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显阳企图抑止心中的怒火,但背叛与欺瞒的事实如排山倒海的袭向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愈想心愈难平静,更无法相信自己一直信赖的人竟会欺瞒着他。
什么紫红色的胎记!盼盼住在他家的那一段时日,都是他在照顾盼盼,盼盼有无胎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起初,他还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有错;但,当他看到芮家人拿出照片当举证时,那张婴儿照是那么的眼熟。
犹记得十七年前,何妈妈刚失去盼盼时,每回他去何家,何妈妈总爱拿盼盼小时候的照片看过一次又一次。
芮允凡神似盼盼,甚至连额头前的疤位置都一模一样,这些都能说是巧合;但,小时候拍的照片会有相同的场景吗?
那张照片明明就是在何家拍的,地点就是何家的浴室。
他们当他是傻子吗?
随着怒气的攀升,阙显阳踩重油门,仪表板上的时速一路狂飙;何秋影坐在车子里头明显感受到阙显阳的怒意。
突然,僻静的路口冲出一只小猫,阙显阳下意识的踩煞车,方向盘向右旋去——
“碰”的一声,阙显阳的座车撞上路旁的行道树。
拔秋影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吓到,还好她搭车一向行系安全带的习惯,现在最重要的是看看显阳要不要紧?
拔秋影转脸去察看阙显阳,只见阙显阳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满脸都是血。
“显阳!”何秋影心急的想看他的伤势。
阙显阳却—个拨手挡去何秋影的关怀;顺手抽了几张面纸,拭去额前汨汨的血流。
愈拭,他的心愈乱;到最后,他索性丢下车子,冲出车外透透气。
看着显阳莫名的行径,何秋影有说不出的惊惶;连忙解开安全带跟着下车,追上显阳。
“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路上阴沉着脸不说,还不顾性命地飙车,你是拿自个儿的性命在开玩笑吗?”何秋影叨叨絮絮的念着。
阙显阳猛然止步,回头瞪着他一向敬爱有加且视如亲生妈的女人。
拔秋影的喋喋不休倏然停止,“你知道了!”
阙显阳突然大笑,“知道?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明知道我对盼盼的走失有多内疚,而你——十七年来,我待你一如亲生妈,竭尽所能的替盼盼照顾你的生活起居;而我最后得到了什么?一个欺瞒!竟是一个欺瞒!”阙显阳仰天长啸,痛苦的表情让人心酸。
“孩子,不是这样的。”何秋影想抱住他,跟他解释。
阙显阳绝情的躲开她虚假的安慰。
“不是这样,那是哪样?你可以告诉我答案吗?说说看,你是怎么找到你女儿的?说说看,这些年来,你又是怎么冷眼旁观我的内疚?有没有暗地里取笑我的愚蠢,取笑我如此无可自拔地陷在悔恨里?老天!前几日我甚至还当着你的面说要娶盼盼的牌位,你一定把它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跟你女儿一起笑话我。”
懊死的!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自己蠢得可以!
阙显阳被前所未有的难堪给击倒,踩着愤恨的脚步离开。
拔秋影在后头追喊:“孩子,你听妈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没错,我的确早就知道允凡就是盼盼,但——是盼盼不许我说的呀;她说她怕你,她不愿再面对过去的一切,甚至开口要胁我,如果透露一丁点的口风让你知道,那么她就永远不见我——”
听到何秋影字字血泪,阙显阳倏然停下脚步,背对着何秋影,冷冷的开口。“因此为了顺遂你女儿的心愿,所以你忍心看我陷在十七年前的错误里!守着那份自责过一辈子?!”
阙显阳无情的指控像阵冷风似的冻寒何秋影。
濒地,阙显阳笑开来,“也难怪,毕竟盼盼是你的亲生女儿,按理,你的确是该向着她一点。”阙显阳的嗓音里有遭人遗弃的苍凉。
认清这样的事实,阙显阳不再多说一句,便举步离开。
这一次,他不再回头!
拔秋影绝望地跪倒在人行道上,看着显阳头也不回地走。
她知道这一回是彻彻底底的失去这个孩子了!
接到妈生病的消息,芮允凡急急的赶回何家。
苞阙显阳一样,她也有一把何家的钥匙。打开铁门,在玄关处月兑下布鞋,芮允凡飞也似的跑进妈的房里。
拔家,她来过无数回了,每次都是趁阙显阳回阙家聚会的日下,她才得以与妈见上一面。
而今天则是个例外,妈病倒了,而且从妈电话里语无伦次的片断中她得知阙显阳似乎已经知道她的身分,且对妈的欺瞒十分不谅解。
她不清楚阙显阳是怎么从她自认完美的谎言中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她唯一清楚的是妈对阙显阳的重视。
三年前,她意外地得知自己与芮家并无血缘关系,她便央求父亲替她寻找亲生父母。
透过各种管道与她童年的片断记忆,他们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才由警局的失踪记录找到何家,寻得亲生妈。
从亲生妈口中,她才知道原来她童年时的恶梦是真实存在;她的生命里的确有个小男孩曾无情的弃她于不顾。
芮允凡永远忘不了自己小时候的自闭,忘不了自己看了两年的心理医生才渐渐医好被遗弃的恐惧;为此,当她找到亲生妈,头一个条件就是不许妈对第三人提起她的存在。
妈原是不肯,并且多次跟她提起阙显阳的愧疚;但那些愧疚打动不了她,是她执意封锁秘密不许妈提及,最后为了挽回她,妈才答应她的要求,暂享偷来的天伦之乐。
她原以为她跟妈会这么偷偷模模的过一辈子,没想到她与阙家在阴错阳差下还是碰了面;阙显阳最后还是知道她就是盼盼。
问题是,阙显阳有什么理由生气?
最该生气的人是她啊!
是他的出现、介入,逼得她必须用另一个身分活着,连跟亲生妈见面都得偷偷模模,不能光明正大。
打开纱门,妈就躺在榻榻米上,病虚的容颜让人担心。
“妈。”在门口月兑了拖鞋,芮允凡跪着前进,捱到妈身边,握着妈发热的手。“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用了。”何秋影虚弱地开口。“我没事。”
“都躺在病床上了,还说没事!”
“我只是小靶冒。”
“小靶冒也得医啊!而且你的气色不大好。”芮允凡伸手探向妈的额头。
没发烧,但她仍是不放心。“是小靶冒也得让医生看看,病才会好。”
“我看过医生,也拿了药。”何秋影指指身边的药包给芮允凡看。“是宇昂带我去看医生的。”
听到阙家的人,芮允凡便浑身不自在。
她仓皇站起来。“我去厨房煮些稀饭,你空月复吃药对身体不好。”她急着避开阙家的一切。
拔秋影叹了口气。“还是不行吗?盼盼,这么多年了,你仍然不能原谅显阳,坦然面对你们之间的事吗?”
“妈,你这个时候说这些做什么?我说过了我不想与阙家的人再有任何牵扯,与阙显阳有关系的人是盼盼,不是芮允凡。”为了切断与阙显阳的关系,她可以一辈子不承认自己是盼盼,而当允凡的替身。
拔秋影紧抿着嘴,闭口不语。
“妈,你不要这个样子。”芮允凡跪回妈身边。“你为什么要逼我去面对我不愿面对的事呢?”
这一次,何秋影闭上双眼,不想再理女儿。
有一度,芮允凡以为妈是气绝,不再理她了;但,当她看见沿着妈眼角流下的眼泪时,她才明白妈的心思。
对她,妈多是不舍的;但,这样的不舍敌不过阙显阳与妈十几年的感情;相较于她,妈与阙显阳显然是亲近一些。
拔秋影的病况愈来愈严重,入冬以来最冷的那一天,甚至还被送进急诊室急救。
当芮允凡匆忙赶到时,阙家的人除了阙显阳之外,全都到齐了。
芮允凡没出面跟阙家的人寒喧,只在得知妈病危时,垮下脸在心里怨怪阙显阳的冷情无心。
妈都病重了,他还狠得下心不来探病:偏偏,妈最在意、最想看的人却是阙显阳,只有阙显阳才能医好妈的心病。
彪帐!他凭什么这么做?
是,她是得罪了他、是骗了他,那又如何?与他有怨的人是她芮允凡,跟妈一点干系也没有,为什么他要迁怒于妈?
芮允凡累积了十七年的怨气,一口气全爆发出来。
她忘了恐惧、忘了害怕,跟阙家人要了阙显阳住处地址后,拦下计程车,一路狂飙到阙显阳的住所。
她按了十几分钟的电铃,都没人应门,又用手机Call他,也没回应,最后她打了电话到“景阳工作坊”去,是阙显阳的合伙人接的电话。
他说,阙显阳应该在家赶设计图。
应该!什么是应该?
若应该等于事实,那她现在就不会抖缩着身子待在这吹冷风。
懊死的!阙显阳是去哪了?
芮允凡等到脚酸,捱着墙角坐下,整个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阙显阳终于回来了。他一眼就看到缩在门前的芮允凡。
她来做什么?阙显阳皱着眉,心中的愤怒慢慢聚拢。
不管她来做什么,都与他无关;他不想当个傻子,再去惹何家的人。
漠然的拿出钥匙,阙显阳迳自开了门。
一直眯着眼打盹的芮允凡听到细碎的声音,叮叮咚咚的——
她霍地张开眼,侧过头往上一瞧,正好看见阙显阳要进门。
“等一等。”她叫了出来,连忙从地上跳起来。“我有话告诉你。”
问题是,阙显阳没兴趣听。他的动作没稍做停歇,身子闪进门内。
“妈住院了。”芮允凡急急的说明。
而回应她的却是“碰”的一记关门声——
阙显阳把门甩上,落锁,徒留芮允凡一个人张口结舌的瞪着门板。
是啊,他原来就是个冷情的人,十七年前,他都能不顾她不过是个三岁大的孩子,狠心地弃她于大街之上,而今,他又怎么会为了她妈的病而心软。
然而——他的狠心,躺在病床上的妈并不知情,妈还眼巴巴的盼着他去探望。
强压抑住心中的不满,芮允凡又去按电铃。
她跟阙显阳算是杠上了!
阙显阳月兑掉风衣,冲了杯热呼呼的咖啡捧在掌心暖手,卓立的身影就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
今天寒流来袭,台北的最低温只有七度。
听说昨晚就连阳明山上都下雪了,那意味着接下来的这几逃诩会是寒冷的天气。
爱冷的天气——
阙显阳的眼睛下意识的瞥往楼下,一直等待那抹娇小的身影走出大厦,从此以后远离他的世界。
然而他等了好一会儿,却依然没等到。
莫非——她人还在门外!
阙显阳的心霍地一紧,连忙看向大门。
心里有股冲动想打开门,让芮允凡进来;但,先前她抵死不承认自己就是盼盼,甚至连同她妈一起设计骗他的景象跃进脑海;那一幂幕的记忆一次次的提醒他曾经有多难堪,让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不!他说过他不再插手理会何家的事,不再将何盼盼的事摆在他心中,所以何盼盼是死是活、是冷是热与他无关。
阙显阳强逼自己坐回桌前画稿,藉由画稿将盼盼的身影逼出脑海之外。在心乱如麻的情况下,这样的坚持与伪装竟也足足撑了三个钟头之久。
他抬眼看看时间,挂钟上指着子夜十一点。都十一点了,按理来说,她该走了吧。
阙显阳披上外套,打算外出觅食。
睡眼迷蒙里,芮允凡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阙显阳。
阙显阳跨出门槛,意外的对上芮允凡的脸。
她还在!
阙显阳讶异她的毅力,且不情愿的承认当他看到允凡的那一刹那,他的心里的确添了份不舍;而有了不舍之情之后,再怎么强硬的心也软了大半。
他蹲子,对上允凡的视线,柔声地问她:“说吧,你想跟我说什么?”
“妈病了。”她因冻僵,嘴皮有点发抖;那样子像极了她三岁时的可怜模样。阙显阳看了于心不忍,伸手抱着允凡进屋,又倒了杯热茶给她暖暖身子。
芮允凡捧着热茶却不喝,急切的对他说:“妈想见你。”
“我知道了。”他冷淡地回应。
“那你什么时候去看她?”芮允凡又问。
阙显阳却闭口不答。让她进屋是不忍心看她在外头吹风受凉,但这不代表她可以得寸进尺的要求他原谅她们的恶意欺瞒。
见他不语,允凡急急的开口说对不起。“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很抱歉,可是出主意瞒你的人是我,妈她刚开始并不想骗你。”
“可到最后,她还是骗了我不是吗?”
“那是因为她拗不过我的要求。”芮允凡捧着热茶,手有些发抖,面对阙显阳,她仍是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妈嘴理虽不说,但我知道她很在乎你。”芮允凡尽力去陈述一件单纯的事实,不让自己的情绪参杂其中。
“你到底想说什么?”阙显阳点了烟,有点不耐烦了。他让她进来不是要听她说些言不及义的事。
她从进门到现在除了抱歉,除了要他去见她妈之外,就没别的话好说了吗?她甚至不提当年,且以这种方式再一次地向他表示她根本就不想与他有任何关连;既是如此,她又何必来找他呢?
阙显阳的心情陡地变得恶劣、悒郁。
“你能不能答应我去见妈一面?”芮允凡再一次提出她的来意。
阙显阳吐出一圈圈的烟雾,将阴郁的情绪掩在白雾里。
良久之后才捻熄烟草,转过身来面对芮允凡。
他直勾勾的眼望着她的眼瞳,深入灵魂。他问她:“你凭什么要求我这么做?”
“你向来敬她如母不是吗?”
“哼。”阙显阳口中逸出一声嗤笑。“我也记得你态度坚决的并不想与我有任何关系。”
听到阙显阳提到她,芮允凡身子一凛,有了惧意。
“这事跟我没关系。”她压抑心里的恐惧,抬头挺胸地佯装坚强,要他别将她的事扯出来。
“跟你没关系?”阙显阳的眼神转沉。“我以为我之所以会跟你们何家扯在一块,全是因为你的关系;十七年前,你若没出现,我这十七年来不会活得这么痛苦。”
“你之所以活得痛苦,那是因为你弄丢了我。”
“而你真丢了吗?”阙显阳咬牙切齿地攫住芮允凡发抖的手臂。“没有,你根本就没走失,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跟何家有联络,只有我像个傻子似的,拚命找寻你的行踪。”
只有他像个傻子似的,偷偷的将她放在心里藏着,不敢一日或忘,深怕一忘了盼盼,盼盼就真的灭绝在人世间,从此没人记得有个叫何盼盼的女孩曾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不是一直跟何家有联络;我是真走丢了,我甚至还晕倒在大街上,当年要不是我养父母救了我,我早死在街头了。阙显阳,你口口声声的指责我骗了你、对不起你,但你为什么不扪心自问,问看看当年要不是你的恶意遗弃,我跟我妈会有这样的下场吗?”说到激动处,芮允凡提起衣袖抹泪。
“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错失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曾是个自闭儿?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使自己相信这世上有人爱我?你知不知道我找回亲生妈,却得知父亲已死时,我心里是多么恨你?!我恨你,要不是你,我今天不用隐身于另一个身世;要不是你,我不会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死了十几年却一点都不知情。阙显阳,你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想见一个这么伤你,甚至改写了你一生遭遇的人吗?”芮允凡咄咄逼人的追问。
她企图让阙显阳了解她内心的感受,期待他多少会因为他曾伤她那么深,而体谅她之所以不敢承认白己是盼盼的原因。
阙显阳终于明白盼盼这十七年来的想法,原来他真的伤她那么深,而她当真那么恨他!
慢慢的,他松开禁锢她的手。
“对不起。”他说了这十七年来,他一直想对她说的话。
芮允凡有一刹那的怔忡。
打从她懂事以来,她一直以为她的骨血里流着恨他的血液,她以为这一辈子无论谁来劝,她都绝不可能轻易的原谅阙显阳对她的伤害。
但——今天他短短一句“对不起”便击溃了她多年来的自以为是。
她发现她没想象中的坚强,也没想象中的狠心。
她竟如此轻易的原谅阙显阳,不想再计较过往的不愉快。
伸手抹去了颊边的泪,芮允凡强扮出笑脸来。“算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今天说开来后,就当没发生过那一回事;妈还等着你去看她呢。”芮允凡没忘记她之所以来阙显阳住处的真正原因。
“我明天早上就去。”短短的—句回应,算是阙显阳已原谅了何秋影与芮允凡的联合欺瞒。
事情已解决,两人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尴尬。
“那——我回去了。”芮允凡站起身道别。
阙显阳没做任何慰留,只是礼貌的开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招计程车就行了。”芮允凡急急的谢绝。
她才原谅阙显阳,但并不代表她已不怕他。更何况,她跟他还不熟,她要是真让阙显阳送,只怕要一路沉默了。
阙显阳明白允凡的顾虑,只是——“十七年前我因一时的意气而弄丢了你,十七年后就不会为了所谓的尴尬问题,让你一个女孩子独自搭计程车回家;为了你的安全问题,我坚持送你。”
阙显阳拿了外套跟车钥匙,外套是给允凡穿的。“你可以选择—辈子都不跟我说话,当我是个陌生人;但,就听我这一次好吗?我才刚从罪恶感中得到解月兑,现在我不想再冒一次失去你的风险。”阙显阳淡淡的陈述他的想法。
芮允凡听了好难过、好难过。
其实她只想离他离得远远的,并不想用拒绝的态度来伤害他:然而,对他的伤害已造成了不是吗?现在只怕她跟阙显阳之间,不用她刻意营造,他们之间也会渐行渐远,直到再无交集。
想到这,芮允凡紧紧抱住阙显阳丢给她的外套,护住自己塌了一小块的心房,这种感觉闷闷的,总觉得难受、想哭?
为什么她对阙显阳的感觉已不再单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