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十七年立秋月
一名身着青衣、头戴方巾的年轻男子,走进涛澜侯夫妇所居的多子院,来到了休憩、沐浴及更衣用的边耳房上。
男子站定一座丝织屏风前,清清喉头,向里头尊敬地喊了一声。“侯爷。”
屏风里传出了贵媛安平淡的声音。“说吧。”
男子点头,翻开手里的黄历,开始念道:“今宜会亲友、订盟、沐浴、治病。今忌会生客、出行、取财及。”
“就这样?”
男子低头,应了声。“是的,侯爷。”
“发帖,取消京畿六部主官会见。”
男子连忙从腰带里取出牙牌记上。
贬见京畿六部主官,虽为政务大事,但是这贵媛安自从做了三品大官之后,变得特别敏感,只要见日子不对,再大的事他也要搁到吉日才行。在他身边做了十年的参事,男子早已习惯。
“所有出行行程,延后。今日不外出。”贵媛安继续说:“关内外帐,通知各院家眷,今日不准取财。”
记完,男子没听见后话了。他谨慎地问:“侯爷,还有?”
静了好一会儿,屏风里才有声音。“黄历里头的忌,划掉。”
一个身材修长精硕的男人,披着一件单薄贴身的里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高傲地抬着脸,斜眼看着男子。“以后,我不要听到忌这样的话。”
男子一僵,连忙向贵媛安答是。
一旁的女婢见主子出来,机警地从衣架上取下直裰袍子,两人各持一边衣袖,要为主子穿上。她们取衣的动作非常小心谨慎,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品一般。
但是,她们眼尖的主子,还是看到了袍子上出现了不该有的皱折——尽避只是一条些微的阴影,仍让主子冷哼了一声。
斌媛安反身,回到盆架前,对着上头的铜镜,照看自己依然俊朗白净如青年的脸。女婢见主子这反应,一愣,接着惶恐地对看彼此。
“郑参事。”贵媛安说:“问问她们,今日尚衣何人?”
被唤郑参事的男子正要问女婢,贵媛安又说:“罢掉他。”
他细细地模着右眼角下的痣,再说:“我没时间了。”
郑参事一惊,赶紧挥挥手,低斥呆愣的女婢:“发啥愣?快去换件直裰,侯爷赶着呢!”
女婢急慌慌地出门去换。
“看来——”贵媛安抚着戴在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轻轻地对郑参事说:“我不在的这一年,这宅里的人都懈怠了。”
他牵起嘴角,笑了,眼睛弯弯的,看起来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可郑参事的头低得更低,背脊皆是冷汗。
延和十五年,继出任戍州安抚使司,解决该地粮荒与战乱的问题之后,延和十六年,涛澜侯再出使“归德上柱国特使”,于十七年立秋月时,由牡国归国。
这次出使,他与牡国谈和,使这只大虎不再蠢蠢欲动,垂涎禁国这块土地。他是全京畿、甚至是全国上下百姓,最愿意去信任的人。他的归国,对禁国而言,是件好事。
但对于过惯寻常洒扫杂事的仆役而言,主子的归来,却不是件好事。
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主子,像贵媛安这么难伺候了。
郑参事以为,贵媛安口中的没时间,是指向他主母朱丽氏请安一事。
可是来到那廊道的岔口上,贵媛安的脚步却直接走进那条生满竹丛、幽幽深深的,通往最边角院落的曲路,而不是朱丽氏那偌大的多寿院。
郑参事一惊,碎步追去,小心地催他。“侯爷,朱丽夫人候着您呢!”
斌媛安不为所动,继续前行。
郑参事觉得不妙,再说:“她吩咐小的,要您一回穰原,就去向她请安。”
斌媛安还是往里走,越走越急切。
郑参事知道他要去见谁,赶忙说:“侯爷,今日忌啊!”
斌媛安突然停下,回身看他。“很多人候着参事的位置。”他咧着嘴说:“记住我说过的每句话,郑参事。”
郑参事脸色一青,只能低下头致歉,看着贵媛安消失在曲径里。
普天之下,能让贵媛安抛开一切他所忌讳的,也就只有此人了。
这破陋的院落,没有半个仆役的身影。东西两边厢房,屋瓦月兑落,边墙生草,十字甬道上满是落叶腐土。唯一能住人的,就是那北边正厢。
正厢的窗门花格,补的都是黄纸。黄纸给风吹个几夜便破,一补再补的斑驳痕迹,扎痛了贵媛安的眼。
这景象,让他看得脸色僵冷。他知道,他不在的时候,他们会怎么对她。可是一旦亲眼目睹,仍是压不住别气。
他大步走向正厢,想要大力地推开门,但他怕吓到里头的人,最后,他只是轻手轻脚地开条门缝。他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对待她,根本不忍她惊着的。
他往门缝望去,终于见到了这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那个女孩,正背对着门,缩着身子,低头专注地塑她的陶。
她一个人独处时,总是喜欢玩陶,彷佛陶土是个朋友,在陪伴她。每回她的衣裳都沾满了土渍,根本不像个富贵人家的女子,但就是看到这朴实样子,贵媛安的心才觉得踏实。却也是这认分样子,让他的心都酸了。
两人初见时,她便是这样。他会和她说话、想亲近她,是因为那压在她身上的孤独,让他感到似曾相识。他关心这个认分到有点委屈的妹妹,所以他和她说话了。那是兄长对亲人的责任而已,还有一点点对与自己相似的人的怜惜。
但自从她的那声大喊,还有日后的交谈相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
我支持大哥!
大哥是要去救人的,是好事,我支持大哥去!
大哥是个心地很好的人,虽然不爱说话,可是却很善良。
为什么这么说?嗯……
因为,因为大哥是这个家里,第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啊!
每当他回想起那些还带着些童稚的直率话语,总会不由自主地呵呵痴笑着。
对外人,他是个吝于付出感情的人。他想,那是因为,他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这个懂他心的女孩——自从他知道她懂他的心。
可这女孩却要两人的互动,永远定格在兄妹亲人的关系里,觉得两人只要心意相通,就是这辈子最温暖的幸福。可这满足不了贵媛安。
于是,他拉开了门走进去。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引了那专注塑陶的人回头。
斌蔚看到了她的大哥,贵媛安。
她有点慌。她惊讶他这么早到家,比他原定的行程,足足早了旬月回到穰原。
这是她好想念的身影。但是见到这身影,她却不能放开心怀地去笑、去高兴。她还记得,两年前,他婚礼上的情景。她更无法忘记的是,她今年要面对的命运。
她怯怯地望进贵媛安的眼睛,看到了他对她的深深思念,以及一再积累,积累了两年却得不到响应的深邃感情。
他用那紧绷到近似哽咽的声音,喊了她一声。“蔚蔚。”他伸出手,走过来,作势想要抱她。“我回来了。”他瞇起那好媚的眼,笑说:“让我抱抱妳,嗯?”
懊不容易与思念甚深的人相见,她应该要欢喜、要跑过去、要紧紧抱住这个人的。可是心头搁着的那件事,却让她退了一步。
她只能这样强笑着。“大哥,这么早回来。”
她不像大哥这么厉害,可以藏住所有情绪。她怕大哥从她的情绪里,知道那件事,于是,她反过身,把桌上塑陶的工具与坯土全收拾了起来。
看她的举动,贵媛安的笑僵了。
斌蔚收拾了一只小包袱,整整衣服,绕过贵媛安,要出门。他一个侧身,就把她小小的身子给挡住。她闪身想再走,贵媛安干脆捞住她,让她紧紧地贴向自己。
“妳知道吗?蔚蔚,我后悔了。”他低下头,用颊亲密地摩娑贵蔚的小脸。“为什么那时候我不强迫妳,让妳随我出使牡国呢?”他哑着声问。“否则,现在妳也不会是这藏着心事的模样。”
斌蔚脸红,撇开脸闪避。贵媛安不允,大掌包住斌蔚的脸,让她抬头看他。
“随你去的,该是大嫂,我只是你的妹妹,大哥。”她说。
蚌然,贵媛安上身整个压下来,用好大、好急的力道,吻她的唇,吻她的颊,吻她的鼻,吻她的眼。
斌蔚吓住,紧扯他的衣服,弄皱他的衣服,他都不以为意。
他在意的是,她竟然在发抖?她居然在害怕?
“不要再让哥哥听到这种话,哥哥讨厌这种话。”他紧贴她的耳,轻轻地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斌蔚喘了一口气,脸埋在他的胸口更深。
“蔚蔚,妳说,妳要说,发生什么事?”他耐着性子,再说。
斌蔚顿着,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大哥,我们是兄妹,大哥有妻子了。”
斌媛安极力地忍着脾气。他还想再纠正她,不料,贵蔚突然迸出这一句——
“将来,我也会有丈夫。大哥老是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让我觉得很难堪。”
斌媛安的眼眶睁裂。他不过离开她一年,她怎学会说这话的?
“蔚蔚,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他努力压抑着怒气。“妳不会有丈夫。”
斌蔚安静不答。
“我可以保护妳,可以抛开一切守着妳。这几年我们过得很快乐,不是吗?妳看,现在不都好好的?我掌控了这个家,还攀上了高位,妳不用怕别人。以后,也会是这样的日子。”
斌媛安平日话不多的,但是一遇上这倔强的孩子,他只能用好多好多的实话、好多好多的耐心,来冲破她的心房。
可是他的温柔与真话,这回却安抚不了贵蔚。她突然推开他,冲着他大喊道:“不!不会有了!我们连这样的日子都不会有了——”
“一切……一切……”贵蔚发现眼泪流下来,赶紧用袖子擦,把上头的土渍都抹在脸上了。“一切都到此为止……”
斌媛安的眼本来充满戾气,可一看到贵蔚流下眼泪,他什么都软了。
他只想知道是什么事,逼得贵蔚要说出这么令他痛苦的话来。
但贵蔚不给他机会,紧紧揣着包袱,缩着身往前冲,撞开他,快步逃离了他的视线。
斌媛安一脸淡漠,来到了主母朱丽氏所居的多寿院。
主母朱丽氏,是一个貌似五十出头的妇人,由于丈夫早逝,练就她强势自立的性格,平日总是面色严肃,高高抬着脸,由上而下斜视着看人。
她就这么冷冷的,看着贵媛安在她身边坐下。
而他的妻子德清氏,始终淡笑以对,候在主母身旁。
她是杏子眼,画了柳叶眉,这么看人,总觉得她是在对人家笑。但是贵媛安知道,那笑是没有感情的,是藏了很多想法的。这便是他美丽柔和如春景的妻子。
斌媛安对上她的眼,也笑了,笑得眼睛弯弯的。
上了桌后,他先模了下茶盏。“谁备的茶?”
他把茶盏推开,环顾列在一旁的婢女。
一个婢女怯怯地走了出来。
“拉出去。”他扬扬手,说得随意。“十板。”
室内一干人皆错愕不已。
“你这是干什么?”朱丽氏很不高兴。
“备不了热茶的下人,主母留她何用?”贵媛安斜眼看着他母亲。
朱丽氏嗤笑一声。“约好了时辰,却把咱们耽搁在这儿,不知是何人。”
德清氏赶紧出来打圆场。“换了茶也好,我父亲刚捎来饶州产的春水仙,媛安和主母都来尝尝吧?”
斌媛安没回她话。朱丽氏则勉强牵起嘴角,对这很讨她喜的媳妇说:“那妳就差人去取,咱们喝喝看。”
德清氏站起来,堆着世故的笑。“我煮给你们喝。”说完,婢女搀着她出去。
德清氏走后,主母又板起了脸。“前阵子,磨勘院送来诰命,朝廷封你“都堂大宰相”,还升你为正武阶一品。”
“难得啊,这宰相的文官职,从没让武人做过。也从没一个武人,可以拔升到一品武阶。不论什么,你可都是全禁国第一人。”主母说,语气转柔。
斌媛安看着他母亲,眼微微瞇起。
“这次你出任特使,和牡国交涉成功,让这贪婪大虎安分下来,或许这是中央封你大官的原因,但是……”果然,主母话锋一转,又犀利了。“不要以为这全是你自个儿的功劳,就把背后推你一把的人给甩得一乾二净了。”
斌媛安撇开脸,哼了一声。
“你知道这次升你为大宰相,朝上有多少人说话?不止是士侯派,连你的武侯派盟友也有人微词。”主母说得义愤填膺。“他们说一个品德操守有问题的人,不配做一国的大宰相。”
斌媛安斜眼看着门外的院景,听得心不在焉。
那些流言蜚语,他怎会不知道?但他从不在意。
“你知道外头的人把你说得多肮脏吗?”主母见他如此,话说得更重。“要不是德清的父亲替你压下来,尽说你的好话,你政绩做得再多,今天也轮不到你坐上大宰相的位子!”
斌媛安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呵呵地笑。“主母是要我好好谢谢三司使?”
“要是没三司使为你上下打点,涛澜侯家的确没这风光。”
斌媛安又看向他母亲。“您好像还是以为,您儿子就该像您取傍他的名一样,真的只能一辈子安安分分的,像个女子一般?”
主母没理会这挑衅,强硬地要继续主导话题。
“人家待咱们这么好,你在那婚礼上做出那样的反事,人家也没说什么。反观咱们——你和德清氏婚后两年,都没给这家添后,还一直冷落她,你要咱们怎么和三司使交代?到现在,连“画武罗”仪式也不给,你是想看着妻子老去吗?”
斌媛安不说话,还是看着主母的脸,看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
其实,主母年已七十,容貌却维持在五十好几。贵媛安也是,三十七岁的他,面孔依然有着二十岁的俊朗精致,那是因为,涛澜侯家族为“武罗”后代的缘故。
在禁国的神话中,传有四大“禁兽”,皆怀有异能,于远古时,为创国者少司命帝稳固禁国国境。而天下既定,祂们的后代虽化为人形,但仍保有其先祖异能,也获得了朝廷的爵位与食邑。
武罗,即是四大禁兽之一,为帝都的守护者。传说祂生如人形,遍身豹纹,声音像玉佩的摇动。为了永生永世坚守帝都,所以祂让自己的心化为玉,得以忍过各种病痨伤痛。这颗玉心,便承继在每一代长子身上,使得他们的面貌不易老衰,身体不易疲累,受了伤也可马上痊愈,因此比一般人长寿。而为了维系家族的团和绵长,长子的元配可以透过“画武罗”的仪式,得到承继者的另一半玉心。
可是他的父亲,却比他妻子早一步走了。每每看着主母那张脸,贵媛安都会冒出这念头:没有什么可以杀死他们的,就只有寂寞。
寂寞可以让一个人不想活的。
斌媛安一直都知道父亲寂寞的原因,因为他也可能步上父亲的后尘。
如果,他始终摆月兑不了这个朱丽氏的掌控,也无从选择陪伴他走完这一生的伴侣的话,那么,他也将被寂寞杀死。
他突然觉得烦躁,开始用扳指轻敲着桌缘。
朱丽氏咳了几声,不打算屈居在她儿子的气势之下。她先开口:“我与德清,替蔚么作了主。”
斌媛安一僵,声音有点不稳。“什么?”
“知道单胡吧?”主母有些得意。“他任职磨勘京朝官院,做到东知院,总管所有文官升迁的事。我们有了这样的女婿,你们武侯派的,就可以和士侯派的拉近关系,不是吗?”
“主母把贵蔚许给他?”贵媛安咬着牙问。
他终于知道,贵蔚为什么会发抖,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不该离开穰原,不该离开她半步的。
“如果我不早点把她嫁出去,难道要让她留在这个家一辈子,扰你的心性、坏你的名声?”主母不屑地笑着。“朝里朝外都传成这副德性了,不要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们私底下干的肮脏勾当。她还有人要,就要偷笑了。”
斌媛安猛地站起来,要往外头走。
朱丽氏拍桌,拔尖着喊:“你去哪儿?!”
此时,端着茶盘的德清氏也正巧进屋。见贵媛安面无表情,她笑着说:“那么急,去哪儿?尝了春水仙再走吧?”
斌媛安停了脚步,看着德清氏,又看了看他母亲。“我从没有要隐藏什么。我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肮脏勾当。”他笑咧了嘴。“总有一天,我会让全穰原城,都承认这件事。”
德清氏不笑了。
朱丽氏气得嘴里直嘶嘶叫。“你、你、你——敢?”
“主母可以再活久一些。”他马上接话。“看我怎么做。”
朱丽氏捧着心,呼嗤呼嗤地喘着,脸都红了。
德清氏搁了茶盘,赶紧去抚主母的背,然后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望着贵媛安。
看着这情景,贵媛安只是嗤笑一声。他不担心,因为主母身上有另一半玉心。他也不惭愧,这女人之所以安安分分待在这个家,只因为她还没得到另一半玉心。
这个家,不只是他,很多人都会耍技俩的,只有那个孩子……
将来,我也会有丈夫的。大哥……
他的心一揪,更义无反顾地往外走。
他的玉心,从不为任何事所动,就只会为了那个从不争的女孩所痛。
这痛,总能让他意识到,世上很多事,不是活得够久,就能达成的。
南北直向的棉桐大街,是穰原城西的一条商业大道。街上还有许多支巷,其中有一条巷,全是茶号与茶商会馆,因此那条巷便称作支棉桐茶街。
斌蔚不在宅里,就只会在一个地方,那便是支棉桐茶街的丽台茶号。以前他常带她去喝茶。她吃点心、捏陶,他则听小曲,或只是静静看着她,也是一种享受。
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独处了?
斌媛安要车夫驶得再快一些。
一进茶号,扑鼻的是浓浓茶香,及市井的纷闹声。一楼茶厅布了一张张四仙、八仙桌,近百人挤着,有的谈论政事,有的漫谈琐事,店伙计便高举着汤瓶,穿插在人群中,时时呼着“加汤、谁要加汤?”的口号。
对这纷扰,贵媛安其实是不喜欢的。他很敏感,这茶香里,杂着人的体味、汗味,他都闻得出。要不是贵蔚喜欢吃这茶号的糖茶粿,他不会来的。
茶号掌柜马上认出贵客上门,老远就想挥手大呼。“这不是涛澜侯爷……”
斌媛安比了手势,要他噤声,不要招摇。并招招手,要他靠近说话。“贵蔚在这儿?”
“在,在,她一来,小的就把她安置在老地方哩!”掌柜讨好的嘴脸。突然,他想到什么,又说:“对了,侯爷,申时初头的时候,有个爷来这儿找您呢!”
斌媛安看他,要他继续。
“他在这儿坐了半个时辰,东张西望的,小的问他找谁,他问您是不是习惯上这儿喝茶?”
斌媛安垂下眼。“还有?”
“嗯……他说的官话挺怪的,也不像方言,倒很像牡国——”
斌媛安塞了枚银饼给他,打断了话。“下回再这样大声嚷嚷,我便不来了。”
“好的好的……”掌柜赶紧鞠躬哈腰,然后领着贵媛安往楼上的静房走。
上了楼,楼下的纷闹都上不来,廊上很静,只有茶号院子外的树叶婆娑声。他遣退了掌柜,安静地进了那厅独间茶房。他轻声阖上门,绕过屏风,找到了贵蔚。
斌蔚总是喜欢背着门塑陶。这是一个孤独惯了的人,面对世界的态度。
斌媛安瞇起了眼,更靠近她。越过她的肩,他看到她手里在塑的陶俑。
他开心地笑了。她在塑他,塑她眼里的他,把她的思念、真心,都塑在上头。
他知道。他感受得到。
然后,她放下刻刀,拿起一枝点了黑墨的细画笔。他看到她迟迟悬着手,不敢下笔。想下笔的时候,手竟然是抖的。
接着,肩膀也抖了。之后,全身都抖了。她哭了,她又哭了。
斌媛安想也不想,伸出双手,从后头握住她持画笔的手,另一手托着她拿陶俑的小掌,整个人身体的烘热,都包住了贵蔚。贵蔚当然吓到,她赶紧回头,贵媛安的脸顺势贴上她的颊,她的眼泪全糊在他脸上。
斌媛安难过地叹了声气,说:“妳以前,好喜欢看哥哥的哭痣。既然如此,这颗痣,怎么可以画不好呢?”贵媛安施力,牵着贵蔚的手去点陶俑右眼下的痣。他说得轻声:“来,我们一起画。”
斌媛安又说:“蔚蔚,我都知道了。”
斌蔚忽然又是一抖,画笔一偏,整笔的墨色画去了陶俑的半边脸。
“哥哥变丑了。”贵媛安笑了一声。“妳想和这个丑哥哥在一起吗?”
斌媛安坐到她对面,盯视着她。“还是,和妳眼前这个人在一起?”
“不可能的……”贵蔚低低地说。
他的声音有些硬。“看着我说话,蔚蔚。”
斌蔚还是没有理会他。
斌媛安压抑地叹了声粗气。“蔚蔚,妳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妳,可是,妳要开口。”不知拿她怎么办,他只能先说。“妳想要嫁人吗?”
想了一会儿,贵蔚点点头。
斌媛安有点错愕。“妳嫁人,那哥哥怎么办?”他沙哑地问。
斌蔚震了一下,摇头。她的意思是,不知道。
斌媛安紧抿着嘴,闷闷地问:“妳是不是厌腻了哥哥?所以想逃?”
斌蔚惊讶地抬起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不敢说。
他当然知道答案不是这样。她不会厌腻他,就像他永远不可能厌腻她一样。
看看那只陶俑塑得多细,他的发式、惯穿的袍子、皂靴,他腰带上的鱼符袋,连他那颗右眼哭痣都想标上。他不在她身边时,她就是借着这种方式来想念他。
他只是想逼着她说话,开口说他想听的话。可是她不说,什么都不说。
最后,等不到想听的话,他近乎嘲弄的一笑。“妳不想要哥哥的身体吗?”
斌蔚一愣,脸上立刻是惊讶与羞辱。
“妳也爱哥哥那么久了,难道都不好奇吗?”说着,他竟解开了他脖子上的直领扣子,还继续的,一个一个往下打开。看着贵蔚傻掉的表情,他笑得邪魅。“想看吗?看过之后,妳就不会厌腻我,就不会这么急着想嫁给那种无聊男子……”
斌蔚生气了,气得脸都红了。她快手快脚,收拾桌上的陶土、刻刀、画笔。
斌媛安没了笑。他想逗她、激她,可是也不想看她气成这样。
他知道,他这种话,简直是污辱彼此的感情与心意。
“蔚蔚,别这样……”他放软语气。
斌蔚不听,嘟着嘴,伸过手要去夺回贵媛安面前的陶俑。
“好了!蔚蔚,不要这样。”贵媛安猛地抓住她的手。“妳真的都没想过我的感受吗?”
斌蔚怔了下。她第一次听到,大哥这么急切,却又软弱的声音。
“我很难过,蔚蔚,很难过……”他的声音,好哑。
斌蔚软了力道,不挣扎了。但是……她又怎会不难过?
她总以为,自己只要安分点、知足点,就没人会注意她了,让她可以缩在一个安全的角落,去珍惜大哥给她的这分情意,并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那片从不让人窥探的内心境地。
可是,大家都在看着他们,即使他们什么都没做,也一样骂他们干的是肮脏的勾当。他们甚至可以漠视大哥过去为国家、为人民的付出,而把他骂得一无是处。
那些毁谤,充斥在她生活的每个角落,府里、茶号里、走在寻常的街巷中,她都听得一清二楚,无法逃避,也无法不在意。
她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两人不被祝福的感情。
她呼了口气,怯怯地看上她大哥的眼睛,那双被她的固执伤到的眼睛。
“可是,大哥……”她鼓起勇气,说:“那是主母,那是大嫂。我、我不可能这么去忤逆的。我忤逆了,会害惨大哥。”
斌媛安瞇起眼,狐疑地看她。
她再说:“大哥现在还是大宰相,大宰相啊……名声很重要,这样才会受百姓爱戴。而且,大哥也有好多、好多敌人,我不想坏大哥的仕途,他们要是用这种事去伤害大哥,那我——”
“谁告诉妳的?!”贵媛安忽然大吼:“谁要妳去烦这种事的?!”
斌蔚被吼得说不出话来。
“是主母?还是德清?”他硬声问。
斌蔚摇头。
“还是德清?”他大声质问。
斌蔚还是摇头。
他深深地吐着气。
“妳什么都不说,蔚蔚。”他冷笑出声。“所以,还是要嫁?”
斌蔚艰难地说:“对,我一定得嫁。”
“妳放开哥哥一次了,还要再放开第二次?”贵媛安抬起脸,由上而下的斜视她。“妳在怕什么?”
“没有,我没有在怕。”贵蔚努力让声音平稳。
“好,蔚蔚,很好。”贵媛安站了起来。“收一收,我们回去了。”他把那只陶俑摆在她面前,还给她。
室内充满了紧绷的寂静。
她希望大哥可以说说话。他的声音,能让她安心。她需要安心,因为她骗人,她其实很怕很怕,怕跟一个她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而且永远看不到大哥。
可是,她又不希望大哥说话。大哥说话,只会逼她,逼她说出她很想说的话,很想表现出的胆小与懦弱。
那么,她当初何苦壮着胆子,去面对她最害怕的主母与德清氏?
当她告诉她们,她对自己的兄长根本没有任何感觉的时候,她真的很难受。
因为连她自己,也对这段感情感到绝望。
大哥如果知道她是那么的绝望,他会怎么想?
斌蔚低着头收拾她的包袱,视线又糊了。
下楼前,贵媛安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她。
“哥哥现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里会生一颗哭痣。”他指着自己右眼角下,凄凉地笑说:“因为,妳注定要离开哥哥。而哥哥一定,会一辈子为妳而哭。”
斌蔚屏息,紧紧地抱着包袱。
“妳也觉得我们肮脏吗?蔚蔚。”他轻问。
看着大哥那悲伤的眼,贵蔚很想冲口而出,她心里真正的答案。
但贵媛安没有等她,便下楼,融到了浓浓的茶烟与人声里头。
因为玉心,贵媛安不容易累,却也更不容易入睡。他从没告诉别人,他痛恨在黑夜中张着眼,孤独地等待,等待这个世界苏醒,连贵蔚也不知道。
因为,那种感受,是会啃人心骨,会让人觉得,死寂的折磨,竟是如此漫长,漫长到使人麻痹,感受不到这段人生的意义。
尤其在他得到了那么多、爬上那么高位之后。
所以,贵媛安总要婢女替他准备“冉遗烟”,那是用曝晒干燥后的冉遗鱼制成的熏香。这种鱼出产康州,鱼身蛇头,食之可避恶梦,制成熏香便可助人好眠。
自从去年出任特使,离开穰原,他使用熏香的量便越来越大。
婢女端来那只青瓷莲花香炉,让贵媛安试闻,他不悦地扬手。“不浓。”
婢女一愣,解释。“侯爷,我们是用您在牡国时的量……”
“侯爷要妳们添,妳们就添,多说什么?还不快去。”
此时德清氏责备的声音响起,婢女慌慌地退下。
斌媛安回身瞥了她一眼。
她来到他身后,替他解开发辫,手指伸进他那浓黑的发丝,一下一下地耙梳。
斌媛安的面前立着一面铜镜,他斜眼看着铜镜,铜镜里的德清氏正在对他笑。
“媛安,今晚,还是睡不着吗?”她笑得温婉。
斌媛安冷哼一声,手模抚着那羊脂玉扳指。他知道,那是一种包装过的嘲笑。
德清氏的指伸得更深,模上他的脖颈。她的声音又柔柔地响起。“妹妹要出嫁了,不开心吗?”
斌媛安身体一僵。德清氏发现他的脖颈硬了,笑出了声。
“对你们的事,我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靠上贵媛安的耳朵,轻说:“我的报酬,也该给我了吧?嗯?”
斌媛安终于回过身,瞪着她。
德清氏还是微笑,甚至伸出手,去模揉着他右眼角下的哭痣。
“你知道外头怎么传吗?他们说你,不但不孝不义,还冷着助你事业有成的妻子不理。听我兄长说,这次在朝上,很多人打着树正纲纪的名义,上奏反对你接大宰相。毕竟,禁国不要一个逆伦的宰相啊!惫好我父亲极力澄清,否则……”
斌媛安冷冷地打断她:“想跟我讨谢礼吗?”
“你说呢?媛安。”她笑瞇着眼。
“妳嫁给我,就只是为了这半颗心?”他斜着嘴角。
德清氏没反对。
他嗤笑。“妳的人生,真不值钱。”
德清氏呵笑。“我那可爱的小泵,接近她大哥,也不正是为了这个?”
蚌然,她趴上贵媛安的背,手大胆地往前探,用力抓弄他的胸月复。“还是,为她大哥这么诱人的脸孔与身体呢?”
斌媛安偏头,睨着她。“那妳呢?”
“当然,都有。”像是挑衅的,她把气喷在他脸上。
斌媛安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她攫起,往里间走,毫不疼惜的她摔在床上。他月兑了彼此的衣,压上她,咬牙道:“我告诉妳,妳要的一切,贵蔚都不屑要。”
德清氏的脸上,终于没了那虚假的笑。
斌媛安笑得放肆。“妳不过是在捡贵蔚不要的东西。”
不知为何,他在说这话时,心很酸。
想起那个把自己锁在破陋院落里,背对着门,就着那随时都会被夜风扑灭的烛火,低头捏着陶土的女孩,他的笑变苦了。
而再过不久,她更是别人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