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迎春站在地牢入口,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捧着一件袍子,内心挣扎着该不该进去?
原本,她是不打算再帮小顺子送饭给赵远的,因为他实在太恶劣又太没品了。
糟蹋她的心意不说,还一副不愿归顺国舅爷的态度,她最讨厌这种目中无人、高傲自大的男子。
只是,国舅爷似乎对假道士肯进食感到很高兴,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赞赏她做得很好。
身为府里的下人,原本就地位低下,能够得到国舅爷的称赞是每个家仆梦寐以求的事,当国舅爷称赞她时,她心中所有的坚持就彻底瓦解了。
再加上小顺子再三恳求她,将她捧上了天,说她不仅为人讲义气,口才又好,一时心软之下,她只好点头答应。
最近天气冷,怕假道士受冻,她连夜亲手赶做袍子,彻夜未眠,只希望他能因她的诚意而感动。
是人就有感情,她就不相信自己打动不了他,在她的认知里,他应该不是冷血无情的男人,只是比较有自己的坚持罢了。
说到底,他们两人的个性其实还挺相像的,也因为这样,才会每次见面都不对盘,甚至互看不顺眼。
沉吟了半晌,她才慢吞吞地走下阶梯,边走边思忖着待会儿该怎么应付他?
即使心情有点复杂,但她告诉自己不能退缩,为了国舅爷,即使被他羞辱,她也得忍气吞声。
徐步来到牢房前站定,她深吸一口气,开了口。“真人,给您送饭来了。”
赵远表面上神色自若,实际上心里暗暗得意着。
就说她肯定会再出现在地牢里,果真被他料中了。
这丫头就是禁不起别人激,激将法对她实在很有效。
“咦?瞧瞧这是谁?我没看错吧?竟然是小泵娘又来了?”他故意夸张地嚷叫着。而且他还注意到,她这次没有喊他假道士,反而恭敬地喊他一声真人。
“随便你怎么挖苦我,我都不在乎,还有,我叫傅迎春,别一直叫我小泵娘,怪别扭的。”她可是有名有姓,不习惯人家喊她小泵娘。
将该给他的饭菜送进牢房里后,她双手负在身后,不自在地别开眼。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也许他并非真的有意刁难她,只是有他自己的坚持罢了。
人各有志,说不定他的志向并不在国舅府,但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尽办法帮国舅爷留下他。
柄舅爷说他是名人才,他就是一名人才,国舅爷的眼光绝对不会错的。
“啧!肯主动报上姓名,这其中肯定有古怪,这种行径太不像妳的作风了。”他轻抚着下颚思忖着。
才多久没见,她对他的态度就有明显的改变,这其中必有蹊跷。
“真人大可不必太大惊小敝,迎春在府里只是一名丫鬟,哪有资格在真人面前玩花样?”她真心诚意地解释。
见她这么顺从,口气这么轻软,他突然感到全身不对劲。
他还是比较喜欢那个看似浑身是刺,敢跟他作对的小丫头。
她若是一直用这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与他说话,他肯定会闷到发慌发狂。
“妳今天态度真的很奇怪,妳生病了吗?若是病了,可得赶快找大夫治病。”他以食指指了指她的小脑袋瓜。
暗迎春原本已经一肚子火了,再听到他的存心揶揄,她真的很想破口大骂,但思及自己身怀重任,只好硬生生地隐忍下来。
冷静!冷静!绝对要冷静。
她弯起唇角,强颜欢笑地回答。“多谢真人的关心,迎春没病,只不过是想通了,才会突然改变态度。”
她握紧双拳,忍住想在他的门面挥上一拳的冲动。
若不是看在国舅爷爱才好士的份上,她哪会如此忍气吞声?
见她皮笑肉不笑,笑容还如此牵强难看,他就知道她肯定是言不由衷。
只不过,她为何会在一夕之间转变态度?难道是国舅跟她交代了什么?
以她倔强难驯的个性看来,她应该不会轻易地听信别人的话,这国舅爷能让她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确有点本事。
思及此,赵远突然觉得胸口有点闷闷的。
“妳手上那件袍子是……”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拿在手中的深蓝色袍子。
那件袍子做工不精细,样式也不好看,却反而吸引了他的目光。
懊不会……那件袍子是她亲手做的吧?
“这件袍子……是国舅爷托我带来给你的,这几日夜里天气冷,他怕你会冻着了。”她说着违心之语,目的是不想让他知道,袍子其实是她亲手做的。
她才不要在他面前说出任何关心他的话来,那不仅不能让他心存感激,说不定还会嘲笑她自作多情。
“喔?是吗?国舅爷是一名大男人,心思不可能如此细腻,妳要不要再想想,这件袍子到底是谁托妳拿来的?”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想听她说出实话。
他不但精通阴阳五行之术,也擅于洞察人心。
被盯得有点心虚,不擅说谎的她,只好红着脸承认。“好吧!算你厉害,这件袍子是我亲手做的,这总成了吧!看在我彻夜未眠的份上,你就收下吧!”
她伸长手,将袍子递到牢房里给他。
他立定在原地,维持不动的姿势,反问道:“在收下袍子之前,在下想先请问妳,妳这么做的目的,是真的关心在下夜里会受冻,还是别有居心?”
暗迎春有点恼羞成怒。“你这人很啰嗦耶!人家的好意你收下就是了,干嘛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从未看过如此吹毛求疵的男人。
人家的好意,他爽快收下就是,还计较什么真心不真心的?
“很抱歉,在下就是这么挑剔,不是出于真心的东西我是不可能会接受的。”这是他的原则,身为修道之人,他自我要求甚高。
“你……你简直是不识好歹,可惜了国舅爷这么赏识你,你却一点儿也不懂得感恩?你这高傲自大,目中无人的假道士真是没救了!”被他激怒,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发泄的话。刚才隐忍了好久,此刻终于有机会爆发了。
在他的面前想维持镇定,简直就难如登天。说到底,他这人就是欠骂。
赵远不怒反笑,对于她恢复成正常的样子感到愉悦。
“看妳恢复本性,在下感到很开心,毕竟,妳刚才那副恭敬顺从的模样,让在下觉得很不习惯,妳明明就是一个凶巴巴的凶婆娘,却硬要装成乖顺的小媳妇,那不是很吃力吗?”他哈哈大笑两声。
暗迎春觉得自己对他的容忍限度已经快要到达底线了,他一再地激怒她,根本是存心要让她得内伤嘛!
“假道士,你以为我是特地来此被你挖苦兼嘲讽吗?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干!若不是为了国舅爷,我才懒得理你呢!”她从鼻子哼着气,语气相当不屑。
闻言,赵远一反刚才神色自若的样子,神情变得有点冷肃。
“妳说……妳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国舅爷?”他突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人揍了一拳般闷痛着。
像她心思这么单纯的小泵娘,不该如此效忠国舅的。国舅根本就不是好人,当年谋杀楚贵妃及两名双生儿的血案,他可是主谋之一。
他是很欣赏她对主子的忠心,但若是愚忠,他可就不赞同了。
暗迎春挺起胸膛,义正词严地答道:“是又怎么样?我是国舅府的下人,效忠国舅爷有什么不对?”
“国舅不是好人,妳不要跟错了主子,应该要认清事实,尽早离开国舅府。”他提出忠告。
“你怎么能如此毁谤国舅爷?你不要命了吗?你好可恶、好可恶!”她将小手伸进铁栅栏里,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
她气愤地将小拳头落在他胸前,杏目圆睁,菱唇微噘,双颊一片嫣红,比花儿还要娇美,再加上她身上的淡淡馨香不断飘进他的鼻端里,让他难得地失神了。
他怔愣了好久,才拉住她的双手,微一使力,就让她的身子与他靠得极近。
他以长指勾起她的下颚,还微微地磨蹭着。
“迎春丫头,妳越是忠于国舅,我就越不可能会答应效忠国舅,劝妳别再白费工夫了。”他没发觉自己的语气带着些微的酸意。
几乎被他箝制在怀中的傅迎春,气息紊乱,心口急跳,脑中一片空白,再加上他长指上的热度传递到她的下巴,并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身上的气息不断扰乱着她的心神,她感到全身虚软无力,只能结结巴巴、有一句没一句地驳斥。
“国舅爷是好人,他是好人!”
想当初,国舅爷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对她伸出援手,让小小年纪的她得以进国舅府里帮忙打杂,她至今仍然心存感激。
如果不是国舅爷,她说不定早就冻死或饿死在街头了。
她这条命等于是国舅爷给的,他对她恩同再造,就算他要她这条命,她也会二话不说,心甘情愿地献出去。
“迎春丫头,为了那种人卖命,不值得!”他靠在她的耳边说着。
热气不断轻拂过她的耳边,引发一阵酥麻感。
“你说话就说话,不要靠我这么近!”她忿忿不平地嚷叫。
败不习惯与他靠得这么近,近到他呼出的气息,不断地轻拂着她的脸颊,带来一股麻痒的感觉。
她好怕被他听到自己越来越乱的心口鼓动声,更怕让他知道,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很讨厌他。
理论上,她是应该很讨厌他的,但实际上,她却不讨厌他的碰触。
对于这种莫名的复杂感觉,她感到有点困惑。
“妳很讨厌我吧?我看得出来妳讨厌我。”赵远直言不讳地问。
她不加思索地回答。“对!我讨厌你,巴不得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迸乱加上羞窘,她显得有点口不择言。
“很好,既然这样,妳请回吧!在下也不想再见到妳。”
他陡然放开她,转过身,语气中充满淡漠。
暗迎春没想到他说放就放,脚步有点踉跄,幸好她及时抓住铁栅栏,才不致于会摔倒。
失去他大手的热度,她突然觉得有点冷。
自知自己的话说得太直截了当,她歉疚地询问。“真人,你生气了吗?”
见他头一次浑身充满着怒意,说真的,她有点吓到了。
她还是比较习惯他凡事气定神闲的样子,那样的他,让人觉得亲切多了。
“我有没有生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妳我还是不要再相见比较好,免得一再起冲突。”他声音平板地述说。
她的出现,只会打乱他原先的计划,让他的计划无法顺利进行。
时机未到,他是不会轻易答应效忠国舅的。
“可是……”她扭绞着双手迟疑着。
原本伶牙俐齿的她,此时居然有点词穷了。
她大可理所当然地吼回去,只是,他冷漠的态度让她感到很不习惯,而他之所以变得如此冷漠,是因为她口不择言的关系。
“怎么?没达成目的,无法向国舅讨功劳吗?”他嗤笑一声。
为他亲自下厨做点心,为他彻夜不眠亲手缝制袍子,这些全都是为了国舅才做的,她的表现真让他心寒。
“没有、我没有。”她想也不想地月兑口而出。
事实上,她为他所做的一切,目的也是希望待在地牢里的他能够开心一点,不全然都是为了国舅爷。
赵远转过身,面对着她,正色道:“若妳真的希望我留下来效忠国舅,就让我看到妳的真心,不要再做出虚情假意的事来。”
世人都虚伪,难得遇到真性情的人。而他要的,不过是她的真心相待。
“好,我会做给你看。”她爽快地允诺。
这次,不为国舅爷,她要凭自己的本事说服他留下来。
也许很难,也许根本就无法实现,但她还是想试看看。
因为,即使讨厌他,她还是希望他能够留下来。
他就是这么特殊的男人,让人一见就难以忘怀的男人。
自从两人深谈过后,傅迎春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一连数日都不曾出现在地牢里。
原本赵远是不以为意的,他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心如止水,七情不动的地步。
但当他从送饭的小厮嘴里探不出任何口风之后,他开始渐渐感到有点焦躁。
她不是答应过他,要以真心打动他的吗?
难道是突然反悔?或是临阵月兑逃了?
思及此,他觉得胸口莫名地涌起一股失落感。
“她该不会只是嘴里说说,实际上根本不将这件事当做一回事,或者放在心上吧?”
这几日,没人跟他聊天解闷,他实在闷得发慌,在傅迎春还没出现前,他根本心如止水;她一出现后,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渐渐被撩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爱里的人,不是对他视若无睹,就是对他敬而远之,让他有时候颇感无奈。
难道,他身上真的少了一点人的气息?只剩下一身的仙气?
“这丫头该不会真的不再来地牢了吧?”他喃喃自语着。
算了,她不来,他还乐得轻松。只是,他突然很怀念她亲手做的点心,突然很想看她与他斗嘴时嗔怒噘嘴的模样,或是她插着腰,指着他鼻头数落的模样。
最近,她娇俏的身影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挥也挥不去。
他拉了拉披在身上的深蓝色袍子,思念着那一抹纤细的身影。
思念?
他自嘲地一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思念起一名女子来。
他可是一名修道之士,怎能动起凡心来了?
三日后,傅迎春总算出现了,她的神情看起来有点憔悴,脸色苍白,却仍然强打起精神前来地牢替他送饭。
当他一见到她时,他表面上镇定如常,实际上,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脸上带着愉悦的淡笑。
“我还以为妳不来了。”低沉不悦的嗓音,带着一点淡淡的责备。
这几日,一心期盼着她的出现,他吃不好,也睡不稳,只能过着期待及失望一直重复循环的枯燥日子。
“我这不是来了?”她的嗓音嘶哑。
“妳怎么了?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他听出她的声音似乎不同于以往。
“我没事,只是这几日不小心染上风寒,所以休息了几日。”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其实,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哪有资格生病休息?只不过,国舅爷及大小姐待她甚好,让她躺在床上休养数日。
“妳染上风寒了?有没有看大夫?在下略懂医理,妳把手伸出来,让我把把脉吧。”他情急地想拉住她的手。
她倏地弹跳开来。“不、不用了!多谢真人的好意,我的身子已经不碍事了,老爷有命人熬药给我喝。”
她很怕再被他碰触,因为他的碰触,会让她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看到她急着跳离他的模样,又听她提起了国舅爷,他的心突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泛起一丝丝的疼痛。
“没事就好,有国舅爷的嘘寒问暖,妳想必很开心吧?”
暗迎春不加思索地回答。“那是当然的,能够得到国舅爷的关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光荣。”她一脸向往的表情。
她没什么心眼,凡事有问必答,全然没注意到赵远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迎春丫头,妳知不知道,其实我也……”他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让她知晓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可是从没对任何人如此牵肠挂肚过。
“假道士,我拜托你话不要只说一半好吗?那样挺折腾人的。”她最讨厌人家吊她胃口。
“好,妳听清楚了,妳不在的这几日,我很担心妳,怕妳出了什么状况,更怕妳以后都不来了。”他别开脸,脸庞闪过一道不自然的潮红。
他这样真情流露的话语,她就算没有痛哭流涕,也一定会被感动到吧?
正当他屏息以待她由衷的答谢或真诚的表白时,她突然爆笑出声,并且扬高声量驳斥。“你在担心我吗?这怎么可能?你不是巴不得我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你的面前吗?”她压根不相信他会担心她,毕竟,他们两人话不投机,思想观念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妳不相信?”他挑眉,口气不善地问。
他要的不是她的讪笑,而是她的真心感谢,或是一个带着诚意的笑容。
见他脸色越来越铁青,下颚肌肉紧绷,全身僵直,似乎有发怒的征兆,她赶紧低着头赔不是。
“真人请息怒,你如此关心迎春,真是让迎春受宠若惊,迎春向真人道谢及赔不是。”她正色地朝他欠身一福。
赵远的眼中闪动着莫测高深的光芒。
“迎春丫头,妳老实告诉我,我的关心是不是比不上国舅爷对妳的关心?”他沉声问道。
其实,这个答案早就可想而知了,只是,他还是很希望能够听到由她亲口说出来的答案。
“不管是国舅爷或是真人的关心,都让迎春铭感五内。”她给了个很安全的说法。
听到她这么说,他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再多说什么。
对傅迎春来说,国舅是她的天、她的地,他怎么会如此不自量力,想跟国舅一较高下,看谁在她的心里分量比较重?
他老早就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
“算了,总之妳已经痊愈了就好,我只是怕妳言而无信,不遵守咱们两人的约定。”
“绝对不可能,只要是我说出口的话,我一定会办到。”
听她这么说,他悄悄地呼出一口气。
此刻,虽然她还一心向着国舅,不过,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一定能够扭转她的观念,让她看清楚国舅的真面目。
他将搁在身侧的双手握紧,炯亮的双眸直视着前方,心里无声吶喊着。
我赵远绝对会让妳认清事实,明了谁才是值得妳依靠与信赖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