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盛小冬不曾跑得这么快，感觉这么心惊胆跳。
她拼了命的往前跑，直往城西而去，来到边府大门前，她狂敲门板、狂叩门环却没人应门，于是她立刻转往后院。
她奔进阴暗的杂林，却因为太急太慌，一个不小心便整个人跌倒在地。
但她顾不得痛，也顾不得一身狼狈，快速爬起，跑上通往边绝书斋的长廊。
宅子里静悄悄地，一路跑来也没见到人，盛小冬不由得疑惑。边绝受了重伤，王婆婆怎会不在？难道是他伤势恶化，已被送往别处？
盛小冬，别慌，先冷静下来，到处看看再说。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她站定深深呼吸了几口，试着让脑袋冷静下来。
先去边绝的寝房，他如果受伤，应该会在寝房里休养。
思及此，她立刻往他的寝房走去，在这儿帮忙了一个月，她虽然从未进过他的寝房，却也知道它位在何处，那里离书斋不远，只需转两个弯，穿过一道拱门便是。
到达目的地，只见他的房门虚掩着，心焦的盛小冬也管不了什么礼教，立刻钻了进去。
床上，边绝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她只觉一颗心沉到谷底，她的身体在发抖，她怕，即使还不知道他好不好，她就已经泪盈满眶。
“绝、绝少爷？”她走上前。
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边绝原以为是王婆婆或是金宇，不过又想起王婆婆稍早带着金宇到昇平大街逛逛，应该没这么快回来。
他没有跟去，因为有点小伤风，头昏昏沉沉的，便回房里小睡片刻。
难道他不只睡了一会儿？
正想翻身起来，忽听见一个柔柔的、带着泣声的嗓音唤了他。
小冬？
他是不是病糊涂了？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声音？他把谁当成她了？
忖着，他张开眼要坐起身，却被已经挨到床前的人吓了一大跳。
“小冬？”
看着眼前瞪大着眼睛，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的她，边绝愣住。
他眼花了吗？难以置信的再仔细看，只见她眼眶盈满泪水，身上有着枯叶及泥土，像是刚从泥堆里滚了一圈起来般，十分狼狈。
“绝少爷！”看着眼前似乎毫发未伤的边绝，盛小冬惊疑不已，“你、你没事？”
边绝蹙眉，他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个小伤风，人有点乏罢了。
她抹去眼上的泪，却将手上的泥土蹭到脸上，变成一张小花脸。
“我听小姐说昨晚边家遭贼入侵，你被贼伤了，而且伤得很重……”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好好的，为什么李大夫的孙女会说他伤重？
突然，一个念头钻进盛小冬脑子里，她明白了，李大夫的孙女什么都没说，是小姐骗了她。
她尴尬又难为情地退后了两步，既然他不想看见她，在吴城也已经有了女人，那她这是在干么？他会怎么看待不顾礼教便闯进男人房间的她？会不会觉得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因为一时心急就闯进来了。”她弯下腰，恭谨又慎重的向他鞠躬道歉，“我、我立刻就走。”
看她转身要跑，边绝突然一阵惊慌。
他已经有好一段时日没见她，也试着不去想她，可此刻她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还以为他受伤而哭得梨花带雨。
察觉到她竟还牵挂着自己，他心揪了起来，其中却有一丝喜悦。
让她走，他们之间就不会有任何的瓜葛，可一想到她将永远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他忽然感到惶恐。
他从没这么怕过，他总是不断失去在他身边的人，也因为不想失去，所以不敢再去拥有，可现在比起害怕拥有，他更害怕失去她。
“小冬！”他跳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便追上去将正要跨过门槛的她一把拉住。
盛小冬没料到边绝会拉住自己，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后倒进他怀里。
边绝以单手扣着她，将她稳稳的、牢牢的揽在怀中。
意识到自己跟他如此靠近，她又羞又慌，“边绝少爷，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
“盛小冬。”他沉声打断了她的话。
她本能的、乖顺的应了声，“是？”
“你为什么来？”他不放开她，以他的右手用力圈着她。
被他如此圈抱着，盛小冬只觉得心脏快从嘴巴里蹦出来了。
她身体发烫，脑袋也不能正常思考，什么都不能想了。
“你还挂心我吗？即使我对你说了那么伤人的话，还害你大病一场，你还是惦记着我吗？”
“边绝少爷，你没受伤？”
“没，我一点事都没有。看来，你家小姐骗了你。”
“我、我好像又被小姐捉弄了，”她尴尬的挣扎一下，“边绝少爷，我已经站稳脚步，你可以放开我了。”
边绝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你家小姐不是在捉弄你，她只是想帮忙。”
“帮忙？”被他这么抱着已够教人害羞，她连正眼看他都不敢。
“因为她骗了你，我才确定了你的心意，也正视了我……”他顿住，他从来不是善于说话的人，尤其是如此坦白露骨的话。
听到他说“我确定了你的心意”，盛小冬只觉得好羞好慌，一听到他受伤就这么急急忙忙的跑来，她的心意确实是不言可喻。
可是她的感情并不被他接受，而她也不想让他感受到一丝的负担。
于是，她又挣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绝少爷，我刚才在后院的树林里摔了一下，身上很脏，我怕弄脏你的衣服，你……”
“我不在乎。”边绝彷佛像是担心抓不住她似的，将她紧紧扣着。
感觉到他圈抱自己的力道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盛小冬惊讶又羞窘不已。
他今天是怎么了？她以为他会气她闯进来，然后像之前那样赶她走，没想到他竟如此抱着她，像是一辈子都不让她离开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在耍弄她吗？
“边绝少爷，请你放开我，不要捉弄我……”她推了他胸口一下。
边绝被她一推，稍稍松开了手，却又急忙抓住她。
他浓眉一拧，神情认真的看着她，“我不想放开你。”
迎上他深情的黑眸，她心头一震。
“就算没办法紧紧的抓着你，我也不想放手。”边绝坚定的说出他至今从没对任何女人说过的话。
盛小冬脑子一空，怔怔的望着他。她刚才听见了什么？
“我很抱歉，”边绝满怀歉意的凝视着她，“我曾对你说了很绝情的话，明知你会受伤，我却还是将你推开。”
她感到十分迷惑，“绝少爷，我不懂。”
他是在跟她表白吗？他是想说他对她其实有情？
“我是个福薄的人，父母早逝，就连养育我长大的叔父一家也都相继离开，我很怕再度失去，所以明明觉得孤单，却不敢拥有或留住任何人。”
盛小冬瞪大双眼，她没想到他会跟她说这些，更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竟有如此的挣扎。
“虽然是出于自愿，也没怨谁，但那些关于我的传闻终究将我困在这里，我不希望你也被困住。我知道你的身世可怜，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变得更可怜，所以……”
“我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声音柔软，一字一句却坚毅而刚强，“爹娘死了之后，我就被说要照顾我的村人卖到罗夫人家当奴婢，罗夫人待我非常严格，每当我做错了、哭了，就会遭来一顿打骂，甚至是饿肚子，可是因为她，我学到很多事，也明白到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及伤害，都要勇敢的笑着。”
她的眸光澄澈而坚定，“罗夫人死后，我来到赵家，赵家有好多人，他们都很照顾我，虽然小姐娇蛮任性，常交付我一些奇奇怪怪的任务，旁人都觉得她是在为难我，但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寂寞，而我是她唯一能耍赖撒娇的人。”
听着她这些话，边绝的心一阵激动。
看似柔弱的她，其实有着无比坚毅的灵魂，因为恋上这样的她，也让他了解到自己没有逃避的借口。
“我这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帮我的人，边绝少爷你也是其中之一。”盛小冬眼底满溢情意，腼覥却又坦率地道：“我与你非亲非故，你却拿出百两为我解围，我何德何能，竟能……”
不等她将话说完，边绝已克制不了那激昂、澎湃的情感，猛地将她拉进怀中。
盛小冬吓呆了，一时忘了反应。
“小冬，”他声音激动而低哑，急急喊出，“你值，你值的！”
“边绝少爷？”
“你是个好女孩，好得教我在你面前自惭形秽。”他沉沉一叹，“当你久跪而体力不支，差点昏厥时，我因为拉不住你的身子而懊恼沮丧；当你拉着我的手，却只揪住了空荡荡的袖子时，我因为自己的残缺而痛苦愤懑。”
盛小冬了然。原来他这么在意，心里有那么多的挫折，那些都是因为她。
他之所以狠狠推开她，不是因为厌恶，而是不想误了她。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从来不在意，从来不觉得他是个有残缺的人。
“就像现在这样，”边绝无奈苦笑着，“我连一个『完整的拥抱』都不能给你，我只能……”
她伸出手，温热的手心轻轻盖住他的嘴，流下欣喜的泪水，声音微微颤抖，“你不能拥抱我没关系，因为我会紧紧的抱住你。”说着，她顾不得矜持，伸出双臂将他牢牢环抱住。
此举令边绝惊愕得说不出话，他的心被她的拥抱给暖了，他不足的、缺少的部分被她补齐了、填满了。
原来拥有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他此刻全体会到了。
盛小冬将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那有点急促却又沉稳的心跳，她从没像现在这般安心过。
打从七岁起就像飘飞柳絮的她，在他怀里的这一刻，却感觉到自己着地了、踏实了。
她想一辈子待在他身边，一辈子服侍他，只要他……
突然，一个残酷的现实闪进她脑中。
喔不，在吴城有个替他生下孩子的女人！
她怎么忘了？那个女人比她更早进入他的生命，她不能破坏。
她倏地冷静下来，用力推开他，“不……不行。”
边绝惊愕的松开手，不行？她不想跟他在一起吗？
“边绝少爷，吴城有个女人在等你，不是吗？”
他一怔。吴城的女人？喔，那个传闻他故意不澄清，只是为了摆月兑那些隔三差五便上门的媒人，没想到她却当真了。
他无奈叹息，“小冬，那个女人……”
“小冬自知卑微，若少爷要我做小，我也没有怨言，但至少得让她知道，经她同意，我才……”
她话未说完，边绝已失笑出声。
盛小冬疑惑的看着他，“你笑什么？”
边绝伸出手轻抚着她沾染着泥土的脸颊，深情凝视着她，“我若要你，又岂能让你做小？”
“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而且她连孩子都帮你生了，小冬绝不会跟她争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除了你，我能多要几个女人？”
他眼神中带着一丝狡黠，但她没发现，只是皱起眉头，神情苦恼地思考。
看她又被自己给捉弄了，边绝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赵家小姐喊你蠢猪不是没道理的。”
听出他在笑话自己，她微微鼓起腮帮子，有点恼。
“盛小冬，”他勾起她的下巴，深深注视着她，“我在吴城没有什么女人，那个孩子是……”
正要说出金宇的身分，忽听外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伯父！”
与王婆婆去昇平大街逛了一圈的金宇，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手里还抓着一袋著名的点心——栗子糖。
一进门，看见跟边绝靠得极近的盛小冬，他愣了一下。
盛小冬下意识退后一步，与边绝保持距离。
“宇儿，这位是小冬姊姊，叫人。”边绝说。
金宇怯怯的看着她，“小冬姊姊。”
“呃，你好。”她有点尴尬。
“宇儿，婆婆呢？”
“婆婆说她累了，在厅里歇着。”金宇迫不及待的将手里的那袋栗子糖递给他，“伯父，我给您买了栗子糖回来，很好吃呢。”
“宇儿真乖。”边绝犹如慈父般的模了模他的头，然后看着小冬，“他叫金宇，是一位我视如妹妹的女子所生。”
盛小冬一怔。视如妹妹的女子？
“你没听见宇儿喊我什么吗？”他笑视着她。
她回想了一下，蓦地想起刚才金宇一直冲着他喊“伯父”，若他是孩子的爹，为何叫他伯父？
“难道……那又是谣传？”
“宇儿的娘亲已经过世，她临终前将宇儿托付给我，什么吴城的女人生下我的孩子，都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在宇儿面前，他不能说得太多，只能简单带过，宇儿的真正身世，他会觅个时机再详实告诉她。
“既然是谣传，你为什么不解释？”盛小冬有点尴尬，也有点生气。
若早知道不是事实，她就不必难过这么久了。
“虽是谣传，但正好拿来逃避那些媒婆的纠缠，何乐而不为？”
“自你洗刷冤屈后，有那么多千金闺秀想嫁你，你为何不要？”她故意拿他身价大涨的事消遣他。
“那是因为我心里只有……”意识到金宇就在一旁，边绝硬是将那个“你”字给吞下去。
“宇儿，”他转头，“你先去厅里陪婆婆，伯父跟小冬姊姊还有话要说。”
“嗯。”金宇点头，转身便跑了出去。
金宇一离开，他立刻转身逼近，单手勾住她，将她扣进自己怀里，低下头在她毫无防备的唇瓣上一印。
虽只是个浅浅的印记，盛小冬却羞得满脸潮红。
“这真是我此生做过最大胆的事了。”边绝脸也红了。
两人相视而笑，满脸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