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边绝自吴城返回黄石城。
他一过城门,就察觉到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跟以往不同,他们不再嫌恶他、对他感到畏惧害怕,相反的,他们以带着歉意的、崇敬的眼神注视着他。
从前不曾有人主动与他说话,可他一过城门,便有人趋前向他问好。
他心里困惑极了,加快脚步回到边府。
一进门,等着他的是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神情严肃而认真的王婆婆。
“绝少爷,你还瞒了老太婆什么?”
她没头没尾的来这么一句,教边绝当下愣住。
“婆婆,你说什么?”
“绝少爷可知道在你去吴城的这段期间,黄石城发生了什么事?”
黄石城出事?难道与人们对他的态度转变有关?
“丁家小姐回来了。”王婆婆直接说答案。
他很是意外,“她回来了?”
“她带着丈夫跟女儿回来探视双亲,也顺便还你清白。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非但没吃了她,还帮了她,让她跟那长工得以在京城落地生根。”
“她已经生了孩子?那太好了。”
“除了这个,她还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秘密。”王婆婆卖着关子。
边绝微微皱眉,“天大的秘密?”
“是的。”她定定的看着他,“关于绝少爷你在京城断臂的秘密。”
边绝神情瞬间变得惊愕,意识到了什么。
王婆婆拉起他那空空的、垂落着的左袖,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绝少爷,这些年来真是委屈你了,”她心疼又不舍,“为了报答老爷跟夫人,你竟然牺牲了这么多,实在是……实在是……”话没能说完,因为她已经泣不成声。
边绝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那个他极力隐瞒的秘密会被大家发现,他感到无奈,也感到难过及抱歉,他努力想维护叔父一家的名誉,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绝少爷,是老爷要求你隐瞒此事的吗?”王婆婆难过的问。
他摇摇头,“不,是我自己乐意的。”
边乐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为人父母想保护儿子的心他能理解。
“你怎么这么傻呢?瞧瞧你这几年失去了什么、承受了什么又牺牲错过了什么……”她潸然泪下。
边绝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这几年有婆婆伴着,我不觉得孤单或是苦闷,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既没有遗憾,也没有怨尤。”
听他这么说,王婆婆更难过了,“绝少爷,值吗?”
“婆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要是乐少爷还在,老太婆我一定要打他!”王婆婆有点生气的说。
“算了。”他微微一笑,“当时他年轻糊涂,才会酒后乱性,铸下大错,真要说起来,我没看紧他也得负上一点责任。”
听他又将责任往自己肩上扛,王婆婆叹息,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转开话题。
“对了,那位歌女后来怎么了?”
“她已经在几年前过世了。”
“是吗?”王婆婆觉得有点遗憾,“所以说,咱们也来不及给她什么补偿了。”
边绝一笑,“婆婆放心,这些年,我一直遣人给他们送钱,照顾着他们的生活。”
“真的?”她不禁宽慰许多,但旋即听出话中含意,“他们?绝少爷说的他们是指她跟谁?”
“她怀了阿乐的孩子,而且生下来了。”
“真的吗?!”
虽然是在发生那么不堪的事情后才怀上的孩子,但知道边乐有后,王婆婆还是十分惊喜。
“你说她几年前过世了,那孩子呢?”她急问。
“那孩子在吴城,过得很好。孩子的母亲临终前写了封信给我,请我在孩子十四岁时认他为养子,让他改姓边。”
王婆婆一怔,“可是那孩子是乐少爷的啊!”
“我知道,不过她对他的恨意始终没放下,所以……”关于此事,他也感到遗憾,但那毕竟是她临终前记挂着的事,他必须遵照她的遗愿。
王婆婆沉默了一下,怅然苦笑。
“乐少爷做了那等糊涂事,毁了人家一生,也怪不了她。”她幽幽一叹,又问:“那孩子可知道他的身世?”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我是他娘亲的远房亲戚。”
“是吗?”王婆婆若有所思。
边绝隐约猜到她在思索着什么,“婆婆是不是想将他接到黄石城来?”
她一脸期待,“成吗?”
在边家五十多年,别说是绝少爷、乐少爷,就连已逝的老爷都是她看着长大的,若有幸,她或许还能看着绝少爷及乐少爷的孩子长大。
明白她的心情,他颔首,“婆婆若想见他,我立刻就写封信叫人将他带来。”
“好、好,当然好啦!”
“对了,绝少爷。”她又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既然如今已还你清白,你就不必再多所顾虑,关于小冬……”
提起被他伤透心的盛小冬,他眉心皱紧,“婆婆,边家有后,我就不必再……”
“那怎么一样?”王婆婆神情严肃,“我是希望你能成家,就算没有孩子,今后也有贴心的人相伴。”
他无奈笑叹,“我赶路回来有些乏了,这事以后再说吧。”
☆☆☆
一切都让赵云霓给说中了。
原本冷冷清清,数年来除了贩子王吉外不曾有人造访的边府,如今门庭若市。
每天一早便有城中士绅富贾登门拜访,与边绝攀交情。
边绝虽一一接待他们,却觉得十分困扰。他是寡言之人,与人说不上话,常常把场面弄僵,还得靠王婆婆撑着。
过了不久,开始有媒人前来递上各家闺女名单,上头洋洋洒洒一列便是数十人,更教他傻眼。
又不是皇帝选妃择秀,竟也搞得如此浩大。
边绝感到困扰,便要王婆婆代为婉拒,上门的媒人虽碰了软钉子,却一个都没死心。
这事赵夫人当然不会不知道,要不是赵云霓抵死不肯,她也琢磨着是不是要将女儿嫁给他。
一个月后,有人自吴城给边家带来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没人知道他的身分,却觉得他眉宇之间有几分神似边绝。
于是,另一个传闻又传开了——边绝在吴城已有替他生下孩子的女人。
大家都在传,边绝之所以谢绝各路媒人的牵线,便是因为他已有了女人。
边绝懒得去解释,也要王婆婆什么都别说。让众人如此以为未尝不是件好事,这么一来,他至少不必对谁说明他为何拒绝亲事。
不过,确实有个女人在他心里。
尽管那么绝情的伤了小冬,其实他心里一直有她,但爱一个人不需拥有,只要看着她幸福。
“伯父,我写好了。”金宇叫唤着。
边乐的儿子如今仍跟着他母亲的姓,他拿着刚写好的一张字来到边绝面前。
他接过字帖,细细的看着。
“宇儿,你写得很好。”边绝连声称赞,让小男孩一脸高兴。
在吴城,他为金宇聘了个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在这儿,他亲力亲为,一肩担起教育金宇的责任。
金宇是边乐的儿子,更是叔父及婶母唯一的孙子,他一定会好好养育教导他,这不只为了叔父一家,也为了金宇的娘亲。
“宇儿,练好字了吧?”王婆婆端着刚做好的点心,慢慢走了过来。
“婆婆,宇儿已经练好字了。”金宇来到黄石城虽只有半个月时间,却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因为在这儿,有像是父亲的边绝,也有像是祖母的王婆婆,这让没了亲生爹娘的他不再觉那么寂寞。
“来,吃点心吧。”王婆婆拉着他坐下,将点心盘搁到他面前。
她满心欢喜的睇着他,宇儿像极了小时候的乐少爷,但眉宇之间也有几分神似绝少爷。
宇儿十分依赖崇敬绝少爷,相处的时间虽不多,两人却十分亲近。
只是他终究是乐少爷的儿子,若是可以,她还是希望绝少爷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
可他不但不再提小冬,也拒绝所有亲事,这么下去,恐怕直到她阖眼的那一天都看不见他成家立室。
她不能就这么傻傻的等了,她得有所行动……
隔天,赵云霓来到私塾门口时,就见王婆婆站在那里等。
“赵小姐。”王婆婆微笑。
“婆婆,你找我?”她一脸困惑的跟王婆婆到一旁。
“是啊。”王婆婆笑眯了眼,“赵小姐,你想过小冬的将来吗?”
赵云霓微怔,“婆婆是什么意思?”
“你打算让小冬在赵家当一辈子奴婢?还是让她日后当你的陪嫁?”
“婆婆为什么这么问?”
王婆婆高深莫测地一笑,“因为老婆子希望小冬能成为绝少爷的媳妇。”
闻言,赵云霓一怔。“什……”
“我家绝少爷很喜欢小冬。”
“胡说。”赵云霓顿时柳眉倒竖,“他说他厌恶小冬,把小冬伤得那么深还说什么喜欢她?我看他根本是莫名其妙,他拿一百两为小冬解围时,我还以为他喜欢小冬,结果呢?小冬放下矜持去报答他、服侍他之后,他竟又……”
“赵小姐。”王婆婆打断她,眼底有着笑意,“你肯定没对谁动过心吧?”
她尴尬地道:“这跟我是否动过心有何关系?”
“当然有。若你喜欢过一个人,就会明白情爱这东西是矛盾的。”
“嗄?”赵云霓眉心一皱,“矛盾?”
“是啊。”王婆婆这个过来人说出经验,“希望她幸福,又怕自己没办法给她幸福,那正是我家绝少爷的心情。”
赵云霓忖了一下,“所以边绝其实很喜欢小冬?”
“正是如此。”王婆婆笑了笑,“不过绝少爷跟小冬都是那种凡事往心里放的人,继续这么耽搁下去,只怕会无疾而终。”
听她这么说,赵云霓意识到什么,“婆婆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王婆婆惊喜的看着她,“原来赵小姐这么冰雪聪明。”
“我像是笨蛋吗?”赵云霓轻啐一记,“我又不是盛小冬那只蠢猪。”
王婆婆掩嘴一笑,“赵小姐,你附耳过来。”
看她神秘兮兮,赵云霓十分好奇的凑过去。
王婆婆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她眼睛发亮,唇角上扬。
两人商议完毕,一个便回边家,一个便去听课,静待太阳西下……
这天黄昏,盛小冬一如往常在私塾外候着赵云霓。
赵云霓一走出去,便抓着盛小冬不放,“小冬,我今天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盛小冬微怔,“惊人的消息?”
赵云霓点头,“你应该知道李大夫的孙女也在这间私塾上课吧?”
“嗯。李大夫家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李大夫家出事,是边绝。”
一听边绝出事,盛小冬惊慌的追问:“他怎么了?”
这些时日,她也听了不少关于边绝的事情。
如小姐所说,城里有许多人希望将自家闺女嫁他为妻,更听说他在吴城有个女人,那女人还帮他生了孩子,如今已养在边家。
知道他已有个替他生下孩子的女人后,她内心五味杂陈,她为他感到高兴,因为他不再孤单,可高兴之外,她又莫名怅然沮丧。
“听李大夫的孙女说,昨晚有贼自边府后院闯入偷窃,却被边绝给撞见,那贼见事迹败露,于是拿刀伤了边绝。”赵云霓一叹,“唉,你也知道边绝缺了只手,当然是打不过那贼了,所以……”
“他伤得很重吗?!”盛小冬一把揪住她的手,心急如焚得连话都说不好,“他……他……”
“喂,盛小冬。”赵云霓皱起眉头,故作愠怒的瞪着她,“你替他担什么心啊?他在吴城有女人,连孩子都生了,要担心也该是那个女人担心,你干么管他是生是死?”
“小姐,我……”她急得眼眶都泛泪了。
“你该不是还对他……”赵云霓怒哼,“你这蠢猪,你还没忘了他吗?”
盛小冬紧抿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忘了他?不,她没有一天忘了他,她总是在心里偷偷想着他,默默祝福他,就连陪夫人及小姐上祥云寺拜佛时,她除了为双亲及罗夫人祈求冥福,也求佛祖能庇佑边绝。
她对他是如此心心念念,如今听见他伤重的消息,心就像是被把利刃硬生生剖开般痛苦。
“瞧你哭丧着脸,真丑。”赵云霓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十文钱,“去看他吧,回来时替我带点栗子糖回来,我会跟我娘说你是去帮我买零嘴的。”
“小姐……”盛小冬感激的看着她。
“快走呀。”赵云霓将钱塞到她手里,推了她一把。
她点了点头,转身便跑开了。
看着她急急离去的身影,赵云霓喃喃地道:“婆婆,原来情爱这种东西如此害人呀,我赵云霓才不对谁动这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