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城西柳家的千金……”
“柳家千金?不就是那尚书府……?”
“柳尚书世代在朝为官,是书香门第,柳家千金会获选也不令人意外,只是听说……”
“听说皇后娘娘虽然中意柳家千金,但柳家却不怎么欢喜和皇室结这个亲呢。”
“哦?这话怎说?”
“你没听说过么?太子才德在众皇子之末,是陌上尘哪……”
“啊,这么说来,说不定结这门亲反而不是件好事……”
“嘘。这我也是听柳家的仆人说的,我听说啊……”
懊个惠风和畅的暮春时节,盛京最着名的四大茶楼之一,位于城东第六条街的天暖阁,二楼临窗雅座前,坐着一名俊俏的少年公子,他独坐红梨木桌前,手上一把玉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风。
桌上茶烟嫋嫋,从透出的香味来看,正是今年春雨未降前即行采收的春鲜茶。此茶仅产于南城夏零县高山,每年春季皆由夏零茶商从南北运河送至京城喊价,是盛京春季各大茶楼竞相购买的珍贵茶种。
只见那白衣公子一口品茗,一手伸向瓷盘上去了一块豆泥雪糕,极有岂止地尝了一小口后,随即侧扇遮脸,接连塞勒两块糕点进嘴里,这才风姿优雅地重新摇起扇子来。
天暖阁位于御街旁,底下大街人来人往。
许多挤不进天暖阁品茶赏味的盛京老百姓,就坐在天暖阁外附近的露天茶棚里,大口喝着茶水,聊着京城里最鲜的时事传闻。
传闻,今日明光太子选妃,被选中的名门闺女持皇后金贴入宫参加百花宴,伊始城中名女子争奇斗艳,民间还传出有画师将百花宴中的众佳丽绘成“百花谱”,在某些富贵家门中悄悄流传呢。
传闻,百花宴上,太子独钟户部尚书千金柳琅环。
柳家家规严谨,琅环小姐平日足不出户,即使出门到寺庙为家人焚香祈福,也必然乘轿戴纱,因此据闻虽有天仙之容,却从来没人见过她究竟是何相貌。
街头巷尾的闲话继续着……
那坐在天暖阁二楼、居高临下接收各路传闻的白衣俏公子,在听见一则有点久远以前的耳语时,闲闲摇扇的手倏地停住。
“……所以,那位天朝神童真被逐出东宫了?”
“可不是。听说黄翰林家为这件事整日大门深锁,连仆人都闭不出户半个多月了呢,想来也是知道怕羞……不过这更证明了一件事,就是那位“陌上尘”果然无德啊,竟连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童也不知珍惜……”
白衣公了挑了挑眉,又听见——
“说到那黄翰林家,前阵子,大约也是半个多月前吧,有个巡夜的更夫昏倒在第九条大街旁呢!白天他被人用水泼醒时,嘴里还直嚷着“见鬼了”、“见鬼了”,听说附近住家在那夜里,确实听见了好生凄厉的呼声,说不得,该不会真有些不净吧?”
“难说。那黄翰林家也是有些诡异,平时可曾有人见过那黄夫人?没有是吧!除了多年前黄家神童周睟举行家宴时,黄翰林邀了些官员入府,看他公子捉阄,可后来就没听说有哪一家和他们府上走得热……”
街旁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八卦着。真实与不实的的谣言满城纷飞,真像是这暮春时节满城的柳絮,飞到东又飞到西。
白衣俏公子坐在这窗边不过约莫一个时间来着,就已经知晓了京城老百姓们眼下最关心的时事,比朝廷按时公告的邸报还鲜呢!
“叶公子,这边请。”天暖阁掌柜的领着一名翩翩绿衣青年步上楼来。
见二楼临窗雅座已无空位,正准备领人上包厢,那青年公子却道:”那儿不是还有个位子么?”玉骨摺扇遥指着白衣公子所坐的临街窗边——
一桌双位,却只有一人独坐窗旁品茗。
“啊,那是江公子包下的。”
“无妨,我就想坐那里。”他掏出一枚银贯子递给掌柜,笑道:”连那位公子的账一起算。”
江姓白衣公子俊眸横过扇面瞥来一眼,似想瞧瞧是什么人如此无礼,没问过桌主意见,就自作决定。
眼神才瞟去一瞬,那叶姓公子已健步来到桌旁。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公子好雅兴,不知可否与叶某同享这份闲情?”
“江梨生性孤僻,不乐意与不熟识的人同坐,请公子另寻它位。“
叶公子把玩着手上玉扇,被拒后也不觉得难堪,依旧笑道:“偏偏公子所挑选的,正是叶某平时喜欢的座位,虽说事有先来后到,但相逢即是有缘,公子何妨与叶某结个善缘?”
白衣公子冷峻道:“你意思是要我施舍?”善缘是佛家释氏所说,能施舍,方能结善缘。
“公子说话素来如此针锋相对?”
“那要看与江某说话的人是否投缘。”
“真巧,我正觉得与公子投缘呢!”
“投不投缘这种事情,得双方都同意才能算数的吧。”
“倘若其中一方先有感觉,愿意等候另一方慢慢培养,也不失为相处之道啊。”
尽避两人皆察觉他们的对话已经引来周遭人的注目,仍忍不住你来我往一番。白衣公子唇角冷不妨逸出一抹笑意。
“好会辩的一张嘴,看来不请公子坐下,你我就要成为京城里最新闲话的主角了。敢问公子贵姓大名?”
那青年笑答:“敝姓叶,单名一个真字。”
“叶公子,请坐吧。”
瞟了眼桌上各色的茶食小点,叶真笑问:“这天暖阁最有名的春季茶食是翡翠玫瑰冻,江公子尝过没有?”
“江梨头一次来天暖阁,不如叶公子熟门熟路。”乾脆把食单上所有的茶食都点一盘来尝。
“……那,桌上这么多茶食,江公子可食得下?”
“慢慢吃,自然食得下。”只是全吃下肚后,回家就甭吃晚饭了。
“哪,这便是翡翠玫瑰冻,取这名字,是因为有浓郁的茶香与春茶色泽搭配盘里玫瑰酱一起入喉,更是清香爽口,公子不妨尝尝看。”叶真挑起一碟茶绿色的冻品,递给江梨,随后自己动手捡了一个酥饼,塞进自己嘴里咀嚼吞下,才又道:“怕公子食不下,其他各色茶食全分给叶某一半。”
天暖阁的点心十分美味爽口,虽然她胃口不见得大,但她原想要一个人慢慢吃,顺便听些城里最新闲话的。
这叶真吃得这么快,一个胃像无底袋,万一太快扫完桌上茶食,让她桌上空空,还能占着这个听闲话的好位置不走么?
“一回生、二回熟,江公子何必如此拘礼?要熟悉一个人,共食是最快的方式了。”
“听来,叶公子似乎常与人共食?”到处吃,到处睡,不知到底有多没节操!
“其实也还好,与叶某共食过的人,五根手指数得完。”他大方说道,手也没闲着,每一盘茶食都取走一半,留下一半给对坐的俊俏公子。
五人之内?除她以外,不知还有谁?最近盛京里闲话满天飞的柳家千金是否也在其中?
见他胃口大好,旋风般扫完各色茶食,却又都记得留下一半给她。
悲名江梨的“前”东宫侍读黄梨江看着她的“前”主子太子真夜,忍不住将桌边一盘樱桃酪推给他。
“不够的话,这也给你。反正我不习惯跟陌生人共食。”看他胃口这么好,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饿了多久。
他接过装着樱桃酪的小茶盘,却只是往一旁摆着,自斟了一杯香茗,隔着茶烟瞅着对面而坐的她。
“好吃么?”
她微瞠目,轻点头。“嗯。”这男人对美食的鉴赏力是没得挑剔的,也算是他的特殊才华吧。
笑意浮现他眼眸与微弯的唇。“拒绝美食不是我的天性,可刚瞧公子品尝时的满足神情,对我来说别是一种享受,所以我还是看着公子享受就好。”
她略抿了抿嘴。半个多月不见,他还是老样子。别以为在话里加糖加蜜她就会被傻不登的被迷去了心神。她又不是不认识他。
“唰”的一声打开手中摺扇,有些费劲地做出潇洒的姿态,摇了摇扇,半遮住自己的侧面。
天暖阁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她虽然选坐窗边,有背光之利,教旁人不容易识清她的长相,但能遮多少算多少吧!
反正盛京里的男子不知何时开始,竟流行起“侧扇”的风尚。光从这口窗子往外看去,大街上起码有一半的年轻男子皆在腰间悬扇,至于其他的另一半,则莫不以扇遮面,丝毫不嫌奇怪地走在大街上。
正分神,忽听见“唰”地一声,始作俑者打开他手中玉扇,闲适又自在地扇起风来。
她回过头,看着他浑然天成的动作,巧妙的以扇面遮住旁人窥视,另一只手则撩开她的头发,拇指轻轻触碰她没敷药的脸颊。半个月前摔伤的地方已经消肿,瘀痕也转淡,几乎看不出来了。
“伤……好些了没?”
“好……好极了!”她突然站起来,看着送来滚烫热水的夥计道:“来得正好,我正想请人添水呢。”
那夥计被她突然站起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训练有素的他还是稳稳捉住大茶壶的握把,没让热水洒出来。
发现白衣公子是新面孔,显然是头一次来天暖阁,他连忙道:“下回公子若有需要什么,拉动桌边那条绳,小的就会过来了。”
“是啊,我正要告诉你呢。”真夜——此时又成了叶真,横过桌面打趣着拉了拉那条绳。“瞧,只要你拉这条绳就行了。是吧,夥计?”
“是、是。”夥计勤快地点头道:“咱们天暖阁以客为尊,那绳系着一个金铃,连接到一楼的膳房里,只要有人拉绳,我们底下跑堂的听到铃声,就会赶紧过来招呼客人了。这金铃的构想还是当家主子想出来的呢。”
“真周到。”难怪先前偶尔会听到铃声。江梨点头道:“我晓得了。劳烦添水吧。”
“那,公子有需要尽避再传唤小的。”那小夥计手脚俐落地为他们添满水后,随即告退,赶着招呼另一桌客人去了。
江梨重新坐下后,忍不住道:“不愧是京城四大茶楼之一,会做生意。”
“茶食也精致好吃。”绿衣青年没再重新落座,只倚在桌旁笑睇着她。
“江公子,叶某有事得先走一步,你若吃不完桌上的茶食,尽避叫店家夥计打包。你我萍水相逢,难得能同桌共食,下回若再巧遇,就真是有缘了吧。”
最好是有那么巧,她看着他问:“听说今日城西尚书府要在府中大宴宾客,叶公子该不会是要去赴宴的吧?”以太子的身份受邀回访,并正式在宴会中对外宣告两家的亲事,以便能在日后选定吉日递交婚书,迎娶新任太子妃入东宫?
“叶某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哪有机会参加那些大官府弟里的宴会。京里最近闲话稍微多了些,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江公子,你应该不是那种人云亦云的人吧?”
“尚书府宴客是事实,前些日子皇后举办的百花宴也不是空穴来风,闲话虽多,但终究有些根据,不全然是假。听听人们在闲聊什么,倒也挺有趣的。”
“说到最近满城的闲话,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是第九条街那个,不知江公子可有耳闻?”
“闹鬼那事儿?”
“非也。”他摇头笑道:“听说黄翰林家闭门半个月了,就不知那们被逐出东宫的侍读黄梨江此刻心情如何?被人抛下,铁定不能释怀吧?”
“正好相反。”江梨咬了一口酥饼,轻声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叶公子难道不曾听说过,那位东宫太子是个不才之徒么?离开那样的主子,怎会不释怀?”她只是偷偷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到眼睛肿成核桃大而已,可没有半点不能释怀。
“也许,”那位不才兼无德的太子微笑回应:“其中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我听说……”察觉周遭有不少人竖起耳朵在听,他乐意与人分享他的第一手消息。“当今太子有断袖癖,谁知道那黄梨江是否因此断然与之决裂?又说不定,太子锺情那柳家千金,仅是为了障眼世人呢?”
真夜看着他的“前”侍读一双眼睛睁得好大,哂然。“我真的得走了。”再不回去准备赴宴,铁定被母后剥下一层皮。
他笑着步下楼梯,临别前又转过头。“江公子,倘若有缘再相逢,不妨来结拜吧!下回换你请客。”
“这两件事,我的回答都是“不”。”
首先,真夜的兄弟已经够多,不需要多一个结拜兄弟;其次,他胃口太好,要想喂饱他可能会倾家荡产。如果让娘知道她为了养一个男人而败光家产,那她也不用回家去了。
“够呛。”他边笑边离开。“我就喜欢择善固执的人。”
走出天暖阁,在人潮如水的街道上,真夜仰头与站在二楼窗口的她无声挥别。
她看着他远去,眼底流露情不自禁的关切。
酒旗随风翻飞,闲话与流言在街巷里流传着,像是春末时节零落土里的落红,化作春泥喂养着枝叶,等待下个花季开出更艳丽的花。
逼梨江拎着三盒外带茶食走回自家门前,才伸手要敲门,那朱红大门便开了。
大朱管事飞奔出来,左看右看,确定周遭无人注意,赶紧催着自家少爷进门。
“快快快!少爷快进来。”
表崇的模样,叫黄梨江忍俊不住。
“快什么呀,大朱管事,我娘不是交待要一切如常么?”越是遭遇变故,越要镇定如山,才不会引人注目啊。
大朱管事急着关上门,气唬唬道:“少爷你不知道,最近咱们第九条街闲杂人等忒多,街头巷尾的传言听了就叫人生气。”
“哦?什么样的传言?”她将手上两盒天暖阁的茶食交给大朱管事。“帮我分给大夥儿。我娘不爱甜食,我另外给她带了一笼荷叶蒸回来。她在书房里吧,等会儿我自己送去。”
真夜吃剩一半的茶食,她每一样都吃完了,又听了好一会儿闲话,特地在离开天暖阁前,挑了几样家人应该会喜欢吃的,外带回来。
大朱管事接过小主子手里头的食盒,一边碎碎念道:“还不是说咱们翰林府附近闹鬼的事。附近住抱传得沸沸扬扬,害得第九条街,连带咱们翰林府的房产都跌值啦!”
“是么?跌了几成?”随口一问。
“两成!”素来非常注意房产价格的大朱管事很不高兴地说。
“那好,等房产地价跌到只剩三成时,你提醒我一下。”
“呃?”大朱管事瞪着小主子看。“少爷也关心房产?”
惫以为这个家只有他关心账目财产的事,主子们全都不食人家烟火哩。看来翰林府要振兴家业终于有望啦,否则靠老爷支领的微薄薪俸要养活一家子,实在有点拮据啊。
“当然。”她学的可是经世致用之学。黄梨江笑道:“如果附近有住抱想卖屋迁走,我们就把房产买下来。”过阵子等房产价格回温再转手,翰林府将三辈子不愁吃用。
盛京户数越来越多,前八条街几乎已经容不下新来人口,翰林府位于较偏远的第九条街,房产地价远有往上调整的空间。
“可、可是少爷不怕么?听说闹鬼呢。”
“大朱管事,半个月前那个晚上,你不都提着灯笼出来帮我开门了么?”还信闹鬼这种事!那天她连个更夫都没瞧见,不知道闹鬼谣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说起半个月前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大朱管事吹着胡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那时在梦游啊,少爷。”
“啊。”不小心戳到人家痛处,黄梨江模了模鼻子,抬头笑道:“我明白了,总之,别理会外头怎么说。对了,食盒里那芝麻果子记得留给小朱管理,她最爱吃芝麻头的小点心了,可别跟她抢。”
大朱管事瞪着眼道:“梨江少爷就只记得小朱管事喜欢吃的口味么?”
逼梨江忍着笑:“我想想,我还买了香芋、河诠、绿豆、莲蓉……嗳,不知道这里头可有大朱管事喜欢的?”
见大朱管事快哭出来似的鼓起脸皮,她边忙道:“啊,我差点忘了!”从身后变出一个包裹得密密实实的油纸包。“还有这香喷喷、油腻腻的辣味炸豆腐乾,我记得家里只有一个人爱吃,不知道是谁呢?”
“少爷记性真好。”大朱管事模着胡子,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咽了咽口水道,其实两眼已经快冒出星星。
“可不是!大朱管事应该知道该拿给谁吧?”笑着将炸豆腐小油包裹塞进大朱管事手里。“我只是个书呆子,一向只知道读书,家里头若没有你,可怎么办才好呢,万事也只能麻烦大朱管事了。”
尽避被小主子夸得心花怒放,然而大朱管事还是很郑重地说:“谁说我家少爷是书呆子!我家少爷可是天朝不世出的神童子,我家少爷才周岁大时,就拿起了御赐的凤麟笔。我家少爷神俊无匹,英才天纵。我家少爷——”开始无止尽地吹捧起自家小主子。
“长大了,不是神童子了”黄梨江打断大朱管事的自我陶醉。“连个小小侍读都当不成,还被东宫逐出,败坏翰林家风,真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呀。”
不管背后原因为何,摆在眼前的,也就是旁人知悉的事实啊。
“那是……”大朱管事护短地道:“是太子无才。”
“不,无才的人是我。”
否则怎会让真夜为了保护她而将她逐出东宫,倘若她有能力保护自己……或许就不至于如此。
如今无法亲自探问他的处境,只好到大街上听人讲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闲话流言……,每听一事,她心里就沉。既担心,又想为他宽解,百般情绪惹人心里好不畅快。
“少爷,你可千万不要意志消沉啊。”大朱管事很担心地看着黄梨江深思的表情。
逼梨江回过神,唇上扯出浅笑。“我看起来像是意志消沉么?很好、很好。”唯有如此,才能彻底与东宫划开界线吧。
“不好吧,少爷……”
“别担心,大朱管事,我很好。”
掌心模上脸颊,她想,她得记住此刻脸上的表情。
这表情,还得维持好一段时日,直到今年十月……她必须忍住。
可心管如此,乍听太子情钟柳家千金的传闻,为何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
柳家世代为官,虽不见得是什么名门显宦,但柳尚书在朝中一向以广结善缘闻名,原本中有一派官员主张废嫡改立太子,但近日真夜没犯下严重过失,没有理由提议废嫡一事。柳尚书不是右丞相王匀那一派拥立当前东宫的人马,但也不隶属过去主张废嫡一派的朝官,看来立场应该是中允。王皇后属意兴柳家结亲,必然是因为这么做能为真夜巩固他东宫身分的缘故。
世传东宫无德,那么就替他立个贤德的妃子;世传东宫不才,那么,就替他找些有才干的人来辅佐他。
王皇后不可不谓用心良苦。
东宫立妃既然无可避免,她真心期盼未来的东宫太子妃能不受世俗影响,看穿真夜外在的伪装,学会好好珍惜他。
即使真夜有时实在很惹人心烦,但他也有细心温柔的一面。她也许不爱读书,但他的音乐造诣却不比寻常,更甭说他总有令人出乎意料之处。
她希望……无论如何都希望真夜能得到幸福,能找到一个真心待他的人,白首不相离。
他是五月出生的。
行冠礼,自然也是在五月。
与其他皇兄弟们仅在宫中由君王亲手加冠不同,等会儿,宫里的加冠仪式结束后,他还要在礼官陪同下,到南郊太庙朝拜祭先祖,告知当朝太子业已成年,能够担负起家国之重。
然而,在宫里小殿等候吉时到来之际,他却感到无比孤单。
坐窗边,他痴看着窗外紫薇花悄悄绽放,那么不张扬地,在小小天地中尽情自我。
听到门外脚步声时,以为是君王身边的内臣来领他去大殿,却不料,才一回头,便看见他的君父。
“儿臣拜见父皇。”他连忙起身,行礼如仪,恭敬有若一名臣子。
“免礼。”那脸带威严的当朝天子走进偏殿里,凝视着他的长子好半晌,心思深远难测。
真夜由着父亲打量,不确定眼前这个相貌仅有三分肖似他的男人,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看待他。
是君还是父?不管如何,他都只是他的臣子,是儿,更是臣。
不管是什么身分,再过片刻就要在奉天殿举行冠礼的当下,他不明白君王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小殿中?
孝德帝忽道:“太子将行冠礼了,十八年前,朕也曾在这小殿里等待过。”
真夜想要像平时那样挑眉,但知道那动作会使他不高兴,所以退而求其次,只略略扬起唇。那反抗的小动作当然落进孝德帝眼底,然而他毕竟是君王,而且即位十七年来,天朝版图逐日增大,海内诸国无不前来朝亲,境内国泰民安,即使偶遇荒年,也能顺利度过,足见上逃谠他这位君王仍然年年赐福,才能使一个泱泱大国维持如此地声势。
“天朝男女年十三以上即可论嫁娶,本是因早年开国时,战乱未平,国家人丁不足的缘故,所以才有这样约定俗成的婚例。但行成年礼的年纪却晚上许久,男子二十弱冠,是因为一般得到这个年纪,才能理解自己所背负的责任。”
听了半晌,真夜不禁笑道:“父皇这是在与儿臣讲解我朝礼制?”
没理会真夜的评论,君王道:“你是朕的长子,自你十三岁那年入东宫后,就应该知道,你随时都得有继位为新君的准备。固然,朕身强体健,相信还会再活上五十年,但东宫之位,不就是为了一旦事有变故时所设立的么?”
这席话,真夜从来不曾听他父皇讲过。
他收起先前漫不经心的态度,眼神专注又防备地看着面前的君王。
“朕问你,倘若今天朕因无故无法执政,你仓促之际被拱上君位,可有能力担起这沉重到非君王不能想像的家国责任?”
这是在测试他的忠诚么?真夜迟疑。“……父皇身强体健,必然——”
“太子,你回答朕的问题,不要闪避。”
“儿臣不在其位,不知道能否担起责任。”
“但你会试着去担吧?”
“儿臣……才德两造皆不如人——”
孝德帝挥挥手,打断真夜的话。“当国君的人,不必才德兼备。”
不必才德兼备?真夜微瞠目。那儒经里教习尧舜圣王之道,是在教心酸的么?
“儿臣愚钝,请父皇赐教。”他说。
“你不愚钝,太子。”孝德帝看着真夜道:“朕不是已将那黄梨江赐给你了么?”
“……”真夜猜不到孝德帝这番话的真正用意,他不敢妄加臆测。
惫太女敕。孝德帝看着他的长子,尽避有时也会怀疑选择真夜作为太子到底是对还是错,然而他无法选择其他人……他只能选真夜。
“身为一国之君,你只需懂得用人。你也许没有才能,但你的臣子有,否则朝廷何必在各地兴办学校,并举行科举来选拔可用的人才?你也许没有德行,但只要你不是个过分昏庸的国君,身旁自然不乏逆耳的忠言可听。”
真夜微抖眼皮。总觉得这番话听起来好生耳熟,好像他曾经也跟某人讲过类似的论调。啊,是了,是几年前在宫里为了应付二皇弟时……
“坐上玉座的代价远超过旁人所能想像。身为一国之君最难为的地方,在于一般人所珍视的一切,你就算再怎么舍不得,也得舍下。”
这话触动了真夜,他抬起头,忍不住询问:“父皇舍下过什么?”
孝德帝毫无笑容地看着真夜,正当真夜以为他不会回答之际,君王道:“最心爱的女人、最宠爱的皇子,以及此生真正的快乐。”
真夜屏息。只听见君王问道:“太子可还记得,册封你那年,朕问你,假使不当太子的话,你最想做什么?”
今日这一席话,全不在真夜预期中。
这些年入了东宫后,尔虞我诈的事情太多,连带的,他也不再与自己的君父亲近,总感觉父君子臣面对相处的情况很尴尬,也很为难。
眼前这男人是个习惯掌权的君王,而东宫太子却是最有可能取代君王地位的身分。他知道,也明白惯于掌权的父皇其实十分提防着他。
自他入主东宫后,过去曾经有过的亲情都被撇到一旁,不懂兄弟间无法互相信任,父子之间也生疏淡薄,彼此忌惮。
因此他没料到,君王还记得那么多年前,还那么天真的他曾经说过的话。
“儿臣曾说,想乘一艘船,到海上去冒险犯难,足迹走遍世上每一寸土地,航遍每一片海洋;年老时,能死在海上,魂灵化作玄鸟飞回天朝,看看儿时的故居。”
“……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愿望。”孝德帝出人意料地结束这段放分的私人谈话。“时辰到了,今日父子谈话,太子莫对外人说起。”话才说完,他已经转身离去。
“父皇!”真夜忍不住出声喊道。
君王没回过头,真夜赶紧道:“我不想舍下心爱的女子。”
原以为不会得到回应了,由于时辰已到,不远回廊外,有内臣领着几名宫人正快步往这儿来。
“……那你势必得比朕付出更多的代价。”
尽避心里仍有许多疑问,但真夜没再试着叫君王留步;他看着君父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终究没问出,当时下旨让乌祭师上他御船,可是他的决定?
不是怕知道,而是今日父子这番短暂密谈,以他们各自的身份来说,已经太过奢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君王的臣,倘若真是君王下旨乌祭师弄翻他所搭乘的御船,他也只能含笑谢恩……更不愿面对的是,假如不是君王旨意,而是有心旁人操弄,他怕自己与其兄弟反目成仇的日子将不远了。
爆人来到小殿时,只见到太子一个人站在殿内里,表情怅然若失,那内臣行礼。“殿下,吉时已到,请移驾奉天殿。”
必过神,真夜不动声色地看向来人。“带路吧。”
“重新穿上太学生儒服的感觉如何?”那慈蔼的长者问。
“衣服不太合身。如果先生想问的是这个。”身穿太学生儒服的黄梨江微笑回答。“虽然衣服不合身,但感觉好像回到五年前,梨江初拜先生为师。”
太学祭酒董若素等待他天资聪颖的学生从东宫归来,已经等了数年。
“当年不得已将你除籍,是因为无法违抗君上的旨意。如今你重回太学,必会掀起一些风浪。好比说,倘若你今冬一举中第,旁人会说你黄梨江为了功名利禄才选择重入太学补为生员,想走官场捷径。”
天朝科举三年一试,指的是京试。一般地方乡试、贡举,得逐年连过三层级的考试,才能获得京试资格。
倘若要像一般人那样从举人身分开始考起,对她也非难事。只是逐层通过三层级考试取得京试资格,就要花去三年时间,而太学生员若得先生推荐,可以直接赴考京试。换言之,她若错过今年的京试,就得再等三年。
而她却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当初她人入东宫,旁人也说她想走官场捷径,结果……迄今她依然是白衣。
“无妨,学生本来就是为了功名利禄,才重新补入太学的。”
反正对她来说,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就算被人在背后讲难听话,她也不会少块肉。
听见黄梨江这样直言不讳的表明赴考目的,董先生微笑指出:“梨江,你跟以往有些不同了。”
“学生确实市侩多了,还请先生见谅。”
“市侩不见得不好。我认为学习市侩,对你来说,反而是个好的改变。”董先生和蔼地道:“然而,我说你跟以往不同,指的是你的眼神。孩子,你里有着掠夺的决心。过去你太温和,令我有些担心你无法保护自己,但现在有些不一样了,你眼神依然清朗,但也有着坚定的决心。我想,是某个人让你改变的吧?”
逼梨江点头一笑。“先生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温柔的人。”
“这也是我当年决定荐你入宫的原因。”
看着董若素洞悉世相的慧眼,黄梨江不禁问:“先生不在意学生并非真男子么?”她不相信这有着一双智慧眼眸的长者会看不出来。
“追求学识这种事情,是可以分性别的么?”董先生徐声说:“在我眼中,你是我珍视的学生,是未来要改变这个国家许多事情的人。我已年老,也许无法见证,但至少可以期待。事实上,我非常期待--”
“先生,我如果抱你一下,你会笑我么?”
“我不是已经在笑了么。”董若素先生猛地被学生抱住,并非头一回。“老实说,你爹以前也像你一样。”这家子几乎人人有扮装的癖好啊。
懊在,追求学问之余,有些私人癖好无伤大雅。
逼梨江领悟过来。“不愧色是董先生。”果然临危不乱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孩子,去外头看看吧,今日太子在宫中行守冠礼,前住南郊太庙祀祖前,会先经过太学。”俨然对太子今日的行程十分了解。
“……先生消息似乎很灵通?”居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难不成也跟她近日一样,在到处搜集闲话?
“呵,以后你就会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