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敏盛装打扮,冰敷的水粉,蜜调的胭脂,一朵丝绢牡丹斜斜插在鬓上,左侧垂下一绺秀发,配合纱堆长裙,格外妩媚娇烧。
“圣上一一”她明艳一笑,甜腻的声音荡漾一方空间,“你终于来了!臣妾病了这么久。总是没有见到圣上的踪影,真叫臣妾日思夜想……”
万俟侯步人寝阁,寻了一张椅子兀自坐下,并不与她亲近,只是客气疏远地道:“国后的病懊些了吗?”
“好多了,圣上不必害怕传染。”她欺身过去,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吐气如兰地说。
“如此就好。”他仍旧冷淡地道:“朕来此,只为告知国后,近日朕打算微服私访民间,恐怕与国后会有好些日子不见了。”
“微服私访?”她一怔,“圣上难道不打算带臣妾一同前往?”
“国后金枝玉体,东楚民间疾苦,怕你受累。”
“臣妾不怕。”陈文敏笑道,轻轻抚上他的肩,“只求能陪伴圣上左右,风雨同行。”
“你不怕,朕怕一一怕南涵怪罪。”将她的手当即拨开,他拒绝道。
她脸色微变,深吸口气努力保持娇柔神情,理了理发鬓,故意叫道:“哎呀,圣上,快看看臣妾这发髻是否松了?”
“看上去很好。”他不为所动。
“臣妾的眉呢?是否画得太淡?”不屈不挠,继续媚术。
“不浓不淡,正好合适。”万俟侯仍是离她远远的,没有半分亲近的意思。
“哎呀!”她假装脚下一软,猛地倒在他的怀中,“圣上,臣妾头晕……”
“那就快快歇着,朕该告辞了。”
他将她扶起,移了椅子,强行拉她坐下,转身便走。
“万俟侯,你给我站住!”陈文敏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大吼道。
“国后还有吩咐?”他故作懵懂。
“难道我不美吗?”她瞪着他,“从小到大,南涵国中无人能抗拒我的美貌,偏偏你却无动于衷!你到底什么意思?”
“可惜,这里不是南涵国,朕也不是你的裙下之臣。”他讽笑道。
“你……”她气得险些流下泪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乔溪澈夜夜在东阳殿做着苟且之事,若非本宫贤慧,早把你们的丑事告诸天下了!”
“国后,你贤慧吗?”万俟侯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你那长欢哥哥,此刻何在?见我来此,故意回避去了吗?”
“什么?”陈文敏呆住,没料到自己的秘密早被人识破,不由得又羞又恼,“乔溪澈那贱人告诉你的?”
“国后,你也太小看朕了吧?再怎么说,朕也有点察言观色的本事,用不着假他人之手。”
他早觉得那个叫做长欢的宫女有些奇怪,暗中派了侍卫夜探,果然发现了惊天秘密。如此甚好,他用不着再觉得亏欠这个名不符实的妻子,这桩婚姻从头到尾只是互相欺瞒的笑话。
再无言以对,陈文敏脸色苍白地盯着他,原形毕露地颤抖着,目光流露憎恨之情。
“公主,”他对她忽然改了称呼,本来就无夫妻之实,他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唤她,“既然事已至此,你我不如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知道你与那长欢相好多年,情深意切,但碍于南涵帝不允,才私相授受。不如我赠你万金、送你丰地,让你与情郎能名正言顺共度白首,如何?”
“你想赶我出宫?”她眉一挑,并不领情。
“放心,南涵国那边我会帮你隐瞒,就说你忽然染疾病笔,他们断不会追踪而来。”
“你让我放弃尊贵的身份,去当一个隐姓埋名的庶人?”他话未落音,她就厉声大叫起来。
“身份地位如此重要吗?”万俟侯没料到她情绪如此激动。
“不重要吗?那你为何不放弃国君身份。跟乔溪澈私奔?”她反问道。
私奔?呵,他倒是很想,可惜那傻丫头不愿意。
“万俟侯,我告诉你一一办不到!你让我主动退位,便宜乔溪澈那个贱人,办不到!”陈文敏歇斯底里地大嚷。
“公主,何必苦苦执着?”他耐心劝道:“你我都另有所爱,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不要海阔天空,我要的是尊严!”她一字一句冷绝道。
他怔住,好半晌才轻叹一口气,缓缓摇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商量的了。我已给了你退路,你偏不领情,那就怪不得我了。”
“你打算如何?”陈文敏心尖一颤。
“废后。”
“什么?”
“废后。”他肯定地重复,证明自己早已深思熟虑,不是一时气话,“待我私访归来,便拟诏昭告天下。”
“你要废我?”她全身战粟,“以何名义?私通?”
“到时候,迫不得已,只能如此昭告天下了。”万俟侯再次好心相劝。“希望公主能利用我私访之期再三思考,是宁可玉碎,还是皆大欢喜,全由你自己选择。”
说着,衣袂微动,他转身消失在帘帐之外,冷淡决断,不留给她半分奢望。
陈文敏泪如雨下,好半晌,也没从颤抖中恢复过来。
骄做美丽的她,自幼便是万众瞩目的核心,从没品尝过被人离弃的滋味,此时此刻,是比死更让她难受的羞辱她不明白,自己哪一点不好,竟然败在那个贱丫头手里?完美如万俟侯,竟对那丫头痴情不改,丝毫不被她所魅惑。
她不敢相信,自己盛装打扮,施尽媚术,也换不来他一眼的青睐,所有的巧笑都似空气,扣不开他半点心扉。
她不服!她要让这对自以为是的情人下场凄惨,否则难泄她心头之愤。
五年了,乔溪澈从没出过宫,这是第一次闻见宫墙之外的气息。
她没想到他会带着自己微服私访,曾经有几次,他也去过宫外,两月不回,可从没带上她,仿佛去往的是一个绝密的所在,哪怕她是他的“影子奴婢”,也不能知晓。
这一回,不知怎么了,他执意与她同行。
车轮辘辘,她随他行了十日,终于到达一个地方。
这里,大海近在咫尺,有临时搭建的茅屋在夕阳映耀的余晖中点缀沙滩,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蔚蓝在海与天的交界处尽情晕染,其间,泛起银色波光。
“好美啊!”她驻足观赏斜阳,赞叹道。
已经不知多少年,没看到这样的景色了。小时候,父亲常常带她到海边玩耍,教她游泳泛舟,此刻,又勾起往昔记忆。
“喜欢这儿吗?”万俟侯站在她身边,轻轻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她觉得奇怪,所谓的微服私访,却并不涉足人群密集的市井,而是来到这广袤无垠的海边,这是何故?
“你看,那边有几座岛屿。”他指点道:“那儿,是咱们东楚的绝密之地。”
“绝密之地?”乔溪澈愕然。
“对啊,你可知道,咱们东楚盛产什么?”
“珍珠。”她思索片刻,答道。
“没错,”万俟侯笑了,“咱们东楚虽然贫弱,可是每年产珠成千上万,销往中原,赚得重金,支撑国库。难道你从不觉得奇怪,为何别国不像咱们这般珍珠丰盛?”
“因为咱们的海域好啊。”她傻乎乎地答。
“呵,再好的海域也不可能自然产出这样数量庞大的珍珠,实话告诉你,”他在她耳边低语,“咱们的珍珠,是养的。”
什么?她闻言大惊,不解其意。
都说珍珠难采,生长在极深的海底,有蚌壳相护,历经千年,才能成形。她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养珠之说,简直天方夜谭。
“那几座岛屿,便是珍珠的养殖场。每一年,将幼小的珠蚌放入水流平稳的海底,待其渐渐长大,吞食海尘,日冲月洗,尘便变幻为珠。这养珠的法子,是太祖皇帝想到的,他写下秘方,召集死士来此,经历数十年的工夫,终于养出与天然相差无几的珍珠。之后东楚国君便代代相传,一直到我。父皇临终前才将这神奇之事告诉我,要我每年秘密召集养珠之人到此劳作,依照太祖秘法,亲临监督。这也是我从前时常离宫的原因。”
“不可思议……”乔溪澈喃喃道,“原来,珍珠是可以养的……”
就像养花养鱼一样?呵,原来,万物生长皆同源。
“为何这次要带我来?”她忽然想到这个令她迷惑的问题。既然是绝密,就不该让她一个小小爆人知晓,何况,她还是罪臣之女。
“依照祖制,不仅东楚国君可以掌握其中奥秘,国后也可知晓。”万俟侯神秘笑道。
“可我……不是国后……”他话中有话,她却依旧茫然一片。
他笑意更深,凑近她的耳朵,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鼎沸人声,伴着熙攘人群,向他俩袭来。
抬头一看,不知哪里来了一群渔人模样的老者,手持耕作利器,满脸肃杀之色,怒气冲冲将他俩包围。
“裘伯!许爷!”万俟侯看来认识为首的两人,惊喜道:“我才来,你们就知道了?”
“圣上一出宫,我们就收到信了。”为首之人却并无半分亲切之貌,凶神恶煞地答道。
“溪澈,快来见见诸位长辈,他们都是养珠死士,自先帝开始,就在此扎根劳作,为我东楚立下不灭之功!”万俟侯拉着乔溪澈道。
“溪澈给诸位请安一一”刚想行礼,却被为首老者一把推开,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裘伯,你这是干什么?”万俟侯连忙扶住她,愕然道。
“圣上,此乃东楚绝密之境,请问她是何人,怎能到此?”裘伯喝道。
“她是未来的国后。”万俟侯不慌不忙地回应。
什么?乔溪澈惊讶地抬眸。他说什么?
“老奴听闻,当今国后为南涵公主,敢问圣上,这位是公主本人吗?”裘伯追问。
“她……不是。”他抿唇道。
“那她怎会是国后?”
“不久的将来,她会是。”
“这么说,圣上打算废后的传闻,是真的了?”
废后?乔溪澈更为愕然。什么时候有这种传闻,为何她不曾听说?
这一回,万俟侯没有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
“圣上!”裘伯大叫道:“不可啊!南涵公主美貌贤慧,新婚不到半年,你便要废后?你可是被此女狐媚迷惑,要步夏商昏君的后尘吗?”
“裘伯,你们误会了,溪澈决不是什么狐媚女子!”万俟侯辩白道:“我与南涵公主之间,也绝非你们所想象,其实……”
“其实什么?”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难道要将陈文敏的奸情就此昭告天下?他说过要给她考虑的时间,不能言而无信。而且就算此刻说了,不明真相的百姓就会相信吗?搞不好会以为他为了月兑罪故意诬陷发妻?
“圣上,我东楚国的男子一向以‘忠诚’,为做人之准则。”裘伯劝道:“这些年来,多少邻国想方设法打探我东楚珍珠盛产的秘密,还抓了不少还乡探亲的死士回去拷问,他们宁可咬舌自尽,也抵死不肯透露实情。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忠诚’两字?
“你既为人夫,理当对妻子忠诚无二,如此人品,方能无愧为我东楚国君。南涵公主嫁至我邦,带来耕作、牧猎、纺织等诸多先进技艺,利国利民,定朝安邦,你不能说废就废,枉顾大丈夫之责啊!”
扒,万俟侯不由得苦笑。原来,陈文敏在百姓心中,已经变成前来救世的女神,真不知是谁在背后替她歌功颂德,导致民间误会诸多。
没错,她是带来不少南涵的所谓先进技艺,然而东楚靠海,民间多以打渔采贝维生,耕作无广袤田地,牧猎无山林平原,纺织更无采桑养蚕之所,此等技艺再神奇,又有何用?
至于定国安邦,那更是胡扯,南涵虽与东楚联姻,但打起仗来,其真肯为东楚消耗一兵一卒?同林之鸟,遇难尚且各自分飞,何况相邻两国,本为敌邦,更不会互助。
东楚想要国泰民安,单透过这桩联姻,断不会产生奇迹。想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还得依靠自身……“圣上,你给句痛快话一一废后之事,你真的心意已决?”裘伯催问道。
万俟侯凝眉,沉默半晌,最终用坚定眼神抬眸道:“没错,我心意已决。”
此语一出,四周顿时再次激愤,喧嚣哗然。
“圣上,你执迷不悟,我等死士当为你铲除狐魅,以保君侧清明!”说话间,四方诸人已经抡起手中耕作利器,一同朝乔溪澈袭去。
“不一一”万俟侯大叫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护住她。
这刹那,乔溪澈只觉得四周有如铜墙铁壁将她深深包覆,她能感到他的体魄炽热而颤抖地视死如归般护卫着她……抡下的利器来不及收回,齐刷刷打在万俟侯的背上,霎时击出千万道伤痕,衣衫都被划破。
诸人不由得傻了,举起的双臂停留在空中,谁也没料到,堂堂君王竟会为了一个小小女子身涉险境,而且,想也没想,那样坚决、本能。
“各位长辈,我万俟侯难道在你们眼中,真是昏君?”他用尽最后一口气,低声道:“我若非昏君,我爱的女子,也一定不是狐魅……”
乔溪澈颤抖着,感到他的身子渐渐往下滑,滑向死亡的边缘。
整整三天,乔溪澈都在哭泣,眼睛都快红肿失明,然而,他不醒来,她的泪水就不会停止。
终于,苍逃诏容,他渐渐醒转,吐出舒顺的气息。
趴在床上,他赤果的背脊上满是紫色的淤青,还有凝结的血口,是她,每隔一个时辰就更换一次草药,挽救了他的肌肤、他的生命。
“怎么哭了?”万俟侯抬眸看到她红肿双眸,微笑道:“要是变丑了,我会不喜欢……”
她没有回答,握住他的手,微微抽泣。
这三天来,巨大的恐惧弥漫全身,这是连当年全家遭到抄斩,也没有的恐惧。她想过,假如真的失去他,这条性命,她也不要了。
“放心,我不会死的。”万俟侯柔声道:“真要死,也得先替你寻一个匹配的男儿,以免你孤独终老。”
扒,他还有心清开玩笑吗?看来,是真的死不了了。
他就是这样,哪怕临死,也还在替她的未来着想,岂能让她不动容?
“对了,我本来有礼物要送你,睡了这三天,都快忘了。”他忽然道。
礼物?什么礼物?她诧异地抬眸。
“左边第三只箱子,你去打开。”他轻轻地指了指。
这些行李,都是她亲手收拾的,他几时把什么礼物放在里面了?
乔溪澈怀着万般好奇,起身开启箱盖,“啪”的一声,果然在第三只箱子里藏有一个黄绫包裹,丝带扎了一层又一层,不知是何贵重之物。
她细心解开,脸上倏忽呈现惊讶之色,半晌难以言语。
“这……”她听见自己颤声道:“这玉盘……不是早做成棋子了吗?”
没错,就是它,太后的挚爱,千年古玉雕成的玉盘。它怎么会在这里?
“我哪舍得做成棋子啊,你以为真凭陈文敏一句话,我就会舍弃咱们东楚的宝贝?”万俟侯笑道。
“如此太后该高兴了。”乔溪澈呆呆地答。
“母后?她高兴什么?”
“你保留了玉盘,是要还给她吧?”
“东西都拿来了,还跟她吵了一架,还回去岂不浪费了那场戏?”他却邪笑道。
他在说什么?什么戏?
“这是我送给你的,傻瓜!”他终于揭开谜底,让她如遭电击。
“我?”乔溪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个小小爆人,不配这个……”
“从今以后,不许再以宫人自称。”他沉下脸色道:“你是我的妻子,怎么不配?”
“我也用不着这个啊”她怔怔地回道。
“这是千年古玉,遇炽则热,遇冷则冰。”他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小肮,“我听胡太医说了,那年落在水中,你落下病谤,伤了肺,伤了这儿一一”
她双颊通红,垂眉道:“这其实没有什么……”
“还没什么呢,”他斥责道:“将来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什么孩子……”她故意装不懂。
“不想给我生孩子吗?”他温柔暖昧地笑,“我朝政繁忙的时候,他们可以陪你一一”
她忽然觉得硬咽,他的掌心传来一阵温度,温暖得让她一颗心几乎融化,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千年古玉,遇炽则热,你每晚将它放在被中,揣在怀中,能暖你的心,暖你的身。”万俟侯轻揉她的小肮,“久而久之,你的病就会好了。”
扒,原来如此。原来,他不惜与母亲争吵,是为了她?
当初,她还以为是为了陈文敏,羡慕难过了很久很久,结果,这巨大的惊喜是为她而准备,她自感命薄埃浅,小小的身子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恩赐,难以久持地颤抖着。
“你知道当初我同意娶陈文敏,是为了什么?”他又道。
“什么?”她发现自己真的猜不透他的心思,一会儿风,一会儿云,万般变化,诡谲难测的。
“为了你。”他再度笑了,“刺激你。”
乔溪澈僵立,瞪大双眸,霎时没了知觉。
“你知道我当初让你画图,又是为了什么?”他继续道:“仍是为了你。呵呵,没那图的教,哪会有咱们的初夜?”
天啊,他他他……原来,一切都是他的阴谋,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她傻傻地钻进圈套,成为他的囊中物。
亏她自作聪明,以为是自己给了他安慰。孰不知,是他张开双臂,等待她投怀送抱……捂住发热双颊,她听见自己一颗心跳得猛烈。
“嫁给我吧。”万俟侯撑起身子,郑重道,“做我正式的妻子一一溪澈,你愿意吗?”
她愿意吗?
此刻此刻,若拒绝,那肯定是自欺欺人,可她真能答应吗?
别忘了当初拒绝的原因,一切阻碍仍在眼前,如隔重山,她怎能为了些许感动而放弃坚持?
但是,她不愿意摇头,真的真的,不再愿意……好想就此投入他的怀抱,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哪怕当一个小小的才人,能够名正言顺地在宫中行走,做他的妻妾中的一人,她也愿意。
她忽然转过身,奔到窗边,面对海风吹拂的夜晚,她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
她深深喘息着,半晌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万俟侯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怕我得罪南涵,会招来灭国大祸;你怕自己身为罪臣之女,会为朝廷所不容。”
对,她怕。
她怕的,就是这些。他明明知道,为何还要为难她?
“溪澈,我有办法。”他万分肯定地道,“我有办法能保国泰民安,也有办法能让朝廷上下接纳你、尊敬你。
什么?她不敢置信地回眸看向他。
有办法?真的吗?他在骗人吧?
扒,他总是这样,为了得到她,不择手段、刻意欺骗。这一次,她还能再信他吗?
“溪澈,答应我,做我的国后。”他对她伸出一只手,语意中满是恳求。
彬许因为受不了这般恳求;或许她又将会再次上当受骗,总之她在灯花闪耀之际,终于点了点头。
前路就算万般凶险,她也认了,与他携手,就算下地狱,又有何惧?
人生苦短,珍惜眼前时光,才最重要。
假如回宫,他的伤势一定会连累养珠死士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万俟侯决定在海边养伤替这些人隐瞒,毕竟,他们所有的举动皆出于忠心之故。
乔溪澈觉得,这段日于是她五年来最平静舒心的时光,每天她会在沙滩上等待捕鱼人收网,看着太阳从海水的那边升起来又沉下去,看着万俟侯的伤势渐渐好起来,可以跟他一起在浪花中散步,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蔚蓝与银白的颜色,格外清爽。
唯一让她有些难过的,是养珠死士的态度,虽然他们没有再向她发难,可她知道,那只是为了不让病中的万俟侯伤心,他们对她仍有根深蒂固的敌意。
她寻思着,该找个什么法子,向不明真相的百姓澄清白己的为人。她不希望被当成祸水红颜,让万俟侯蒙羞。
这天傍晚,她像平常一样,到海滩上看人收网传鱼,她总是赶在第一时间挑最新鲜的鱼儿给万俟侯熬汤补身。
这时,她遇到了裘伯。
裘伯正乘着小船,海钓归来。今天,是他休息之日,不必到岛上劳作。
她难得遇到裘伯,平时他都像躲着她似的,就算老远瞧见也转身疾走。
乔溪澈觉得,这是一次沟通的好机会。
“裘伯一一”她上前,礼貌地打招呼。
裘伯垂着眉,听而不闻,仿佛当她是空气一般,只顾系着小船,将鱼儿从舱里搬入篓中。
“裘伯,今儿收获不少啊!”她笑着主动找话题道。
“别套交情!”裘伯终于开口,不出所料,态度毫不客气,“这些天大伙没刁难你,只是碍于圣上的伤势,不代表咱们认你当娘娘了。”
“我不知道大伙为何这样恨我,因为废后之事?”她叹了一口气。
“也不全是,说真的,那文敏公主是何品性,咱们大伙也不知道,咱们讨厌你,只因你是恶臣之后。”裘伯坦言道。
“因为我父亲?”她一怔。
“没错惜,你满门被斩,难道就没有半点怨恨报复之心?你处心积虑地接近圣上,实在让人不放心!想当年你父亲谋反,闹得举国上下不得安宁,你是他的女儿,难免心术不正。”
原来,他们担心的是这个?呵,果然是忠心死士,处处为万俟侯着想……乔溪澈涩笑,只觉得百口莫辩。
谁让她身上流着乔家的血呢?世人以为她会怨恨报复,也是情理预料之中。谁又能料到,她是真的深爱万俟侯,为了他,能完全抛去深仇大恨,只当一个安静守矩的女子。
她该如何证明?难道,要掏出心来给天下人看吗?
“裘伯……”她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不知该怎样开口,这时,一阵喧嚣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救人啊!快救人啊!”
埃岸边忽然传来吵嚷声,倏忽人头攒动,似乎发生生死攸关的大事。
“出什么事了?”裘伯一把抓住一个奔跑过来的小憋子,厉声问道。
“小三潜到海底观察海贝长势,不幸被暗礁夹了脚,浮不上来,好几个弟兄已经下海救人了!”
裘伯顾不得与乔溪澈多言,连忙朝出事地点奔去。乔溪澈也赶紧跟随其后,满脸关切之情。
“怎么样,人救上来了吗?”只听出事的海岸边不停有人焦急地问。
“那暗礁夹得太紧,小三的脚都红肿了。怎么也拔不出来。”几个青壮男子浮出海面,仓皇喘息地回答。
“那怎么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迟些,小三会被溺毙的!”人们闻讯更为慌乱,一时间就连对大海最熟悉的长者也束手无策。
乔溪澈脑中忽然闪过童年片段,灵光在千钧一发之际乍现。
“快点他的足间穴啊!”她叫道:“那穴位可以刺激人的肌肉收敛,或许这样小三的脚能拔出来。”
“足间穴在哪儿?”
“哪儿是是间穴?”
这瞬间,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望向她,就连裘伯也难得地对她投来注目。
“在……”她刚想解释,却感到时间紧迫,若是仔细说明,一则不知人们是否能听懂她的描述,二则小三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她当机立断,做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决定一一将鞋迅速一月兑,“扑通”一声。鱼一般跃入水中。
多少年未曾游泳了?她不知道,只记得自从当年在冰冷的湖中浸泡半日之后,她就再也不敢涉水。
今天,她这是怎么了?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想也不想,就以身犯险……她还会游泳吗?还会潜水吗?她不是看见水就害怕吗?
乔溪澈终于明白,人在奋不顾身的时候无所畏惧,也能爆发所有潜能,眼中只有目标。
她憋气潜入海底,很快就找到小三,准确无误地点中他的足间穴,奇迹般拔出他肿胀的脚,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奄奄一息的他浮出海面。
她觉得,这一刻,似乎上天在相助。假如,她有所犹豫,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勇气与精准节奏,完成不可思议的壮举。
耳边再度传来喧嚣,她看见小三被人扛到沙滩上,按压着胸口,不一会吐出海水,醒转过来。
她无力地坐在原地,仿佛失去动弹的能力,任凭全身水珠不断滴落,没有知觉地颤抖着。
她看见万俟侯朝她奔过来,摊开一件黑色大氅,一把包覆住她,带来温暖。
“是谁让娘娘下水的?是谁?”他又气又急,大吼道。
鼎沸的人声静止了,大伙面对盛怒的君王,一时间不敢言语。
“你们知道她怕水吗?你们知道她身子不好吗?”他吼叫道:“自从十四岁那年,她为了救朕,在冰冷的湖里浸了半日,她就落下迎风咳嗽的毛病。太医说她伤了肺、伤了身,这辈子都恐怕不能生育了,你们知道吗?”
他说到情急处,好不容易养愈的伤处像被撕裂,俊颜绷紧,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们总说她是狐魅,一直想伤她、除掉她。世间的狐魅会像她这样为了救人不顾性命吗?假如会,朕宁可娶一个狐魅,一个所谓祸国殃民的狐魅!”
他的大氅紧紧裹着她,双臂紧紧拥抱着她,即便隔着厚厚衣衫,乔溪澈仍能感受到他因为害怕失去她而全身战栗不止。
“侯……”她艰难地开口,“我没事。你不要责怪他人”
“为什么要下水?吩咐别人去就好了,你已经多少年没潜水了,你还记得吗?”他投以责怪又怜惜的目光。
“情况危急,一时间说不清楚,”乔溪澈微微笑道,“能救人就好,别计较那么多。”
“你真的没事?”他怀疑地瞧着她,不安地上下打量。
“我也以为自己再也不敢碰水了,可是刚才潜入海中,我好像又回到童年,那时候,我能在水里待上一整天,像鱼儿一样敏捷。”她舒心地莞尔,不仅因为救了人,更因为克服了恐惧,仿佛重获新生。
“嘘,不许再说话了,好好休息。”万俟侯以为她在硬撑,一把将她抱起,快步离开这片起风的海岸。
四周诸人望着他俩背影,似被方才万俟侯那番嘶吼震住,日光中流露反思与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