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皇很通情达理,爽快地准了穆子捷的请奏,同意他们入夏之前完婚。
元清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来道贺的人居然是熙淳。说起来,她已经许久没见过熙淳了。
只见熙淳满脸红润之色,看来这段日子倒是过得不错。
“元清,”熙淳见了她,说话倒是直接,“听闻你好了,不再痴痴傻傻的,我便来看看你。”
“只是有些事情想不起来,”元清浅笑道:“倒不至于痴傻。”她与熙淳从小就不太和睦,同为郡主,熙淳老是仗着御封公主的头衔欺负她,还说她与夏和交好是拍马屁,让她很不悦。
“你啊,跟夏和一样,”熙淳忽然叹道:“有一段时间夏和从马上摔下来,也是痴痴傻傻的。”
哦,她记得,那时候夏和也患了失心症,不过夏和后来似乎再也没有好起来。元清感慨道:“从前的事忘了就忘了吧,记得太牢也没什么好处。”尤其那些痛苦的记忆,倒不如真的不再记起,那样便可以忘却仇恨,只留欢喜。
但她发现,上苍不会让人活得那么轻松。
“从小你、我、夏和,我们三人一块儿长大,”熙淳道:“如今夏和不在了,就剩我们俩,日后得好好相处才是。”
这话让元清有些奇怪。熙淳向来跋扈,这会儿怎么忽然转了性子,低头向她示好?
熙淳继续道:“我知道从前我待你很不客气,其实你待我也没有多好,但不打紧,今后和睦就成。”
元清越听越狐疑,她深知熙淳的作派,若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对方绝对不会这般与她亲近。
“到底怎么了?”她问道:“我病中错过了什么?你像换了个人似的。”
熙淳忽然道:“或许咱们姊妹缘分太深,如今又要成为妯娌了。”
“妯娌?”元清错愕。
“对啊,我打算……跟穆家的大公子订亲。”熙淳笑着答道。
她没听错吧?怎么熙淳还是要嫁穆子晏?元清急忙道:“那婚事不是告吹了吗?莫非传闻有误?”
“你也知道了?”熙淳一怔,“不错,我是拒绝过一次穆大公子,可后来机缘巧合又遇到了他,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
机缘巧合?那也太巧了吧……上苍在开什么玩笑?如此一来,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穆子晏母子与永泽王府一结亲,互相扶持,这可怎么得了?
“那日我一时无聊去围场狩猎,光顾着追逐一只兔子,却与随从失去了联系。天色渐晚,我好生害怕,这时候我遇到了穆大公子。”熙淳的脸上泛起微红,“他救了我,领我回军营,一路上我们聊起了许多,原来他错看了我,我也错看了他。”
“他能原谅你?”元清诧异。
“原谅?”熙淳蹙眉,“本郡主有什么过错需要他人原谅?”
“听闻……”元清顿了顿才道:“你与你府中的乐师颇为暧昧。”
“那是瞎传!”熙淳连忙申辩。
元清又道:“可我听说是穆大公子亲眼所见,一气之下便拒了与你的婚事。”
“那是我在作戏。”熙淳坦然道:“本来不知他为人如何,不打算嫁过去,所以我找人作了这场戏。如今我与子晏解释清楚了,冰释前嫌,他觉得我……颇为坦率,很是可爱。”
熙淳此时的模样,就像她当年提起杜阡陌一般,激动而娇羞。看来她是真的爱上穆子晏了,连称呼都变成了“子晏”,好不亲热。
“元清,我要做你大嫂了,”熙淳笑道:“咱们又是堂姊妹,将来相处起来,比别的妯娌要更容易些,希望你不要计较小时候的事,咱们一大家子和和睦睦的。”
听上去倒是很完美,她们堂姊妹彼此嫁给了心中爱慕的男子,而夫家又是亲兄弟,这辈子该多么热闹有趣?可惜她的仇恨,北松王府上下数百条性命,她岂能作罢?
元清决定想个法子立刻施展她的复仇大计,刻不容缓,哪怕有一百个不忍心,也不能再心软。
自从上次雅皇后陷害淑妃不成,被萧皇识破之后,便一直被禁足在她的宸星殿中。碍于雅皇后是太子养母,萧皇没有治她的罪,只从此冷落着她,独宠淑妃。
如今淑妃已不再是当初战战兢兢的样子,近两个月,她替雅皇后主理后宫事务,俨然成为朝野忌惮的显赫人物。
元清此次入宫,却并没有去拜见淑妃,相反的,她往雅皇后的宸星殿而去。
这个时候她知道谁对自己最有用,谁会助她,而且只能助她。
“参见皇后娘娘——”
雅皇后一身素衣,未施粉黛,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此刻病恹恹卧在榻上,昔日的容光消褪了一半。
“元清?”雅皇后见了她,十分吃惊,眼神里尽是难以置信。
“娘娘,元清来迟了,”她道:“本该早些入宫来探望娘娘的,只是元清也一直病着,好些事情想不起来,所以不敢回到宫中走动,生怕说错话,行错路。”
“你这孩子,难道不该先去拜见淑妃吗?”雅皇后淡淡笑道:“你与夏和一块长大,先去拜见她的母妃理所应当,况且你现在是穆家二公子的未婚妻,穆二公子甚得淑妃赏识。”
“论礼,该先来拜见皇后娘娘,皇后毕竟是皇后。”元清答道:“况且娘娘从小就教导元清。元清忆起少时每次下学都会与夏和、熙淳一块儿来拜见娘娘,讨论课业,并且讨块饼吃。”
“亏你还记得。”雅皇后感慨道:“仿佛是昨天的事情,又仿佛隔很久了。”
元清上前,亲手替雅皇后奉了茶。
说来,雅皇后从前确实待她不错,她也不想卷入宫中嫔妃的争斗,上次帮着淑妃,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
“你这孩子也算厚道,”雅皇后道:“近来我这宫里甚是冷清,从前巴结讨好的人何其多,如今门可罗雀,也让本宫知晓了什么叫世态炎凉,就连熙淳都好久没来给本宫请安了。”
“熙淳恐怕是要做定远侯府的长媳了。”元清道。
“我听说了,其实也好,”雅皇后道:“她当年痴恋杜侍郎,本宫还以为她这辈子嫁不出去了呢。”
“我与熙淳都要嫁进定远侯府,本是姊妹,如今又要成妯娌了。”元清笑道。
“你也别再跟熙淳斗气了,”雅皇后劝道:“你们俩从小就不对盘,将来又要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是和睦些吧,斗来斗去,其实也没有好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雅皇后忆起了她与淑妃的争斗,心有戚戚。
“你这次应该不只是来看本宫这么简单吧?”雅皇后向来敏锐,自然能猜到元清的来意。
“娘娘,元清心中困惑,”她斟酌道:“我父王到底犯了何事?抄家那夜的情形一片混乱,元清真的不太明白,事后给的理由也很含糊,似乎跟什么金矿有关……娘娘能否为元清解惑?”
“其实本宫也不清楚,”雅皇后摇头道:“并非本宫敷衍你,你好意来探望本宫,按理,无论如何也会告诉你实情的,但这事皇上不让提,本宫也没敢多问。”
元清颇失望看来雅皇后真的一无所知,由此可见,她家被抄一事涉水极深,轻易问不出缘由。
“除此之外,无论你要本宫帮什么忙,本宫都会尽力。”雅皇后许诺道。
“娘娘,”元清一脸哀伤地道:“此次嫁入定远侯府,元清却没了娘家,三日归宁之期要回到哪里去?元清从小什么都输给熙淳,在这件事上看来也要输给她了……”
“就这件事?”雅皇后笑了笑,“不必难过,本宫帮你,三日归宁之期,你就入宫来,本宫算你的娘家人,一定给你办个风风光光的归宁宴。”
“真的吗?”元清眼中绽放惊喜,“多谢娘娘。”
雅皇后又道:“你有什么需要筹备的,尽避告诉本宫。虽然本宫现在失势了,可为你置办点嫁妆还是容易的。”
元清想了想才道:“元清想要一件流萤舞衣。”
“流萤舞衣?”雅皇后一怔,“可是跳流萤舞时穿的那种,缀满细碎夜明珠的裙子?”
“对对,”元清笑道:“夜明珠难寻,还望娘娘能送我一套。”
“夜明珠虽然昂贵,但在本宫眼里却不算稀罕。”雅皇后应下了,“终归能替你寻来。”
“娘娘,”元清趁机道:“听闻穆夫人那里有好些夜明珠,不如娘娘请穆夫人拿一些出来。”
“你这孩子,还没过门就惦记着你未来婆婆的东西了?”雅皇后不由笑道。
“算起来,那是熙淳的婆婆,所以就算元清去讨,穆夫人也不一定会给。”元清亦笑道。
“怎么,又是在和熙淳较劲?”雅皇后思索一番,“穆夫人最近不太来本宫这里走动了,但她欠着本宫一个天大的人情,想来本宫要的东西,她不敢不给。”
元清这便猜到,当初雅皇后出手对付淑妃,应是穆夫人从中挑拨。
“到时候就叫你那大婆婆捡出几颗最大的夜明珠,让尚服局磨成轻盈的碎珠子,给你制衣便是。”雅皇后决断道。
“多谢娘娘!”元清再度施礼一拜。
“不过你这孩子要玩什么花样?好端端的制舞衣做什么?难道想跳舞?”雅皇后不解地问道。
“元清想在归宁宴上跳舞。”元清坦言,“别人都喜欢在夫君面前展现才艺,元清也想出出风头。”
“也对,”雅皇后颔首,“男人就爱吃这一套。”
“到时候娘娘可否帮元清邀请侯爷一家都到宫里来呢?”元清道:“大费周张摆了这归宁宴,单给我夫君一人观看,岂不可惜?”
“虽然没有这规矩,但就算是本宫为你设的宫宴吧,”雅皇后道:“叫定远侯一家来看看也好,有本宫给你当靠山,婚后他们便不敢欺负你孤苦无依。”
“若是皇上也在场就更好了。”元清道出最最关键的所在。
“皇上……”雅皇后顿了顿,“皇上日理万机,只怕不会有空。”
“元清觉得皇上会来的,娘娘去皇上跟前说说吧。”元清道:“想必淑妃娘娘也会劝皇上来的。”
她这话不无道理,穆子捷深得宋淑妃喜爱,为他新婚设的宴,淑妃应该会劝萧皇前来。
“皇上若来了,见到皇后娘娘,说上一阵子话,大概气也消了,”元清笑道:“或许从此娘娘这宫里又会热闹起来。”
“你这孩子……”雅皇后惊喜地道:“鬼主意这么多,亏得你了!到时候本宫在,淑妃自然不会出席。呵,淑妃费了那般周折,笼络定远侯一家又有何用?穆子捷就算是她干儿子又如何?这样的场合她依旧不能来。”
元清抿唇莞尔,心下的算盘已经拨过一万遍,自然是步步笃定。
要设局,便得这般左右欺骗,将所有她想要的拧在一起,最终事态朝着她希望的方向渐渐变化,直至“砰”的一声,如爆竹炸裂。
终于,元清跟穆子捷成亲了。
本来这应该是她此生最最欢喜的一日,然而她遮着大红盖头坐在喜床上时,一颗心却像落在黑不见底的古井里。
红烛在风里微微摇曳,她整个人十分忐忑。今晚要与穆子捷面对面独处一夜,喜娘守在门外,随时会听见屋里的动静,然而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门外传来喜娘的声音——
“郡马。”
“你们都下去吧。”穆子捷似乎带着些醉意,脚步有些不稳。
喜娘却道:“郡马,按规矩,老身须得守夜。”
穆子捷没有多说什么,只入得屋来。
“郡马,请掀盖头。”喜娘在他身后递过喜秤。
烛光忽然变得刺目,元清看到自己的红盖头翩然而落,穆子捷就站在她的面前。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身为新郎倌的喜悦,也不知是因为喝多了,还是因为念及紫芍有些愧疚。倘若他真的是为了紫芍,倒让她心里有些高兴。
“郡主、郡马,请喝交杯酒。”喜娘又捧上托盘。
穆子捷端起其中一个酒杯递给她,自己则将另一杯一饮而尽。两个杯子之间系着红绳,取百年好合之意。
元清不擅饮酒,只品了一口,喉间便觉得辣辣的。
有婢女随后上前,在喜帐间撒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色干果子,闹腾了一阵子才离去。
喜娘合上门,屋里恢复冷清与尴尬。
别人成亲也是如此吗?依例行了礼,就只剩这样呆呆地坐着,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穆子捷忽然道:“天色不早了,郡主,歇着吧。”
元清十指相缠,双颊兀地红了。她想起方才喜娘进来,给她看了一册图,那上面的小人儿赤luo着身子,着实让她害羞。
其实对于男女之事,她并非一无所知,那些话本小说里常常有些露骨的描写,她半夜读来,心里总扑通扑通地跳着,然而书是书,画是画,让她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男子,终究会感到无所适从。
元清除去繁重的首饰,褪下缀满珠饰的喜服爬到床上,就着一个枕头,蜷缩着躺下。
穆子捷看着她,怔了怔,而后也褪去外衣,睡在床的外侧。
烛火依旧通红明亮,他俩瞪着眼睛,谁也没睡着,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她忽然想起那时候他曾说自己对她并无私念,也不知现在换了这副躯壳,他的心绪有没有发生变化?若有,便说明那时候他只是嫌弃她不够美貌。
她忽然想试一试。
元清轻轻转过身,凝视他的侧颜。他的侧脸极美,鼻尖若山峰一般挺立着,睫毛居然比她还长,像蝴蝶翅膀般微颤。
穆子捷冷不防地道:“郡主这般瞧着微臣,更让微臣拘束了。”
“别的夫妻也似我们这般吗?”元清低声问:“这样睁眼躺到天亮?”
“微臣酒喝多了……”他只答道:“有些倦了……”
元清知道这话只是搪塞她,趁他不备,凑到他颊边猛地轻啄了他一下。
穆子捷霎时愣住。
“郡马,”她问:“如此,会让你有私念吗?”
私念?这个词就像一根刺,戳了戳他的心尖,他的胸膛顿时酸痛起来。
曾经有另一个女子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私念……是他当时拒绝对方的理由,真可笑,为何在伊人已逝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的私念是对谁?
不过今夜的元清让他感到异样,特别是她看他的目光,那澄澈的眼神似曾相识。
是他想多了吧?天底下的女子大概都会有这样的眼神,并不是只有他思念着的那个人才有。他怎么可以将她俩混为一体?她们分明天差地别。
“郡马,我能枕着你的胳膊睡吧?”元清又道:“晚上我时常作恶梦,如此会让我感到安全。”她不容分说地靠了过去。
穆子捷身子僵了又僵,有些不知所措。
他并非第一次接触女子,从前那些烟花之地他确实没有白去,然而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血脉贲张。
不可能,他为何会对憎恶的人产生这样的感觉?这难道不该是爱侣之间才会有的吗?
生平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是一个正人君子,好像连起码的良知也没了,方才还说要替紫芍报仇,一转眼便对杀害她的凶手动了情……
穆子捷脑中一片混乱,突然坐了起来,避到床沿去。
“郡马,你怎么了?”元清故意问:“不舒服吗?”
“微臣有些热,许是喝多了,刚才应该去沐浴的。”他披上外衣,“郡主恕罪。”
“喜娘就守在门外,你若出去,被她看到,明儿得传出闲话了。”元清皱眉。
“只是去泡一泡澡而已。”穆子捷执意道:“微臣会对喜娘解释的。”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间屋子,这里仿佛有洪水猛兽,再多待一刻,他就会被吞噬殆尽。
他已经对不起紫芍了,断不能因为一时意乱情迷,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元清看着执意离去的他,不知该欢喜还是无奈。她明白,碍着紫芍的缘故,他才不肯亲近她。方才故意考验他,他承受住了,然而她心底却变得惆怅。
所以他依旧对她没有私念吗?不论是移魂时还是现在,她都无法引诱他吗?
他们之间的感情扑朔迷离,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明白。所谓的男女之爱,就是如此吗?
元清觉得自己就像在浓雾笼罩的丛林里,伸手不见五指,看不到方向,亦找不到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