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多雨的春日来临之际,天朝使船在数月航行后,终于抵达大陆东岸的望归港,当地驻守的官员将使臣平安归来的讯息加急传回京城。
九重宫阙为那传递讯息的飞骑打开层层宫门,早朝大殿上,天子坐明堂听着官员传报的消息——
“启禀君上,出使皇朝的使臣平安归来了。”那孝德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只语带威严道:“王丞相。”“臣在。”站在群臣首的右丞相立即出列。孝德帝垂眸。“你领着百官,到城门口迎接使臣吧。”“臣遵旨。”
隆佑十六年秋,明光太子出使海外皇朝,历时半载,于隆佑十七年春,平安归来。
天朝太史福临门如是记载——我君遣丞相王匀率百官于东门迎接使臣。副使徐文长、孙立卿、李鑫等人,不辱君命,幸得归来,护回海外皇朝国信数千?珍奇无数,时京城百姓夹道围观之众争如秋日观潮,大使皇太子及其从人亦在行列,皆侧扇遮面,疑为海外风俗,时天雨,太子与众人于雨中前行而面不改色……在奉天殿,帝问皇太子曰:“海外皇朝与朕天朝相比,孰胜?”太子答曰:“皇朝胜。”群臣譁然,以为背祖。皇太子又曰:“皇朝胜在女行男事,女子可为朝臣,为帝王,此乃未开化邦国之陋俗,故胜在其陋。”帝哂之,众人乃皆称善。——《隆佑朝,皇太子出使记事本末》
经历秋冬两季的漫长旅程,多雨的春日来临了。
春秋两季是盛京的雨季,盛京虽处内陆,但因东海自帝京几无高山屏障,使得带着丰厚水气的季风得以顺河而进,另盛京不至于太过乾燥。春天又经冬雪方融,春雨一落,地上便满是泥泞,
早在踏上天朝大陆的那一刻起,他明白就像这多雨的春日一样,未来也将泥泞不堪,
御船直接驶入宽广的运河,沿河西进,没几天便抵达盛京这一回,四艘御船没被风吹离航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抵达盛京东门的迎归巷。
消息已快马传回内廷,因此当真夜在御船上看见舅舅王丞相率领一般官员在港埠上等候时,并没有太过意外。
他已换上天朝使臣的正规礼服——玄衣、银带、宽袖、高领、长发束弁,看起来不太像他平时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略略扯松额头上的发弁,他对着身后人道:“回到家了,准备下船吧。”黄梨江站在他身后,带缘与龙英朱玉随侍,而对这与半年前出行时几乎一样庞大的迎接阵仗,脸上表情都有些戒慎。
君王已在宫廷中等候,身为大使,真夜必须带回两国友好的讯息与皇朝女帝亲笔所写的国书,入宫觐见君王。禀告此行的成果。
麒麟回赠的礼物相当多,装载了满满四艘船,可说为真夜做足面子。皇朝所回赠的国信。一箱箱被运上马车,先后有其他副使押送入宫。太子与其随从的坐骑则稍殿后,身后还跟着一列军队沿途护送,声势壮大。
这浩荡的场面,引来京城百姓的夹道围观。
平时民间盛评宫廷里众皇子的人品优劣,但真正见过皇子相貌的,却没有几个人。此时人们见真夜身着使臣朝服,坐在高大马儿上,站在宽广御街两旁远远望去,虽然看不清楚面貌,但仍感觉他气质尊贵。不太像是传言中那地上的烂泥,不禁纷纷议论。
真夜知道自己颇令围观群众失望,忍不住想采取行动之际,斜后方的黄梨江策马超前,阻止他想丑化自己的行为。“殿下,很多人在看。”刚刚,他是想故意跌下马,摔个狗吃屎吧!就是很多人在看,才不能让他们失望啊。”望进他没侍读的眼睛,那双眼里有着不退让的决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民间会有“陌上尘”的评议出现。但如果百姓们错了,我不认为你该助长他们的错误期待。”
她揪着他宽袖,怕他轻贱自己。倘若他要跌下马,也会拖着她一起摔下来去。她赌真夜不会想要伤害她。“你一定要破坏我在百姓们心中的形象?”“我只是不想殿下开花。”两人低语交谈,互动落进众人眼底。
“啊,。”“怎么,有问题?”“从我美侍读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感觉……有点不协调。”他的小梨子是超有气质的天朝神童,怎能说出“臀部”的民间口语呢。黄梨江一笑倾国。“殿下能讲的,我当然也说得出口。”不是有句话叫“近墨者黑”?“你不要笑。"他突然正色道。“又怎么了?”“你笑起来太好看,我怕你会招蜂引蝶给我惹麻烦。”早知道就不要骑马,改坐马车,这样就能躲在车里,任谁也看不见他两了。黄梨江果真敛起笑容,但仍时时分神觑向真夜。怕他突发奇想,做出令人耻笑的事。早在回航太朝途中,她总感觉一旦返国,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
真夜眺望远方的眼神,总教她有些心惊胆跳,就怕他与麒麟一般,做出惊世骇俗的事……“侍读,请你看路好么??”真夜正襟危坐的说。“还是你想跟那些围观的群众握手?”黄梨江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的马差点就要走偏,撞进路旁人群里了,赶紧导回正路。
不喜欢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真夜索性打开腰间摺扇,遮住自己一半容颜。开玩笑!他可是经常往民间游艺场所溜达的,要是被认出他的太子身份,以后还出来混什么!众人见他侧扇遮面,又想起数年前这位太子“以扇欲善”的故实,当下耳语蜚声,议论不绝。
马蹄声中,只听见“刷”地一声,斜后方人儿也打开扇子,半遮住自己的面孔,那把玉扇,正是真夜所赠。真夜可以放缓速度,等候黄梨江跟上来。“小梨子,你做什么?”他低声询问,黄梨江巧妙地以扇子遮住秀丽面容动人的笑意。“不让殿下专美于前啊。”她回答。其实是不想让真夜的行径变得太突兀,同样一件事,如果只有一个人做的话,此人必然被视为特立独行,但若有两个、甚至三个人以上采取同样的行动,那么,就会变成一种风潮。
只见身后的东宫随从们得到黄梨江暗示,也纷纷效法这位侍读,一起陪着他们的主子侧扇遮面。
当下引得围观的人群静静乐道起来,怀疑这可能是海外风俗,而这位出使海外的皇太子,正将这风俗以实际行动展现给天朝的百姓们看,真夜领悟过来,弓起笑眸道:“没用的,小梨子,我可是民间老百姓认定的陌上尘。”黄梨江眼带坚定地回应:“也许你自己不在乎,但身为东宫侍读,我不能容许你背负这样的名声,”
民间百姓得以见到宫中皇子们的机会能有多少?所谓“民议”,其中又带有几分有心人的操纵?
正因为曾有半年的时间远离这块土地,她才有机会看清楚。或许七皇子真有濯濯春月柳之姿,也或许十皇子真有若冉冉云中月,但她这位太子爷……陌上尘哪,他真的是么?尽避民间的声音不能轻忽,但她对陌上尘的评价却自有一套看法,“可我其实挺喜欢的呢。”当地上烂泥没什么不好,起码自在快乐,更不须背负沉重的期待。“我说过了,就算你是烂泥,我也要把你糊上墙。”
包何况,真夜又不真的是烂泥。虽然口气好大,虽然还没有那个力量,不过是一名没权没势的东宫小侍读罢了,东宫若没换人当,勉强能安然度日,可一旦风水轮流转,好运也就放水流。“对,我现在只是个侍读。”黄梨江颇有自知之明地说:“但我不会永远只是个侍读。”意志坚定的小女子最招惹不起,不知是谁燃放起爆竹,霹雳声中,她告诉他:“真夜,拜托你等我——”真夜装作没听见,只是笑道:“我就想,很多事情一回来就要变了——果然变天了,小梨子,要下雨了,我都快忘记盛京的春天老在下雨,穿上这身繁复的衣服还要被雨淋湿,早知道我该坚持要辆马车来坐的。”游什么街呢!
才说着。斜风挟着细雨横面吹来。黄梨江收起手中扇子,接过带缘递来的伞,为真夜撑开一片无雨的穹顶,自己却落在细雨中,马儿走得很慢,主要是因为使者经历千辛万苦出使异邦,得很幸运才能平安归国,这荣耀得与君臣共用,因此,他们必须牛步行走御街上,接受众人的观瞻,直到进入那九重宫阙,拜见至尊天子。
他是太子,他撑伞,旁边的随从淋雨,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当他看着身旁少女头脸满是雨水,还拼命为他撑伞时他终于明白,他真的不是块当太子的料。连淋雨这种小事,他都舍不得。勒住坐骑,他在众人诧异下接过黄梨江手中那把伞,随即下马走到围观人群前,将伞送给一名抱着小娃儿的妇人。“年幼的孩子最怕淋雨受寒,这伞请夫人拿着。”那妇人万分惊吓地接过伞,双颊顿时绯红起来。“殿,殿下?!”真夜微微一笑,“别怕,拿着吧。”转身重新跨上坐骑后,他在黄梨江温柔的目光里继续牛步前进。“做什么这样看我?”“……殿下衣服湿了。”“湿了再换就好了。”“帮殿下更衣很累。”老是挑剔东,挑剔西的。不能太紧,又不能太松。“哦,侍读辛苦了。”总不能说他很享受小梨子为他更衣的过程吧。“殿下若能体恤我们这些下人,就应该保重身体。”虽然她怕极了真夜的意外之举,但刚刚,他送伞傍那名妇人时,脸上的表情好温柔,她知道那是真夜的真性情,虽然身为储君不能这么仁慈,但他不愿意独自撑伞,宁可与众人一起淋雨的行止,仍教她为他……“哎,这披风真碍手碍脚!”真夜留意到她浅色衣物被雨淋湿,此刻有些贴身地黏在肌肤上,不觉蹙眉,扯上披风覆在她肩上——虽然也是半湿的。“你替我保管。”明白他们正在众人眈眈注视下,黄梨江拢紧那保暖又略能防水的深色披风,声音响亮地回应:“遵命!殿下!”闻言,真夜略略挑眉。遵命?过去四年里,小梨子从没跟他说过这两个字吧!然而此刻他需要留心的事情太多,无暇专注在他侍读身上。马蹄走过之处,溅起因雨而连绵的烂泥。
真夜啊真夜……千万别忘记,在众多皇子中,你只合适众人之末。看见王皇后领着宫里众嫔妃与皇子皇女们在宫里列队等候时,真夜并不意外。母后对他期许甚高,此次能够平安归来,脸上必然十分有光。尽避她只是站在一旁凝目以望,但他仍感受得到那份欣喜若狂。“皇兄,恭喜你平安归来,圆满达成海外出使的任务。”皇兄弟们以二皇子遥影为首,向他恭贺。真夜笑了笑,与兄弟们紧紧握了握手,随即在王宫内臣引领下,走进偏殿换下湿衣,准备拜见君王。更衣时,他对身边侍从道:“小梨子,你跟着我累了大半年了,等会儿我入殿后,接连几场爆宴是少不了的,母后和太后那儿也得去请安,没好几天出不来。你不必在这里枯等。让龙英先送你回家,跟家里人团聚吧。”正站在小凳上帮真夜调整弁冠的黄梨江双手没停下来。“殿下不必理会我,等会儿入殿,自己可得多留意,规矩些。”别说出不该说的话,或做出不该做的事才好。带缘站在真夜身旁,为他一身礼装做最后的整理。真夜等黄梨江一跳下小凳,便将她拉到面前。“你不想家?”“想。”她好久没见到家人了,当然想念得紧。“那就乖乖听我话,先回家去,龙英——”
“不。”她阻止道。“我等殿下归来,再一起回去东宫。”她是东宫侍读,就算再怎么想家,也得把真夜摆第一。
不说出她其实有些担心他会出事。毕竟有大半年不在朝中,国内发生过什么事,情势有无变化,他们都不知晓。倘若情势稍有生变,真夜又无意间出了差错,她担心….
距离这么近,他当然看得见她眼底的忧虑。笑了笑,似想安她的心。
“好吧,你要等便等,可我入殿后,你先把一身湿衣换下来吧。若不想等也不要紧,尽避吩咐龙英送你回去。”
“好。”她点头,心底早已打定主意,不动摇。
真夜再深深瞅了她一眼,似想将眼前这张芙蓉颜铭刻在心底般,他扇柄轻敲了敲带缘的手臂。“太松了。”
带缘方束紧腰带,不觉皱眉道:“殿下似乎瘦了些。”以前这宽围不松不紧,是刚刚好的。
“废话!船上是能大鱼大肉的地方么?”海上航行数月,没有新鲜事物可吃,不瘦才怪。“赶快帮我调整腰带,我等着宫宴时多吃些山珍海味哩!”
带缘嘀咕:“殿下若真肯多吃些就好了。”明明每回入宫都吃很少,还夸口哩。怕只是说给公子听,想安公子的心罢了。
难道真夜在宫里都吃的很少?黄梨江才眯起眼,就见真夜那把用来装痞的扇子不轻不重的敲在带缘硬头壳上。
“少罗嗦。”真夜笑斥。着装完毕,环视众人一眼,他交代道:“大家辛苦了,等回东宫后,再好好休息吧。”
“殿下慢走。”龙英与朱钰齐声道。
他们送真夜出门,看着由宫里内臣领向大殿的青年背影。
逼梨江一时没察觉自己的心情颇像是民间那思君早归的女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倚门相盼红颜老。
没忘记自己终究是个侍从,回过头,她问:
“带缘,你刚说殿下在宫里似乎吃的不多,怎么回事?”虽然她入东宫已有四年,但论起资历,带缘可算是她前辈。
“啊,公子没发现么?”带缘侍候真夜多年,早年经常伴他入宫时,他就知道了。“殿下除非是皇后娘娘为他准备的宫食,才会全盘食下;若是其他人准备的,他顶多吃个一口、两口,不曾多吃的,挑剔的不得了。有回我忍不住向殿下讨那些他不爱吃的,他不给,回来后还凶了我一顿哩,说是他不吃的东西,也不准我吃。呜!明明看起来都美味的不得了…只能看不能吃,多可惜啊….”
逼梨江眼皮微微抖动了下:“带缘…殿下说的对,他不吃的东西,你最好也别吃。”否则怕哪天吃到有毒的东西都不知道。
不是不曾听闻隆佑八年时发生在宫里的那件惨案。
君上极宠爱的夏妃被毒死,当时惠昭皇后嫌疑最大;而后皇后遭废,事隔两年,真夜的母妃被册封新后,同年,他以嫡子身份入主东宫…
事隔多年,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业已湮没。然而宫门深似海,这外表富丽堂皇的宫廷里,不知埋藏着多少外人无法窥见的丑陋与阴谋。
难怪,难怪他老是一心向外,专想找寻民间难得一见的美食。
是因为只有那些民间美食,才能让他安心的大坑阡颐吧。但就算是往民间觅食,他也总是小心翼翼,不养成固定的习惯,以免遭到有心人暗算。
想起真夜的贪食模样,黄梨江唇畔不禁浮出一抹略带同情的浅笑。
明明是个贪吃的家伙,要他忍住不吃眼前随手可得的山珍海味….真为难他了。
五天后,月上中天,龙英低声来报:“殿下回来了。”
终于结束了!
那笙歌达旦的宫廷欢宴,以及仿佛永无止尽的拜会、请安、问候。
早先听说真夜在宴会上,大声告诉君王“皇朝大胜天朝”时,她真为他捏了把冷汗;可后来宫人又传闻说,真夜这句话其实是在贬低皇朝让女人主政的民风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么做,虽然有点对不住笔朝君臣,但在天朝君王百官面前、哪能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呢。不能光是捧高别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很庆幸真夜终究没说错话。
当龙英低声来报时,黄梨江从假寐的小桌旁跳起来,方奔到门口,就看见真夜步履不稳的朝这头走来。应是醉了。她连忙上前扶他。
“啊,小梨子,你还在?”真夜半垂着眸道。
“殿下尚未归来,我当然在。”
她绕道他左侧,撑住他不稳的身躯;带缘来扶住他右侧,两人协力同心,一起扶着真夜入殿。
“殿下这么醉,要不,多在宫里待一晚吧。”带缘道。
“不,我们回东宫。”回东宫,真夜才能安心休息。黄梨江对一旁交代道:“朱护卫,麻烦你备车。”
京城虽有夜禁,但东宫获有特许,只要不出城去,可以自由行走御街上。
真夜由着身边侍从张罗,整个人软绵绵的倚在黄梨江身上。
一会儿,朱钰驾着马车来到殿外,龙英一把扛起主子,将他妥善安置在车内。
让黄梨江跟着上了车,正要将车门关起,真夜却又爬出车外。
“等等——”然后他便吐了。
懊半响,众人为他收拾完酒吐的残局,黄梨江又拧了把湿巾为他擦脸。
她擦的很小心,怕引起他不适。
真夜倏然睁开眼皮道:“没关系,我没有那么娇。”只是被灌了太多酒。
“谁管你娇不娇。”她只是想好好照顾他。
真夜微笑,闭上眼皮道:“小梨子永远这么贴心。”然后遍睡着了。
马车跑的不算快。
她专注的照顾着真夜,没留意外头的情况。
直到马车忽然停下,她微怔,没有打开车门,只谨慎的聆听外头的风吹草动,耐心等待。
经过真夜几番教,她已经学乖。倘若遇袭,她贸然打开车门,恐怕会来不及反应;若只是一般状况,龙英或朱钰自然会来开门。所以,她等待着。
没注意到身边青年已睁开眼,正留恋的看着她。
“下车吧,梨江。”他难得唤她的正名。
猛然转过头,她看着眼中仍带了些许醉意的真夜,一时不解他的话意。
“你打开车窗看看。”他说。
“是我家?!”什么时候马车往这儿来了?
盛京御街共由十二条横道分割,官府与王宫位于城北。京城里,越显贵的家族宅第通常距离王城越近。
逼翰林府第位于第九条横大街上,算是中等门户,外观并不奢华,就只是一般支领朝廷固定薪津的文官会居住的那种宅第。
围墙内有几进屋宅,还有一个小小院落。
这是她家,但自十二岁那年入东宫后,她便鲜少回来。每次回家来,也几乎都是来去匆匆。
“没走错门吧,这是你家?”真夜笑着问。
“是我家没错。”她看着真夜脸上过于平静的表情。
她脸上却只有惊讶。
是他下的命令么?叫龙英驾着马车往这儿来?
“发生了什么事?”她口吻不觉焦急起来。怕是在宫里这几天,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所以他此刻决意要撇下她?
“啊,小梨子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呢。”真夜眨了眨眼道:“你跟着我出海大半年了,入京已经五日还不曾回过家,令堂必定十分思念,你就回家一趟吧,过几天我再让龙英来接你。”
她因心急而思绪紊乱的脑子,只捕捉住几个重要的句子。“你会让龙英来接我…接我回东宫?”
“当然啰。小梨子,若你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办呢?”他眯着眸,醉言醉语的笑道:“我怎能没有你。”
所以,他果真只是想放她几天假,让她能回家好好孝敬尊亲?
“啊,好像有人来开门了呢。也是,大半夜的,谁会驾着马车停在大门口。小梨子,你快下车吧。”
逼梨江瞟了车窗外头一眼,果然听见宅子大门后头有淩乱的脚步声趋近。想是家人听见声音,疑是贼,打着灯笼起身来察看。
“我醉了,想回去睡觉,你快下车,好让我们打道回东宫。”
见真夜似乎是真的醉了,她拧了拧眉,终于道:“好吧,我先回家住蚌几天,你——”
“会有人照顾我。”他赶紧说。
“你——”
“我保证不惹事。”他举手立誓,但又因不胜酒力而无力的垂下。
“你——”
“你好啰嗦,快下车。”
“好吧,你——”伸手捣住他又要插话的嘴,黄梨江赶紧道:“我只住五——不,三天。三天后,让龙英来接我。”
他捉住安在唇上那双手,沿着宽袖口往细腕探去,直到触着他送给她的如意绳环,才扬唇笑了笑。“快下车吧,你家里有人出来开门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想要扑上前抱住他,但终究勉强把持住。
“你——”
真夜索性替她打开门,突然醉笑出声道:“黄梨江,你是我有过最好的侍读。”
“嘴里这样讲,还不是照样把我撵下车。”黄梨江被撵下车,忍不住犯起嘀咕。
“这不是…少爷么?是梨江少爷?”仆人推开家门走了出来,见到外头站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举高灯笼照了半天,终于认出人。
逼梨江回转过身。“是我没错。大朱管事。”心头仍有些说不通透的疑虑,感觉有些不对劲。
“少爷你回来啦!”有些戏剧化的大朱管事蓄着两撇八字胡子,看见好久没回家的黄梨江,忍不住就要上前抱住她。
逼梨江笑着躲开,此时马蹄车轮声再度响起。
她转过身看见带缘与龙英对她挥挥手,她也抬起手挥了一挥——
那挥别的手突兀的停在半空中。
“该死!”她猛然醒悟。“他没说再见!”
从头到尾,真夜没对她说过一句“再见”。他根本没想要她再回去、
他带她回来,然后,要抛下她了!
“少爷?少爷!你要去——哪里?”大朱管事看着突然拔腿狂奔的自家少爷,看着他追着一辆黑漆漆的马车,一直追、一直一直的追…直到转过巷口,再也看不到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揉了揉眼睛,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梦了,否则怎会看见…不可能、不可能。
他家少爷打小温文尔雅,气质绝伦,怎么可能会在骂了一句粗话后,还撩起衣摆,在深夜的大街上追着一辆马车,嘴里狂喊着当今太子爷的名讳呢?这种狂放的举动、不可能是翰林府的长公子会做的事。绝对不可能。
那么眼前所见,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看着手上的灯笼,大朱管事喃喃低语:“我又梦游了?”
“真夜!”
逼梨江追着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心里好慌又好乱,全然没想到原本再过一段时间自己也要向他告假…去应试科举。
尽避都要分别,但这种硬生生被人抛下的情况,不在她预期内啊。
他怎么可以这样做!至少该好好告别吧。
“真夜!”她又喊。一时忘了深夜京城里,万籁俱寂,她嘶声高喊听在他人耳中,有多么突兀凄厉。
京城自第九条横大街算起,到第十二街之间,算是人烟较不高密的区城。住抱不多,入夜后更是寂静。
马车辚辚,在回返东宫的路上,带缘打开前座与车厢相连的小窗。
“殿下,公子在后头追着我们跑呢。”
带缘往后远远望去,黄梨江平时紧束的头发,此时因奋力奔跑而全散开来,又穿一身白衣,在夜里追着马车狂奔的模样,看起来格外吓人。若是不小心被打更的更夫瞧见,搞不好会弄出人命——怕更夫会误以为看到鬼,吓死的哩!
“别停下,叫龙英加快速度。”真夜命令到,不敢稍停下来,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会想让她回来身边,那么他将一辈子都放不开她。
她还有大好前程,倘若一直留在东宫,总有一天会恨起他的。
他无德又无才,不是她心中明主。
眼下他将成年,若留她在身边,她迟早会受累——即将掀起的夺嫡之争,怎可能放过他身边有能力助他的人。盛名所累,天朝神童子之名,在无人能保护她的情况下,不是荣耀,而是诅咒。
早在海路回航时,他便已经决定要放她走,只是迟迟舍不得放手。
于是,他让她陪着返回京城,又由着她陪伴入宫,还让她在宫里侯他五日,她不曾一刻离弃,看着他的眼神坚定的令人心醉,“真夜!”暗夜里,她频频呼喊,喊到声音嘶哑,也令他心碎、手里握着另一只编成玄鸟图案的如意绳环,真夜以袖掩住双耳。“殿下,公子跌倒了,”龙英忧虑的声音自前头传来,似是希望他能改变心意。“不要停下,”他铁了心,咬牙道,半晌朱钰又喊:“殿下,公子拖着跌伤的脚,还在追呢,啊!鲍子又摔跤了!不过她应该怕爬不起来了,这回摔得很重。”“可恶,停车!”马车还未停妥,真夜已推开车门,跳下车本想身后暗黑的大街,哪里还有半点酒意。这回,被抛在后头的朱钰和龙英等人,凉凉地嘲弄起对方。“公子头一次的跌倒,是你瞎说的吧?”怎么他朱钰就没看见?龙英笑笑地说:“你还不是顺着我瞎说的话加油又添醋,真是唱作俱佳,有天分。”哪日被殿下革职了,他俩说不定还能去戏班唱戏。带缘倚在马车旁,有点忧愁地长吁短叹:“唉,这下可怎么好……我家殿下竟是断袖……”难道,去了一趟男风颇盛的海外皇朝归来,就决定要出、出人头地了么?以前还晓得偷偷着来,没那么明目张胆的。
只见龙英与朱钰同时赏他一个爆栗,“没那回事。”而大街这头,黄梨江着实跌得凄惨。她被街上一个因连日多雨而凹陷的大窟窿摔倒,整个人摔着出去,左足掉了只鞋,双膝和双肘都被地上粗石磨伤,红肿流血,细女敕脸颊还刮出一道长长红痕,痛得整个人都快爬不起来。
可看着马车竟还加速离去,她拼了命也要挣扎爬起,不许自己就这样被人抛下,也不许自己掉一颗眼泪,他竟这样抛下她,他……
一双缝着银线的锦鞋出现在视线里,黄梨江半趴在地上,强撑着想要爬起,偏偏膝好痛,脸好痛,全身都好痛……心,也好痛……
“小梨子?”真夜弯,伸出手要扶她,“不要你扶!”黄梨江恨声拍掉那双手,双手撑在大地上,忍着痛楚缓慢地爬起来后,又缓缓站直身体,身体的疼痛使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她却一瞬也不移地瞪着面前的青年。
真夜忧心忡忡,想伸手碰触她,她摔得更惨烈,脸上还有一道怵目惊心的红痕——幸好没有破皮流血,看来等淤血退去后,还不至于留下伤疤,以后还怎么见人。
她的膝盖和手肘铁定磨破皮了,白儒衫处处可见血点,恐怕就连此刻都还流着血……
才伸出手想碰,那手又被用力打掉,真夜转身拾起那掉落一旁的鞋子,还给她,黄梨江抢过那双鞋,忍痛瞪视着他,“做什么又折回来?你不是不要我了?”
罢刚追他马车时,带缘他们都曾回头看,不可能不知她追在后面,但车却越来越快,快到她使尽全力奔跑也追不上……天朝男子儒装又偏偏宽大,穿起来显得风度翩翩,却不适合在路上狂奔——老天!她刚刚真的一路上边狂奔、边高喊他的名字么?
面对她的指控,真夜没有否认,只道:“你受伤了,我先送你回去敷药。”
“敷药?”
她皱眉,爆现怒容:“是敷衍我吧!”不顾手臂疼痛。她逾越尊卑界限,一把揪住当朝太子的衣襟,怒气冲冲问:“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抛下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让你连声再见都不说就要把我丢下?”
“你没有做错事,是我不好。”他担心地看着她今晚她有些失控,身上又都是伤,他心疼她的伤。
“对,是你不好。”她咬一咬牙,忽地松开手。
早该发现真夜想抛下她的,仔细想来,这阵子并不是完全没有迹象,在皇朝,在海上,在回到盛京之后,在五天前,以及前一刻在马车上,他都是想要抛下她,是她蠢,没有发现,还想着等她考上进士以后,要回过头来助他……
“你若不要我留在你身边烦你,大可直接叫我滚蛋。”没发觉自己又说了粗话,“又何必玩这种幼稚的骗局,骗我回家,还说会派龙英来接我?!”她继续用力骂人,还是很气,“你当我三岁小阿?!我黄梨江是那种可以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
“你不是。”真夜承认,一开始,他只是想要用比较婉转的方式,放她自由去飞啊。他完全没料到她会猛追过来,导致现在这难堪的对峙局面。
“算你明白!”
她抹去脸上湿意又道”既然如此,那么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想抛弃她,然后再另找一个比较不啰嗦的侍读么?
仿佛看穿她得心,他眼眸幽暗地道:“成年的太子不需要侍读,黄梨江,你不可以再当我的侍读了。”你有你的路要走。
“我没有跟你道再见,那是我的疏失。因为我本来还有点醉,不小心忘记了,再见,黄梨江。”再见,小梨子。
“这样你可满意了?还是你要我这个堂堂太子跪下来向你请罪?说对不住,我不该随便抛下你?我太需要你?没有你,我会死得很难看?”心碎而死的人一定很难看的吧!
“很抱歉,这些话太伤感情,原本我实在不想说出口的。”现在虽然说出口了,却刺得他全身不舒服到极点,真想拿头去撞墙。
“对,这些话太伤感情,你实在不该说出口的。”此时,黄梨江狂乱的表情在发泄后,总算稍稍平静下来。风暴逐渐过去,眼神随之恢复清明。”你该说清楚的是,为什么做出这种决定!难道你认为你无法保护我么?还是你又要说,倘若东宫生变,你会牺牲我,只因你没有保护我们这些随从的力量?”她怎么会不明白,真夜坚信自己不能不足以担当重任,他总要身边人有能力保护自己,因为他可能无法周全所有的人。正因为觉得自己能力不足,才必须更加努力,真夜很努力地保护着他身边的人,她是被保护着,没有比她更清楚,她是多么被看重,珍视着,直到今晚,她也还是在他守护之下,既然明白了这些,她怎么可能任由他抛下她。
真夜不该讶异的。眼前这少女有一颗玲珑心,一向用最剔透的眸子注视着他,她怎么可能会想不到他的心思。
“的确,倘若东宫生变,我无法护你。”他握紧拳,坦诚道:“你还有大好前程,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你不也曾说过,终有一天你会离开我,那么,现在就走吧!反正我不可能成为你心中想要追随的君主,我母后那边,我自会挡下来,你走吧。”
“我确实说过想离开你那样的话。”但那时她还不够了解他,而且还有一点生气,人在生气时说的话,怎么能算数。
“我也说过,你不是我想效忠的君主那样的话。”算她脑袋不清楚,管他君不君的,反正她又还不是谁的臣,她只是想留在真夜身边,即使他经常惹她心烦,也还是希望能和他患难与共。
“我甚至还有更多的话不曾对你说过,可惜你就要抛下我了,再也没可能听见那些月复黑之语。”她骄傲地仰起头,拒绝让被人抛弃的阴影打败,“不过,瞧见你一脸好奇的样子,我就好心透露个一、两句让你洗洗耳。”
夜深人静,月光幽淡,原该禁夜的京城大街上,他们像情人般站在这里吵架,明天铁定谣言纷起。
真夜确实很想听听她内心那些月复黑之语,却也觉得眼前情景十分异诡。
“明光太子,你给我听着,要有一朝我黄梨江考取了功名,在朝堂上,翻手作云覆手雨,你就别叫我遇见了,不然我铁定让你尝一尝,什么叫做“悔不当初”的滋味!”她咬紧牙根,狠着心道。
掏心掏肺说出这一番形同告别的话,她猛然别开脸去,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无论什么月复黑之语。
真夜的立场与用心,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怕,不想这么快离开他,她原以为他们还有时间,这四年来,不知不觉中,他还是他,而她却已不是当年在太学初获玉扇的那个她了。
如今他代替她做了决定,还费心想了个比较不伤人的方式送她回家,她却不知感激,不领情,还当街咒骂太子……她,她真是被宠坏了,她……
“都说完了?”真夜长长叹了一口气,等候半晌,没再听见她回应。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他忍不住走近一步,却没敢碰触她。
“想来你的月复黑之语也不过尔尔,黄梨江。我看我们就此分别吧,除非你考上功名,又入我东宫任职,否则你与我之间的一切,就到今天为止。”再见了,小梨子。这样可算是正式告别了?
“不用太想念我。”因为我会很想念你,那份想念铁定足够两个人用。“这一次,你应该不会再追着我的马车狂奔了吧?”他忧心地看着她颤抖的双腿,怕她连走路回家都做不到。
“对了,你可知京城里最好吃的茶食在哪儿么?”他突然问起,又自己答道:“城东天暖阁,城西百膳府,城南碧水轩,城北倚凤楼,盛京最有名的茶楼就这四家,等你不在我身边搅局,我可就有口福啦。”
真夜猛地闭嘴,转过身前,叮嘱道:“回家路上小心些,别吓着人了,你回去吧,我在这儿把风,免得有更夫经过,误以为有鬼在街上出没,吓破了胆,你快走。”
逼梨江忍着没回头,她握起拳,忍着伤口的痛楚缓缓举步走回家。
小梨子,不要回头,真夜站在原地看着,怕她一回头,他回冲上前去抓住他,带她一起回东宫。
千万,千万不要回头,黄梨江举步维艰地往第九条街走去,怕一停下,会很没志气地想要回过头巴住他,求他不要让她走。
可是,心里好难受,她边走边掉泪,又不敢擦眼泪,怕他看出她在哭泣,会不忍心让她走,那样一来,方才那么讨厌的事情又得再经历一遍。她不想再听见他说一次“再见”,这两字,好刺耳,令人全身不舒服到极点。她再也不为了这两个字耿耿于怀。她就要回家了,以后,再也不是东宫侍读,往后,她还没有想清楚,不再是东宫侍读的日子该怎么过?
但她终究会想透彻的。她毕竟是天朝百年难得一见得神童子不是?她怎么可能会有想不透彻的时候。
真夜在她身后看着,也许他不知道,但她明白,即使他决定抛下她,他也还是在守护她,背后那一双守护的眼睛,此刻应该盛满温暖、不舍与坚定吧,他必定会一路看着她龟步走回家。
再见,真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