吕氏委屈的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不过是看玥姊儿可怜想要帮上一把,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你少说两句,”温富林想的可比自家娘子通透,战君泽的态度已经摆明了,以后不要妄想借由张沁玥跟他攀上关系,“总之玥姊儿的亲事你多备些礼过去即可,切记别再乱出主意。”
“知道了。”吕氏扯了下嘴角,闷闷的回答。“就算不是看在战大人的面上,玥姊儿也算是咱俩看着长大,还能亏了她不成?只是可没料到,原以为是个命苦的最后却翻了身。玥姊儿出息了,用自己弟弟的一条命换来了个前程似锦的夫君,也不知良心是否安稳?”
温富林难以置信的双眼一瞪,“外人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怎么,现在连话都不让人说了吗?”想到方才战君泽的警告和张沁玥离去时没替他们夫妻美言几句,吕氏有些恼,“这本就是事实,还怕人说。”
“事实如何未必如外人所见,”他忍不住叹息,“方才你也见到战大人的态度了,你以为以战大人的性子,容许旁人左右?”
吕氏这下子有些迟疑了,战君泽不单生得人高马大,气势更是凌人,寻常人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任人左右。
温富林看着妻子神情转变,进一步说道:“他既不会任人左右,自然就不可能只因为救命之恩就娶了玥姊儿。”
吕氏的嘴撇了撇,咕哝着道:“如果不是因为洛哥儿,战大人又何苦委屈自己娶玥姊儿?”
“愚昧!”温富林斥了一声,自己的娘子这是走入了死胡同,“一般人看战大人都说他是少年英雄,羡慕他处于高位,可是这一路走来,他肯定经历了不少苦处,见识也不比常人。阿洛救了他一命是真,但要感恩,自有旁的法子,未必要娶玥姊儿为妻。”
“但如令他确实要娶玥姊儿。”
“是!他娶,所以那是因为他看上了玥姊儿。”
吕氏有些不敢置信,却蓦然想到战君泽同意在张家屯成亲,不知情的都会认为他是上门女婚,这样失颜面的事,他竟完全不以为意,难不成真如丈夫所言,他是真对张沁玥上了心?
“只是以战大人的身分,要什么样的官家小姐没有,玥姊儿再好,不过就是个村姑,任谁看了都会说声身分不配。要我说,玥姊儿的条件还不如咱们湘儿……”
“闭嘴!”温富林实在不知道平时脑子精明的妻子,怎么会有这么犯浑的时候,他的闺女他也疼,但清楚除了父母双全、家里有点钱之外,温湘根本没一星半点比得上张沁玥,“这话不许再提,也不要生出旁的心思,以免惹祸上身。”
见丈夫真的动怒了,吕氏也只能悻悻然的点头服软。
抱着从多宝轩拿来的木盒,张沁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模着,思绪有些飘忽。
“外人看来,你像是入赘。”马车出了城没多久,她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今日与吕氏一席话,她更加觉得这亲事真的结得太匆促。
战君泽挑了下眉,见她小脸纠结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是在富林楼听了闲言闲语,心中对温氏夫妇更不喜几分。
“我与您无父无母,如今唯一有的也只剩彼此,是你嫁我或是我入赘,你我不放在心上便好,与旁人何干?”
明白他是真的不上心,颜面之于他如浮云,他更在意的是心里痛快,可她真不想让人误会了他,她的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想起了田忻说过嘉峪关附近有个小城镇,人口不多,但大多是军户,便又道:“不如我们别赶着在张家屯成亲,等过些日子,你在嘉峪关找个房,我们再成亲。”
他巴不得明日就成亲,怎么可能还由着她胡闹,他冷着脸道:“不行!”管他张家屯还是嘉峪关,只要能尽早成亲,地点他根本不在乎。
看他冷下脸,张沁玥识趣的不再多言。他不以为意,她也只能不放在心上,反正日子是他们在过,实情如何,彼此心知肚明便好,想到这里,她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自己也是魔怔了,怎么会被吕氏的几句话就给绕进了死胡同。
“做什么?”他一把捉下她的手,“自己打自己,蠢不蠢?”
她甜甜一笑,偎向他。
他先是一愣,随即起大手搂着她,媳妇儿投怀送抱自然得好好享受,让人厌恶的家伙抛到脑后,不过……
“其实若你真有顾念,我们可以回老宅成亲。”
“老宅?”她不解的抬起头。
他低下头,见她一脸茫然,好笑的吻了下她的额头,才又道:“不过老宅败破,如此时间匆促,也不知是否来得及?”
她压根也没指望短短几天能修整出间屋子,只是好奇,“老宅在何处?为何从未听你提过?”
他勾了下唇角,“你也熟悉的,就是收留那些乞儿、流民之处。”
她眼底的惊讶藏不住:“你……你说笑吧?”
难得见她被骇住的模样,他心情大好的笑出声来,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
她惊呼着抬起手轻推了推他,眼光慌乱的看着四周,这是甘州城往北的官道,常有人往来的。
“别乱动,小心掉下去。”他用力吻了下她的脸颊。
她的脸一红,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却也听话的不再乱动,不然两人真跌下去就更丢人了。
“那宅子是我爹为我娘所建,在我娘病亡、我爹战死后,我便被带往嘉峪关,老宅也就人去楼空。十年前,我立下大功,曾派人回来打算修葺,但获悉老宅早有流民入住,我便想这世道人人都不好过,这宅子我本就不放在心上,不如就让无家可归的人有个遮风避雨之处,便歇了修葺的念头,自此没再过问。”
张沁玥错愕的消化着他说出口的讯息,喃喃道:“十年前,我带着阿洛从京城来到西北投靠王大娘时,阿洛发热,烧得不醒人事,我曾在老宅住了几日。我还曾许诺,只要弟弟平安,我这辈子不嫁。”
战君泽听到前半部还一脸颇有兴致,但听到后头,脸色明显又沉了下来,“你傻啊!拿自己的终身当誓言。”
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就算为他而死,她都没有二话,更何况不过是终身不嫁,但看他神情不善,她很识趣的没有把心里所想如实以告,只道:“其实你该庆幸我当年誓言,不然你问问这甘州城加上城外的十里八村,有哪户人家的姑娘过了二十还没嫁人?”
想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他的脸色稍霁,但不忘警告,“下次别胡乱许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在自个儿身上。”
她没答腔,只是对他浅浅一笑。
他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方才本是随口一提,但如今听她一席话,这老宅与她有缘,在多年后,他终于下了决心要修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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