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芍望着闻遂公主府的大门,不禁心生感慨。
她不知有多久没踏入闻遂公主府了,也不知最近闻遂堂姊境况如何?今日若非那位清郡主传召她,她恐怕没有机会再来到这里。
虽不清楚这元清郡主特意唤她来所为何事,但想必没什么好事。
紫芍跟着引路的婢女来到水榭,远远便看到那所谓的元清郡主正在凭栏处抛食逗弄鱼儿。
紫芍忆起从前她也过着这般悠闲的日子,此刻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过自己从前的日子,心下生出许多复杂的滋味来。
会很嫉妒吗?不,她发现如今要她再回去过那百无聊赖的生活,她倒有些不情愿了。虽然现在身为奴婢,但每天都有着充实的快乐,或许是因为她的身畔多了穆子捷。
“给郡主请安——”紫芍长跪道。
元清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半晌不语。
紫芍有些不喜,对方总是这样打量她,那眼神里有一丝让她毛骨悚然的恶意。
元清吩咐婢女,“你们都退下吧,我与紫芍姑娘有些话要说。”
“是。”婢女俯身答道,纷纷退去,水榭内便只剩紫芍和元清两个人。
“你来。”元清向紫芍招了招手。
紫芍起身上前,与她一同站在凭栏处。湖水清透,阳光映着波光,直耀着她的眼睛。
“你看,这里的鱼儿,”元清微笑道:“游来游去,好不欢畅。”
紫芍不解,怎么特意叫她来,就为了观鱼?
“不过别看这些鱼儿平素很可爱,争起食来可是很凶狠的,不信,你瞧。”元清撒了一把鱼食进水里,鱼儿霎时蜂拥而上,你争我夺,场面确实凶残。
她又道:“但也没办法,僧多粥少,也只能如此。”
紫芍多少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问道:“郡主今天召奴婢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直说了吧,”元清道:“不久之后本郡主就要与穆公子完婚了,本郡主眼里揉不得沙子,是容不得公子纳妾的。”
紫芍沉默,其实她早猜到了这位清郡主的用意,这一刻她也不打算再退避,直言道:“奴婢给公子做妾的事,是侯爷与冉夫人定的,且是早就定下了的,那时候郡主还流落在外,不知所踪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元清蹙眉,“是说本郡主夺了本来属于你的位置吗?”
难道不是吗?不仅穆子捷,就连她这副躯体、她的身分地位,都被对方强占了去。紫芍道:“奴婢不敢,奴婢只听从定远侯府的安排。”
“哦?”元清挑眉,“那么本郡主的安排你不会听啰?”
“奴婢是定远侯府的人,”紫芍索性答道:“唯有侯爷、冉夫人、二公子的话,奴婢才听。就算是夫人与大公子,奴婢也可不遵从。”
“你好大的胆子!”元清怒道:“你可知本郡主随时可以治你的罪?”
“奴婢何罪之有?”紫芍毫不畏惧,“郡主如今不比从前,北松王府已经不在了,郡主能安居在此全凭皇恩浩荡,难道你还能不顾律法,随便处置无罪之人吗?”对方想吓唬她?还真当她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了?
“你……”元清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视,过了良久,仿佛最后的伪装也褪去了一般,她终于道:“你认命吧,今生你换不回来了。”
什么?她在说什么?紫芍不由愣住。
“这副躯体,你用着还好吗?”元清淡淡一笑,“反正你的身子我用着很好。”
她记起来了?关于移魂之事,对方其实早已记起来了?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多好东西,”元清望着蓝天白云,感慨道:“从小到大我吃不饱,穿不暖,因为是个孤苦的乡下丫头,遭世人白眼。然而忽然之间,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像星星一般落在我的周围,像穆二少爷那样俊美的男子也对我如此爱慕,做了郡主,谁还会想做回那乡下丫头?”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对方忆起了一切,然而这些日子她却不动声色,依旧装病,紫芍发现自己忽略了这个最厉害的对手。
“瞪着我做什么?”对方得意地道:“如今我才是元清郡主,而你,一个小小的奴婢,你以为你真能夺回从前的一切吗?”
“你叫什么名字?”紫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缓道:“我一直想知道你从前的名字。”
“我们村里的女子都没什么正经名字,”对方幽幽道:“我本姓石,大家都叫我石妞儿。但你知道这个又能如何呢?”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紫芍盯着她,“该不会从来就没有失过忆吧?”
“倒是真的失忆了一段时日,”石妞儿道:“只不过第一次见你,我就隐约想起了一些事。”
难怪当时她冲着她大叫“妖怪”,看着自己从前的脸,情绪难免会有异动吧?紫芍道:“听你说话,也不大像乡下女子。”
石妞儿答道:“我读过一些书,我父亲本也是私塾先生,可惜他亡故得早。”她说着忽然冷笑道:“你以为穆子捷是真心喜欢你吗?依我看,他对你不过如此,所以连你被换了魂也不知。”
紫芍知道这是对方在故意挑拨,“何谓你我?你披了我的皮,我占了你的壳,他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似乎都很应该。”
石妞儿却道:“我并非指这个,本来他有机会为你北松王府洗刷冤情的,可他却放弃了,你知道是为何吗?”
“什么?”紫芍身子一紧。
“若非偶尔听到太子妃与闻遂公主闲谈,我也不敢相信,”石妞儿道:“穆子捷终究是个自私的人。”
紫芍厉声道:“你胡说!”
“穆子捷与太子妃做了交易,他不再追查北松王府的冤案,太子妃就去向皇上说情,把元清郡主嫁给他。”
石妞儿一字一句字字击中紫芍的心尖。
她摇头,“胡说!你以为信口雌黄,我就会上当?”她虽曾经这么猜测过,但她仍说服自己他是有苦衷的。
“此事你应该也觉得蹊跷才对,”石妞儿斜睨着她,“怎么这案子查着查着,他忽然就收手了?他如何跟你交代的?”
他……他确实没有跟她细说,当初她以为他是为了保全“元清”才会退让。
“若换了我,也不会再去追查下去,”石妞儿道:“这有什么好处?定远侯与穆大公子都参与了此事,北松王的冤屈若真的昭雪,穆家上下都要遭殃。如今风平浪静,又能娶得郡主,当上贵婿,谁不愿意?”
她心头剧痛,不,她不相信穆子捷真是这样的小人……她与他朝夕相处,凭着这些日子的了解,她应该信任他的……
“不如你自己去问问他吧。”石妞儿倏忽诡异地笑了笑。
紫芍抬起头,看到那深瞳中寒光一闪,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石妞儿却又道:“不对,你没有机会了——今生你都没有机会再去问他了!”
说时迟,那时快,紫芍还没有反应过来,石妞儿就一把拽住她,“扑通”一声,两人一同摔进湖里。
湖水很快就淹没了她的鼻,淹没了她的眼。她拚命挣扎,可石妞儿拖着她硬不放手,决意要将她拖进深渊里去。
她不会凫水,而石妞儿似乎很识水性,她哪里是石妞儿的对手?
紫芍觉得湖水就像一方巨大的冰棺,囚禁着她,她的四肢渐渐不能动弹,她的呼吸只是徒劳,就像她离魂的那一日,再度濒临死亡的感觉,而这一次上天应该没有那么宽厚,再给她重生的机会。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穆子捷的脸,据说平生最在乎的人,便是死前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个人,恨他或者爱他,这一刻已变得微不足道。
假如还能重生,她会凭一己之力洗刷父亲的冤屈,而不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她,好后悔……
“元清——元清——”
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像是在叫她,却又不像,不是该叫她紫芍吗?或者人死后站在奈何桥上,又会恢复自己的本名?
紫芍睁开蒙眬的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宽大柔软的榻上,四周珠帘垂绕,这富丽堂皇的所在好像是郡主的闺阁。
她又产生幻觉了?或者已经投胎转世,去了下一个轮回?下一世,她的名字也叫元清?
不,她还活着。
她轻轻动了动自己的指尖,分明还有生存的感觉,虽然身体虚弱无力,但她能触碰到这床榻的温暖——她没死。
“元清,能听到我说话吗?”
好熟悉的声音,她听得出那温婉动听的嗓音出自她倾国倾城的皇嫂——楚音若。
紫芍的视线渐渐清晰,果然,坐在她床榻边上的便是楚音若。
“吓死嫂嫂了,”楚音若握着她的双手道:“妹妹,你终于醒了。”
难道她作了一个恶梦?梦中她满门被抄斩,化身成为一个名叫紫芍的婢女,想为家人报仇,却失了心。
呵,好悲惨的故事,这样的恶梦她不想再作第二次。
“闻遂公主方才来看过你,”楚音若道,“她身体不好,我叫她先回去休息了。不如这段时间,你挪到东宫来住吧,闻遂公主府里事多,怕是照顾不了你。”
闻遂堂姊?这么说,她还住在闻遂公主府上?那之前的一切都不是恶梦?
紫芍撑起身,艰难地开口道:“出什么事了?我……怎么了?”
“你落水昏迷,已经三日了。”楚音若道,“好端端的生出这样的祸事,真让人始料不及。”
“落水?我为何会落水?”紫芍问道。
“你忘了?”楚音若皱眉,“此事蹊跷,但当时有婢女远远地看到,你是被人推下水的。”
“谁?”紫芍一怔。
“穆府的那个丫鬟。”楚音若叹道:“那孩子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本来我还觉得她颇为纯善。”
“紫芍?”她吓了一大跳。
“对,就是她,也不知为何她要如此害你。”楚音若道:“莫非为了穆公子纳妾的事?”
“她害我?她推我落水的?”她很气愤,到底谁是目击者,居然颠倒黑白,分明紫芍才是受害者!
但为何她又恢复了郡主之身?似乎因祸得福,再度让她重回自己的身体。
“那丫头在哪里?”她忍不住问道:“我想见见她。”
“那丫头……”楚音若神色有些复杂,“害人终害己,你被救活了,她却溺水而亡。”
死了?所以她才得以回归真正的身躯?尽避这一切不可思议,她也想不通是什么道理,但好歹她回来了。
想来石妞儿是要害她,谋她的命,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倒让一切恢复原位,只可惜了那丫头年纪轻轻的性命。
“穆公子在这府里守了三日,”楚音若问:“你要见他吗?”
他也在?但此刻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她究竟算是元清,还是紫芍?
况且她害怕,怕他真的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为了娶得郡主、为了富贵荣华,宁可北松王府蒙冤。
她该相信石妞儿的话吗?明知有挑拨离间的意图,但她终究不能释怀。
在她心中,穆子捷绝非坏人,然而她知道人心软弱,不堪一击,终归会有什么让人屈服于时势,或许他太爱“元清郡主”了吧?所以才会禁不住诱惑。
她想,该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这一次以元清的身分面对他,终究要问清他心底的来龙去脉。
穆子捷在闻遂公主府里待了整整三日,他怔怔地看着紫芍的尸体,难以置信。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明明她出门前陪他用了早膳,还说说笑笑的,怎么会在顷刻之间,就成了再也不能说笑的尸体?
有人说她因为谋杀郡主不成,害人害己,但穆子捷笃信她心地纯良,绝不可能做出如此阴险的事,于是他花了重金,叫那目击的婢女对他供出实情。
婢女一开始支支吾吾,终究受不了他的逼迫,更受不了重金的诱惑,道出真相,“奴婢瞧着,似乎是郡主想推紫芍姑娘入水,紫芍姑娘拚命反抗挣扎,终究因不识水性送了性命……但奴婢不想惹事,怕郡主醒来后整治奴婢,所以才对太子妃说了谎,求穆公子饶了奴婢……”
穆子捷心中暗恨,不错,与他猜测的一样,紫芍不可能去害别人的性命,相反的,别人却有可能因为看紫芍不顺眼,对她痛下杀手。
因为他要纳她为妾吗?原来他发现自己对她的爱之后,竟会害了她……
他不会让她就这般白白死去,她因他而死,无论如何,他都会替她报这仇。
只是他心里为何这般纠结痛楚?曾经他那样爱着元清,现在却要为了另一个女子报复元清?
他也不知道这是对自己过去的背叛,还是上天对他变心的惩罚……
“穆公子,太子妃请您去呢,郡主已经醒了,说要见您。”公主府的下人通传道。
穆子捷收起内心涌起的悲怆,强迫自己沉着下来,缓缓向元清郡主的卧房走去。
元清坐在床榻上,略略梳了梳妆。她面色着实苍白,然而一双眸子却透出精明的光亮,仿佛有些微妙处不同于从前。
“给郡主请安——”穆子捷道:“郡主可好些了?”
“无碍。”
她的回答很简短,说话的语气也不太似从前。令穆子捷有些奇怪,但此时此刻,他不想去深究这些。
元清忽然缓缓道:“此次沉睡三日,醒来之后倒让我忆起许多从前的事。穆二公子,我记得从前在御学堂见过你,隔着一扇窗子,你便坐在隔壁听太傅授课。”
她记起来了?穆子捷微怔,难怪他觉得今天她不同以往,像是忽然回了魂,再也不似之前那魂魄不知飞到哪里去的元清。
穆子捷心中颇有感慨,假如她早点忆起这些,他和她之间或许不会生出那么多间隙……只是一切都晚了,紫芍已经不在了。
“紫芍姑娘的事,我很愧疚。”元清抬起头,凝视着他,“都怪我,那日在凭栏处贪玩,一不小心落入水中,紫芍姑娘大概是想救我……”
穆子捷闻言心顿时冷了,是吗?目击者分明说是她故意推紫芍入水,此刻她想编谎话来欺骗他吗?
他对她的美好记忆终究只停留在少时,如今她早已变成了魑魅魍魉,他发现对这副美丽的躯壳,他再也喜欢不起来。
“公子很难过吧?”元清轻声道:“毕竟紫芍姑娘伺候了公子一场。”
“也是她的命……”穆子捷强迫自己保持平静,“这丫头从小就命苦……”他迟早会替紫芍报仇的,但并非现在。
她是郡主,他能拿她怎样?总不至于冲上前去让她一命抵一命吧?他须得深思熟虑,谋求一个万全之策。
现在他唯有隐藏自己的情绪,表面上依旧讨好她,假装对她迷恋不舍。
“怎么?”元清在暗中观察他,“公子并不似我想象的那般伤心啊,轻描淡写的一句命苦,仿佛这丫头与你没多少关系似的。”
“逝者已矣,生者奈何?”穆子捷压抑自己的哽咽,嗓音也尽量如常,“微臣想将紫芍的尸身好好安葬,还望郡主许可。”
原来他对她的感情不过如此罢了……元清鼻子有些酸涩,却强忍着,不叫自己落下泪来。
说来紫芍是为他而死,但他现在这副模样,着实看不出他俩之间有过患难与共的过往。
“你要把她送回上河村安葬吗?”元清问道:“你可知她家住哪里?她姓什么、叫什么?”
穆子捷心间一空,他发现对于紫芍,其实他一无所知。说好了要去她家里看看,然而并没有去成;想知道她的小名,却一直连她姓什么也不曾打听过。
他对她原来关心如此之少,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弥补了,斯人已逝,徒留余悲,纵悔且恨,心之茫然。
元清却道,“我倒是打听过,她本名叫做石妞儿,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去世得早,公子去了上河村一问便知。”
对于那个谋害自己的女子,元清心存了几分慈悲,毕竟是她扰乱了对方好端端的生活,终究让对方丧命。
虽然对方爱慕虚荣,对她起了歹意,但斯人本无念,怀璧引其罪,将其妥善安葬,也算了结了一桩孽事。
“郡主派人打听过紫芍?”穆子捷意外地道:“原来……郡主这般关心紫芍。”也不知她是何时视紫芍为眼中钉、肉中刺,决意斩除而后快的。
紫芍因他而死,他断不能就此轻饶凶手。
元清忽然道:“公子,闻遂公主府里事多,怕是住不得了,我也不爱住到东宫去,不如你去求皇上让我们尽快完婚吧,不必等到秋天,最好入夏之前就能完婚,反正府邸是现成的,婚礼也不必太过铺张。”
她倒要看看他会如何回答,假如他对紫芍还有一丝半点怜恤,就不会轻易答应。
谁料他沉吟半晌,却答道:“好……微臣明日便去向皇上请旨。”
元清简直不敢相信,他答应了?那个爱着他的女子尸骨未寒,因他而死,他却这般面不改色地同意娶谋害她的凶手?
她果然看错他了!他包裹深情的皮囊下,不过是个贪慕权贵、薄情无义之辈罢了。
她靠着床榻,强撑着羸弱的身子,不让自己因悲伤露出破绽。
“郡主好生休息,微臣告退了。”穆子捷道。
她点点头,没再多语,而他也免了虚礼,迳自退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穆子捷扶着门沿,险些摔一跤。
他发现自己已经力竭,方才拚尽全力才如若平常说了那番话,然而悲痛早已弥漫胸口,吞噬了他最后的精气,此刻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魂魄仿佛要随紫芍一同故去。
他不知这场戏还能演多久,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寻着机会,便为她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