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自从那日孙老爷故意踢翻水桶之后,便消失了将近半个月,没有出现。没见到那个男人在她身后像工头一样地盯着她做事,日子的确适意、放松了不少,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
由于主子不在,屋子里当然也就没什么好整理的。管事本来想让她多休息,但她觉得同样是来工作的,人人都在忙,唯独她一个人闲着并不太好。
于是,在她的坚持之下,管事只好打发她到书房,去擦擦书桌、书架。很快地整理完了书桌后,河诠心不在焉地拿着抹布,继续擦拭书架,双眼没有目的地浏览过架上一又一的书本。她发现,书架上的书好多,其中最多的竟然是兵书。
懊奇之下,她抽了几本书出来随意翻了翻,结果讶异地发现每本书上都有某人龙飞凤舞、十分豪迈有个性的眉批批注。
尤其是兵书,几乎都是翻了又翻的痕迹,书里更是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同样飞扬的字迹。
那些朱砂批注,多到让她觉得书中的眉批都能另外再独立编成厚厚一了。
直觉地,她认为这些书都是那个坏脾气的孙老爷看的。
检查每一本书的书封内页,果然都签着一个“凛”字,与书中眉批的字体风格是一样的。
老爷名叫孙凛,看样子,这个爱书人肯定是那位孙老爷哪!
“孙老爷脾性虽差,倒看不出来他这么博学多识……”
坝诠自言自语着,对他的好感,不知不觉增加了一些。
接着,她又抽出几本,细细看着他的批注,有时精辟,有时随兴,有时在他极不认同的地方,竟然还出现“放屁”两个朱红色眉批,看得她格格地笑出声。
翻过了下面几层的书后,抬头看了看上排的书架,她努力踮起脚尖,想将上层的其中一本书抽出来。
不料,当她将书抽出来时,一迭厚厚的纸页,忽然也随著书撒落而下,飞得满屋子都是。
“唉哎,糟了!”
她吓了一大跳,赶紧蹲子,将四处散落的纸页一张一张地捡拾收拢。
收集纸张时,她发现每一张纸上都重复抄写着同样的一首诗句。
抄写的字迹她看得熟了,同样的飞扬。
她蹲跪在地上,动作停了下来,看着纸上那些句子——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今长相忆,短相思今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她轻声念道,心里忽然一紧,冒出一股揪疼的情绪。
孙凛这样看似粗犷的男人,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将这首充满相思的情诗抄写了无数次?
他为什么要这样疯狂地扶命抄写呢?
他在……思念谁吗?
“你在这里做什么?”
头顶上一道冷冷的嗓音响起,吓了她好大一跳。
她倒吸一口气,没想到是孙凛回来了,心虚地抱着一迭纸迅速站起来。
没想到,因为上次重伤,腿虽然渐渐复原了,却还有些不太好使唤,所以才刚站了起来,膝头就忽地一软,又跪了下去。
一双大掌实时扶住了她。
“小心一点!”公孙凛硬着嗓音说道。
“谢谢……”
她抱着那一迭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胸前这迭字纸,是他的私人之物,她不应该乱动的。
现在当场被他抓到了,不知道他会如何生气……
她心惊胆跳、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
他也在看着她。“难怪我回房看不见你,原来你躲在这里呀!”
“我没有躲呀!”她无辜地回道。
如果知道他今天会回来的话,她会躲得更彻底。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道。
“整理书房……”
“你是专门服侍我的丫头,只负责待在我房里,整理我的房间,谁叫你来这里整理的?”
他眉头一皱,语气显得有些不悦。
“是管事。”
“我去骂他一顿,竟敢私自派遣我的丫头去做别的事!”
他露出怒容,转身便要出去。
她赶紧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袖子,连忙解释。
“不是的、不是的!是因为我已经把你的房间整理好了,所以要求管事让我多做一些的!”
他回头,露出稀氨的表情。
“喔?你这么勤劳啊?”他语带嘲弄地说道。
她咬唇不语,告诉自己不要太在意他的句句带刺。
也许,他说话本来就是这样。
他垂下眼眸,看着她胸口抱着的字纸。
“那你拿着这迭纸又是在做什么?”
“我在擦书架,结果不小心将这迭纸全碰落了……”她小小声地说。
“拿来。”他对她伸出手掌。
她瞧着他的掌心,发现他的掌心全是厚厚的茧子,还有交错的陈旧伤痕。
这是……武人的手吧?
不知怎的,她竟然能很轻易地在脑子里勾勒出他穿着闪亮战袍、坐在高高战马上的逼人英姿……
“你……曾经带兵打仗过吗?”她月兑口问道。
“什么?”他微微一震。
“没、没事……”
她摇摇头,暗笑自己太会想象。
“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看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什么,我在书架上看到许多兵书,全都被翻阅得十分陈旧,所以好奇地问一问。”
闻言,他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
罢才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她想起了什么……
“还不快拿来?”他气闷地说道。
“拿什么?”她傻傻地问着。
“把纸给我。”他不耐烦地指了指她胸关抱得紧紧的纸张。
“噢,抱歉!”她赶忙将那迭纸交给他。
他接过纸后看也不看,作势便要撕掉。
“不要撕!”
她心里一惊,马上扑上前抓住他的双手。
“不撕难道要留着?这些东西都是随便写写的,放着也是占地方,撕了丢掉省事。”他瞪着她说道。
“如果你不要,那就送给我!”
她立即想也不想地月兑口而出,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深怕他会使出蛮力硬要把纸给撕了。
“送给你?”他困惑地看着她。
她说出口后,自己也愣了,不明白为什么会舍不得撕了这些纸?
“这……这些字写得很好,我想……留下来欣赏……”
“想要欣赏?你转头看看,挂在书房墙上的那些名家字画,比我这迭字纸更值得欣赏吧?”
他又露出嘲弄的表情,但手势却缓缓地放开了。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敢太松懈,仍然压着他的两只手背。
“我很喜欢你抄的这首诗,别撕了它们,求求你。”
他看着她,眼中跳跃着莫名的火焰。
“是吗?”他轻声问道。
“嗯!”
她赶紧点头,用力地强调。
“那么……我问你,如果有个女孩儿,在她出嫁前一日,在自己的闺房墙上写下了这首诗,你觉得……她留下这首诗的用意……是什么?”
他声音沙哑地问道,双眼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的眸子。
“这女孩……应该是带着无奈、带着苦涩,就要与心爱的人分别了吧……”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说得适不适当。
“继续说……”他催促她。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不懂相思的人,不会了解相思人的痛苦……或许她爱的人,并不爱她,或是无法相爱……所以……情愿与此人从未相识……”
他浑身一震。
所以,她情愿抛掉所有记忆,再也不想承受单独相思之痛?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是这样的吗?”
她忘了他,但是,也入了相思门,识得了相思苦的他……又该要如何自处?
是要惩罚他一个人独吞相思之苦吗?
他看着她,两手缓缓松了开来,手中洁白如雪的纸张又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啊!你真是的,怎么丢到地上了呢?”
她赶忙蹲下去,再次捡拾收集。
他沉默地站着,没有一起帮忙捡起一张张的字纸。
低着头的她,没有瞧见他正无言地望着她,眼底蓄满痛苦。
他握拳,闭了闭眼,转身向外走去。
“啊……请等一等,这些字……”
她唤住他,期期艾艾地开口。
“你要,就送你吧……”
他背对着她,嗓音暗哑地说道。
“谢谢你!”
坝诠高兴地将安纸贴在心窝,向他道谢。
他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变得好抑郁、好寂寞的样子……
她低头看着那迭字纸,想着他说的那个女孩的事。
“难道那个出嫁的女孩……这首诗是写给他的?”
猜想着有个女孩竟然对他怀有如此深爱的情意,她心里有一丝丝的羡慕,也有一丝丝的揪疼。
听说孙凛这男人的年纪,已经有二十七、八了,却仍然单身未娶。
她忍不住猜测着这个男人身上可能发生过的故事,越发觉得孙凛这个男人十分的神秘……
一道优雅的箫声,在孙家大宅里扬起。
众人都好奇地停下手中的工作,沉醉地听着,猜测着是谁在吹着箫。
善合村的村民多以务农为主,没有受过音律熏陶,因此没人会吹箫弹琴。
那是有钱人家才会的风花雪月,他们只会吹竹笛、唱山歌,平时难得能听见如此优雅的乐音。
李河诠听见箫声时,缝衣的动作停了下来,偏头仔细地听着。
“咦?”她的脸上突然露出困惑的神色。
“河诠姐,怎么了?”
同样坐在一旁缝补衣裳的李宛燕,好奇地问道。
“这首箫曲好耳熟啊……”河诠喃喃地说道。
“河诠姐,你以前听过吗?”
李宛燕张大了眼,期盼地看着她。
“……没印象……不记得了……”
她回想了一下,最后茫然地摇摇头。
李宛燕一听,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唉……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爹爹说你的状况很特殊,你的失忆,有可能是心病造成的。”
“心病?”河诠讶异地看着她。
“我爹以前也遇过失忆的病奔,那些病奔发现什么都记不起来时,通常都会惊慌失措,并且想尽镑种方式要让自己忆起所有的事。但你却不一样,从头到尾甘之如饴,好像失忆对你来说,是个大解月兑似的。”
闻言,河诠心里微微一惊。
李大夫真的把她的病症瞧得透了,竟然将她的心思抓得一分不差……
“我去瞧瞧是谁在吹箫曲。”
坝诠放下衣裳,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
“这宅子里,除了孙老爷外,恐怕没什么人会吹了吧?”李宛燕皱着鼻子说道。
“是吗?我还是想去瞧瞧,如果真是他,也可以顺道问问他这首箫曲的曲名,说不定对恢复我的记忆有些什么帮助呢!”
“那你一个人去找吧,我害怕见到孙老爷,就不陪你去了。”
坝诠笑了一笑,没怎么在意地径自走出洗衣房。
循着乐音,她来到了花园里的一处凉亭。
凉亭里,果然是孙凛在那里吹箫曲。
她站在一旁,静静地聆听着。
曲中情意袅袅,像是在对谁倾诉,听得她莫名的微微心酸。
听了一个段落后,她忽然觉得这曲子有些奇怪,好像不太完整。
她越听越觉得,这首曲子应该还要有另一管箫来一同合奏才对……
但是,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难道说,她以前真的对这首曲子十分熟悉?
当孙凛吹到一个段落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
“你腿骨不好,在那儿站得挺直做什么?进来坐下!”
他放下箫,没好气地对她说道。
“我怕打扰了你的雅兴呀!”
她还是站在原地笑着,没有过去。
“过来这里坐着。”
他再说一次,还指了指他身边的位子。
“不用了……”
“少罗嗦!主子要你做什么,照做就是了,哪来这么多的主张?”他语气不善地责备道。
办曰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是他的关心方式,但他说话其实可以温和一点的,偏偏都要随时带着刺,好像不螫伤她就不甘心似的。
她压下心头的恼意,一边拍手,一边笑首走进凉亭。
“孙老爷,你刚才吹很得好听耶!能不能继续吹下去?”
“你觉得好听?”
他的神色浮出一丝丝的愉悦,好像是很高兴能得到她的赞美。
“好听、好听,吹得比以前好听太多了!”
才一说完,她就完全愣住了。
她自己不经意说出来的话实在非常奇怪,怎么会说他吹得比以前好听呢?
“你……前曾经听过我吹箫曲?”
他表情怪异地瞪着她,像是被她说的话给吓到了。
“呃……没……没吧?”
她呆傻地结舌说道,也是十分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哼!那说什么傻话?”他冷冷地白了她一眼。
可恶!罢才那一瞬间,他心里涌起了无限的希望,以为她记起来了,没想到,她的脑袋还是坏的。
“你还会吹其它的曲子吗?”她问道。
“不会,我只会吹这一首。教我吹箫曲的人,只教了我这一首而已。”
他心不在焉地说道,手指沿着箫管身上的精致龙纹,来来回回地轻轻抚着,仿佛十分珍惜似的。
“唔……我看你学得不错呀,那人怎么没有继续教你?”她好奇地问道。
“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粗声回答她,嗓音中有着不自知的痛楚。
“……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
她咬唇,连忙道歉。
“我没有音律才华,光是这首,就花了我不少的时间练习。当初我还不愿意学呢,现在这首曲越吹越顺手,反倒想多学几首,可惜……没人能教我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打开桌上的乌木匣子,小心翼翼地将箫管放进匣子里。
当他掀开匣子时,她看到里面还有一管同式样、却较为细短的箫。
“请等一等!”
当他要合上匣子肘,她开口阻止了他。
“怎么了?”
“我可以看一眼另一管箫吗?”
他看了她一眼,大方地打开盒盖,取出另一管箫,放到她手上。
她道谢地接过,仔细地看着手上的箫。
伸手抚着箫管上的花纹,她发现其上雕的是一只凤鸟,与孙凛手止那管箫分明是一对的。
“这是龙凤对箫呀……”
“你知道?”
鲍孙凛努力地维持平静的神色,用最淡然的语气问道。
他已经不打算再被她不经意的一句话,就扰得他心神大乱、思虑耗竭了。
“嗯。别再问我为何知道了,我也对我的记忆力没辙,但我就是知道。”
她抱歉地对他笑了笑,阻断他接下来可能会有的疑问。
“我并没打算问,反正你这颗坏掉的脑袋,也挤不出什么答案来!”他冷冷地讥讽道。
她努力忽略他有点刺耳的话语。
“请问我可以吹一下吗?”
“怎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会吹箫曲?”他调倪道。
“是啊!”她坦白地点点头。
“尽避吹吧。”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她闭上眼,努力地抓住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曲音,过了一会儿,她将箫举至唇边,尝试地吹了几句。
她马上张开眼睛,惊喜地看向他。
“我真的会吹耶!”
“很好。”他点点头。
不枉他花了大笔金钱,特地请来名师从小栽培她。
“再将刚才那首曲子吹一遍好吗?”
“做什么?”
“你吹就是了。”
她催促他,眼底有些期盼与兴奋。
他看了她一眼,举起箫,又重新开始吹起他唯一会吹的箫曲。
当他吹了一段后,她也缓缓跟着吹奏起来。
初时,他感到十分的震惊,望向她,就见她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吹。
于是,他努力控制心神,专注地吹奏,而她也巧妙地配合着他的节奏吹和。
两管箫声恍若一龙一凤,互相和谐地应和共鸣,悠扬宛转,揪人心弦。
宅子里所有的人,全都被这动听的合奏给引来了,纷纷地来到凉亭四周,陶醉地伫足聆听。
当箫曲结束时,周遭的人全都用力地鼓掌叫好。
鲍孙凛心神激荡难抑,握着管的双手甚至还微微地颤抖着。
“原来是合奏曲……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喃喃说道。
“你不知道这首是合奏的曲子吗?”
听见他的话,她诧异地问道。
“没……你没说……”他失神地摇摇头。
当初瑀儿逼着他学时,完全没告诉他,这首曲子是龙凤合鸣的曲子……
原来,她是这么处心积虑地不断向他表达她的情意,而他竟然不知不觉了这么久……
“什么?”她张大眼问道。
“不,我是说,教我吹箫曲的人没告诉我。”
他立即回神,马上纠正话中的语病。
“喔。”她点点头。
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好半晌。
“怎么了?”她疑惑地眨眨眼。
“你……会下棋吗?”
他模着下巴,突然开口问道。
她眨着大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唔,不确定吗?那要不要与我试着下一盘棋?”
他忽地对她咧嘴一笑,眼中露出非常期待的光芒。
“……好啊。”
她迟疑地点点头,心里疑惑地想道——
他的表情,好像有点奇怪,似乎在算计什么似的……
不是有什么陷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