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说相信,可是看到钟子薇哭红一双核桃眼,拿徐伍辉当自己老公盯着的模样,钟凌心里还是不舒服的,不过分离在即,她不想为这种事情生气。
徐大娘看到卢氏拿出来的一百两银票,眼睛瞬间绽放光芒,两千瓦的电力电得钟凌全身起颤栗。
徐伍辉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交代的话早已写成厚厚的一封信,但口头上还是不免一再叮嘱,钟凌点头,全应下了。
送走徐伍辉,徐大娘积极留客,连钟子薇也拿徐家当自己家里似的,拉着卢氏劝说道:“小婶婶,一起进来吃个便饭嘛,现在赶回城里太晚了。”
钟凌心里冷笑,不肯应她,倒是对徐大娘说:“大娘,这些天铺子里忙着呢,生意好,东西卖得快,我和娘想早点回去,多做几炉饼干。”
听见赚钱的事儿,徐大娘连忙点头,“这话说得是,做生意重要,可生意这么忙,忙得过来吗?要不,让子薇去帮帮忙,我看她也是个心灵手巧的,有她在,你也可以轻省些。”
“大娘不知道,越是忙越不能用生手,连小夏这个熟手,前两天还烤坏一炉饼呢,害铺子里差点儿交不出货,契约上载明,时间到了交不出货,得赔上十倍银子,这会儿人人都忙得脚跟打上后脑杓,谁有空教导二堂姐,就怕她一去,忙没帮上还得赔钱,也不知道二堂姐有多少嫁妆能赔。”
脑子一转,她不确定这话是钟子薇说动徐大娘的,还是徐大娘自己的计量?想偷学上一招两招和她打擂台?门儿都没有!
钟凌瞄一眼钟子薇,她红着眼,一脸的楚楚可怜,好像被她欺负得多凶似的。唉,怎么哪个年代都有吃人不吐骨头的小白花?
徐大娘尴尬地干笑两声,说道:“讲什么话嘛,同是姐妹,谈赔钱太伤感情。”
“亲兄弟明算帐嘛,对谁我都是这样的,不信?徐大娘可以去问问我家大伯母,我可有因为四哥哥是自己人,生意差时欠过他一两半两月银的。”
钟凌偏过头打量着钟子薇,见她轻扯徐大娘的衣服猛摇头,委屈得像个小媳妇似的。
哇哩咧,当她的面就算计起来,背着她还得了,她不出手料理,是因为没把钟子薇当一盘菜,这会儿在徐大娘面前给她穿小鞋,当她没眼没耳没脑子吗?钟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看她的黛玉葬花能唱多久。
钟子芳那表情实在教人看不过眼,每次要她答应点小事,她滑不溜丢的,几句话就把事情给转开,什么话都不肯应承,还真当自己是大老板了?对着自己这个未来的婆婆不小意奉承、体贴温柔就罢了,还敢当着自己的面给二堂姐难堪,日后进了门,还尊不尊重她这个婆婆啊?
不行,要是没把她给压下去,日后别说逼出她手里的银子,恐怕自己还得瞧着她的脸色过活。
徐大娘扬起嗓子,说道:“哎呦,你这丫头,性子怎么这么拧,你二姐姐不过是好心,想给你帮把手,怎么就牵扯出这么一堆?你们两个可得好好相处,日后是要进了同一个门,得分工合作、同心齐力……”
徐大娘这话把钟凌给惹毛了。
她们私底下的小动作,她假装没看见便罢,反正徐大哥没把钟子薇放在心上,可他人才走,就想把事情往明面上摆?那也得她肯啊。
“大娘这是什么话?什么进同一个门?我可没听徐大哥提过这件事,难道是二堂姐要嫁给公公,当咱们家的姨娘?大娘,您这也太贤慧大度了,成天风吹雨淋的挣几个钱养家、养孩子多不容易,还肯给伯父养小妾……”
“你说什么?!子薇是要给伍辉做妾的,我已和你二伯母说好,以后你们姐妹得好好服侍伍辉……”
“徐大哥要娶妾?”
“那自然,日后他是要当官的,哪个大官不是三妻四妾?”
“大娘说得好,确实有许多大官是三妻四妾,可问题是,就算徐大哥考上状元也得从七品小辟慢慢混啊,徐家又不是皇亲国戚,等做到大官恐怕也得二、三十年后的事,二堂姐能等这么久吗?就算二堂姐能等,恐怕到时候徐大哥也瞧她不上眼了。
“所谓娶妻娶贤、纳妾纳美,要花同样的银子怎么也得替徐大哥纳个十四、五岁水女敕女敕的小丫头,怎能娶个鹤发鸡皮的老女人呢?”
钟凌痞痞地应着,眼睛往钟子薇身上一勾,这年头,气死人不必偿命的。
“哇”的一声,钟子薇再也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看得钟凌一阵阵恶心。
徐大娘哪能放任钟凌这样嚣张。还没嫁进门呢就敢这样,往后阿芳进了门,徐家还有她这婆婆立足的地方?
“说到底,你就是个妒妇,你不肯让伍辉纳妾!”
“大娘说笑了,阿芳哪有不肯,只要徐大哥想纳妾,一个、三个、五个……再多个,我都给纳进来,只是大娘得掂量掂量,十两银子的月银能养几个小妾?都拿去养小妾了,拿什么养父母和弟弟妹妹?何况连乡试都还没有过呢,十两银子还不晓得在哪里飞,就打算起侍妾的问题,大娘会不会想太多?”
“你、你这种女子……”
“徐家娶不起吗?没关系,我回去就让人把徐大哥的庚帖送回来,也麻烦大娘把我的庚帖找出来,咱们就当没这回事,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们也害怕高攀了徐家呢。”
脸上笑着,心里却是气到不行,反正她明白得很,徐大哥说的才算数。
她再不看徐大娘和钟子薇一眼,转身走到母亲和刘爷爷身边,又回身屈膝,笑道:“徐太太、徐老爷,我和我娘还有事要忙,先回去了。”
在车上,钟凌半句话不说,心里憋闷得很,虽然早已猜着,人家盘算着拿她当免费菲佣,挣银子、给徐家开枝散叶;虽然很清楚,那不过是徐大娘的一相情愿,徐大哥不会让她顺心遂意。
但锣对锣、鼓对鼓,正面敲过,心里究竟不舒服。
卢氏从没见过女儿脸色这么臭,也隐约知道方才徐大娘拉着女儿说话,肯定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可……心疼呐。
卢氏忧心问:“阿芳,你怎么了?”
“娘,没事,您别担心。”
“不教我担心,还摆出这副脸色?”
钟凌回神,模模自己的脸,“很臭吗?”
卢氏正想回她几句,却没想到突然听见一阵马鸣,车子猛地停下,母女俩来不及反应,撞到一块儿。
钟凌揉揉发疼的额头,见母亲痛得整张脸全皱在一块儿了,肯定是撞得狠了。
“娘……”
话没来得及说出,她们同时听到刘星堂一声斥喝——
“你们要做什么?”
“要命的,就给我滚远点!”粗嗄的声音响起,下一刻便听见拳脚对战的声响,钟凌闻声心惊,打开车帘想看看外头什么状况,可是有人动作比她更快,一把将车帘掀起。
“你们是谁?”钟凌急忙将母亲护在身后。
表情猥琐的大汉看了看钟凌,再望一眼她身后的卢氏,涎着脸笑起来。
真是美得让人心头发痒啊,难怪人家念念不忘,这样一副好皮相,当寡妇太可惜。不过这小丫头也是个美人,不如……抓一个是抓,抓两个也是抓,如果人家不要小的,那就美了他们这群弟兄也无妨。
想着,他眼底流露出yin邪目光。
钟凌不是个孩子,能不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眼睛四下转动,她企图在车厢里找到能反击的器具。
倏地,腕间一紧,她被扯落马车,还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已经跌落地面,背部直接着地,五腑六脏瞬间像移了位,痛得眼冒金星,脑子一片空白。
那人扯下她后,又往车子里头抓卢氏。
卢氏拳打脚踢、嘶声大喊救命,钟凌顾不得疼痛,连忙翻身站起,她看见不远处有根粗枯枝,飞身扑上前抓起,回身就往那男子后脑劈去。
她用尽全力了,可惜年纪小、力气弱,这一砸没把人弄晕,反惹得对方大怒,他丢下卢氏,转身朝钟凌走来。
钟凌没有打架经验,急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对方步步进逼,她转眼望向刘星堂。
刘星堂正与五、六个贼匪缠斗,许是对方没料到一个老头子竟会有这么好的身手,一开始疏忽大意,有两个人着了道。
贼人脸上无光,他们拐着腿、抽出刀,伙同其他人包抄刘星堂。眼下情况紧急,刘星堂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救她们母女。
钟凌知道,不能指望刘爷爷,她只能自救!
才这样想着,下一瞬,她手上的枯木就被对方抓住,一阵拉扯,钟凌失手,枯木被夺。
“一个小丫头也敢暗算爷,命都不要了吗?”贼人怒吼。
像是要给钟凌一点教训似的,他抓住她的脖子,铁箍似的大掌收缩,捏得她吸不着空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神智一点一点地丧失。
卢氏狂奔过来,揪住恶贼的衣领拚命捶打,可那点力气哪能奈何得了对方?
母亲哭喊嘶叫的面容让钟凌恢复些许神智,她重重咬了下唇,藉由疼痛提醒自己不能晕过去。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与反应,她一勾脚,用膝盖攻击对方的**。
恶贼吃痛,弯身护住下半身,钟凌的颈子被松开,新鲜空气大量涌入,她一边贪婪地吸着空气一边咳嗽,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匪徒,一眨也不眨。
待一阵疼痛过去,恶贼恨恨地朝钟凌走去,凌厉的目光让她心惊。
钟凌赶紧拖着身子往后缩,当对方快步走来,她放声大叫,“娘,快逃……”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对方快她一步,他抬起脚猛地朝钟凌胸口踹去——
噗地,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出,她的身子像破布似的飞起来,重重地撞到身后的树干。
这下子,她失去所有知觉,连疼痛都感受不到,只有在闭上眼那刻,她看见一柄刀插进刘爷爷的腿……
后脑一阵阵疼痛,钟凌勉强睁开眼,看见钟子静坐在床边。
这里是先生的家吗?他们被救了吗?太好了,没事了……她松口气,又缓缓闭上眼睛。
没事就好……她不怕劫难,只要没事就好……
“姐,你不要再睡了,你醒醒好吗?”钟子静哽咽道。
钟凌苦笑,她也想醒啊,只是全身好痛哦,痛得她疲惫。“别怕,姐姐没事,乖,再给姐姐睡一下就好……”
钟子静乖巧地点点头,不再扰她。
只是两滴微温的泪水落在她的手臂上,弟弟的泪,教她心疼。
很累,但是她必须睁开双眼,看着双眼红肿的弟弟,她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轻声问:“刘爷爷的伤还好吗?”
“上过药了,但还得休养十几天才能好,大夫说,姐姐的伤更重。”
“不怕的,姐姐是九命怪猫,会活得好好。阿静,帮姐姐告诉大夫,千万别省银子,用最好的药,爷爷年纪大了,身子得好好保养。”
“阿静知道,大夫是先生请的。”
钟凌点点头,微笑,“阿静,娘呢?娘伤得重吗?”娘肯定也受伤了,否则她定会守在自己床边寸步不离的。
听见姐姐的问话,钟子静再也忍不住恐惧,放声大哭。“姐,娘被坏人掳走了。”
钟凌惊得想跳起来大叫,但是没办法,她的骨头变成棉花,软得撑不住她的任何动作,她能运用的只剩下脑子。
所以不能慌乱,她必须好好想想。
是绑票吗?为什么?他们得罪谁了?钟子薇?可她没买凶的本事吧,就算有,动作也没那么快,他们才刚离开徐家大门呢。
那么是二伯父?不可能,他更穷,上回闹过那场,二伯母算是看透澈了,把几文钱都守得死紧。
不是得罪人,那么,对方是要钱的吧?是看见唐轩生意不差,想捞一票吗?
“他们要钱吗?我给!要多少我都给!是谁抓走娘,恐吓信送来了吗?阿静,你跟他们说他们想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把娘平安送回来……”口气一急,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姐!”钟子静俯抱住她,哭得不能自已。“先生已经派人去追查娘的下落,周大人也来过了,刘爷爷杀死了几个人,他们是城里的混混,等周大人找到其他同伙的,就可以问出母亲的下落。姐,你别急。”
听见周大人和潜山先生插手,钟凌松口气,她用力咬住嘴唇,逼自己冷静。“阿静,快告诉我,当时是什么情况?”
“当时,刘爷爷拚着一口气,把姐姐背回先生家里,他全身淌着血,只说一句『太太被劫』就晕了过去,剩下的事全是先生安排的,先生循着原路,发现咱们家的马车倒在路旁,马已经不见踪影,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六具尸体,就让人请周大人过来。
“刘爷爷到晚上就清醒了,这才告诉我们当时发生的事。他说两个匪人抓住姐姐和娘,上马扬长而去,刘爷爷腿受伤,追赶不及,临时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朝其中一个恶贼背心射去,恶贼一刀毙命,姐姐也跟着摔下马,等要再救娘时,恶贼已经失去踪影。”
“我昏迷几天了?”
“三天,大夫说……姐姐再不醒……”低下头,他哽咽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姐姐就不在了。
钟凌鼻酸,她的弟弟还这么小,她必须坚强。
像是在催眠自己似的,她不断对自己说:“没事的,有先生和周大人出面,娘很快就能从恶徒手里救回来。”
她一说再说,从不相信说到相信……
她必须说服自己相信,她努力了这么久,没道理失败,没道理功败垂成,更没道理到头来做什么都是枉费啊!所以娘会好好的,一定。
钟凌抹去他的泪,柔声道:“好阿静,姐姐会好起来,娘也会回来,我们会越过越好,姐姐承诺过你们的,对不对?”
“对!”钟子静忍不住泪水,但还是用力点了头。
“姐姐很有能力,能给你们过好日子的对不对?”
“对!”
钟凌在逼自己相信这只是偶发的意外同时,钟子静也逼自己相信姐姐,因为他必须有信心,不能崩溃。姐姐只剩下他了,他得像个男子汉!
“姐姐说到做到,对不对?姐姐从来不骗人的,对不对?姐姐很厉害、很强大的,对不对?”
一句句“对不对”,问得她鼻酸,也问得他自己泪流满脸。
阿志和许吉泰站在门口,看着两姐弟相对泪垂,胸口涨涨的,说不清的疼痛在里面四处流窜。
许吉泰明白,钟凌不是自夸,她是在提醒自己必须能干厉害又强大,因为接下来还有许多状况等着她面对。
他不禁轻叹,那么小的丫头,有多强壮的肩膀可以承担?
第七天,周玉通终于追查到贼人下落,派出大批人马围捕。
第十天,恶贼被抓到,钟凌在小春、小夏的搀扶下认人。
刑具祭出,恶贼松口,是李大户用五百两雇他们抓走卢氏。
李大户随即被拘提到案,二十大板下去,什么事全招了!
当初他和钟理设计陷害卢氏不成,反赔了一大笔银子,他还不死心,又和钟理合谋起来——李大户欲夺卢氏为妾,他认为女人再强硬,驯服个几次也就乖了,至于钟理,他要的更多,既要能挣银子的唐轩,又要能卖银钱的钟子芳、钟子静,没有爹娘的小孩,理所当然归伯父管。
两个人商议几天,钟理打包票,等唐轩入袋后,会归还当初拿走的一千两。
所有的事全在他们的计划内,却没料到,帮她们母女赶车的独臂老头居然有一身好武艺,还能杀得了人,泄露凶徒的身分,更没料到卢氏如此贞烈,居然宁死不从。
卢氏在洞房花烛夜里,用一支簪子伤了李大户后逃出喜房,可她再会逃,终究是个弱女子,怎能逃得出李家的高门大墙?被护院追上时,她目光充满怨怼地望向众人,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将那支簪子没入自己胸口。
她死了,李大户怕了,决定毁尸灭迹,用布一裹,丢到秀水村后山山谷里。
真相出炉,周玉通派衙差到山谷寻找尸体,依着李大户所道方向,找到用来裹卢氏尸体的棉布,上头血迹斑斑,尸体已经不在了,周玉通没放弃,命衙差到处找寻,翻遍每寸土地,最后在山洞里找到一副残缺骨骸。
李元富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逼杀贞妇,判斩刑;钟理三番两次谋害弟妹,罪行可诛,但他没有参与买凶过程,只判五十大板,不过在许吉泰的示意下,那五十大板打得分外结实,钟理熬不过,死了。
案子结束,消息在最后一刻,许吉泰才告诉两姐弟。
听到这个讯息,钟凌久久说不出话,她呆坐在床上,像是灵魂被人强行抽走似的,一动也不动。
钟凌傻了,钟子静也傻了,两姐弟就这样傻着,任由光阴从他们身上一寸寸滑过。
许吉泰看着两人,什么规劝的话都说不出口,他再心疼也无法替他们疼,年纪还这么小啊,以后日子要怎么过?
叹气,他转身往外走。
迎面,钟家大房众人走来,向他见礼后,在钟子文的带领下,钟达、张氏、钟子东等几个兄弟走进钟凌的屋里。
钟凌的伤还没好,大夫不允许她下床。
这几天,她乖乖待在床上却是心急火燎,她逼自己耐心等待周大人找到母亲,她不停劝说自己,钟家的恶运已经结束,否极泰来,迎接他们的是光明前途,可,所有的说服到现在成为笑话。
是她的错,她大意了,明知道母亲会命丧在秀水村,怎么还让娘回来?
她怎么可以忘记这个可恶的八月,怎么能够相信身体康健的母亲,再不会因为王水木的虐待香消玉殡,这样就没事了?
没有王水木还有旁人啊!残害母亲的钟家二房还在,可恶的李大户也在,他们不是人、是杀千刀的畜生!
是她的错,如果她不要疏忽、如果她不要大意、如果她把恶运牢牢记住,那么她就能避开所有灾祸。
上次她不是做得很好吗?母亲没被害,害人的反倒害了自己。所以,是她错了,是她害了娘,是她没有遵守对钟子芳的承诺,是她笨、她坏……
无数的指责像千万针,一下一下戳着她的头、她的心、她的身子,千疮百孔的她连哭都失却力气,罪恶感化成大锤,一下一下把她捣成烂泥,只剩下一颗破碎的心依然跳着扯着痛着。
该死的自己,你没本事就把身体还给钟子芳啊!你凭什么占据别人的身体、凭什么阻断人家重生的道路、凭什么害死人家的娘?
突地她抬起手,拚命捶打自己,失魂的钟子静顿时被她的举动吓坏,紧紧抓住她的手,更是一把抱住她,不允许她伤害自己。
“姐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姐姐,你醒醒!”
听见钟子静的声音,理智回笼,猛地,她一把抓住弟弟,急道:“阿静,我们逃吧,我们跑得远远的,秀水村不是好地方,这里很危险,爹死了、娘死了,接下来就要轮到我们了,我们逃走,好不好?”
钟子静被她狂乱的目光吓到,久久无法应声。
“你在说什么?”钟达一声斥喝,惊得两人回神。“这里是你爷爷、你爹的故乡,你要逃去哪里?你和徐家的婚事定下,你已经是徐家的媳妇,你能逃去哪里?你爹、你娘的死,怎么可以怪到秀水村头上,这里住着多少户人家,谁不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他一句接过一句,骂得钟凌无语。
张氏见状,连忙把丈夫拉开,一把抱住钟凌和钟子静,道:“别吓唬孩子,他们心里已经够苦了,哪还受得了你这顿好骂。”
钟子民走过来,拍拍钟子静的肩膀说:“弟弟、妹妹,别害怕,还有我们呢,爹和娘会替你们作主的。”
钟子南也道:“是啊,入土为安,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小婶婶的后事给办了,妹妹的伤还没痊愈,这件事交给我们,我们会办得周全。”
钟子文紧握钟凌的双肩,发誓似的说:“唐轩的事有我在,你不必担心,你好好把身子养好,如果可以下床了,哥哥马上过来接你回家。”
“对,你们放心,一切有我们,那个杀千刀的钟理居然这样害你们,这门亲戚咱不认了,明儿个我把银子还给他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路上见着也装不认识。”
张氏说得义愤填膺,何尝不是算计唐轩的营生,钟子文觑母亲一眼,心想:这事万万不能做,难道自家妹妹不维护着,还要贪她图她?
钟达也瞪张氏一眼,“说那个做什么,老二已经死了,你要不要把他挖起来鞭尸。”
“是哦,死啦就一了百了,我可怜的小婶子怎么办?多温良和善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这口气,我吞不下去!”
耳边许多声音嗡嗡响着,钟凌的心思又飘到远方。
所以昵?再努力,结果都一样,那么努力有什么意思?不管她做再多,结论都是要看着母亲、阿静、贺大哥在自己眼前一个一个死去,那么,她干么要辛苦?如果结局无法改变,改变过程有什么意义?
不做了、不想了、不动了,就这样吧,反正到最后都一样,一、二、三、四、五、六……再六年就轮到她了呀。
有什么关系,谁规定穿越女都要混得风生水起?谁说穿越女都有天生优势?她之所以穿越,不过是要见证一段无法改变的历史罢了,不过是要向老天爷证明,人类再有能耐,也敌不过老天大笔一挥。
突然间,她觉得好没有意思,对将来,万念俱灰。
不顾还聚在屋里的亲人,她拉过棉被,侧身躺下,她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尾地包住,黑暗笼罩了她的眼睛、她的人生,她的一切一切……
同一封信,贺澧看过数十遍。这个伶俐丫头,还真是让她找到联系自己的法子,可……
要给她回信吗?
他以为不见面,感情就会渐渐淡掉了,但她时不时托人回去看母亲,时不时带着糕点糖果去陪母亲说话,她把对他的关心全放在母亲身上了,他还能指望她的心淡掉?还能指望哪日自己的死讯传到她耳里,她能冷漠以对?
如果不能指望,是不是……他就可以试着和她联络,反正哪天他不在了,她的身边还会有个徐伍辉。
想了几天,他依然左右为难。
打开信,再读一回。
……再努力,田地里也种不出千年人蔘,所以环境很重要。
险者,生命虽然精彩,却无法长泰,其实平凡有平凡的幸福,人生的快乐度取决的不是金银美女,而是纯真的心情……
这丫头是不是很有说服人的能耐?差一点点,他就想不顾一切地回到秀水村,当个平凡却幸福的贺瘸子。
一阵轻轻的敲叩声,贺澧不满思绪被打断,皱起眉头,把信折好,收进胸口。“进来。”
门打开,进来的是阿六,“爷!秀水村有消息传来。”
“什么消息?”
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钟姑娘的母亲被李大户掳走,为保贞节,自尽了。”
卢氏死了!那丫头岂不是……
一急,他无法思考,急急起身,“备马。”
什么?在这当头?四爷肯吗?
阿六一句话都还没问出口,贺澧已经飞快离开书房,走几步,发现阿六没跟上来,他扬声怒斥,“不想跟上吗?”
阿六苦着一张脸,他哪有胆子不跟上,只是……“爷,您不易容吗?钟姑娘认不得你的。”
话说完,他低着头,闷声跟着出去,谁知才走到门口,头上一阵风掠过,贺澧又回到屋子里。
不去了吗?太好了!就说嘛,人都死了,爷回到秀水村也没用,大事在即,无论如何爷都不该在这当头离开京城,幸好爷的理智还在,阿六松口气。
可那口气还在嘴巴里呢,就听见贺澧说——
“去叫阿五过来,让他把我的高低靴拿来。”
什么?还是要去?厚,如果四爷知道秀水村的消息是他传来的,会不会剥下他一层皮啊?
跪在坟前,钟凌抱着弟弟,静静凝望着母亲的新坟。
这些日子浑浑噩噩,像作梦似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觉得……累,她喊了钟子芳千百次,她叫她趁着自己正虚弱,快来赶走自己的灵魂,可是她没来,钟子芳把她抛弃了。
“阿芳啊,你娘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别再难过了,还是赶紧想想以后日子要怎么过才打紧。”
徐大娘在她耳边唠唠叨叨说着,同样的话已经说过无数遍,听得人好腻。
这会儿又像爹死掉那时一样,大房巴过来、二房巴过来,劝劝说说,全是要替他们家“作主”,钟家三房还没死绝呢,怎么就要外人来替他们作主了?可是她好累,累到没力气反驳,没力气耍痞。
“城里那间铺子挺大的,要不,明儿个咱们就搬过去,免得你一个丫头住,心惊胆颤的,要是再发生一次这种事,那还得了?”
“徐家嫂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就算要撑腰、要搬家,也是我们钟家的事,和徐家有什么关系。”张氏不满,呛她几句。
“怎么没关系,阿芳是我们徐家的媳妇。”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徐家什么时候用八人大轿把我们家阿芳抬进门?媳妇『喊得太早了吧,徐嫂子可是记性不好,去年我家小叔子刚过世,徐家立刻翻脸不认人,否认这桩婚事,自己悔约就算了,还到处散播谣言,说我们家阿芳克父。现在我家小婶子遭到不幸,徐嫂子不会又来一回,到处搬弄口舌,说咱们阿芳的命不好吧?”
“钟大嫂子,你可别胡言乱语,我们什么时候毁约?现在整个秀水村谁不晓得我们家徐秀才和阿芳已经交换庚帖,等服过丧就迎娶进门,阿芳可是我们家板上钉钉的媳妇,谁也别想抢。”
“说得好,那也得等服过丧,父丧还没服完呢,接下来还得服母丧,再快,阿芳嫁到你们徐家也是三年后的事,徐嫂子势利眼,秀水村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会不会伍辉考上状元郎,徐嫂子转眼又不认这门亲了?”
“信口雌黄,徐家哪是这样的门风!”
“我瞧着恰恰就是!”两人越吵越大声,徐大娘心头一急,扯住钟凌的衣袖道:“阿芳,你给大娘评评理,徐家可是这样的人?”
张氏冷笑,“徐家是不是这种人,阿芳心里有成算呢,那铺子可是我家阿文的心血,外人想插手,门儿都没有!”
“不过是一个小伙计,什么心血?!我家阿芳没付月银吗?”
两人吵得热烈,钟凌一句都没听进去,徐大娘见她半句话不说,一个火大,用力推去,钟凌毫无防备,被推倒在地,手肘被泥地上的小石子磨出伤痕,她索性不跪了,就这样愣愣地坐在泥地上。
穿越?屁!重生?屁!所有的认真换来的就是一个屁。
她干么呀,好好躺着睡着,一路睡到二十岁,灵魂离开这个倒霉鬼不就成了吗?拚什么拚?汗水不值钱吗?体力不值钱吗?屁屁屁屁屁……
屁字排一路,屁得她好委屈,像是谁负了自己,刷地,泪水翻飞。
徐大娘不放过她,一把抓起她的手怒道:“说话啊,你给我说话!你今天给我把态度给摆明,你是要那成天算计你家的钟家亲戚,还是要我们徐家这门亲?你可得好好想清楚,整个秀水村再找不到一个比咱们家伍辉更俊杰的人物,如果你决定选我们徐家,明儿个我们就搬进去,如果……”
徐大娘还在说个没完,钟子静却再也听不下去,他一怒,跳起身,两个拳头握得死紧。
“不要吵了,那铺面、宅子登记的全是我的名字,和姐姐无关,和徐家人更无关,如果没有铺子当嫁妆就嫁不成徐大哥,那姐姐不嫁了,我养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他转过头对上张氏,“大伯母,铺子那边全都住满,没多余的房间,您还是住在老家吧。”
张氏和徐大娘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小男孩,才多大的娃儿,居然就敢挺身当家了。
“够了,通通回去,要吵回家再吵!”
钟达觉得丢人,一把扯起张氏往回走。
徐大娘看看左右,所有人都离开了,还想蹲对钟凌说几句,可是钟子静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冷眼瞪着自己,她歪了歪嘴,最终还是模模鼻子走开。
卢氏的坟前只剩下钟凌和钟子静了,一个跪一个坐,胸口满满的全是说不出的伤痛。
钟凌没说话,钟子静也沉默,两人看着爹娘的坟,心事各自在心底沉淀。
慢慢地,太阳落到山的那头,暮色沾染,一点一点的黑游入,夜在两人身上撒下一点晦暗、一把悲哀、一份沉恸……
渐渐地,月上树梢头,那点皎洁照不亮两份沉重的心情。
双脚麻了,身子似被无形的巨石压得无法喘息,消失的泪水终于诚实地滑落脸颊,钟子静干哑着嗓子,轻声说:“姐姐,我怕。”
钟凌点点头,她也怕,从前对未来的笃定被茫然、恐惧、无助取代。
还以为冲过了瓶颈,就会迎来光明,却没想到还有瓶塞堵在前面,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本事冲破一道又一道的难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浓厚的罪恶感凌迟至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取代钟子芳而活着。
“没有爹、没有娘,要是姐姐也不在了,阿静怎么办?”
他搂住姐姐,像是抱住枯木似的,可她也是载浮载沉,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在下一个波浪中沉入海底啊。
她看了弟弟一眼,喃喃地重复他的问题,“是啊,怎么办?”
很快地、很快下一个就要轮到阿静,再下一个是贺澧,自己是最后一个,逃不开的,她是陷入流沙的生物,只能一点一点看着自己没顶。
“逃不开了吗?”她低声自问。
钟子静仰头,轻轻扯着离了魂似的钟凌。“姐姐……”
望着他斯文秀气的脸庞,想起他前世的遭遇,真的逃不开命运吗?他是这么好的孩子啊,怎么可以死于受欺凌?!不行!不可以,她不想妥协,她不要服输的啊,她认真相信努力就会改变,为什么老天给她这样的结局?
她不服气!真真是不服气啊!
她用力咬唇,用力握紧拳头捶向自己的大腿,她告诉自己,再试一次吧!再试一次……
就算明知道结局固定,就算明知道会再痛苦伤心,她都要再试一次,为阿静!
她一把拉起弟弟,说:“走,姐姐带你逃,我们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可以让你活下去的地方!”
坐得太久,猛地起身,一阵晕眩,她用力摇头,想甩掉晕眩、甩掉那阵黑暗,她要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让阿静活下来!
跌跌撞撞,她拉扯着弟弟往前跑,好几次,她都要摔倒了,可凭着一股意气,她不允许自己跌倒。
阿静只有她了,她要走得比别人稳、站得比别人高,她再不要奉行老二哲学,她要拚尽所有力气,用尽所有二十一世纪的知识与力量,让阿静活过明年、后年、大后年。
就算她死了!阿静也要好好活下来!
天全黑了,练武的人耳聪目明,老远地,他看见阿芳的踉跄身影。
很伤心吗?支持不住了吗?几次见她差点儿摔进道旁的沟里,一颗心,高高提起。
没办法了,他没办法只待在暗处看着她,没办法放任她伤心。吐一口长气,像是作出什么决定似的,他提起脚步,一瘸一瘸地往前行,越接近那两道身影,心,揪得越紧。
钟凌低着头快跑着,紧紧咬住那口气不肯松掉,像是在对老天抗议似的,拳头握得死紧,突然,钟子静指着前方大叫——
“贺大哥!”
贺澧?他回来了?平安无恙回来了?!
猛然抬头,他高大的身形一跛一跛地向白己靠近,紧咬的牙关松了、紧握的拳头开了,钟凌提得高高的双肩倏地垮下,他回来了……
钟凌手放开,钟子静急急朝贺澧跑去,扑进他怀里。
很幼稚的行为,终究是个孩子,钟凌心里这样想着。她不是孩子,可是,身不由己地,她也朝贺澧跑去,也扑进他怀里。
看着飞奔朝自己跑来的姐弟,贺澧张开双臂,把他们收进自己怀里。
一路行来的惴惴不安被两个小小的身体驱离,他收紧双臂,将他们抱紧,听着他们争先恐后告着老天爷的状。
“二伯父和该死的李大户害死我娘,他们不是人!”钟子静怒道。
“为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不公平!”钟凌把自己缩在贺澧怀里,汲取他的温暖,温热她寒凉的心脏。
“阿静没爹没娘了,大伯母、徐大娘她们像贪婪蝗虫,一一个个都想抢姐姐的唐轩。”
“老天爷不讲道义,祂应该对努力积极的人宽容,不应该对恶徒包容。”
“阿静好怕,怕姐姐也不要我了,怎么办?”
“我也怕,好怕好怕阿静离开我……”
贺澧吐气,眼睛湿湿的,他说:“不怕,有我!”
温暖在一瞬间涌入,所有的恐惧被他四个字驱逐,贺大哥说有他,两姐弟突然有了支柱。
钟凌笑了,明知道命莲还没放过他们,明知道如果老天爷一样过分,贺澧的寿命不会比自己长,但她笑了、不怕了,再拚一次的力量强了!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赢,但,她要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