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眼!端着芋圆回来的纪芳,怎么都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床上一个男人与一个男孩面对面坐着。
男人指着男孩的鼻子说:“身为男人最重要的是负责任,家庭、妻子、孩子都是你无法推卸的责任,你可以过得不好,但不能让依附你生存的人过得糟……”
这是什么鬼啊,他干脆背一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背一段人之初性本善,都比这样的教条文章还来得动听有深度。
让她意外的是,Jovi竟然乖乖坐着听他讲话,一动不动地,连听故事都没有这么乖啊,真是天底下最怪异的事。
起初讲故事给他和玥儿听的时候,他的眼睛从没落在她身上,他对自己的肥手胖脚更感兴趣,让她挫折极了,幸好后来他肯捧场她的绘本,否则她要开始怀疑二十一世纪的教育是不是有修正的必要性,没想到阿檠这么无聊的话题,居然可以让他乖乖坐好,而表情还……看似正经?
怪咖小孩!
看见纪芳,Jovi的眼睛转过来,但停不到一秒钟,又立刻转回上官檠身上。
纪芳越发不解了,把托盘端到床前,看看老子再看看小子。
上官檠的发表欲得到满足,说道:“好了,我讲的话有没有记住?”
Jovi没有点头,也没有揺头,只是用充满期盼的目光望着他爹。
哇咧,这种谈话内容有什么好期盼的?他家儿子不是普通凡人,而是早慧的天才宝宝?“很好,男人说话算话,这个是你的了。”上官檠取下板指,找根红绳绑着,挂在Jovi胸前。
“你贿赂他?可是他怎么能懂?”纪芳惊呼,对眼前的情景完全状况外。
上官檠对她的问话更状一况外。“沐儿听不懂?怎么可能,都快一岁了。”
“你以为快一岁的孩子该懂得什么?连走路都还不会呢。”
“我以为……除走路之外,其他的都该懂了。”他傻笑。
纪芳笑开,莫非一个觉得儿子什么都该懂,一个觉得自己不懂,太对不起父亲,所以才认真得让人难以理解?她才想开口指责几句揠苗助长之类的话,就看见上官檠伸手在Jovi身上点两下。
Jovi瞬间恢复行动自由,吓得飞快往娘的方向爬去,脸上带着惊吓委屈。
恍然大悟,哪是什么天才,什么认真期盼,根本就是家庭暴力!
纪芳抱紧儿子,离上官檠三大步,不敢置信地问:“你、你、你居然点儿子穴道?!”她要打妇幼专线啦,她要把这个蠢男人关进牢里啦,她要在他身上贴一张纸,写上——珍惜生命,远离阿檠。
“不可以吗?不这么做,我跟他讲话,他不专心。”她的表情让他满头雾水。
头脑一阵晕眩,她气到很无奈。“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就不会专心。”
“不专心的话,怎么教他?”他理直气壮。
“所以要想方法啊,怎么可以点孩子的穴道?”纪芳发誓,下次她再让他们父子俩独处,她就是猪!
“还有其他的方法?”
上官檠一脸无辜,让纪芳有强烈的无力感,错了,不应该因为那张春风笑脸,就误以为他会是个好父亲,笑脸会骗人,笑里藏刀的人满街跑,是她的错,她智商太低。
“当然有,你可以用夸张的表情、用工具、用怪怪的声音……动动脑筋吧,吸引他注意力的方法很多,如果你胆敢再虐待他,我一定不让你靠近我家。”
“点穴是虐待?”他想不通这个论点,点穴又不痛,怎么能算?
“对。”纪芳没好气的回答。她把儿子当成宝,连大声讲话都舍不得,他竟然、竟然……
“那可以骂几句,打几下吗?”
“当然不可以。”
“不打不骂怎么能教出孝子?溺爱孩子不好,将来会教出没担当、不求上进的孩子。”纪芳大翻白眼,她现在终于了解和老祖宗合作生孩子的痛苦了,在管教方面,两人之间存在一道大鸿沟了。
“你在生气吗?”
上官檠猜,她会回答“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生气?”然后笑得很油条,再然后他就可以顺着楼梯往下把说:“既然你没有生气,我们就来讨论一下,养不教父之过这句话。”
可这次他猜错了,她直接回答,“答对了,我就是在生气。”
这句话让他突然间理解,儿子对她有多重要。
这个理解让他喘不过气,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是她和自己一样看重儿子,所以暗自窃喜?还是微微酸涩着,因为他在她心中,不如儿子重要?
暂且按捺下那种感觉,他说:“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我生气你不会做父亲。”
“从沐儿出生那刻起,我就是他的父亲,不管会不会做,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是那股酸涩味儿逼得他口气不善,他醋了。
“王爷自你出生那刻起就是你的父亲,正因为他不会做父亲,才会让你受这么多委屈,而我,不允许我的孩子受相同的委屈。”
纪芳的话像槌子似的打上他的脑门,让他呆得说不出话。
他震惊的模样,让纪芳咬唇,话说得太重了,那个不合格父亲是他胸中的痛,她不该拿这个攻击人。
一时间,两人都不晓得该怎么接话,屋里沉默下来。
Jovi看看娘,也看看爹,骨碌碌的大眼睛转着,就在两个大人都尴尬得不知该怎么对话时,Jovi做出选择。
他亲了娘一口,又往爹的方向伸出手,用融化人的声音一句句喊着“爹”。
上官檠抱起儿子,蹭蹭他的额头,像找回场子似的说:“谁说沐儿不懂,他明明什么都懂。”
有了阶梯,纪芳顺势爬下楼。“正因为他懂,我们才更需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说身教重于言教,你告诉他一百次不能打人,却用打他来提醒他记住这件事,你认为他是会因为你的话而记得不能打人,还是因为看见你打人,觉得爹都能做的事,我当然也能做?”
他认真想想,回答,“你们那里对孩子的管教,和我们很不同。”
“是,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聪明、不盲从,敢挑战权威,勇于创新,因为他们心里没有太多对权威的畏惧。”
“德国有句教育名言说,孩子应该从父母那里得到两样东西根和翅膀。我们往往只给根,把他们紧紧牢牢地与我们联系在一起,却折断他们的翅膀,不允他们拥有自己的意志,这对孩子而言是辛苦的。
“我们可以用尽镑种方法,让他们听进去我们想讲的话,至于他想不想照着我们的意思去做,当父母的只能尊重,你不能逼他,更不能用棍子或武功来胁迫他。”
上官檠认真思考她的话,想起自己害怕莫飞,乖乖地在梅花桩上站满半个时辰,想起为了没练足一百张大字饿肚子,那些事总提醒着自己莫飞是绑匪,必须恨他,但他……不希望沐儿恨上自己。
“下次如果我做得不好,你慢慢教我。”
纪芳很抱歉,脸上浮起赧色,道:“对不起,我太激动,在我们那里,父母打孩子是要被关的。”
“真的假的?会有这种事发生,孩子不是父母亲生的吗?父母想怎样就怎样——”话说到一半,看见纪芳认真的表情,他笑了,她生活的地方和他的很不一样。
“唬你做啥?吃点东西吧。”她把芋圆端给他。“试试看,喜不喜欢?”
纪芳带着期待的表情看他的反应,上官檠吃一口,在细细咀嚼间微微的怔愣,两人目光相接,他笑了。
“怎样,好吃吗?”纪芳急问。
“说不清楚,是好熟悉的感觉还是好喜欢的滋味?”他揺揺头。
他的回答让纪芳心间霎时被敲响,当……绵长的声音,震耳。
他说熟悉?她可不可以大胆解释,他的潜意识里曾经有……那样的经历?
夏可柔在娘家待了将近半个月,上官檠才进夏府接人。
她看过大夫了,确定她被人下了药,再也无法怀上孩子。
她的父母隔天就找上夏妩玫,还没有出声抱怨呢,夏妩玫便嚷嚷着要休了夏可柔,毕竟是谁给夏可柔下的药并无实证,而夏可柔把孙氏的孩子给撞掉是赖也赖不掉的事。
谈判失败,夏可柔的父母铩羽而归,夏可柔在家里大闹不休,而夏晋山和妻子之间也闹腾不已,夏家上下被这对兄妹闹个鸡犬不宁。
一开始上官檠没出面,理由很简单——皇上派他出京办差。
事实上皇帝并没有派他,是他主动跟着凤天磷出门办皇差,他算准了,不想太早出面安抚夏可柔,这次得让她憋着、怒着,心里才会多多盘算,她想的越多,夏妩玫就越要费心接招。
半个月后返京,上官檠“乍闻”妻子出事,二话不说,见过皇帝之后连朝服都来不及换,立刻风尘仆仆地前往岳父家里。
夏家见他如此,有再多的埋怨都说不出口。
“相公,我……”
夏可柔扑到他身上,哭得满脸垂屈,上官檠强忍厌恶,安抚她几句。
“不关你的事,是我无能,是我让你受委屈。”
见女婿把所有的错都算到自己头上,委曲求全、保全大局,夏家家主夏尚书深感满意。
但夏可柔和梅姨娘心里可就不舒服了,她泪水汪汪,道:“不是你的错,是我那个姑姑……她到底要怎样?爵位都被表哥夺走,还不肯放过你?她非要你断子绝孙才甘心吗?”
上官檠看一眼夏尚书这位大伯父及自家岳父,低声劝道:“母亲终究是不放心我,柔儿,要不……我们搬离王府,我虽然买不起大宅院,但赁个三进宅子还是能的,你先随我委屈一段时日,总有一天我会给你过上舒心日子,好不?”
上官檠的话让夏可柔炸毛!真没出息,人家步步进逼,他却次次退让,现在人家连他的子嗣都祸害了,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满脑子只想着避开,难怪夏妩玫敢肆无忌惮,难怪整个靖王府都掌控在她手里。
冤呐!她怎么会嫁给这种没出息的男人?夏可柔忍不住痛哭失声,上官檠般般好,可性子太软绵,被欺到头上还不敢吱声,连在自己家里都如此,到外头又怎么能好?
像被盆冷水兜头泼下似的,她浑身冷得透彻,连妇孺都不敢相抗衡,那么面对强权威势,是不是也只有忍气吞声的分?
如果是的话,嫁给这种男人能有什么前程?会不会熬到六十岁,他仍然只是个六品小辟?
她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考上状元又如何,多少状元晚景凄凉,多少不学无术之徒却官运亨通,会念书、会考试,不代表有本事啊!
越想,夏可柔看他的目光越是不同。
她娘说,姑爷若不是这种性子,能让你拿捏在手里?话虽如此,可她想嫁的是英雄不是懦夫啊,成亲越久,她越觉得错嫁,初成亲时的喜悦,随着上官檠无法在婆母面前为自己撑腰,令自己次次吃瘪,慢慢熄灭。
如今他又这样,太气人!
一怒之下,她转身就跑,上官檠抱歉地向夏尚书和岳父拱手,连忙追出去。
夏尚书看着上官檠的背影,低声道:“委屈了。”
上官檠一路追到夏可柔的闺房,还以为他会吃闭门羹的,没想到夏可柔一把将他拉进房,怒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开骂。
“为什么要搬出去?我不要!她把我逼到不能活了,我为什么不反抗?”
看着她激动的模样,上官檠隐下眼底笑意,低声下气的回答,“那个王府早晚是弟弟的,我们反抗有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能取而代之?”
“谁说不能?”夏可柔用力抹去泪水,咬牙道:“你才是嫡长子,姑姑不过是继室,比起表哥你更有继承爵位的资格。”
像被她的话吓到似的,上官檠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在她耳边低声道:“可柔,这话万万不能说,那是我的母亲、你的亲姑姑,父亲已经请封世子,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这样……会惹大祸的,万一母亲再度对你……可柔,忍忍,咱们忍忍。”
夏家姑娘什么事都会做,就是不懂得什么叫做“忍忍”,面对强势恶霸、手段阴狠的姑母,夏可柔既生气自家长辈不能替自己出气,更气丈夫连大声话都不敢说上一句。
是怎样?难道这个亏她非得吞下,她非要被人骑在头顶上欺负一辈子?
用力拨掉上官檠的手,夏可柔一巴掌往他脸上甩去。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让杏花、桃红都吓呆了,大女乃女乃这是……
过去随意打杀下人就罢了,可这是大女乃女乃要依赖一辈子的丈夫,大女乃女乃被下了药,这辈子再无其他出路,只能跟在姑爷身边,她还这样对待姑爷,这是连自己的后路都要绝了啊!夏可柔也被自己的激动吓到,眼睁睁的看着上官檠,呐呐 道:“我、我……”
所有人都以为上官檠会拂袖而去,都以为夏可柔就要被休弃,没想到上官檠竟然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抱进怀里。
比起夏可柔的粗暴,上官檠的举动更让人惊讶,杏花和桃红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上官檠安抚她,“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才会这么生气,别怕,我不会纳小妾,我会找遍天下名医来替为你治病,就算到最后……还是不行,顶多我们从二弟那里过继个孩子,总会有人承继大房香火的。”
这话再温柔不过,任何女人听到男人肯替自己这般吞屈,再大的苦也吞了。
可惜夏家女儿不是普通人,夏可柔闻言更光火,凭什么上官庆拿走世子爵位,他的儿子还要抢走她的嫁妆,没有这样坑人的!
只不过那巴掌把她的理智给拉回来,她歇下嚣张,温柔地倚进上官檠怀里,回道:“好,我们去访遍天下名医,我就不信没人能治得了我的病。”
“跟我回府,好吗?”上官檠小心翼翼的问。
“不,我要姑姑亲自来接我。”她还在使性子。
“可柔,别闹了好不好?”
“不好,你为什么站在姑姑那里?都不替我讲话。”
“自古孝为先,那是咱们的母亲的。”
“哪家的母亲会给女儿下药的?”那个毒妇是仇人,她与她誓不两立。
“这事没有证据,你别再说了,万一惹恼父亲、母亲,那个家真没咱们的容身之处。”又来了,她就是见不得他这副前畏狼、后畏虎的模样,可……又不能断了这门亲。“回去吧,这件事你就当做不知。”
不指望他了,既然嫁给一个无用的,大房就只能靠她自己撑起。
上官檠又软言安慰半晌,才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离开夏府。
杏花、桃红怎么看都觉得不妥,可大女乃女乃那性子谁敢劝?
待在外头听了一耳朵的女乃娘犹豫半天才进屋,对夏可柔说道:“小姐,好歹姑爷是个大男人,你当着丫头的面不给他留点脸面,怕是……”
“女乃娘别多话,我比谁都了解上官檠的性子,我若不趁势不把他压下去,往后他拿我不孕做借口,生了异心,我才是有眼泪没地方可流。娘说的,男人性贱,得给一个巴掌再赏一个枣子,瞧,姑爷对我不是服服贴贴的?”
女乃娘看着小姐满脸笃定的表情,没再往下说。小姐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或许小姐说的没错,什么锅配什么盖,姑爷的性子合该像小姐这样才掌握得住。
那天为Jovi的管教拌嘴,谁也没放在心上。
纪芳深刻检讨过,确实是她不对,现代女子的坚毅独立搬到古代,都得面对适应问题,更何况是一个生长在古代的男子,他怎么晓得何谓爱的教育,就算在现代也有人深信虎妈、虎爸的教育理论啊。
在大公司的生态里混这么多年,有错就改这点她还是能办到的,做错了,就认、就改,不要为了面子坚持到底,这不仅仅是为了人际关系,更为着修养心性,更何况,他没当过爹,她没当过妈,谁敢说爱的教育一定比铁的纪律更适合Jovi?她所仗恃的不过是更多教育学家的理论罢了。
她道歉,他接受,他们一起去李莹那里挑人手。
一路上,他虚心求教,与她讨论二十一世纪的教育状况,而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教育这种事他不在行,但他看人的眼光奇准无比,那天他们买回一家人和五个年轻婢女,也没看他与他们多做交谈,便顺利挑出两人当头头,让他们负责管理。
为保住头头的地位,他们卯足全力分派工作,短短几天新宅子就整理好了,新被、新床、新帘子——布置妥当。
纪芳这里还没收拾好呢,那里已经派三辆马车过来帮忙搬家。
新家很好,打理得干干净净,纪芳见过芷英了,几乎是第一眼她们便喜欢上彼此。
芷英很高兴,未来的主子不是个没见识、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纪芳也很开心,芷英居然有《天龙八部》里阿朱的味道。
纪芳正式拜访过邱师傅之后,收拾好农服,就要把萍儿的三个弟弟给送到隔壁受教育。秦氏殷殷嘱咐,让他们要好好跟着师傅学本事,将来好回来给小姐办差,叮咛几个晚上不够,临出门了又逮着人讲不停。
秦氏舍不得放人,玥儿和Jovi舍不得,揪住大哥哥的衣袖不让人走,搞得三个男孩眼睛都红了,几个孩子玩久了,一天不见都觉得难受,往后虽然只隔一道墙,可怎么也得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
老三阿轩从怀里掏出几颗木头珠子给Jovi,说;“小少爷乖乖,哥哥去上课,等学好本事再回来保护小少爷,好不好?”
老四阿翰、老五阿问见状,也掏出最宝贝的小木珠分给玥儿和Jovi,“你们要乖乖听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长大了哥哥带你们出去玩。”
芷英看着依依不舍的孩子们,脸上露出笑意,主子爷说的没错,这个家,乱了规矩,当娘的叫小姐,当儿子的喊小少爷,奴才下人还对着小少爷、小小姐自称哥哥,辈分尊卑全混在一块儿了,偏偏没有人觉得怪异,彼此之间融洽得让人难以置信。
好不容易,萍儿、宛儿才将弟弟们送出去,玥儿、Jovi拉着嗓子哭喊几声,才被上官檠送来的一对兔子分散注意力。
转眼,木头珠子也扔下了,玥儿牵着Jovi满园子追兔子去。
纪芳蹲,捡起地上的木珠子,把它们放在掌心看着,这些珠子的大小、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太厉害,在这个没有机器模型的时代,居然能雕成这样?
秦氏见纪芳对木珠感兴趣,笑道:“小姐喜欢吗?阿轩还有一陶罐,我去拿来给小姐。”
纪芳揺揺头,问:“大娘,你知道这东西是谁做的吗?”
“是咱们村里的张阿孝做的。”提起张阿孝,秦氏不胜嘘吁,人呐,一辈子这么长,谁晓得会碰到什么事?
“做得挺好的,他家里还有吗?”
“什么还有,多着呢,都快把房子里给填满了。”
“他为什么做这个?”
“说是要串佛珠。”
“佛珠?这未免也太大颗。”
“可不是吗?但他脑袋都不清楚了,能理论啥?”
“脑袋不清楚?怎么回事?”
萍儿娘娓娓道来,“阿孝是咱们村子里最能干的孩子,十岁上下就被他舅爷看中,带进城里学手艺,他同舅爷在一个卖家俱的老板家里做事,听说才短短几年,阿孝的手艺就赶过他家舅爷,做出来的东西都能卖上几十两呢。”
“那个老板岂不是捡到宝?”人才呐,这年代人才难得,得好好珍惜。
“谁说不是,有一年过年阿孝回家,包袱里除了要孝敬爹娘的银子之外,还带回一个漂亮的木匣子,里头满满的装了一堆木珠子,不过比起这个小得多,大半个月的假,阿孝娘见他成天在屋里串佛珠,以为他是要孝敬自已的,还琢磨着元宵节拿到市集卖。”
“后来呢?”
“后来才晓得阿孝那匣子佛珠是要送给老板家的小姐。听到这话,阿孝娘立刻找他舅爷问明白,舅爷苦着脸,张家这才晓得阿孝的老板想让他入赘,可阿孝是张家的独子,怎么能入赘?总之阿孝娘是吓坏了,张罗着要帮他寻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可阿孝跪求他娘,说是老板同意给张家一个儿子继承香火,等他能够撑起门户就将爹娘接进城里奉养。
“当爹娘的知道自家儿子有多大的志向,张阿孝从来不想待在乡下种田,若有好前途岂能阻栏?如今老板摆明要提拔阿孝,他们能说什么,再不甘心也只能认。阿孝那孩子实心眼,爹娘一点头,便乐津津地进城回老板的话。”
“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后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听说过年期间,小姐回外祖家,遇见一个世家贵公子,两人眉来眼去,短短几天就勾搭上了,阿孝知道这事后心急地同老板理论,竟被打得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连他知情的舅舅也受到牵连,被老板解雇,阿孝被抬回家时,大夫都说治不了了。
“幸好祖先保佑,命到底还是救回来了,可人也变得痴痴傻傻,成天拿着刀子雕木头珠子,转眼多年过去,都二十七、八岁了,还是老样子,阿孝爹娘年纪越来越大,也不知道能照顾他到几时。”
“这是错付真心了。”殷茵轻喟一声。
“后来那位小姐被贵公子纳回去当贵妾,可怜阿孝一个好孩子却变成这副模样。”
纪芳揺头,这年代的婚姻太讲究条件,就是阿檠不也得“门当户对”?
胸口闷闷的,她不太愿意想起上官檠和夏可柔的婚姻,她很努力把自己和他的关系定位在“朋友”距离,只是……情况常常月兑缰,他与她的关系越来越难控制,这并非好事。
摇头,她把上官檠的身影揺出脑袋,说:“大娘说阿孝家里还有木头珠子,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
“小姐想要?我拉上马车,去阿孝家载回来就行,阿孝娘正愁着没地方谁呢。”
“我要拿来做生意的,得跟人家说清楚才行。”
“做生意?串佛珠卖吗?太大颗了,手上戴不了。”
纪芳笑而不语,殷茵觑她一眼,见她那表情像是逮着老母鸡的狐狸,抿唇一笑,她大概又想到什么赚钱的主意了。
就是这烂好人性子,看见谁辛苦都想帮上一把,也不想想值不值,话说回来,若不是她这副性子,自己如今又怎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罢,就是要做赔本生意,就算开玩偶铺子的计划得往后挪,她认了。
跟在好人身边,容易变成好人,就算她想心硬,也困难。
驾车的是马成,上官檠在李莹那里挑的人,听说以前当过大管家,后来他的主家犯事被关,家里的奴仆被发卖,一家子全进了纪宅。
他的妻子杨氏也是个精明能干的,现在除了厨房归秦氏管之外,院子里外的大小诸事全归了杨氏,马成在外院,府里对外的联络采买则归他管。
纪宅里真正掌中馈的是殷茵,纪芳对琐碎的银钱帐目、下人管理不感兴趣,殷茵肯接手再好不过。
这天,纪芳带着殷茵、秦氏、芷英和两个小孩一起去了趟村子,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殷茵一面哄着Jovi,一面对纪芳念叨,“门帘卖得很好,这跟不倒翁不一样,是人人家里都需要的,你别贪懒,这几天快把图样画出来,我配色绣好之后就给何掌柜送过去。”
纪芳玩着玥儿胖胖的手,敷衍道:“知道。”
“昨天你不在,余掌柜来了,想要和你讨论首饰的图样,有些个不明白的地方,我同他说你有空就会过去,你什么时候有空?”
“知道了,明天就去。”纪芳本以为这里没有一个罗唆刻薄的小老板,工作量会大幅减少,没想到遇到对赚钱兴致勃勃的殷茵,苦啊!难道她天生劳碌命,走到哪儿都不得清闲?
“余掌柜说,你设计的首饰卖得很好,上官公子对这次的图稿很重视,如果口碑还是一样好,打算给咱们加钱。”一张图稿三百两,殷茵以为已经是天价,没想到上官公子还要往上加价,就说嘛,做生意还是得和熟悉的对象合作,才不会被坑。
“嗯嗯。”纪芳漫不经心的回答。
她知道的,上一季的首饰卖得相当火红,古代贵女不必上班、不必带小孩,成天没事做,唯一的乐趣是互相攀比,她设计的首饰与这时代的首饰比起来,有很大的识别度,加上做工精致,自然会引人注目。
这一来二去的,不只京城,连附近州县都听过“金玉其中”的名号,名字越传越响亮,连后宫嫔妃也托家人来买。
既然已经红到后宫,正是抢下皇商招牌最好的时机,可这样一来,便摆明与夏家对峙。与夏家对峙好吗?他说,放心,他和凤天磷只是幕后老板,夏家不会知道对手是谁。自从纪芳与凤天磷的争执过后,像是劈出开口似的,上官檠不时同她说一些朝堂大事,一点一点地,她理解他的困境与不平。
夏妩玫以为他想夺位,殊不知他更想做的是毁了靖王府。
这么大的恨呐?越是明白他的心情,越是觉得自己说话太过唱高调,若遇到这种事的是自己,她不见得肯轻易放过。
“我在同你说话,你有没有在听?”殷茵恼了,瞋她一眼。
“听着呢。”
“那你说,加多少才好?”
“什么东西加多少?”
“你还说有在听?”
殷茵的右半张脸毁掉,但娇妍秀丽的左脸依旧诱人,这一声娇嗔让纪芳的心都醉了,把玥儿递给芷英,她环上殷茵的肩,手指往她下巴一挑,当自己是爷儿。“好姑娘,把方才的话给爷再说一谝。”
“我说,图稿卖多少才合理?”
“价钱给余掌柜决定吧,他说多少便多少。”
“做生意哪能像你这样?”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她是搞创意的好吗?银子多世俗呐。
“行,这件事我作主了。”
纪芳指指秦氏、芷英和两个孩子。“大家通通在,我在这里郑重宣布,银钱上的事,我们家茵娘子说了算。”
她们这样主不主、仆不仆的,芷英看着有趣,心底生起一股暖意,她喜欢这种感觉。
车行辘辘,秦氏撩起车帘往外头看,说:“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柳叶村了,小姐,我想顺道去同吴大婶买几只鸡和一篮蛋带回去,吴大婶养的鸡是咱们村里最好的。”
“好啊。”纪芳把额头往玥儿肚子钻,惹得玥儿咯咯笑不停。“晚上有鸡汤喝了,耶!有鸡汤……”
两人玩得不亦乐乎,看得殷茵笑也不是,翻白眼也不是,囔着说:“孩子跟着你,都野了。”
“野有什么不好,乖乖牌才危险呢,没有自己意见,只会盲从,你是要她过你的人生,还是要让她过自己的人生呐?”
纪芳的话让芷英微愣,殷茵更是傻了,谁不想要孩子乖?自然是越乖越得人缘,可她居然这样说,只是……对啊,这么乖的自己,最后落得什么下场?
秦氏却不同意,这孩子不乖啊,就会上房揭瓦,她正要说上两句呢,马成突然拉紧缰绳,车子一顿,大家摔得七晕八素的,芷英连忙护住玥儿,殷茵赶紧抱好Jovi。
纪芳皱眉,扬声问:“马叔,发生什么事?”
“车子被人拦……”马成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名男子的吆喝声——
“这马我要了,你把车子给卸下吧!”
殷茵和纪芳面面相觑,这是碰到强盗吗?怎么半路就有人征起马?
芷英下车,纪芳想了想也要跟着下车,殷茵扯住她的衣袖,揺头。
她拍拍殷茵的手,说道:“别担心,我去看看状况,不会吵架的。”
“我知道你事事讲理,可许多人、许多时候,道理是行不通的。”殷茵只好嘱咐。
纪芳苦笑,这倒是,道理不是随时都讲得通的,如果讲得通,那位三皇子能不请自来,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没人理也能自嗨?
他说:“我必须确定,你不是要来勾引阿檠的狐狸精。”
见鬼了,如果她是狐狸精,他偶尔来寻个两次,狐狸就不出门觅食?
纪芳对殷茵点点头,下车,看见前方有两辆马车,其中豪华型马车的马匹不知道哪里出问题,跪在路旁一动不动,车上的女眷全下车了,现在正是豪华马车的车夫在征马。
“对不住,我们有要事在身,这马不能给你们。”马成在大户人家做过事,眼睛利得很,一眼就判断出对方身分不简单。
夏可柔皱眉,满脸的不耐烦,挥挥手,杏花拿一张银票过来,说——
“这是百两银票,够买你们这只瘦马了,快把套绳取下,我们忙得很。”
敢情只有他们忙,其他人全闲得没事干?
纪芳上前,看了夏可柔一眼,微微笑开,道:“姑娘这话说得不地道,马虽然是痩马,可咱们家养久了感情好着呢,怎么能用银子估量价钱?”
发现是杏花和夏可柔,芷英一闪身,闪到马车后头,她不能与她们打照面,进了车厢,拿出帷帽戴上后,她才走到纪芳身旁。
夏可柔自诩美貌无双,可在看见纪芳时,微愣住了,这女人脸上并无半点脂粉,瓜子脸、柳叶眉,脸蛋俏丽生挺,肤色洁腻,丹唇艳润,两人视线对上时,纪芳忽地一笑,如银瓶乍破,刹那间笑颜宛如云破月来花弄影,无比动人。
哪里来的艳王!
纪芳的样貌碍着她的眼,夏可柔的性子极其高傲,不允许有人比自己美丽,再加上纪芳的态度显然是不服从,于是存心挑衅,款步上前,抬起下巴,用鼻孔喷笑,一声哼气后 道:“你这是想讹诈?”
讹诈?这女人美则美矣,可惜脑袋有问题,不卖马就是讹诈,她的神逻辑让正常人接不上思绪。“不想。”纪芳微哂,弯弯的眉笑得不经意却是笑得百媚千娇,看得夏可柔更恨。“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请问夫人,可以让让吗?”
“你的意思是,不肯把马让出来?”
“请给我一个必须让马的理由。”
“我是靖王府的人。”
靖王府、嚣张拔扈、自私任性……符合此条件的,有两个人选,夏妩玫和夏可柔,依年纪看来,应该是后者。
果然啊,正如外传说的那样美丽张扬,可是这性子也太霸道……唉,她从不问上官檠有关夏可柔的事,即便他提上两句,她也不肯接话。
她努力告诉自己,她不是第三者,他们之间的事与她无关。可是无关的人、无关的事,却让她在看见正主时,酸水泛滥。
她讨厌这种感觉,却阻止不来这种感觉,眉心微蹙,她不想在夏可柔面前多待,纪芳朝马成点点头,退开两步。
马成会意,下车卸马。
夏可柔得意一笑,说道:“听见靖王府就不敢嚣张,总算还有些脑子。”
“民不与官斗,天经地义的事。”纪芳淡淡回答。
“知道就好。银票拿着吧,免得到处传话,说官大欺民。”
纪芳也不客气,接过银票,看一眼后便往兜里收,转身要回到车里。
“这就走了?连声谢谢也不说,果然是个没读书、没家教的,光有一张好颜色的蠢货。”夏可柔见她低了头,心里得意,忍不住酸上两句。
纪芳回头淡声道:“读书做啥呢?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强买强卖别人家的马吗?若是这样,读书识字……何必!”
敢与她杠上!夏可柔抢上前,反手就要赏她一巴掌,但芷英动作更快,用力抓住她的手,不教她得逞。
芷英习武多年,能使巧劲儿让人痛彻心扉,却半点伤痕都看不见,于是本就不待见夏可柔的芷英用力一掐,她立刻叫得像杀猪似的,形象全无。
“这位靖王府的夫人,下次想打人的时候先想想清楚,是不是每个人都能碰的,否则……方才那种事必会层出不穷。”丢下话,纪芳走到车门前招呼大家下车,等马成交接。
夏可柔从不吃亏,夏妩玫就算了,没想到陌生女子也敢给她闷棍,她气炸了,扬声大喊,“来人,把他们全给我杀了!”
这样就喊打喊杀?
纪芳皱眉,与芷英相对一眼,看来今日想要善了是不可能了,她忍不住叹气,怪自己忍耐功夫不够到家,否则一声谢谢就罢了,怎会惹出这一场?
看见纪芳眼底的悔意,芷英微哂,主子爷派她过来可不是来让小姐受委屈的,她在纪芳耳边道:“区区几个人,我还没看在眼里。”
低声说完,手一扬,她暗使内力送纪芳上了马车,接着左腿右拳,出其不意的撂倒两个人。
靖王府的侍卫看见情况不对,蜂拥而至,芷英不与他们周旋,双足一点,飞身窜起,是怎么动作的没人看清楚,但定睛瞧见时,夏可柔已经被制住穴道,全身动弹不得,而芷英的刀子轻轻地抵在她喉咙上。
芷英扬声喊,“马成,快走!”
听见这话,马成扬鞭,用力刷两下,马儿迈起脚快步奔驰。
芷英看着眼前的阵仗,扬唇浅笑,如今的靖王府只有这等实力?果然王府已经远远不及过去。
直到马车已经看不见,她才笑着说:“如此嚣张,夏家真是好家教。”
撂下话,她纵身一跃,转眼消失不见。
“看什么看,还不快点过来救我?”夏可柔只剩下嘴巴和眼珠子能动,不过嚣张的气势还是不减半分。
“怎么救啊?”杏花急得跳脚,生怕待会儿小姐迁怒,自己就死定了。侍卫们面面相觑,他们当中确实有人会解穴,问题是夏可柔身分高贵,脾气又是如此地暴烈,谁敢在她身上点来点去,事后,解穴的手还想不想要了?
桃红走到他们面前急得跺脚,“你们倒是说话啊,小姐是中了什么蛊,怎会变成这样?”
哪里是中蛊,分明是……侍卫们叹气,当队长的再不乐意也得站出来说话。“禀大女乃女乃,您这是穴道被制住,属下没办法救,不过,约莫一个时辰就会自动解开,还请两位姑娘先扶大女乃女乃进马车里头休息。”
没办法,杏花和桃红只好像抱人偶似的,把主子给抱进马车里,那姿势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夏可柔这辈子没有这么丢脸过,她恨极怒极,咬牙诅咒,“有本事就别再教我撞见,否则定让你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