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胡瑷桦骑车来到庙前,也是来送便当的,不过这时间工人、木工和石刻师傅都下班了,她只替爷爷送晚餐,而且是母亲亲自准备的菜肴。
由于爷爷负责这间庙的修缮工作,形同工头,负责工人及师傅的调度与伙食供应,大多时候是由工人自行叫附近的便当店外送,她要是中午有空,就会替大家送便当,还会骑车到比较远一点的便当店,让大家能够换换菜色。
这间庙离她家徒步只要十多分钟,但这段期间爷爷为了工作方便,暂时住在庙里,若是体力允许,爷爷也会利用晚上时间继续做神像彩绘修复的细工。
庙宇的部分建筑物外墙需要修补,一些木雕、石刻由专门师傅负责,维修重点则是好几处神像彩绘的修复,多由爷爷一人独揽。
“嗨,你没事了吧?”胡瑷桦看见雷亮站在正殿中门一扇门板前,一会儿抬头仰望,一会儿蹲下来瞧,不知在研究什么,而且他已经换了衣服,穿了件灰色背心和五分短裤,脚上一双运动凉鞋,一整个很休闲。
方才过来,在庙前广场遇到爷爷,爷爷要她跟雷亮好好沟通一下,雷亮虽然会说中文,但台语完全听不懂,偏偏爷爷的国语实在不轮转。
爷爷说他中午睡了三个小时才醒来,不过精神看起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行动也没有问题,还借了浴室洗了个澡。
可是爷爷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就担心他除了中暑,也可能有轻微的脑震荡,若是直接让他离开,万一之后有什么后遗症,自己会良心不安。
爷爷认为保险起见,还是带他去医院做个检查,但是爷爷跟他有些沟通不良,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想去医院,但倒也没有说走人就走人。
胡瑷桦见他似乎太过专注没听到她的话,走近他身旁,好奇的问道:“你在看什么?”
“呃?”雷亮这才回过神来,他站起身,朝她扬唇一笑。
再次看到她,他的心情颇为愉快。
“这是门神,对吧?跟我以前看过的长得不太一样,但这个画像非常威严有气魄,面貌生动,不怒自威,身上战袍跟盔甲也绘得很细腻。”他完全把门板当艺术品般仔细欣赏,不过可惜的是,有些地方的颜料斑驳褪色,看来这块木门板应该有不少年的历史了。
“你知道门神?”胡瑷桦有些意外。
“我知道,这是一对,叫什么宝宝、公公的?”雷亮微歪着脑袋,却记不得正确的名字。
“什么宝宝、公公的?”她忍不住噗哧一笑。“右边这扇门画的是武将秦叔宝,特征为白脸;左边那扇门绘的是尉迟恭,特征为黑脸。”她接着又补充道:“门神分为武官和文官。这对武官门神的样式很多变,有站的、坐的、披袍或贯甲、徒步或者骑马,手持金瓜锤或是挥舞长鞭。”难得他这个外国人对中国的门神感兴趣。
“我听说他们有故事,妳知道吗?”他第一次到中国旅游时,看到所谓的门神,那时对武将特别感兴趣,却没机会问清典故,之后虽又陆续去过中国几次,但并没再特别注意到门神。
他知道中国有许多神话故事,他并非要研究宗教,只是看见令他着迷的画像,想借机问问他们的来历。
“他们原本是替唐太宗打天下的名将……”胡瑷桦顿了下,先向他解释唐太宗是什么人,对于他知道中国历史朝代和几位著名的皇帝及名人感到有些意外。
雷亮表示因为母亲是中法混血,教他讲中文,他也因此知道一些中国历史和文化。
她不免对他有一分亲切感,随即接续先前话题,“传说唐太宗晚年常作恶梦,有大臣建议请两位大将把守门外,使鬼魂因惧怕而不敢入内,太宗一试之下,真的没再被恶梦搅扰。
“太宗顾虑爱将夜夜守宫门太过辛劳,便命画工画了两位将军的画像悬于宫门驱魔,也达到效果。此后民间效法,将两位将军的画像贴在自宅大门或绘于宫庙门板,阻挡妖魔鬼怪入内。”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又看向威风凛凛的门神。
“还有另一种更神话的说法,你要听吗?”过去胡瑷桦没什么机会跟其他人谈到这类的话题,既然他有兴趣,她不禁想再和他多聊聊。
“当然。”雷亮转头看向她,兴致高昂的回道。
于是她向他述说民间神话故事,他听到不懂的词汇便会发问,她则改用英文解释说明。
雷亮像个学生般认真听完,不免莞尔,“这个典故很新奇有趣,竟还有龙王跟玉皇大帝。”虽然故事内容光怪陆离,他却听得津津有味,他想,有极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喜欢听她说故事。
“我不是特别崇拜门神,是对他们有另一层特殊感受。”胡瑷桦淡笑澄清,又道:“武将门神除他们两位外,尚有郁垒和神荼等。但最普遍的门神,仍是秦叔宝和尉迟恭。”她看向左右两扇门板的门神,继续道:“不同的画师,画出的门神样貌也不相同。这对门神是我爷爷画的。
“这间庙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旁边两扇文官门神都是出自高祖父之手,但这对武将门神是后来新绘制的。在半个世纪前,这里被人蓄意纵火,其中一扇木门烧毁了,由于门神是一对,无法单独绘制另一武将,这才由爷爷重新绘制这对门神。
“按理说,那时该由也是画师的曾祖父着手,听说当时曾祖父生病,庙方才改委由那时才二十五岁的爷爷绘制。虽然爷爷那时候还年轻,但他从小就对绘画有兴趣,也有天分,加上在曾祖父和高祖父的耳濡目染下,他已是能独当一面的画师。
“事实证明,爷爷画的门神确实青出于蓝,细致且活灵活现,胡须一根一根的,好像会动似的,眼睛很立体且炯炯有神,像随时盯着信众一般。”她的神情流露一抹骄傲,感到与有荣焉。
“看来,妳好像比较崇拜妳爷爷?”雷亮忍不住说道。她的丽颜泛出一抹光采,让他的视线又忍不住定在她脸上。
她有些讶异地看向他,没想到他居然猜中她的心思。
不可否认,比起对门神的崇拜,她更崇拜的对象是爷爷,她崇拜爷爷的画技和修复工艺,也曾非常向往爷爷从事的工作。
“这对门神也有五十年历史了,有些颜料斑驳褪色,这次被庙方列入修复工作之一,而历史更悠久的文官门神及庙里其他神像,过去也都是由爷爷进行彩绘修复工作。
“爷爷很希望能将这项传统技艺传承延续下去,但我父亲没有绘画天分,他从事建筑工地木工,我弟对这个更没半点兴趣。爷爷说过,如果我是男生就好了,这样就能继承他的衣钵。”说到这里,胡瑷桦神情一黯,非常无奈。
“为什么女性不行?”他疑惑的问。在西方有不少知名画家是女性。
“传统宗教画师跟一般画师不同。在台湾,民间传统女性属阴,不能画神像或雕刻神像,那是对神明不敬,甚至我连爷爷彩绘神像的画具都不能碰,会冒犯神明。”
小时候她因此被母亲斥责,让她心灵受伤,而且心生不平,尤其母亲又极度重男轻女,爷爷虽然不让她参与神像绘制的工作,却不吝于教她绘画和古物修复技术,她曾跟爷爷去过不少庙宇,总安静待在一旁看爷爷工作。
“我爷爷不只绘制过这座庙的门神,在我十二岁时,首次看到爷爷绘制另一间庙宇门神的过程,至今仍印象深刻。门神画与一般水彩、油画很相似,不过门神画于门板,有一定的仪式,过程十分讲究,在作画之前,画师必须选择良辰吉日才可开笔,先用炭笔描出门神的草稿模样,上色之前也要挑选吉时吉日开目、开面,接着再画脸、画眼和衣服纹路等,最后上亮光漆,这样才算大功告成。
“要绘制一对门神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和精力。我记得那时刚放暑假,每天骑脚踏车三、四十分钟到爷爷工作的庙宇,一整天都待在那里看爷爷专注且虔诚地绘画,不厌倦地持续到暑假结束。开学后,一到假日,我又会去看爷爷作画,一直到完工。
“那一刻的感动,令我一辈子难忘。就因这样,日后才对秦、尉两位门神有一种特殊情感,那时我还立下志愿,将来要像爷爷一样从事庙宇画师工作,且要负责修复爷爷的作品。
“只是我的志愿很快就被打枪,我妈骂我乱说话,对神明不敬。女孩子不仅不可能成为庙宇画师,连一般画画都认为没用处。在我妈的观念,女孩子将来只要找人嫁了,相夫教子才是本分。”
话匣子一开,胡瑷桦滔滔不绝,甚至还提及曾经的志愿。
雷亮则是神情认真又有耐心的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