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渐渐热了,生意没有过去那么好,钟凌做了些果冻,才让生意好转一些。
这天钟凌在厨房研发些爽口的小点心时,小秋进来。
“小姐,有人找你。”
找她?会是谁?徐伍辉吗?不可能,他正在闭门念书,出门唯一的去处是先生家里,听说先生对他评语很高,预估他今年九月定会通过乡试,明年的春闱至少能考上二甲进士。
他的预言,很是让徐伍辉松了口气。
钟凌笑着鼓励他,递给他一袋进士榜,上面每个饼干都印着“探花郎”,她夸口道:“什么二甲进士,我怎么看徐大哥都是一甲探花郎的命。”
他问:“为什么不是状元、榜眼,而是探花郎?”
她猛摇头说:“不行,咱们做人要低调,壮元、榜眼太招人目光,万一被皇帝招去当驸马,我到哪里再找个徐大哥嫁?”
她的话让他很开心,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问:“探花郎很低调吗?”
钟凌说到做到,自从答应过徐伍辉后,每半个月到秀水村接弟弟时都会提早出门,先绕到徐家坐坐,和徐大娘说说话,只不过让人很气闷的是,几乎每次都会遇见她的二堂姐。
直到上一回没见到她的身影,钟凌还疑惑说:“她怎么不来了?”
徐伍辉说:“我恐吓过我娘,说我每次见了她都会心浮气躁,读不下书,要是她害我没考上,就得再等上三年。”
他的恐吓成功制止徐大娘和钟子薇的感情交流。
但不是徐伍辉来找会是谁呢?钟凌走出厨房往前面铺子走去,前脚才跨进去,就看见刘星堂和阿志,她赶紧快步上前,急急问:“老爷爷、阿志,你们怎么来了?是婶婶的病包重了吗?”
阿志垂下头,眼睛红红的,低声说道:“小姐,我娘死了,房子被占了,想求小姐收留我和爷爷。”他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身契,交给钟凌。
她看看祖孙两人,叹气,把身契交还给阿志,说道:“爷爷、阿志,先进来吧!”
小暖、小冰烧热水给两祖孙洗过澡,又做了简单的饭菜让两人暖胃,小春和钟凌急忙给两人腾屋子,屋子里全住满人了,丫鬟们住的那几间本就空间小,再教她们挤一挤也太过没人性,钟凌想了想,决定自己搬进她娘屋里,把她的房间让给刘爷爷和阿志,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后,钟凌才把这对祖孙的遭遇说给母亲知道。
他们自己是吃过苦头的,能帮人一把卢氏怎会不肯帮,于是两祖孙住了下来。
几天后钟子静返家,他发现刘星堂和阿志都有一身好武功,悄悄地把这件事告诉姐姐了。钟凌忖度再三,和刘星堂讨论过后,决定让阿志陪着钟子静住到先生家里,她这是在替明年铺路,如果钟子静那一劫还存在的话。
钟子静和阿志两人感情很好,在刘星堂的嘱咐下,阿志负责每天盯钟子静练一套拳法,就算不能退敌,能够强身也是好的。从此钟子静在每天早起念书之前,养成练一个时辰武功的习惯。
至于刘星堂,他建议钟凌买一辆马车,不但可以往返秀水村运载牛乳、女乃油、鸡蛋,也可以把铺里卖不完的东西卖到别的城里。
这段时间生意清减些,确实可以这么做,但过了秋后,生意会渐渐好转,就不能供应别的铺子了,就怕契约一签订,到时没有足够的人手,何况去年的礼盒今年还要大推呢。
刘星堂说:“那就别签约,用零卖的方式,把咱们多做的压点价拿出去卖。”
钟凌觉得可行,便每天和刘星堂载着糖果饼干到邻县卖。这一来一往得花上三个时辰,因此钟凌得起早睡晚,短短两个月,圆圆的下巴尖了,更显得两颗眼睛大得惊人。
这天清晨,她和刘星堂把货品摆进马车里,六月天了,天气太热,她在马车里坐不住,索性换上男装,坐在刘星堂身旁。
也没见刘爷爷有什么大动作,手腕轻轻一挥,马鞭便利落地催动黑马,马车稳稳地驶向前去。
“刘爷爷,我看过一本小说,里头有一段描述武功高强的人,说她手腕轻轻一催就能挥动马鞭,就像刘爷爷这样,爷爷的武功很高强吗?”她讲的是陶红英,九难师太还在当长平公主时的宫女,后来韦小宝认的姑姑。
刘星堂微微一笑。是啊!当时年轻气盛,到处找人比试,企图称霸武林,夺得天下第一的名号,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招惹了不少人,引得几帮人联手追杀,他的眼睛差点儿没了,手断了,那刻他才晓得什么狗屁天下第一,能够活命才是真的。
从此改名换姓,退隐江湖,不再逞凶斗狠。
他日日修习内功,倒不是想再回到当年风光时,只是想要保命,想在恶霸欺上头时吓吓人。不过对于那些觊觎自家土地之人,他忍住不动手是因为不想招惹无穷后患,那些当官的手段多,要是惹上官非,害孙子亡命天涯就不好了。
阿志那孩子根骨好,他想过让他去考个武状元,却又担心现在朝廷之争日盛,怕将来阿志投军会遭牵连,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当个默默无闻的贩夫走卒。
“刘爷爷,你怎么不说话,不会是被我猜中了吧,爷爷是武林盟主?”说着,钟凌双眼放光,脸上的笑怎么也关不住。
“我这身武功哪能称得上武林盟主,光是比你那个贺大哥就不知道输多少。”
贺澧……对哦,差点儿忘记,二伯父诈财那日,她就发现他和阿六哥哥都有武功,只是当时情况混乱,又被徐伍辉骂一顿,竟将这件事给抛到脑后。
所以她可不可以推论,因为他武功好,身边还有个阿六,他定会远离危险、平安返回?
笑开颜,她喜欢这个推论。
“丫头,贺公子对你很好。”
“你怎么知道?你不过见过贺大哥一面。”
“那天他和我一起离开你家,他发觉我有武功,让我日后来投你为主,护你一家安全。”
后来他葬了媳妇,带着孙子进城,凭着贺澧给的玉牌找到项管事,许多当日贺澧没说的话,项管事全讲了。
贺澧希望他护钟子芳一家,希望他对她保密金日昌赌坊之事,希望他每月都投书一封,细述钟家母子身边发生的大小事,并允诺以阿志的日后前程作为交换。
这是多此一举了,江湖人受人点滴、涌泉相报,钟子芳两次救急,就算没有贺澧的承诺,他也考虑投身到她手下,还了此恩。
“你说贺大哥他……”他连这个都替自己想到了,那么周大人的引荐有没有贺大哥的手笔?
没错,若是周大人自己的意思,那么他更该引荐的不应该是徐大哥吗?怎么看,他都比阿静更像个人才。
有没有可能,周大人只是个幌子,是先生找上周大人,托他做中人?那么谁能请得动退休宰相?贵气男?是贺澧求他帮的忙?
一堆问号敲着她的脑袋,钟凌只是胡思乱想,却没想到层层推敲竟让她给推出七、八分真相。
“他说你会是个好主子。”
钟凌苦了眉头,他事事都帮她想到,而她明知道结局,却无法助他什么,他们这对朋友只有她在占他的便宜。“我和贺大哥是很好的朋友。”她咬唇低声道。
“只是朋友?”刘星堂反问。
“不然呢?”
是啊,她已经和人订亲,将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就算贺澧有再多的心思,也与她无关。
刘星堂点点头,同意道:“是,只是朋友。”
进了港县,刘星堂驾着马车,熟门熟路地前往这些日子打过交道的商铺。
“刘爷爷,每次想问都忘记,您似乎对港县很熟,以前住饼这里吗?”
“对,住了几十年,哪条街、哪个巷子都模得熟透。”
“这里离井风城挺远的,您那一笼子鸡,干么拿那么远去卖?”
“当初东拼西凑,想把借的银子给还了,哪知道人家打的算盘不是要我们还钱,而是想要图谋我们家那片山林地。一开始不知道,把猎来的狐狸、獐子拿到县城里卖,没想到走到哪儿、场子被砸到哪儿,到最后只好贱卖,于是日子越过越艰难,别说还上银子,就是连媳妇的药也买不起。
“那回是迫不得已,才会一路迢迢跑到井风城去卖,天还没亮,我和阿志顶着寒风、饿着肚子,带着家里最后的两只鸡和一窝小鸡去摆摊,没想到去得迟了,找不到摊位,硬是挤半天才弄出一小块地,谁知道鸡被踩,阿志一时气不过,才会……老头子欠小姐一句对不住。”
原来如此,是又饿又累,委屈极了,才会打那一棍子吧,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不是那棍子,也许他们到现在还无法搬进城里。
“阿志武功不错,那日也是手下留情了,爷爷,您以后别喊我小姐,听着别扭,不如爷爷认下我这个孙女,以后阿志就是我的弟弟,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住在一起,好不?”她亲亲热热地提议道。
听见钟凌这话,刘星堂深感意外,“小姐这样,让老头子怎么过意得去?”
“爷爷看不上阿芳,不肯认我这个小孙女吗?”她鼓起腮帮子装萌。
“什么话、胡说!小姐这般人品,谁能看不上?”
“既然如此,爷爷就别小姐小姐的喊,叫我一声丫头还是阿芳,才顺耳呢。人生相逢自是有缘,爷爷和阿芳的缘分早在去年就定下了,否则阿志为什么会一棒子打上四哥哥?否则爷爷怎就信了阿芳,肯到秀水村求助?既然命莲把咱们拴在一起,为什么不顺水推舟?”
刘星堂不是小气之人,听了她这番话,笑了,他模模钟凌的头说道:“知道了,丫头!以后有什么事给爷爷说,爷爷虽然年纪大,但还有几分本事,别什么委屈都往心里憋。”
“是啊,从今以后,我可是有爷爷护着的人呢。”
刘星堂忍不住满脸笑意,他现在也是有孙女可艾萨克娇的长辈了。
钟凌又问:“爷爷,那些人为什么要图谋你家的山林地?”
那里有玉矿?地底下蕴藏丰富的煤铁铜矿?既然如此,用笔银子买下啊,干么躲躲藏藏非要把人给逼到没路走?
“说是要在那片地上挖温泉眼,可以治百病的。”
“真有温泉?”
“才怪,老头子在那里住了十几年,哪有那种东西。”
“知道是谁要的吗?”
“听说是皇后的娘家人。”那是他潜入知府衙门偷听到的。
钟凌对朝堂事所知不多,可了不起的皇后娘家人,她倒是略有耳闻。
听说庄家人权柄大过天,皇帝要用谁还得经过老丈人同意,一个皇帝做到这样,也算窝囊了。
“既是皇后的娘家人,有得是钱,多给爷爷一点钱不就得了,何必弄得像见不得人似的?”
“吃这闷亏的不只有老头子,住在那座山的邻居都……”他叹气,续道:“走的走、散的散,前几日想回去迁儿子的坟地,却发现被圈围起来,几个江湖人看守着,谁也进不去。”
果然是想做见不得人的事,否则用手下兵将就行了,何必雇用江湖人,这庄家人是想做什么啊,女儿都已经当到皇后了还不满足,难不成想要更高位儿?
皇后之上……钟凌倒抽气。哇塞,不会吧!心这么大,难道皇帝是吃素的,能让他们为所欲为?
不像,弟弟受潜山先生教导后,几次提到当今皇上的种种施政与作为,不像个昏庸愚昧的啊。
“爷爷别烦,月盈则亏,这世间还有公道,不会纵着那些坏人为所欲为。就算老天爷不管,还有皇上呢,还有千千万万对百姓朝廷有抱负的能人,有他们在,就会有人帮爷爷向那些恶人讨回公道。”
刘星堂被她的话说笑了。
“小丫头对这朝堂还真有信心。”一辆马车从后头跟上,车帘挑起,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大叔隔着窗说话。
钟凌朝对方望去,那人眉目虽是舒展,却隐含着一股不容人挑战的威严,清晨的日光投射到他面上,柔和了他冷峻的线条,但她还是觉得此人属于……“生人勿近”那类。
不管他的身分如何,光看他车驾前前后后几个看起来很“武林盟主”的男人,就知道他出身不凡。
她还在打量对方呢,那人“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搧过几下,金黄色扇面亮了出来。
金黄色?哪个人可以用这种颜色,她再没知识水准,也猜出大叔是何方人士,心一抖,她的脚也跟着抖起来,自己的运气也未免太好,卖一趟糖果都能碰到大咖。
钟凌深吸一口气,挑起下巴,微笑道:“哪个国家的百姓不对朝堂有信心?何况我日子过得舒服,自然对朝廷心存感激。”
“百姓日子过得好,就会对朝廷心存感激?”
“当然,百姓求的不过是安居乐业、日子过得和美,能顺心遂意自会谢天、谢地、谢皇上;相反地,如果朝廷年年加税,百姓口袋的银子被掏空,吃完这一顿没了下一顿,谁能不心生埋怨?
“百姓根本不在乎谁当头,只要能带着百姓过好日子,就会受到推崇。当今朝堂到底好不好?说实话,我还真不明白,只晓得里正伯伯、村里的叔叔爷爷交口赞扬,直说现在的日子比起祖辈那几代是越过越好了,哥哥弟弟们都能上学堂念书,日后有机会当官。所以我就晓得,这皇帝定是个好的。”
她的马屁捧得微服出巡的皇帝乐呵呵地,笑个不停,问:“小丫头是哪里人?”
“老家在秀水村,不过这两年日子过得好了,在井风城租一间铺子做生意。”
“家里做什么生意?”
“卖糖果饼干,大叔,您想不想吃一点?”
“好啊!”
钟凌让刘星堂停下车,转到车厢里,拿一堆牛轧糖和手工饼干,一个样貌斯文的男人走过来接了,递给她一锭金元宝,钟凌笑盈盈地道声谢谢。
车驾离开,钟凌紧绷的肩膀这才松下来,她长长地吐口气,一模额头,才发觉自己惊出满身汗。
直到对方的车子离得够远了,刘星堂才低声道:“丫头,那人身分不简单。”跟在车驾前后的那群侍卫,一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能人。
“何止不简单,没猜错的话,马车里的那位大叔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钟凌压低嗓音说。
刘星堂惊诧,谁想得到今日出门会有这番际遇。“幸好没说错话。”
“是啊!”不但没说错,还把马屁捧得恰恰好,开心的模了模手上的金元宝,不过,这种好运还是别再来了吧!
一个月后,这件事透过金日昌的人手传进京城,贺澧将信反复看了又看,笑容更盛。那丫头果然有能耐,就算没有他,一样可以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上官肇阳一把夺走他手上的信,低头看过,失笑,“不会吧,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父皇遇见的那个有趣丫头竟然是她?!”这事父皇前两天才拿来当笑话,说给几个儿子听。
“你确定?”
“信上不是有写吗?那丫头都看出来了,刘老头也不差,他看出风、云、雷、电的身手,也看见马车上的云纹雕刻,那马车可是我外祖家的。”
贺澧微笑。那丫头总是语出惊人。
“怎么,还不给人家写信?当初你要进京,人家可是哭鼻子了。”上官肇阳用手肘推贺澧一把。
“局势不明,何必害小丫头。”眼睑垂下,盖住他的心思。
“你就是想太多,一封信能害得了谁?”
“不多想一点,我能够活到现在?”
“如果你少想一点,当初会找上我、向我求救,就不会在那个乡下野地过那么多年。”
“那时,你也是自身难保。”何况那时,乳母相信想杀害自己的,不是旁人就是皇帝。
贺澧轻哂,没了一把大胡子遮掩,可用倾国倾城来形容的美艳容貌因他这个笑让人花了眼,上官肇阳摇头叹气,这么好看的男人让满府的女人都失了颜色。
他是寿王世子,曾经。
他的母妃与寿王上官绍是青梅竹马,相伴长大,成亲后夫妻感情甚笃,直到那个事件发生。
没人知道事情是怎么起的头,只晓得谣言传开的时候,寿王的外室、吕尚书庶女已经怀有身孕,事情闹大,上官绍不得不把人纳回家里来,这件事在寿王妃心里划下伤痕,导致夫妻失和,寿王妃一度请求和离。
但两人是先皇赐的婚,怎么能够和离?何况上官绍正深受皇恩,王妃娘家怎么也不肯失去这门亲,于是逼着女儿和女婿和好。
后来外人并不知道两夫妻是怎么解开心结,但在吕侧妃生下庶长子上官肇平的同时,寿王妃也怀上孩子,十月怀胎后上官肇澧出生,从此种种阴谋、桩桩诡计,轮番在寿王妃和上官肇澧身上演出。
上官肇澧八岁那年,一场鳖异的病带走了寿王妃,当时上官绍正在边疆打仗,谣言却在王府里传开。
谣言道:吕侧妃是皇帝的女人,上官肇平是皇上的私生子,日后寿王爵位,必定会传给庶子。
可祖宗礼法一代代传下,爵位传嫡不传庶,除非没有嫡子,否则庶出子女绝无机会承袭爵位,换言之要周全上官肇平的唯一办法,就是赐死上官肇澧。
消息传出,上官肇澧的乳母郑氏心惊胆颤,旁人不敢加害寿王世子,因为寿王深得皇帝看重,但如果下手的那个人是皇上,如果皇帝想为自己的私生子扫除障碍……
一天,假战报传回王府——寿王战败身亡。
全心护主的郑氏闻讯心惊,没了王爷,再加上吕侧妃以及皇帝的私心,小主子还有命在?于是漏夜催着上官肇澧逃跑。
上官肇澧曾想去投靠上官肇阳,但如果上官肇平真的是皇帝的儿子,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后来吕侧妃发现上官肇澧失踪,抓住郑氏,在她身上施与种种酷刑,企图逼问上官肇澧去向,郑氏宁死不屈。
几天后,王府池塘浮起两具尸体,在水里浸泡多日,捞出来已是面目全非,郑氏倒很好认,她曾经断了一截小指,而男童身着世子爷服饰,经身边大丫头指认腰间佩环,确定这一大一小是失踪多日的寿王世子以及乳母。
此事上奏朝廷,皇帝深感痛心。
几个月后,寿王凯旋归来,皇帝龙心大悦,大肆赏赐,这本来是荣耀门楣的好事,却不料上官绍听到妻死子丧的消息,情绪激动,竟然中风了,从此卧床不起,长达十二年之久。
另一头,吕侧妃虽已设计了寿王世子已死一事,但她仍是不放心出逃在外的上官肇澧,生怕某日他重返京城,一个将要入袋的亲王爵位又被人夺去,因此接连派几拨人寻找暗杀,最后一次,上官肇澧身中数刀,摔入深谷。
杀手完成任务返京复命,铲除上官肇澧,吕侧妃终于可以高枕无忧。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吕侧妃算不到上官肇澧命不该绝,更算不到他运气好,竟能遇着隐世高人,教他读书,传他一身武艺。
隐世高人姓贺名非,不但文武全才,也擅长命理、术算,他有个痛失爱子、成日疯疯癫癫的妻子乔氏,救了上官肇澧之后,在他身上找到一块刻着“澧”字的玉佩,便为他取名贺澧。
贺澧的伤是乔氏亲手照料的,她自小习医,外号医仙,在没有生病之前,医术极其高明,连太医院都想招揽。
有贺澧在身边安慰,乔氏的病一天比一天好,在她痊愈后,贺非带着妻子和贺澧迁居秀水村。此时的贺澧记不得前尘往事,他认定贺非和乔氏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就这样,一家三口平平静静地生活了好几年。
直到被童年挚友上官肇阳寻获,贺澧才拾起丢失的过去。
事实禁不起光阴的推敲,多年来上官绍卧病在床,而上官肇平越长越像寿王的庶弟,当年寿王养的是谁家的儿子,几乎水落石出,要不是上官肇阳把贺澧的话给传回去,到现在皇帝还不晓得自己替上官宇背了个大黑锅。
吕家以这种方式,想助上官宇、上官肇平夺得爵位,取得寿王的兵权,却没想他们料准所有事,独独没算到圣心所向,皇帝与寿王这对堂兄弟自小便情谊深厚,只要他活着的一天,皇帝就不会把爵位给别人。
而吕尚书早就是大皇子的人马,这些年,因为吕氏、上官宇和上官肇平,寿王府和皇后娘家早已紧紧绑在一起。
“我父王还好吗?”贺澧问。
这一趟进京本为认亲而来,他们计划一举将上官宇、吕家给拉下台,顺便让大皇子吃点瘪,但皇帝阻止了,让他们按兵不动,等待指示。
“知道你还活着,皇叔不知道多高兴呢,前两天听说还能下床走几步。”
幸亏当年父皇震怒,对吕侧妃下旨,若寿王没办法恢复健康,亲自走进朝堂请封世子,上官肇平就当一辈子的庶民好了。
没想到,竟是这话救了寿王的命,让他一路苟活至今,只是哀莫大于心死,妻儿不在,他再不思振作。
“我想回去看看。”
“行,下次我去探望皇叔的时候,让阿五帮你易容,随我走一趟。不过,你别担心王爷,父皇派御医在他病榻前守着,听说那个吕氏和上官肇平倒是作戏的高手,天天请安,在外颇得贤名。”
“是想父亲心死之余,对他们生出几分感情吧?”如果父王不知道发生在妻儿身上的事,或许吕氏母子几年下来的温言软语、温良孝敬,能融化一个病人的心志,但如今……
“他们想作戏,就让他们演吧。”贺澧冷笑。
“天底下怎么就是会有人觉得,别人都分不出虚伪或真心?”
“全当旁人是傻子,只有自己最聪明吧。”
“说到真心,那丫头对你娘倒是挺好的。”上官肇阳想起什么似的说。
“嗯。”想起钟凌,那个风光霁月、再真诚不过的丫头,贺澧的笑容扩大。
“清风说她每次回村里接弟弟回家,都会先绕过去陪你娘聊天说话,还会偷偷塞些银两给你娘身边的丫头,嘱咐她们给你娘抓补药,你娘可喜欢她了。”
贺澧失笑,他娘是医仙乔心,她自己的身子比谁都清楚,哪需要阿芳的叮嘱。这次他进京,母亲千般不舍,但也清楚他这个儿子非池中物,不可能一辈子隐居在乡野莽林。临行,他向母亲承诺,待京中局势明朗、危机尽除,会立刻接她进京。“谁都会喜欢阿芳的。”
“那可不一定,徐伍辉的娘可不太中意她,日后肯定要给丫头委屈受。”
上官肇阳的话勾得他的眉头皱上川字。“伍辉是个聪明的,他自会周旋。”他试着说服自己。
“你确定?我要是你,不会轻易放手。”
贺澧苦笑,不放手又如何,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确定,凭什么不放手?
看着他那号表情,上官肇阳闷坏了。“你这家伙怎么就这么悲观,好歹你有我、有父皇护着。”
早些年他还不敢说大话,但这几年,父皇渐渐看清庄家的真面目,他们的胜算较过去大上好几倍了,真不晓得他在害怕什么?
肇澧苦笑,他不是怕,只是知道……知道那丫头的梦不只是梦。
过了盛暑,时序进入八月,唐轩的生意又慢慢好转。
过去几个月,钟凌常和刘星堂送货到港县的铺子上卖,现在不必了,闲下来的时间,她一头钻进厨房里鼓捣,想在过年前再大捞一笔,只是……去年的贵气男还会出现吗?
她不喜欢他,总觉得在他身上嗅到危险,可现在她又希望他能出现,因为贵气男的另一端牵系的是贺澧,是那个说话不算话,说要寄信却杳无音信,又处处替她着想的贺大哥。
他还好吗?只身在外,有没有人在乎他吃饱穿暖?有没有人在他辛苦的时候为他送上几颗甜心甜嘴的糖果?有没有人嘲笑他的瘸腿?有没有人欺负他没背景、没支柱?
她是老二哲学的崇尚者,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为什么他非要出门闯荡,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
上次去先生家里接弟弟,犹豫多时,她再也憋不住,当着弟弟的面问:“先生,真是周大人将阿静举荐给您的吗?”
许吉泰没回答,只有一脸颜面神经受损似的爱笑不笑。
她冲动了,又问:“如果不是周大人,更不可能是徐大哥,所以是贺大哥,还是那位不知道打哪里来的上官公子对吗?”
话问出同时,她瞠大双眼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
他受到惊吓了,瞳孔快速收缩,虽然片刻便恢复过来,却欲盖弥彰地刻意问一句,“贺大哥是谁?”
他不问上官公子却问贺大哥,所以答案呼之欲出。
那天回家,想跟贺澧说话的念头越来越盛,钟凌猜想,自己一定有强迫症,非要他同意自己“平安就是福”的理念。
她决定不等待,他不写信回来,难道她就不能写过去?
于是她提笔,于是长篇大论,写下一张又一张的信纸,写了想法、写了态度、写出这些日子生活中的琐琐碎碎,但每个琐碎之后的延伸都是要提醒他,世间再美好的事物,没有命就无福可享。
她是个有控制欲的女人。
钟凌让四哥哥回秀水村时,把信送到贺大娘家里,她猜想,贺澧不给自己写信,总不会不给自己的娘亲写信吧!
那么,他会回信吗?就算只是简短回一句“我收到信了,对不起,人各有志。”都好。
至少代表他看过她的信。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三声无奈,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说服得了他?
没错,她是有点矛盾,一方面对弟弟说:“有梦就去追,才不枉少年青春。”另一方面却企图阻止贺澧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如果有哪路神仙肯跳出来向她保证,他会平平安安,她举双手发誓,绝对不对他多说半句废话。
“阿芳,你好了吗?”
卢氏在屋外唤她,她们要一起回秀水村,因为徐伍辉将进京赶考,今天是去送行的。
不管周大人或潜山先生都看好他,认为他此行必中,中举后,他将会留在京里,等待明年三月的会试及四月的殿试,再见面恐怕是明年五月过后的事了。
知道她女红不精,母亲帮着缝了几套衣服、纳几双鞋,准备用她的名义送出去,舍不得吃穿的母亲还拿出一百两银子红封,打算交给徐大哥。
钟凌没有阻止,徐家家境虽然不差,但依徐大娘俭吝的性情,舍得拿出几十两就很了不起了,但出门在外,没人帮着,只能靠银钱为胆,多带些,总没错。
“我好了。”钟凌走出门外,笑盈盈地看着母亲。
卢氏对女儿很满意,阿芳是越长越标致了,不只容颜五官,便是气度也不是旁人可以媲美的,她是天生的大家闺秀,什么都不必做,光是站着,那份气韵便是任谁也遮掩不去。
“快走吧,要是晚了见不着人,阿芳心里不知道要怎样懊恼呢。”卢氏取笑她。
钟凌大大方方地接过母亲手上的包袱,勾起她的手,母女俩一路往外走,她边走便说道:“瞧娘说的,最晚明年五月就能见到面了,咱们生意忙,时间一眨眼就过去,哪有那么多的懊恼?”
卢氏笑而不语。这孩子是不开窍呢,还是把心事藏得好?
前些天听阿文说:“阿薇丫头为着伍辉要进京,熬夜缝衣纳鞋,还哭红了一双眼睛。”
唉,那丫头怎么就认定了呢?是徐家大娘应承她什么吗?
刘星堂已经赶着马车等在铺子前,钟凌扶卢氏上马车后,自己也跟着进去,两人坐稳,刘星堂“吁”的一声,马车慢慢前行。
“阿芳,你真的喜欢伍辉吗?”
“嗯,喜欢。”钟凌点头,她想自己大概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男人了。
“如果他当官之后,想娶三妻四妾呢?”
见母亲这般忧心忡忡,她想,娘知道钟子薇的事了,但她并不担心,徐大哥的承诺她还收着呢。
因此她的口气无限大,笑咪咪回道:“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行啊!他三妻四妾,我便五夫六郎,看谁硬得过谁?”
“听听这丫头说什么傻话,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那是肩负着开枝散叶的大道理,女子只能从一而终,恪守妇道。”卢氏拧了女儿的脸颊一把,瞪她乱说话。
“娘,这话不对。您想想,本来徐伯父和徐大娘在爹过世时,便断了与咱们家的关系,只差没敲锣打鼓到处提醒,当年两家的口头约定不算数,可后来怎么又寻上门,重提当年婚事,不就是知道我挺会挣钱的吗?
“徐大娘可是好盘算呢,就算徐大哥考上进士,当个七品县令,一个月俸给有多少?了不起十两银子,比咱们给四哥哥的可多不到哪里。如果娶我进门,铺子多开上几间,穿金戴银的日子指日可待,徐大哥当官是赢在面子上,娶我进门才是赢在骨子里。”
“说大话。”卢氏被女儿逗笑了,可……赢在骨子里?!不是再真确不过的话吗?
“哪是大话,是真真确确的事儿,那些王公大臣,人家有本事,打出生就衔了根金汤匙,爱娶几个就娶几个,反正养得起嘛!但徐大哥可养不起,要我赚钱帮他养小妾?那是想也别想的事,自己的玩物自己养,到时,徐大娘可舍得拿银两出来帮着养?既然舍不得,那些有的没的主意就甭打了。”
“这是你的打算,难不成徐家就没有他们的想法?出嫁从夫,你赚的自然全归夫家。”
“那我不赚了,行不!唐轩是用阿静的名字开的,日后弟弟肯『接济』我多少银两,还得看他姐夫对姐姐是什么态度。”
“满口胡话,唐轩要是没陪嫁过去,徐家肯让你进门才怪。”
“如果少了这笔嫁妆便不让我进门,那还结这门亲事,我就真是个傻子了。娘,你女儿好歹眉是眉、眼是眼,站出去也还算出挑,怎么可能搞到没嫁妆就没人要的地步?”
“若真有那么一天呢?”
“那就甭嫁了。”
“嫁不成伍辉,阿芳不伤心吗?”
认识徐家十几年,徐家长辈是什么模样,她能不知道?只是丈夫太看重伍辉这孩子,相信他的心志品性,认定他会是女儿的好归宿,当初她不曾多想,相信有丈夫在的娘家可以替女儿撑腰,如今,她不确定了……
见卢氏这模样,钟凌撒娇地抱住她,低声道:“娘,我喜欢徐大哥,他聪明能干,真心对女儿好,他说过的,只要女儿一个就够了,我信他的,相信他是说到做到、重视承诺的男子汉。
“但如果真有那天,我会伤心难受,会想尽办法离开他,或许会忿忿不平,质疑天底下男子有没有真感情,或许会闹上几天,哭天抢地,但不至于去死,因为我做不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他不重视我,我还有娘、阿静、爷爷、堂哥……一堆看重我、疼爱我的人,于我而言,他重要,你们也一样重要。
“总之娘别为我担心,我真的相信,我不会让自己活得委屈。”
这番话说得透澈,把卢氏所有的担忧怀疑消弭了,搂过女儿,轻拍她的背,像她小时候那样。
嘴角一抹笑,卢氏说:“是娘多虑了,娘信你,也相信伍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