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一路随着刘老三出了村,走上官路,居然运气很好,搭到了一辆牛车。赶车老汉也是家里添了孙子想进城换细粮,见到迎春抱着孩子就主动停了车。迎春道了谢,又同老汉说了几句育儿经,乐得老汉眼睛都眯了起来。
很快就进了城,刘老三带着迎春母子又走了小半时辰才到了一座大宅前。葛大壮早等在侧门外了,伸手接了儿子也不多话就带着迎春进了门。
迎春存了一肚子的疑惑,立刻问了出口。
原来这户人家姓郑,是个家底殷实的富户。家里一儿一女,大少爷成了亲,去年得了个儿子,全家都很宝贝,而小姐也还有一年就要出嫁,正在准备陪嫁的柜子,所以才请了葛大壮这几个木匠上门来。结果这几日小少爷的女乃娘不小心染了风寒不能喂女乃,小少爷又不愿喝粥,整日哭闹,惹得整座内宅鸡飞狗跳。
葛大壮听了这事就托人在当家主母郑少夫人跟前提了提,郑少夫人正愁找不到身家清白的妇人当女乃娘,听了这件事就想见见迎春,所以葛大壮这才请刘老三带了迎春来。
迎春听说要做女乃娘,心里略微有些抵触。虽说是短工,但到底是个侍候人的活计,做得好了是本分,做不好恐怕就是个祸事。但她低头看看咬着手指玩耍的儿子,叹了口气后才问:“工钱给多少?”
“一月三两银,”葛大壮见她脸色不好,许是猜到几分原因,又压低声音道:“放心,我都打听清楚了,你只要一日喂几次女乃就成,别的事情都有丫鬟和婆子照料。”
迎春听了这番话,心里轻松了几分。
夫妻俩到了二门口,一个婆子上前询问,然后进去回报。两人又等了足足两刻钟,那婆子才再次出现。
葛大壮伸手替迎春整理了衣襟,想说什么,最后却只说:“我在这里等你。”
迎春点点头,打起精神随着婆子进了二门。郑家人口不多,但宅子却很大,亭台楼阁,修建得很是雅致。迎春只扫了几眼就垂了头只看脚下的路,并不如何张望探看,倒让引路的婆子有点惊讶。
也不知过了几道门,两人终于进了一座院子,小丫鬟禀告之后挑了门帘,请迎春进去。
迎春抱着儿子一进屋子,就被迎面扑来的热气熏得打了个喷嚏,她赶紧扯了帕子捂住口鼻然后抬头看去。
这是一间很宽敞的起居室,门旁放着四座花鸟屏风,几处墙角都立着高脚几,有的放着红釉大肚梅瓶,有的放着镂空雕花的青铜香炉。
挨着窗口放置的楠木软榻上铺了锦垫,坐了一老一少两位夫人。年纪长的身形微胖,穿了件青缎掐花对襟袄,下面是条绿色的马面裙,头发盘得一丝不乱,只插了一根金簪,十分端庄又带点威严。
而那位年轻夫人则身形瘦弱,肤色白皙,眉眼精致,上身穿了莲青色绣百子榴花缎袍,一条葱绿撒花软烟罗裙盖住了双腿和鞋子,看起来温柔和气。
迎春不敢再多瞧,上前两步,低头行礼,“葛家村葛赵氏见过二位夫人。”
郑家婆媳二人先前听门房上孙二贵的婆娘进来说起帮忙寻了个女乃娘,她们原本还担心小门户出来的女子必定有些陋习,这会儿一看迎春虽然赶了远路而来,但衣衫却很干净,行事说话有礼,就连怀里孩子都包得很整齐,忍不住生出了三分好感。
郑老夫人笑着抬抬手,“不必多礼,辛苦你了。”说罢,她就示意门口侍候的小丫鬟端了一个锦凳过来。
迎春道了谢,然后坐了下来。
大宝被娘亲紧紧抱了一路,睡得香甜。这会儿突然觉得放松就醒了,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四处打量几下,就开始往娘亲的怀里拱。
迎春猜到儿子饿了,对两位夫人说了一声,侧身喂起了女乃。她刚刚生产两个月,正是女乃水丰盈的时候,大宝的小嘴也有力气,吃得十分欢快。
郑家婆媳看了以后更满意了,郑老夫人许是年纪大了,见了孩子就忍不住喜意,笑道:“这胖小子可有名字?养得真是喜人。”
“回老夫人的话,我们农家人识字不多,取名也多半跑不了那几个熟悉的,往往一家喊狗蛋吃饭了,就跑回去五、六个娃子。所以我跟孩子爹特意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大宝,省得他总跑到别人家去蹭饭。”
迎春笑盈盈逗弄着努力吃女乃的儿子,柔声应了几句,逗得郑家婆媳连带几个丫鬟都笑了起来。
“你倒是有趣,这名字取得也好。”郑老夫人赞了一句,发现儿媳脸上也没有不满的意思,转头吩咐道:“翠屏,请李嬷嬷把兴哥儿抱过来。”
丫鬟应声下去,很快地就带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婆子进来。那个婆子显见平日十分得宠,进屋也没行礼,直接笑嘻嘻地把孩子送到了郑老夫人怀里,开口打趣道:“老夫人,兴哥儿这半会儿没见到您,气得差点儿把我这老婆子的手啃了。”
郑老夫人闻言,欢喜得眉开眼笑,抱着戴着金项圈的孩子亲了起来。
郑少夫人眼里闪过一抹异色,拧了拧手里的帕子,开口笑道:“娘,正好葛嫂子在这里,让兴哥儿同她亲近试试。这孩子很有脾气,若是不顺了心思,怕是宁可饿肚子呢。”
“哎呀,我真是的,见了孙儿就忘了正事了。”郑老夫人赶紧停下手下的动作,把兴哥儿转向迎春。
这会儿大宝也吃饱了,正嘟着嘴巴吐女乃泡玩。
迎春略掩了掩衣衫,把儿子放到一旁的软榻上,然后接过了那个明显有些瘦弱的孩子。
那孩子许是有些饿了,嗅到女乃香味毫不犹豫地就大口吃了起来,迎春被吸得有些刺痛,但依旧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使孩子能躺得更舒服。
郑家众人见到这个情形都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嬷嬷双手合十直念佛号,“哎呦,兴哥儿吃女乃了,太好了。这几日老奴担心得吃睡不香,就怕因为我那不着调的儿媳,耽误了兴哥儿长身体。”
郑老夫人也是欢喜,摆手道:“行了,你回去也别骂李富家的了,她也不是故意染了风寒。兴哥儿暂时先由葛嫂子女乃一段日子,等她好了再接过去侍候就是了。”
迎春听她们三两句就定了自己的差事,心里也有些欢喜,她望向躺在软榻上的大宝,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老夫人,我家大宝才两个月大,求老夫人允许我把他带在身边照顾。”
“不行,我们兴哥儿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少女乃水都不够吃,怎能再分一份出去?”不等郑家婆媳说话,李嬷嬷却抢先开了口。
迎春心思灵透,怎会猜不出她的用意。若是把他们母子分开,她惦记孩子,自然就不会恋栈这份差事,到时候这李嬷嬷的儿媳风寒痊愈时就能轻易回来了。不过这个老婆子纯粹是多心了,因为她原本就不打算在郑家多留。
“老夫人,我家里无人照管孩子,若是不能带着大宝,这差事就只能请老夫人另寻他人了。再者,一个月后我家孩子爹做完了木工活,即便老夫人想留我,我们一家三口也要回村子去准备春种,还请老夫人体谅!”
果然,一听迎春这么说,李嬷嬷脸色就好了很多,退后两步立在郑老夫人身边,恭顺得好似刚才贸然出言反对的是旁人一般。
见状,郑少夫人眼里闪过一抹不屑,开口对郑老夫人笑着说道:“娘,我看葛嫂子女乃水很足,倒也不会耽搁兴哥儿吃饱。况且一时再找合适的人选不容易,不如就留下葛嫂子吧,平日我让红玉多照看就是了。”
红玉是郑少夫人的陪嫁大丫鬟,做事一向稳妥仔细,郑老夫人倒是放心,于是她点头道:“那好,葛嫂子就带着孩子留下吧,月银三两,吃食用度都不可亏待了。”
“是,娘放心,葛嫂子可是兴哥儿的粮仓,饿了谁也不能饿了她。”郑少夫人笑盈盈应了,然后唤了那位长相讨喜的丫鬟红玉送迎春母子去住处。
迎春惦记等在二门外的葛大壮,一进厢房放下包袱就想出去一趟。
但红玉却拦着她,笑道:“葛嫂子,家里规矩大,内院的人轻易不能到前院去。若是有事,一会儿我让二门上的小厮传句话就是了。”
迎春觉得不能接受,但拿人家钱财总要守人家规矩,只好转头从包袱里拿出一双千层底的棉鞋交给红玉,请她转给葛大壮。
红玉倒也是个爽快的,转身就出去送东西了。
迎春在屋里走动了一会儿后,把儿子放在铺了棉被的床上逗弄起来,他们母子就在郑家暂时落了脚。
原本迎春还担心照管两个孩子会手忙脚乱,结果事实证明她想多了。人家郑家还不放心把宝贝疙瘩交到她一个外人手里呢,除了一日里吃个七、八次女乃,兴哥儿多由那位眼睛长在头顶的李嬷嬷照料,就连郑少夫人和红玉都很少有机会沾手。
迎春倒是乐得清闲,整日里好吃好喝,逗逗儿子,除了活动空间小点,比在家里舒坦多了。
这一日晌午,许是李嬷嬷有事,兴哥儿居然由郑少夫人抱着送了过来。迎春解了衣襟一边给孩子喂女乃一边同郑少夫人说间话。
郑少夫人显见极爱这孩子,偶尔瞧见胖墩墩的大宝睡得口水横流,就忍不住叹气道:“兴哥儿真的太瘦了,若是能有大宝一半胖就好了。”
迎春顺口应道:“兴哥儿都一岁多了,只吃女乃根本不够营养,该吃辅食了。”
郑少夫人惊疑地问道:“辅食?葛嫂子一看就是会照管孩子的,不如同我仔细说说。”
迎春说完也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但覆水难收,又女乃了兴哥儿几日,多少都有些疼爱,于是索性就说开了。“兴哥儿这么大了,长身体需要很多营养,只吃女乃水不够,应该吃些蛋羹或米粥之类的吃食了。”
郑少夫人有些犯愁,叹气道:“先前也有喂过一些,可是兴哥儿含在嘴里根本不咽下去,老夫人又疼兴哥儿,就不让我们再喂了。”
“小孩子好新奇,把吃食做得颜色鲜艳些,味道好一些,多尝试一段日子,找到合他口味的就好了。”
郑少夫人盯着大口吃女乃的儿子好半晌,手里的帕子都攥得皱成一团,这才低声说道:“这院子里就有小灶间,不如辛苦葛嫂子做几样给兴哥儿尝尝可好?你放心,不管兴哥儿吃不吃得下,我都不会让你白辛苦的。”
迎春愣了一下,正想拒绝的时候,郑少夫人又道:“李嬷嬷那里我会安排,葛嫂子不必理会。”
迎春实在不愿卷入郑家婆媳和主仆的争斗里,但低头瞧瞧兴哥儿瘦削的小脸,只得轻轻点了头。
不知郑少夫人使了什么手段,果然之后再也没有见到李嬷嬷的影子。迎春每日喂饱大宝,趁大宝睡了之后就去小灶间琢磨吃食,待红玉抱了兴哥儿过来就先哄着兴哥儿吃几口。
兴哥儿正是对鲜艳物事好奇的时候,迎春手艺又好,蛋羹蒸得金黄,一个孔都没有,中间镶嵌了一小撮翠绿的葱花或者一点点红色的虾仁,点两滴香油,好看又好吃,兴哥儿不知不觉就被哄着吃了小半碗。
第二顿迎春又用排骨汤熬了山药粥,第三顿则是牛肉蛋花粥。不过七、八日,兴哥儿喝女乃的次数就减少了一半,脸上也有肉了,看得郑少夫人差点欢喜得掉了眼泪,当场就拔了头上一根精巧的百合簪子赏给迎春。
迎春也没拒绝,倒另外提出想去外院看看葛大壮。
郑少夫人有些为难,但还是吩咐迎春先蒸碗兴哥儿最爱吃的蛋羹,然后再出二门。迎春猜到她要去郑老夫人那里打擂台,于是细心准备好之后就抱着大宝去看爹爹了。
葛大壮正在偏院里忙碌,手里的刨子在木料上推过,一卷卷刨花应声飞出,半露的臂膀结实有力,挥着汗水,英俊阳刚。
迎春前世见惯了弱不禁风、打扮得比女子还精致的男性,突然见到这么阳刚的男人,忍不住心里怦怦乱跳。
大宝不知娘亲正对着老爹发花痴,无聊地叫出声,果然立刻把娘亲出窍的灵魂唤了回来,也成功引起了老爹的注意。
葛大壮一见媳妇和儿子过来了,脸色明显一喜,随手扔了刨子就走了过来。他接过儿子狠狠亲了两口,这才抬头笑问迎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在内院累不累,可曾受欺负?”
迎春听得心一暖,摇头道:“你别担心,一切都好。”
葛大壮仔细打量媳妇,见她脸色红润,果真不像受苦的模样,就连儿子都白胖了许多,这才放了心。
一旁那些正在做活的木匠和小学徒们,平日同葛大壮相处得不错,这会儿也笑着上前同迎春寒暄见礼。白白胖胖的大宝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这个模模脸蛋,那个抢着抱抱,担心得迎春眉毛直皱。
葛大壮见了只得说道:“我这里忙着呢,你也别多留了,以后再过来就晚上来吧,那时候清闲。”
迎春赶紧接过儿子,笑着同众人告辞。
葛大壮送母子俩走到二门外,从怀里模出个小小的木雕小马塞到儿子的包被里,低声嘱咐道:“若是哪里不合心意,咱们就回家去,别委屈自己。”
迎春重重点头,“你也照顾好自己,鞋子别舍不得穿,破了以后再缝就是。”
“好。”
即便夫妻俩再依依不舍,还是只能分开。
迎春回到厢房等了好久也没见郑老夫人派人来唤,猜想郑少夫人这次定是出师告捷。
果然,从第二日开始,她再去小灶间里帮兴哥儿做吃食就有小丫头来帮忙了,李嬷嬷也重新开始接送兴哥儿,只是她的态度比之先前更冷淡了,偶尔迎春还会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些许忌惮之色。不过迎春也不在意,左右不过一个月,又不是长期相处,没必要为一个老婆子费心思。
可惜她这般想得开,人家李嬷嬷把她这样满不在乎的神色看在眼里,却是更嫉恨了。晚上回家见到躺在床上病怏怏的儿媳就忍不住骂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平日不多穿点儿衣衫,只会打扮得妖里妖气想勾引谁?要是你以后丢了差事,还怎么有脸在内院走动!”
李富家的平日因为女乃了小少爷,又有婆婆和老夫人撑腰,在郑家很有几分体面,就连在少夫人跟前都少有低头的时候。她自然清楚这体面的依仗是什么,这会儿突然听婆婆的话音儿不对,立刻爬起来问道:“娘,到底怎么了,怎么没头没脑就骂我?”
李嬷嬷狠狠瞪了儿媳一眼,高声道:“还不是新来那个姓葛的小贱人,不知给少夫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还哄得兴哥儿都开始吃饭了。你再不好起来,说不定这差事就让人家抢走了。”
李富家的这下可真是着急了,忍不住问道:“什么?她不是做满一个月就要走吗?”
“哼,那可说不准。万一到时候少夫人留人呢,月银再给得高些,她不过是个眼皮子浅的农妇,还能不愿意留在郑家整日享福?”李嬷嬷还想说什么,却听得自家老头儿在门外咳嗽,于是就赶紧走了出去。
李富家的慌了,好不容易盼得在门房当差的男人回来,就抓着他不停咬耳朵。
门房是个油水丰厚的地方,平日里郑家的亲朋有人来访,多少都会扔些打赏,李富若不是有老娘和媳妇帮忙套关系,也不会有这差事。这会儿听媳妇儿一撺掇,他也觉得新女乃娘是个威胁,于是打定主意要把迎春两口子挤走。
迎春根本不知道她已经被人记恨上了,照旧每日里照料儿子,给兴哥儿喂女乃做吃食,一晃眼她到郑家也有二十日了,天气越来越暖和,偶尔得了闲,她就抱着大宝出去晒晒太阳。
不知是否父子连心,每次走到二门附近,大宝就开心得乱叫。迎春也惦记葛大壮,于是就求了红玉同少夫人禀报一声,随后出了二门。
葛大壮做活儿的偏院离二门还有一段夹道,平日里常有人来往,迎春也没在意,一边逗弄儿子一边往前走,所以当她突然被人抱住的时候,她着实吃了一惊,待抬头看清那尖嘴猴腮的脸孔并不是葛大壮,她就更恼怒了,下意识抬起膝盖就往那人的狠狠撞了过去。
那个人原本笑嘻嘻正要说什么,骤然吃痛就弯下了腰。
迎春刚要躲开,那个人手里却抓了她的裙子,怒骂道:“你这个小贱人,大爷抱你是给你脸面,居然还敢踢我,大爷我今日不好好收拾你一顿才怪!”
迎春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她又气又怕,想挣扎,可是怀里又抱着儿子,只能一边抬脚踢人一边高声喊着,“来人啊,救命啊!大壮,大壮!”
葛大壮这会儿吃过晚饭,正蹲在院门口借着最后一点儿夕阳的光亮给儿子雕些小玩意儿,想起儿子胖乎乎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挂了笑。几个没成家的小学徒凑到他跟前打趣他,他也不恼,挨个敲了他们的头就捡些做活儿的窍门指点他们。
众人正说得热闹,不远处突然传来异声,葛大壮听到自家媳妇儿的声音,抄起门栓就跑了出去。剩下几个小学徒傻了半晌,一个跑回屋里喊人,剩下几个就一窝蜂追了出去。
葛大壮冲出院门,远远就见到媳妇抱着儿子被一个男人纠缠,眼睛立刻就红了,冲过去对着男人的手臂就挥了下去。
男人痛叫一声,抱着手臂就开始满地打滚,“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打我?哎呦,我的手臂断了,疼死我了。”
葛大壮不理会他,伸手把媳妇和儿子揽在怀里,焦急地问道:“别怕,可是哪里伤到了?”
迎春嗅着鼻端熟悉的气味,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不停地往下掉,“我抱着儿子正走路,这个人突然抱住我,嘴里说话也不干净。我想跑,他还抓着我不放!我抱着儿子也打不过他!”
葛大壮哪里受得了媳妇儿这么哭诉,伸手把妻儿护在身后,举起手里的门栓便照着那刚爬起来的男人又打了下去。那个男人疼得四处躲闪,嘴里却还是骂个不停,气得那些随后赶来的小学徒们把他牢牢按在了地上打了一顿。
迎春哭了一会儿,心里好过许多,又怕葛大壮真闹出人命来,就上前拦了他劝道:“我和儿子都没事,你也别打了。毕竟他是郑家人!”
葛大壮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这会儿多少也出了气,于是就扔了手里的门栓。
这时候前院也得了消息,郑家大管家带着人赶了过来,一见地上躺着的男人就道:“李富,你不好好当差,跑这里来胡混什么?”
李富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疼痛,见了熟人,赶紧指着葛大壮和迎春对来人哭诉,“郑叔,您可要帮我做主,我本来好好走路,结果这个妇人凑上来搭话,我刚应了两句,这些穷鬼就跑出来把我毒打一顿,明摆着是要讹我们郑家啊!”
这李富倒也不傻,几句话就拉扯上了郑家。
郑大管家虽然不信,也不好多说,转而又问询葛大壮。
葛大壮不是那种为了自己颜面就委屈妻儿的人,他也不怕外人说闲话,当即就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末了又道:“我是东荒大战之后解甲归田的老兵,县衙里备过案的。今日这事,我一定要给妻儿讨个公道,大管家还是派人去县衙喊几个捕快过来吧。”
迎春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家男人上过战场,虽然惊奇但也没多想。
不过郑大管家的脸色却是变了,若说先前看着葛大壮还有一点儿不屑,这会儿却是换成了三分尊敬,七分忌惮。
要知道几年前那场战事,虽然打退了东荒那些蛮夷的进犯,守住了天堑要塞,但应召出征的民夫和兵卒几乎死掉大半,极少有平安还乡的。
所以天启帝国的抚恤极为优厚,甚至特意在律法里加了一条,但凡有欺辱退伍兵卒者,重惩,包庇者同罪!
如今李富意图婬辱卫国英雄的妻儿,若是事情捅到衙门里去,不只李富要月兑层皮,就是郑家也要被人诟病,连带家里生意怕是都要受影响。
郑大管家吓得流了一头的汗,最后赶紧行礼道歉,低声劝解道:“葛兄弟,李富许是在哪里喝了酒,这才冲撞了弟妹,想必也不是故意为之,你也把他打了一顿,这伤养半月都好不了,你看这事是不是就算了?毕竟偏院的活儿还没做完,大伙儿还要相处呢。”
说完话,他就递了眼色给那几个最后赶过来的木工师傅。几个木工师傅见迎春母子并没有什么大碍,众人又端着郑家饭碗,就上前说了几句圆场。
葛大壮看向脸色苍白的迎春问道:“你还气吗?”
迎春这几日偶尔同红玉说闲话,也知道一些郑家的琐事,方才听大管家叫这男人李富,就猜出了他这般行事的原因。所以她这会儿哪怕出了气,也不愿再留在郑家了。
于是摇头应道:“打他一顿,让他长个记性就罢了,但内院的差事我一会儿就想辞掉。”
迎春本还想凑到葛大壮耳边低声说出她这么做的原因,但葛大壮却是立刻应道:“成,这里门风不好,回家去也成。”
郑大管家听得恼怒,但自家理亏在先又不好反驳,只得气恨地扯了李富离开。
迎春抱着儿子回了厢房,很快就把衣衫用物装在一个小包裹里。待得出门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去了正房同郑老夫人请辞。
郑老夫人也听说方才之事了,她脸色铁青,正在训斥李嬷嬷。郑少夫人皱着眉头站在一旁,一见迎春进来,几人都有些尴尬。
老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迎春虽然气恨,到底不愿同郑家结仇,于是浅浅行了一礼,低声道:“老夫人,少夫人,先前我接了差事的时候曾说过要留一个月,但方才家里送消息来说,春种缺人手,所以只能先行请辞了,还望二位夫人见谅。”
郑老夫人原本还以为迎春会哭诉甚至威胁,没想到她会给郑家留了颜面,心里倒是生出一丝歉意,赶紧开口应道:“家里春种是大事,我也不好多留。这些时日,兴哥儿多劳你照看,这月银就按整月算吧。”
说罢,她又转向儿媳嘱咐道:“替我送送葛嫂子,再去库房寻两匹细布给宝哥儿做衣衫。”
郑少夫人扭头把兴哥儿交给红玉,这才起身应下,转而出了门。去库房取布料或领月银这些事自然有小丫鬟去跑腿,她直接带着迎春去了兴哥儿的房间,从柜子里取出一包衣物,然后满脸愧色地说道:“葛嫂子,这些日子多亏你精心照料兴哥儿的饮食,这孩子刚刚长了几斤肉,没想到你却要回家了。这是兴哥儿的一些小衣衫,拿回去留着给宝哥儿换洗吧。”
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执意塞到迎春手里,低声道:“这是私下谢你的辛苦钱,你也一起收着吧。”
迎春本想推辞,但见她神色诚恳,再想想早先的无妄之灾,说不定自己就是她们婆媳争斗的棋子,如今收取一点儿压惊费也是应该,于是就大大方方道谢接下了。
郑少夫人对她落落大方的表现有些意外,但转而又笑了。
很快地,小丫鬟送来了两匹细布还有三两碎银,迎春照旧收了,随即抱着儿子告辞。结果他们娘俩刚刚迈出二门,就见葛大壮提着工具站在门口,她惊疑地问道:“怎么,你也要一同辞工?”
葛大壮笑着点点头,“活计本就做得差不多了,咱们一起回家。”
迎春怎会听不出这拙劣的假话,但她却笑了。这天下怕是不知有多少女人宁愿吃苦受累,也愿意日日听到夫君这样的假话呢。
葛大壮上前接了小丫鬟手里的包裹,然后带着妻儿笑着出了郑家大门,留下躲在二门后的郑少夫人,望着他们一家人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虽然日日穿着华衣美服,吃着山珍海味,但她真的不敢说自己比这样一个村妇活得欢喜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