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月,天气渐凉。黄历上写道,廿日,是适宜嫁娶的吉日。
穰原城北,有求如山环绕,山下有一近圆的大湖相邻,穰原人称它为长命渊。
求如山上,为朝政中枢与皇族禁宫所在,因此该区管禁严格,没有鱼符或通行牙牌者,无法进出。
而宜国堂建于长命渊畔,是国办的大会馆。平日,除了入京官员于此住宿歇息外,也提供高阶京官应酬、庆贺的场地与饮食。
在朝有权势、有地位的京官,如遇喜事,一般皆会委托宜国堂筹办。此处场地大、菜肴好,气派十足,总使人有面子。贵蔚的婚礼,也在“宜国堂”举行。
斌蔚的丈夫,单胡,任职磨勘京朝官院的东知院,总管全朝文官升迁之事,官拜正三品文阶。而她出身于涛澜侯家,又系今朝都堂大宰相贵媛安的亲妹。这两家人的亲事,宜国堂自是备办得隆重豪华。
这场士侯派与武侯派联姻的大婚礼,在黄昏时举行,宴请百桌贵人。
申时末,一身藏青礼服的贵媛安,已坐上马车前往。他看着沿途植在樟篷大街上的樟树树影,映着昏黄的薄扁,一晃一晃地往后头流去。
难得的,他觉得有些累了,有些想睡了。他想,大概是因为难过这种情绪,消耗了他的精力,让他不用依靠冉遗烟与酒,也能感到疲惫而入睡。
他闭上了眼睛,渐渐的,他脑海里听到了一段唱小曲的低吟。
然后,模模糊糊的,他好像闻到了丽台茶号的茶香,好像看到了他面前正窝着一个女孩,低头专注地为她手里的陶俑上彩。在梦里,他笑了。这女孩,不论带她上哪儿,她的手总停不下,喜欢捏捏画画的。
斌媛安笑问她。“蔚蔚想不想吃茶粿?”
斌蔚抬头,很灿烂地笑了。“好,大哥。”贵媛安便向伙计要了一份糖茶粿与滚另一壶新茶。
斌蔚一见她爱的点心上桌,就伸出满是油彩的手要去抓来吃。
斌媛安快一步抓住她的手,宠溺地说:“又像个孩子。”他取来茶伙计附上的温毛巾,细细地给贵蔚擦手。“擦净了,再吃东西。”
“好。”贵蔚红着脸笑。
擦手后,贵媛安又替她把茶粿划成入口的大小,才将盘子推到她面前。他怕贵蔚吃到爱吃的东西,会吃得急,粿太黏,哽到就不好了。
他又闭上眼,继续听这有康州都庆腔的小曲。这唱小曲的人,是丽台茶号为要讨好他,特别请来的。由于涛澜侯的封地在康州都庆,他小时生活在那儿,对家乡的方言自有一种亲切的喜爱。
心爱的人,与家乡方言的陪伴,是他唯一贪恋的时刻。
然后,他发现贵蔚正认真地打量他。她说:“大哥,我最近在想一件事。”
他微笑,让她说。
“大哥,你幸福吗?”
斌媛安露出疑惑,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问。
“我在想,幸福是什么?”贵蔚说:“然后也在想,自己能不能得到。”
她看上他的眼,很真心地这么说。“不过,大哥应该很幸福。”
“为什么会这么想?”贵媛安呵笑。
“因为大哥得到的东西很多。”她说:“能够完全拥有一个东西,应该就是幸福,所以大哥很幸福。”
“不对。”贵媛安却摇头,说:“我告诉妳,要得到对的东西,才会幸福。”
“对的东西?”贵蔚歪着头。
“要对的东西。懂吗?”贵媛安深深地看着她。
斌蔚想了一下,笑开了嘴。“那么,我比大哥幸福。”
斌媛安好奇。“怎么说?”
斌蔚很直切地说:“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只拥有大哥,那就是对的东西,所以我很幸福。”
“是吗?”对这直率,贵媛安笑开了嘴。
他很高兴,他记得,那是他那一年听过最让自己快乐的话。
原来,在他的人生中,也有一个喜字的。
见他笑得开心,贵蔚也害羞地红了脸。这里没其它人,只有他俩,她才敢怯怯地伸出手,模上哥哥的大掌。
斌媛安还记得,难得看到她那么主动地亲近他,他的心有多么雀跃。
斌蔚小声地说:“我也希望大哥能快点找到那对的东西,我要大哥幸福……”
我要大哥幸福……
要幸福……
斌媛安的掌反了过来,想要握住那温温软软的小手——
“侯爷!邦爷!邦爷——”忽然冒出这连声呼唤,将贵媛安叫醒。
他半张着眼,瞪着那唤他的车夫与接待的仆役。
他们被这一瞪,有点结巴了。“不、好意思,宜国、国堂到了。”
他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今天累,不想多计较。
下了马车,他抬眼,看着这伫立在薄暮中的宏伟大堂。
他看着好久、好久,眼神都变得肃杀。车夫与仆役在一旁,不敢吭一声。
那眼神,好像在看仇敌似的。没错,这座宜国堂,是禁锢他幸福的仇敌——
他冷笑一声,往那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大府门跨去。
他要毁掉,这份禁锢。因为,他也找到那个对的东西了。
并且,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他决定——现在,他就要握住那双温软的小手。
斌蔚永远记得那幕景——第一次有人和她说话。他便是贵媛安。
“蔚么,妳在捏什么?”他在亭子外头,看着她,轻轻地问。
斌蔚是受宠若惊的,她看到她大哥后头还候着一群要跟他论事的同僚,他却停下他繁忙的脚步,同她说话。
在这个家,没有人会同她说话的,因为她是已逝的老主人收养回来的孤女,讨不得主母朱丽氏的喜,连仆役也不大理睬她。她十四岁,不过在这个家待了半年,就都读通了这些人的嘴脸,很清楚自己该待的地方,就是一个寂寞安静的角落,塑她的陶。用土,塑出一个个属于自己的朋友与亲人。
因为太认分了,所以当贵媛安这么问她时,她当下说不出话,只是看着这不常在府里、有点陌生的大哥。
被这样瞪看,贵媛安不以为意,上了亭子,端起她刚塑好的一只妇俑端详,又看了看桌上其它在玩耍、追逐的小童俑,对她笑了。
“这是他们的娘亲吗?”贵蔚好久才点头。
“他们有亲爹吗?”贵蔚好久才举起手,给贵媛安看她还未塑完的男俑。
“他们有家吗?”贵蔚一愣,摇摇头。
“塑个四合院吧!蔚么。”他放下陶俑,转身要走了,亭外好多人在等他。
可贵蔚又看他回过身,对她微笑。
“不过,记得,家不要做得太大,别像这里。”他说:“孩子的厢房与爹娘的堂屋靠近些,这家人才会亲密,不会寂寞。”
那一刻,贵蔚马上点头。看着众人簇拥大哥离去的身影,她觉得心底充实了。
在这个家,寂寞的人,不只是她。
从此,贵蔚的视线总是追着这个大哥。她想把这个大哥的身影牢牢记在心中。
他总带着笑,长长的浏海遮去他的眉,加上那颗好媚的痣,使他的面目和润,老使外人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人,而忽略了他眼中的情绪。
可是,不管他在生气,还是在难过,很神奇的,贵蔚都能知道。
就像那年,贵媛安即将出使戍州安抚使司那一次。
主母、亲戚、同僚,极力反对他出任这个官职。戍州与东方大国牡国邻接,常有交战,且天灾不断,土地贫瘠,大批戍州难民涌入京畿,造成朝廷困扰。可这官办得好,没什么值得称颂,升不了大官。办不好,连自身世袭的爵位都会被削去。主母朱丽氏认为她儿子才承继涛澜侯不到十年,根基不稳,死活都不答应他接,甚至叫来一票亲戚、同僚,共劝贵媛安打消这念头。
在众人纷闹的劝阻声后,却还是换来贵媛安的一句——
“我会上职。”他坚定地说,脸色很冷。“不会改变。”
斌蔚在一旁注意着她的大哥。她大哥生气时,眼睛会斜一边,绝不看人。戴着羊脂玉扳指的手,还会一直敲着桌。另一手则抵着嘴,不让人看到他下垮的嘴角。
那一次,贵蔚还看到了另一种情绪在她大哥脸上,是难过。
没有征象的,她就是觉得她大哥在难过。没有人懂他的心,没有人懂他想济世的抱负。寂寞在蚕食他,孤独在伤害他,他需要一个懂他的人,去陪伴他,替他消除这酸苦……
斌蔚站了起来,做了她这一生中最大胆的事。她大声地说:“我支持大哥!”
她的声音压过了众人,现场鸦雀无声了;她的声音让主母朱丽氏,露出了惊讶与厌恶的表情;她的声音,更让贵媛安抬起头,正视她,注视她,好久好久。
她看到那样的眼神,没有生气了,没有难过了,她好高兴,又说:“大哥是要去救人的,是好事,我支持大哥去!”
斌媛安笑了,眼睛放柔了。那像是一个寂寞的人在找到知己时,想要感谢、想要珍惜的眼神。
最后,众人抵不过贵媛安的固执。
他出任戍州安抚使司一年,成功抵制牡国入侵,安顿了戍州难民,而穰原也恢复了宁静整洁的面貌。消息传回,举朝上下欢腾不已。
“谢谢妳,蔚蔚。”还记得离开京畿前,贵媛安曾对她说:“有妳那句话,哥哥不寂寞。”他的大手,轻轻柔柔地模着她的脸颊。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蔚蔚,不像其它人叫她蔚么了。蔚蔚,好亲昵的呼唤。
那一年,即使贵媛安不在府邸,贵蔚还是过得很充实,很幸福。
她忘了,名义上,贵媛安是她的大哥,她是他的妹妹。
然后,当他功成名就的回来时,他与一名女子成亲了,这个女子是可以为涛澜侯家带来利益的人,是主母朱丽氏亲自挑选的。
看着主母那精锐的算计眼光,她也在等,自己可以为这个家带来利益的一天。
这天,到来了。今天,便是她与那东知院单胡结亲的日子。
今早,她一边被梳妆打扮,一边被教导,该如何在这样大的礼仪场跋上表现得宜。她知道,在整场宴席上,最高潮的便是那场“谢亲仪”,她与单胡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双方的父母下跪拜谢他们的养育之恩。禁国贵为重礼之邦,越是位高权重者,更该执守礼教,作为天下楷模。因此这三跪九叩之礼,是绝对不可马虎的。
可是,贵蔚好排斥。因为,一旦跪下去,她与贵媛安……
就真的只能是兄妹了。
可是,他们不当兄妹,只会让贵媛安留下恶臭的名声。
主母说……
妳那点心思,我还猜不着吗?
看看德清氏,她能为涛澜侯家带来什么。再看看妳自己,能为这个家做什么。
妳只会害死妳哥哥,还有这整个家族!
其它人,更毫不留情——
他今天能爬上这高位,还不是他岳父三司使的撑腰。
可他不但不义不孝,没对自己的妻子感激涕零,还像只狗一样,四处求欢。
是啊!听说求欢求到自己的妹妹身上去了。
碍于贵媛安的权势,他们总不敢明说。但贵蔚都知道,都听见了。
主母告诫得对,她只要决绝的走,就不会再听到这种声音了。
她闭起眼睛,咬着唇,忍着心里的闷疼,就这么忍到黄昏时,宴席开始。
戌时,贵蔚被牵引入座。盖头是红纱材质,其实她还是看得到四周的影子。下意识的,她的眼就这么寻找着那抹她想再看一眼的身影。
可她还没找着,就突然有一种被人看穿的感觉。
她的心里泛着激动。她知道,大哥就坐在她的眼前,深深的注视她。
她能想象,那是多么炙热的眼神。为了这场遍宴的准备,他们竟有旬月没见到面了。那眼神,一定饱含着思念、不舍,以及积累的眷恋。
可是,就因为这一层红盖头,把两人的未来分隔得像云与水一样遥远。
她的眼湿了。她好想,真的好想,把这属于别的男人的红盖头掀掉,好好的、细细的,把大哥看过一回又一回,让她记上一生一世,永远不淡忘……
她好想,但是却又不敢。因为,这样是不吉。而且,只会给贵媛安难堪。
这样的恶名,她背不起,没力量撑起。
她苦苦地想,或许……贵媛安也不希望她这么做——
蚌然,她的丈夫——单胡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贵都堂,您平日一定很疼宠令妹。”
斌蔚一惊。为什么单胡突然对大哥说这种别有意味的话?
单胡又说:“瞧他看妹妹的眼神,真是不舍。看来,朝中的传言都是真的?”
“不,不,东知院……”出声反驳的却是朱丽氏。“他们兄妹素来感情好,媛安代替父职也好几年了,就像嫁女儿似的,心总放不下。”
“是放不下。”贵媛安终于开口,声音充满笑意。“我的心,一直都在蔚蔚身上。”
斌蔚颤了一下。她兴奋,却也痛苦,对贵媛安这不顾场跋的直白。
“不知道有没有人跟贵都堂说过。”单胡又是嘲讽一笑。“您右眼下那颗痣,实在不太好啊。痣长在那儿,会犯色难,犯的对象,还是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哪!”
这话,也很直接。而且这男人,根本不怕会伤害到他即将进门的妻子。
“面相什么的,我不懂。”贵媛安这么回道:“我只知道有能者,不会让难,犯到自己身上。”
她可以感觉到,座席上是一阵紧绷与尴尬。
开胃凉菜之后不久,开始上大菜。宜国堂推出的宴席大菜是“鸡鲍翅”,以上等鱼翅煲煨老鸡,用烤过的馒头配上浓郁汤汁食之,是少数人才能吃得起的大菜。
女婢替贵蔚煨了一个烤馒头,盛上小铜盘,让她在盖头里吃。
“蔚蔚,不要吃。”还没碰到嘴,贵媛安竟然这么说。贵蔚一怔,然后发现这起码容下千人的宴厅,居然一点声嫌诩没有。
大家都在注视着贵媛安。大家甚至都知道,这难堪,是贵媛安故意给的。
而贵媛安却不怕这沉重,他对单胡说:“那么腥的翅,你敢让宜国堂端上桌宴客?东知院,嫁娶乃人生大事,你的诚意与礼数实在太单薄了。”
她的丈夫哼笑。“我想是贵都堂心里难过,吃什么都不入味吧!”顿了一下,又道:“这样吧!为了讨好我们亲家,贵都堂喜欢吃什么菜,说,我让宜国堂准备去。准备得不好,我上奏把这管事的给罢了。”
斌蔚好紧张,这场面怎么会搞成这样?
斌媛安说:“川烫云片。”所谓云片,就是片得极薄的梅花肉,因为那纹理美如流云,因此有云片的美称。贵蔚知道,那是贵媛安很爱吃的一道菜。
“可以。”她的丈夫大声吩咐。“快去准备。”
宜国堂很快将此菜呈上,却还是换来了贵媛安的不满与挑剔。
斌蔚听到筷子重重搁下的声音。
“请问贵都堂,又是哪儿不满意?”她丈夫的声音很僵。“您才尝了口酱油,就搁下筷子了?分明要给人难看。”
“这是生抽。云片要老抽才好吃。”贵媛安嗤笑。“东知院,你的诚意真只有如此,我怎安心将蔚蔚交给你?”
“你——”单胡气到说不出话来。
“媛安——”朱丽氏也出声制止。
斌媛安仍是不畏惧地大声说:“这饭局苛薄,不必吃了。现在就行谢亲仪。”
又是一阵僵持,单胡才喊:“来人,准备谢亲仪式。”
“好,好。这样也好。”朱丽氏笑着打圆场。“新人可以早些歇息。”
斌蔚紧扭着手,小掌都流汗了。她的大哥不怕,什么都不怕。
他不惧众人鄙夷、嘲讽的声音。他大胆地说出他对这场联姻的不满与不悦。
斌蔚甚至怕,他会疯狂地将她的红盖头给揭去,看着她,告诉她——
那些,其实她自己也很期待,却没有胆子要的话语。
斌媛安为了爱她,竟然甘愿扛下这些臭名与罪过……
这里的人,都是朝中贵人,每个人都在看,都在看堂堂的大宰相要怎么当天下楷模,率执礼教。可他仍执意如此……
她想叫他住手,却又想将手伸出去,让他握着、牵着,带她走。
她的眼睛好酸、好糊,如果没有婢女扶着,她一定站不起来,走不出去。
她看到行谢亲仪专用的艳红绒毯踏在脚下。
她听到婢女轻声地对她说:“夫人,请跪吧!我扶着呢!”
她呼了口气,颤颤地屈膝,跪了下去。她的丈夫也跪下了,而且还是怒气冲冲的跪。大概是要在政敌面前下跪,让他很不是滋味。
她隐约看到,贵媛安就坐在他们面前的太师椅上。那位置是父兄该坐的地方。
即使刚刚有那么多的挣扎,有那么多的期待……她还是向贵媛安下跪了。
他们一辈子,都会是兄妹,这关系,再也挣月兑不开……
婢女端来盛了礼酿的青铜酒杯,让贵蔚捧持着。
那冰凉的触感,刺得她的手、她的心,极疼。
她哭了。在红盖头里面,不会有人看到,她放任自己掉眼泪。
她再也看不到贵媛安那好媚的微笑,再也听不到那使她脸红心跳的软言软语,再也得不到贵媛安的温柔注视,更再也享受不到他毫不保留的炙烫体温。
他们只能是兄妹,只能是合乎礼制的兄妹——
“媛安!你做什么——回来!”忽然,她听到朱丽氏压着声的惊呼。
接着,一阵刺眼的光照射进来。贵蔚畏光的一缩。
再张开眼,她惊得说不出话。
她的盖头被掀开了,而掀开的人,竟然是贵媛安?!
她看到他的眼神充满忧伤,正细细深深地注视她,彷佛想探入她的内心。
她听到旁人抽气的声音,听到单胡气到结巴的话音,还听到主母喘不过气的呼嗤声。
她知道大家都气疯、惊呆了。这是多么隆重的场面,全京畿的达官贵人都在看着,而且看在心里。而贵媛安的行为,又是多么不吉且失礼——身为新嫁娘的兄长,又是当朝都堂大宰相,他竟敢贸然掀开这红盖头,岂不是要给那新郎难看?
但贵蔚知道,他不是想给新郎难看,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安慰她。
“我知道妳在哭,蔚蔚。”他柔柔地抚着她的颊。“妳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就不要掩饰了。”
听到这软语,虽然知道旁人都在瞪,可是眼泪就是管不住,越流越多。
“蔚蔚,我告诉妳。”他继续轻声说:“我找到那对的东西了。”
斌蔚一愣,想起了那几年前的午后,他们曾有过的对话。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只拥有大哥,那就是对的东西,所以我很幸福。
我也希望大哥,可以快点找到那对的东西,我要大哥幸福……
她曾经可以,这么坦率地将自己的心情说给贵媛安听。
现在?现在呢?为何什么都不敢了呢?
斌媛安看她的表情,笑了。“哥哥准备好一切,要得到幸福了。妳呢?蔚蔚,想不想要?”他更温柔地说:“想要,我会不顾一切的给妳。”
几乎没有思考的,贵蔚点头,再点头,点得有点急切。
“我知道了,蔚蔚。”他更靠近她,在她耳边呼气地说:“等我。”
斌蔚一抖,僵在原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
她想说话、想解释,贵媛安却已经站起。
他无畏地迎受着众人诡异的目光。他是都堂大宰相,全朝的礼仪典范。
但他却在这场典礼上,这样霸道地掠夺,宣示主权。大家都在看,可他完全不怕、不惧,他甚至斜着眼,瞪着那气得青白了脸的单胡,再牵起嘴角,冲他一笑。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越过了正在观礼的众人,独自离开这寂静异常的宴厅。
他的背影,自始至终都是这么昂然挺立着。
当晚,入新房后,新娘还需“坐帐”——着喜服,盘膝坐于床上,等待丈夫入房。房内只燃了两支龙凤烛,昏昏暗暗的,有点红,却是染了黑暗的红。
斌蔚在这样滞闷的光影下,等待。
她等待的不是她的丈夫,是那个不该给她这种承诺的人。
她回想起那走得理直气壮的背影。
等我,蔚蔚……
她竟然在期待,那个人会用什么方式,让她等到他,给她幸福……
贬不会……她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这么想着,会不会一会儿走进这新房里的人,是——
她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这样想、想要这样想、执意这样想,彷佛这样想,就能使她顺心地走完这一生,撑过人生所有的不如意,即使与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也甘之如饴。
蚌然,贵蔚听到了咿呀的开门声,灯影摇曳。
她赶紧坐直,僵硬地等待……她的愿望,会实现吗?
“自个儿揭盖头吧!”一个粗哑的男声,微带酒意地说:“被人掀过的肮脏盖头,我可不揭。”
她从期待的高空坠落下去,等来的,是这样低劣的嘲讽。这话恶毒,让她半刻不知该有什么反应。最后,生性怯弱的她,只有照着做,慢慢把盖头揭下。
她鼓起勇气,看向她的丈夫。她倒抽一口气,那个单胡长了一脸尖嘴猴腮相,细长的眼好像随时都在算计人,醉酒的他更是猥亵的笑,笑得像一头贼狐狸。
她不是好奇他长什么模样,她只是想告诉他,她不觉得自己是肮脏的。但一看到那么令自己不舒服的人,又让她呆了半晌。
单胡喝下备在桌上的醒酒茶,反过身鄙夷地看着贵蔚。“妳和他,做过吗?”
斌蔚不敢置信。“你、你说什么?”
“别把妳丈夫当傻瓜。”单胡走向床。“朝里谁不知道涛澜侯家的丑事。”
他像个愤世嫉俗的人,借着醉意放肆碎念道:“哼!为了升官发财,装得假仁假义。他官运好,救了几个农民,就让他作上大宰相。可背地里却跟自己的妹妹不干不净,玩腻了,还想卖给别人。啧,那张面相,还真多女人要他……今天不是看他是大宰相,联姻有个几条通天好路,否则我压根儿不要这门肮脏亲事。”
“我们并不肮脏!”贵蔚想也不想,月兑口而出。“请你收回你的话!”
单胡没料到她会反击。室内,是安静的。
她深吸口气,勇敢地再说:“我大哥不是官运好,不是假仁假义,也不只是救几个农民而已。你既做不到,就不要这样说我大哥。”说到贵媛安,贵蔚竟有用不尽的胆子。她要像贵媛安一样,有一颗是非分明的心,该坚强就坚强,该出头就出头,不可以一直懦弱——她要保护贵媛安的名声!
单胡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但紧接着,脸色就狰狞了起来。“我做不到?”
“你们只是嫉妒他罢了!所以就百般毁谤。”看到单胡的脸色,贵蔚虽然怕,但她还是要说:“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我和我大哥,什么都没有,不准你们这样污辱他!”
他们都不了解大哥,大哥是正直的,大哥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家国大事,所以他才能一路爬升至大宰相。她好厌恶他们总把大哥形容成会误事的之徒!他们怎么可以用这么污秽的眼光,看待心中有那么伟大抱负的大哥呢——
单胡脸色铁青。“妳瞧他在宴席这样砸场,还敢说你们什么都没有?”
斌蔚见他暴怒了,身子不由一缩。
单胡忽然月兑起衣服。“那好,我现在就来验证看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他奸恶地笑着:“对了,我还听说,那贵媛安可是很会享受的人呢,讲究品味,极有癖好。他只碰皮肤白女敕、身上没有任何斑痣的女人,喔,还有那独特的处子馨香,他也很爱。妳的身体,是不是真的那么完美呢?啊?”
斌蔚被这丑恶的话给怔住,他怎么可以把她跟大哥的关系,说成只有上的欢愉呢?但她没时间生气,见单胡月兑得光果,她赶紧下床,想逃。
“去哪儿?”单胡一把抓住她。“妳现在还是我的妻。我有权利亲自检查,妳是不是真没被别的男人玩过!”
单胡毫不怜香惜玉的,用力把贵蔚摔回床上,然后就像一只恶虎猛扑了上去。
他扯开贵蔚的衣裳,伸进贼手,揉捏她的胸部。贵蔚害怕地大叫,赶紧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上一口——
“妳这婊子——”单胡大怒,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挥去,把贵蔚打趴在地上。
斌蔚忍着痛与嘴里恐怖的腥咸,手脚并用的,想要往门口爬逃去。
单胡发现她想逃,恶狠地踩住她的脚,另一脚狠绝地往贵蔚的月复部一踢。
他又抓住斌蔚的发,像拖宰狗的屠夫一样,把她拉回床上去。贵蔚还是反抗,可她反抗得越激烈,那落下来的拳头就越是将她往死里打。
一个拳头砸上头,把贵蔚打得视线一片晕黑。她觉得,她要被打死了——
彬许,打死也好……她竟然绝望地这么想。
这样,这朝里的人就没有人抓到把柄,去污辱贵媛安。他是她最崇敬的人,他是最靠近她的心的人。她的死如果可以保护大哥……
棒了口气,贵蔚凄凉地笑了。
她闭上眼,做好了准备,承受这男人野兽般的侵犯……
“主子!主子!不好了——主子!”
蚌然,外头一片哄闹与火光。家仆急慌到甚至顾不上敲门,就直接冲入房内。
被兽性支配的男人这才回复了些意识。他回身大骂:“干嘛?!没瞧你主子在干事?”
家仆的脸色是白的。不是被这房里的凌乱吓到,而是真的发生了天大的事,让他惊慌到说话都结巴,讲不出完全的话。
“主、主子,那那、那个涛澜侯,跟跟着审刑院管事,来抄抄抄家啦!”
“马的——”单胡大吼:“你胡说什么?!抄家,抄谁家?!”
“抄你家,东知院。”一个冷冷的声音,如利箭般划破这片混乱。
众人一惊,赶紧回头一看——
瘫躺在床上的贵蔚也听到这声音了,她还昏昏地想,她怎会听到大哥的声音?
死前还能听到……呵,真好啊。
斌媛安看到奄奄一息的贵蔚,被压在那禽兽的身下,眼睛瞠得很大。
他一脚跨进房里,冲那单胡走去。
单胡被他那汹涌气势给镇住了,可还是逞强地叫嚣。“你、你凭啥进来!你这是擅闯私宅——”
骂着,他操起拳头,就想往贵媛安的脸上打去,可贵媛安动作更快,一把拴住他的手,往他后背一折,接着抓住他的髻子,拿他的头去撞那房柱。
单胡一头就被撞昏了,瘫倒在地上。
“来人。”贵媛安说:“拖到他家大堂,我要亲自审问。”
审刑院派出的监兵鱼贯进入房内,将那一丝不挂的单胡给拖了出去,他府里的仆役也被架离。
斌媛安气得脸色铁青,眼眶瞪得像厉鬼一样,看着那群人没入了黑暗。
这房内凝浊的氛围,充斥着他的怒气。他的怒气,是安静的,是紧绷的,是即将爆发的。结果,里头站列的十数名主事官员与其余监兵,都无法动弹。
他们不敢说话,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贵媛安,朝着那还虚软地躺在床上的小人儿走去。
他低着脸,看那女孩。长发遮去他的表情,大家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里,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那身着喜衣的女孩,痛苦地蠕动着,嘤咛了一声,唤道:“大哥……”
他们看到贵媛安举起手,不耐地挥。他们赶紧从命,出去,安静地关上门。
斌媛安呼了口气,痛苦、不舍、懊悔的神情,这才全部释放出来。
他缓缓地跪下,缓缓地俯身,用自己的胸膛,用自己的臂弯,用自己的影子,用自己的体温,整个包裹住斌蔚,不让这房里灰黑的红,沾染上她。
他的鼻唇,靠得贵蔚极近。他想用自己最敏感的感官,确认自己最思念的气味与呼息。他开始游走贵蔚的轮廓,好像这么做,就可以把自己最心爱的人吸纳进他的骨血肉躯里,走到何处,守到何处。
途中,他看到了那些瘀青与伤口。他眼神一凛,想暴怒,但他怕吓到贵蔚,极力压住脾气。最后,他只是伸出了舌,像母兽一般,轻轻柔柔地舌忝吮贵蔚的痛。
斌蔚也闻到了哥哥的味道,安心地吐出一口气,喷在贵媛安的颈子上。
他申吟一声,声音好哑:“蔚蔚,我来晚了……对不起……”他顿了一下,脸埋在贵蔚耳边,依旧说:“对不起……”
斌蔚还能笑。“可是,大哥,真的来了。”她的祈求,能被听见,她真的很开心,什么疼痛、什么难过,都抛到一旁去了。
斌媛安一愣,抬起头看贵蔚时,眼眶是红的、是湿的。
他也笑。“哥哥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蔚蔚的笑了。”他伸手,模她带笑的唇。
斌蔚觉得视线模糊,想睁开眼,因为她也想看贵媛安的笑。但睁不开,这才意识到眼睛是肿的。她一惊。“大哥,不要,看我。”激动,扯痛她的胸伤。
“蔚蔚?”贵媛安有些紧张。
“我被打成这样,很,可怕。”她吃力地抬手,要遮住自己痛得揪起来的脸。
斌媛安赶紧将她的手挡下,怕她碰到那些伤口。他轻轻地安慰:“不,蔚蔚还是很美,笑起来更美。所以,哥哥看忘神了。”
斌蔚摇摇头,不相信。
“蔚蔚,哥哥现在,好想做一件事。”贵媛安痴痴地凝望着贵蔚。“让时间回去,回到今晚的婚宴上。”
“什、么?”贵蔚不解。
“我要那场遍礼,变成我们的。”他加重语气。“我和妳的。”
他撑起身子,开始为狼狈的贵蔚整理被扯乱的喜衣,仔细扣上每个扣结,拉衬每条零乱的皱褶,彷佛等一会儿,他真要牵着她出去完成还未结束的典礼。又见贵蔚被抓蓬的头发,他也好有耐心的,像母亲为孩子梳发一样地为她顺理着。
而贵蔚则是傻愣愣的,让他照顾。
斌媛安看上她的眼,笑得好真。“妳是我的新娘。”他说:“我是妳的新郎。妳觉得如何?蔚蔚。”
时间当然不可能回流。但是,她知道,时机不是问题。
“如果,真是这样。”他向她伸出手,大掌摊在她轻易就可以紧握住的地方。“妳有勇气,牵上哥哥的手吗?”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贵媛安想做,他都会这么做。只要,只要她点头,答应。
但她还是犹豫。即使这画面,她在宴席上想过多少次。
斌媛安的笑有些僵,话有些急。“蔚蔚,妳说要找到对的东西,才会幸福。而妳,对哥哥而言,就是那对的东西,没有其它了,妳懂吗?”
懂,她不会不懂的。因为大哥对她而言,也是。
“既然我们都找到了彼此,妳还怕别人的目光吗?”因为彼此拉近的距离,她看到他隐在浏海后的眉,紧紧皱了起来。“妳觉得,妳还有理由,推开哥哥吗?”
没有,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想过任何理由要推开贵媛安。她只是怕事实,怕别人说话他们、鄙夷他们的事实——
见贵蔚还是无法果断地回答他,贵媛安有些粗鲁地将贵蔚往怀里带,让脸深深的埋在她的颈窝里,惩罚性的吮吻她的敏感处,换来贵蔚惊吓的叫唤一声。
“哥哥再问妳,最后一次。”他的声音闷闷地在她耳边响起。“妳以后,不想再得到这个拥抱了吗?”
斌蔚一颤。
“若妳还是执意推开哥哥,那哥哥真的会永远被妳推开,这是妳想要的吗?”贵媛安说得更严厉。“不想要,就告诉哥哥!”
斌蔚倒抽一口气,忆起今晚的所有无助,又掉下眼泪。她懦懦地喊:“不。”
斌媛安松了一口气,手扶上贵蔚的颈项,将她的脸紧偎他的胸膛。
“不要怕那些目光。”他的声音放轻。“只要妳让哥哥这样抱着,只要妳甘愿窝在哥哥这里,就不会被那些目光伤着。”
斌媛安拥抱她的体温,一寸一寸地煨入了贵蔚的心。
她想起主母的嘴脸,德清氏的嘴脸,单胡的嘴脸,还有这穰原城里信奉礼教的人的嘴脸……最后,都被贵媛安执着、真挚的力道,给抹糊掉了。
“蔚蔚,妳的答案。”贵媛安又给了一次机会。
斌蔚咬着牙,颤颤地举起手,吃力地环住斌媛安的宽胸,然后也慢慢地收紧、收紧,让贵媛安感受她这拥抱的分量。
“大哥,我,不怕。”她说:“因为,我们,不肮脏。”她鼓起勇气,再大声说:“我们,是真心的,真心的……”
这是两年后,她第一次的响应,贵媛安激动又满足地呼了口气。
“对,蔚蔚,就是这样。”他轻拍她的背,给她的勇气鼓励。
他再微笑。“别怕,伤害妳的人,都得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