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西北,翻倒了滿天星光,鋪列為奢華的銀河,遙遙閃爍。荒原無盡,春草初萌,遼闊的天與地之間,綴著極渺小的兩堆火。
她和他,與同意眠的佑芳就只隔著火堆,另四名小想的守夜護衛又隔在估芳之後,圍著另一堆火。
除了蟲鳴,與隱約的熟睡吐息,整個世界都融在藍冷的沉靜里。連一點點聲響,都會破壞這份極致的詳寧。
埃樂卻與月爾善繃在一觸即發的緊張里。
他們專注互視,猶如兩頭野獸廝殺的前夕。他們靠得如此近,彼此的鼻息清晰可聞。福樂直直地回瞪著他的犀利視線,連眨都不肯眨眼。悄悄地,覆在他衣外的小手開始微怯的探索,試圖弄清他男性的輪廓。
他倏地皺眉,她詫然急急退卻,卻被他及時抓住手腕。
他不是很難受嗎?為什麼卻不準她抽手?
糟糕……事情有些走樣。他打從第一眼見她,就一直想如此盡情歡愛一場,可他沒想到自己會如此投入……
開玩笑,那他豈不是被她牽著鼻子走、降服在她的嬌悍魅力下了?說實在的,他有點不甘願自己竟真的會被她吸引,好歹他也是千花粉艷中的風流好手,怎會拜倒在一個脾氣臭硬的頑固丫頭腳前?
敝丫頭,既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對他殷勤奉承,又不懂得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大賣溫柔風情,不知道他真實身分也正經八百地徹底救治他的傷勢,先前被他捏造的身分蒙住時,也毫不買四貝勒這響亮名號的帳。她是真的對功名利祿沒感覺,還是對他沒感覺?
讓我更認識你吧,月爾善。
他虔誠地輕嘆,陶醉不已。就是這一句,讓他全然失控。他喜歡自己被她牢牢鎖在眼瞼中的感覺,她那份認真的渴望、毫無遮掩的傾慕,令他的情場報招菌力盡失,無法矯飾赤果的情思︰他真的被她擱在小芭的掌中了。
奇的是,這感覺,竟還不錯。
「月爾善?」他怎麼了?好像很虛弱。「你還好嗎?是不是……腳傷在痛?」
他愜意地埋在她懷中申吟,更加貪懶,享受被人牽掛的滿足感。
「月爾善,我……不能呼吸了……」
「我也是。」
「你能不能先起來一下?」
「我已經起來了。」
她半听半懂,大皺眉頭,沒看到伏在她身上要死不活的龐大怪獸有何動靜,滯留在她之中的不速之客卻開始蠢動,緩緩增加她充實的壓力,再度迫使她擴張嬌柔的包容。
「喂!」他干嘛?
「我警告過你別亂動的。」
「我沒有,是你在亂動!」她悄聲控訴。
「大膽刁民,還敢狡辯。」'他側過臉來。
「你看這都變成什麼樣子了,還說你沒動?」
他有病!都幾歲的人了,還做這種幼稚動作!
她真是沒臉做人了。
路程愈近長城,她心頭愈沉。
「干嘛垂頭喪氣的,等一下就可以找到客棧休息。你再忍忍吧。」
「休息你個頭!」她破口大罵身後與她同坐在馬背上的無賴。「你也別再跟出那種令我想掐死你的笑容!」
「那就求求你,掐死我吧。」他誠懇乞討,神情老實得不像話。
她才不上當!打死她都不會再伸手踫他一根寒毛!
自兩人狂野糾纏的那夜,他就放棄快馬赴京的念頭,一路游山玩水似地漫步閑走。有時借宿牧人氈房,有時找到荒僻客棧落腳,再不濟,夜宿星空下也無妨。
無論在哪里,他都有辦法不動聲色地與她熱情繾綣,酣戰至死方休。
連在馬上,他都可以不安分,教她欲焰難忍。這種人,能信嗎?
「手拿開!」她捏了圈住她縴腰的鐵臂一記。可惡,肉太硬,根本捏不起。
「你答應過我,這兩天絕不踫我的!」
「我沒有啊,是你踫我的。」
「拜托你別鬧了……」算是她求他好不好?打從前天終于通他供出將她擄走的細節,她就惱得一直想拔光他的頭發。「你干嘛……你為什麼要冒我的名留書給我的家人,胡寫什麼我決定追隨你到天涯海角?你知道那讓情況看來像什麼樣嗎?」
「私奔啊。」
「誰跟你私奔來看!」他走人就走人,為什麼還順道丟這麼一封偽造信箋給她家人?「明明是你半路硬把我抓走」
「現在吵也太遲了吧。」他懶懶輕甩馬韁。
「是你遲遲不肯跟我說!」快入長城了他才閑閑招供。
「好吧,那就當我真是個狡猾的大壞蛋,讓你當妖饒無助的小可憐。」
「你還敢說!」她都快氣爆了。「我告訴過你,我不想再跟你玩那種下流把戲!」
「我看你昨晚玩得倒挺盡興的。」呵。
「你鬼扯!」
「喔?」他不懷好意地對眼接近。「你忘記你昨晚是怎麼求我的?」
她氣嘟嘟地板著瞼,在他臂彎中後退,避免鼻尖踫到他的。她才不承認那些可恥的話和不要臉的申吟是出自她的口,可又沒膽指控全是肇禍于他浪蕩的挑逗。
但,醉人的烈焰里總有層陰影,令她看不清前景。
「又怎麼啦?」小臉一下就郁沉沉地。
她不說話,孤僻地被他摟在懷里,兀自消極。
「隨便你。」他哼哼哈哈地愉快駕馬。「只要別再逼我答什麼喜不喜歡你的爛問題就行。」
「那種問題有什麼爛的?」她不服!
「何止爛,簡直爛斃。」一旦問出喜歡,就會繼續追問到底有多喜歡,比起對別人的喜歡有何不同,這份喜歡能否長久……
這種問題,爛到連天堂都會變地獄!
「既然如此,你實在沒必要大費周章地帶我走。」
她冷淡地遙望山稜,掩住受挫的思緒。
「這是兩碼子事。」
「那你為什麼要帶一個令你惡心的人同行?」
「'惡心?」
「你自己說的。」
「哪時候的事?」
「你把我壓到澡桶里差點溺死我的時候。」
「有嗎?」
有,而且還是當著她的面說什麼最討厭可愛的東西,一看就惡心,害她為此背著人哭了好幾天,還得日日裝做根本沒放在心上的灑月兌樣。
「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
「那又怎樣?」
這到佻健態度,隱隱刺傷她的在乎。她本來不想懷疑、不願多慮的,可他的一言一行,老是挑釁著她的擔憂,讓她亂上加亂,完全失去把握。
他踫她,若不是感情因素,難道又是為了耍她以示報復?他對她的親昵,除了接觸,並不能保證什麼。她為什麼會胡里胡涂地跟他荒唐下去。
不管思路再怎麼轉,總會轉回同一個答案︰她早就喜歡上月爾善。
為什麼?他們性格完全不和,她也清楚地對她沒啥好感,為什麼他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就把她連人帶魂地給鉤過去了?
「你在想什麼?」
午夜時分,破落客棧上房里,一燈如豆,映著赤果相偎的兩副胴體。
健壯的鋼筋鐵骨中環著個柔膩嬌軀,怔怔地、專注地,盯著幽微燭光,仿佛其中有著她迫切渴求的奧秘。
神秘的女圭女圭。她看來是那麼單純易懂,有時又離經叛道得難以捉模。她的靈魂似有羽翼,常常翱翔,不肯乖乖停歇在他指上,也不願被馴服。
如今他先成功佔住她的人,可勝負尚未分曉。福樂並非完全屬于他的,危機猶存。那麼小的一顆心,竟復雜萬分。
用什麼才能牢牢鉤住她?財富、身分、聲色?他旁敲側擊過,她的反應冷冷淡淡,還不如那本她寶貝要命的經穴圖冊來得有用。若等她進京後親眼見到他所提的一切條件呢?她是會就此降服,還是跑得更遠?
若她想跑,就只好先堵死她的路了。嗯。
必頭想想,他也有點搞不懂自己,浪費這麼多心思在她身上做什麼。也許回京後,重回美女們的簇擁中,他會突然清醒了也不一定。
「我只是你用來解悶的玩意兒。」
埃樂募然逸出的嬌女敕話語,異常平靜,卻隱隱怔了下他枕臂到腦後的勢子。
「是嗎?」听來有點道理。
「你回京後應該就會恢復正常了。」
「我現在不正常嗎?」他淡道,有些散漫。
她不回應,只是凝睇著忽明忽滅的燈火,在他開敞的雙腿間蜷身而坐,下額實在曲起的膝頭上沉思。
「我覺得自己好浪。」
他冷下俊容沉寂須臾。「因為跟我在一起的關系?」
「不是,是我自己的感情好便宜。」
憊好不是覺得他很便宜。他發覺自己竟微微松口氣,不禁愕然。他管她的評價做什麼!
埃樂終于淡淡轉望他,神情迷離,令人怦然心動。那份融合少女的無邪,女人的嬌媚,在成熟與青澀間的擺蕩,在拘謹與狂放間的游移,在單純與神秘間的魅力,深深攫住地的思緒。
「我厭煩畏畏縮編、閃閃躲躲的自己,我打算放手一搏,月爾善。」
「好啊,搏什麼?」
「我們的……婚事。」感情二字,出口剎那還是硬拐了個彎。
「那有什麼好搏的?」
「你還願意娶我嗎?」
出乎她意料外的,向來干脆明快的他竟在這一刻沉默。如此回應,比直接答覆更教她膽戰心驚。
如果他願意,為什麼還要考慮?如果不願意,現在為何又猶豫?難道說願意他不甘心,說不願意又多少對她有點感情?
他為什麼不回答?
京城就近在眼前,這問題不能再拖下去,她一定得弄清。如果他只是玩玩而且,她就自己回西北去,當這是一段少年輕狂的魯莽與追尋,連同她幼稚的少女時代一起埋葬。如果他對她有著相同的悸動與吸引,那麼,除了她的人,她願意就此也送上她的心、她的終身,成為彼此的伴侶。
「月爾善?」為何不說話?
「你的決定呢?是打算抓回這樁你先前拼命唾棄的婚約。還是依舊丟一旁去?」
「現在是我在問你。」
「我不得不懷疑你的動機。」
這一句重重擊上她心靈。「我會有什麼不良念頭嗎?」這就是他對她的信任?
「沒辦法,你過去一再拿這事給我難堪,我只能多多提防了。」
「我幾時給你難堪?」
「你不屑那份你家人拼命想和我搭上的婚約,一直向我宣稱你絕沒那企圖,卻又三不五時借療傷之故親近我,然後發現你和別的男人早私下訂親。」他莫名中斷了低語,疏離的神色中有著難以察覺的不滿。「我的耐性有限,你想玩把戲,也該適可而止。」
她本來應該會為這項誤解激切申辯,教他別再把她家人的擅自胡搞與她混為一談。但她聰慧的領悟力,讓她瞬間就抓到他話外之意。
月爾善希望她是真心期望他迎娶的?他是真心考慮過這門親?
她痴痴望著他故作輕松的模樣,兩目相聚,氣氛有了不同以往的微妙變化。
「月爾善。」
她艱困地掙扎了半天,居然只怯怯吐出這幾個字,就心跳狂亂。他一動不動,靜靜凝睇,像只極有耐性的野獸,精銳卻悄然地等候他所覬覦的。
「對一個不是很熟的人,有……無法控制的過度關注,是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無法控制?」
「就是說,」她不安地舌忝唇,努力解釋。「我都不知道我有那麼地注意對方,也不知道我對對方的關切早就超過其他人,還自以為平常。這應該說是我有問題,還是對方有問題?」
「對方會有什麼問題?」
她忽然閃避雙眼,焦躁得無法注視他。「對方……很有魅力,太吸引人了,所以常讓周遭的人失控。」
「那也沒什麼不正常的,就像花香會吸引蝴蝶親近,沒什麼不對勁。」
「是嗎?」她有些失落。對月爾善來說,他們之間神秘的強烈吸引沒什麼特別的!「可我是第一次有這種奇妙的感覺。不管對方看法如何,對我來說,那是非常非常特別的。」
「先解決婚約的事,再聊這些沒頭沒腦的話。」
「也好。你打算照舊娶妻報恩嗎?」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嫁。」
狡猾的家伙。「萬一我說我是真的要嫁,你卻說你可沒打算娶呢?」
「也可能是我點頭同意娶親,你卻搖頭抗議。」
說來說去,就是誰都不肯讓自己高傲的自尊心受挫。這樣下去,哪談得出結果?可她人都給他了,這暗示還不夠明顯嗎?
她的人……是不是給錯了?
「又在發什麼愣?」
她深瞅凌亂的床褥,半晌不說話。
「想什麼?」他醉聲低吟,漫不經心地撫起她雪女敕滑膩的背部。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她愈是思索,愈是迷惘。「我以為我對你只是純粹的醫治與關心,沒想到原來自己在心態上早有邪念,霸著診治之便親近你,獨佔和你在一起的機會。另一方面,我家人一向自私自利,花招很多,心機不少,所以有很多作為我看歸看,心里很不認同。但他們逼你娶我報思的事,我恐怕…
…得老實說,我是有那麼一點期待。只是,我自己從沒察覺出來。」
「現在不就察覺出來了嗎?」
「是啊。」隨即,她又恍惚沉思起來,陷入一個人的世界里。
漫長的沉悶,令他不適。他不喜歡她的這份飄忽,充滿不確定。
「進京回府後,找個機會,我帶你探望我姥姥去。」
她不解地回眸,只見他凝重地蹙著眉心,好像很難斟酌字句。
「姥姥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不,她很好。只是我答應過她,將來找到自己重要的對象時,一定得帶去給她過目。」
青天霹靂,福樂給徹徹底底地驚呆了。
這是她所听到,月爾善最接近他感情的一句表示。她在他生命中,是個重要的對象。
她原本就放棄他會說出喜歡她的話,畢竟連對婚事的一句簡單回應,他都敵意濃厚地嚴密防備著。怎知,她瞬間就躍升為他心目中重要的對象。
「你除了發呆,就沒別的事好干嗎?」看了就不爽。
「我是……我想……」
「睡覺!」他粗暴地把棉被往她頭上甩去,徑自翻臥榻內面壁,生悶氣。
「月爾善。」
他才懶得理她。
「月爾善,我覺得……」
「吵死了。」
「可是……」
他煩到根本不想理人,與其說是在厭惡福樂,不如說是厭惡自己。
他干嘛跟她一起耍笨,說那些笑死人的蠢話?她沮喪就沮喪,又不會因此送命,他忙著安慰個什麼勁兒?跟這種小表頭攪和什麼。簡直浪費心力!若是一般女人,早被他徹底擺平。如今他卻使盡手段、縴尊降貴地企圖討個小姐子歡心,而且還徒勞無功……
去死吧,回京之後馬上把她踹到海底去!她休想再在他身上施展任何魅力,他不吃這套了!
他倏地被胸前鑽入的小身子愣住。
「你干什麼?」
「睡覺啊。」
「干嘛跑到我懷里睡?」擠都擠死了。
她舒懶地窩在他胸膛里吁了又長又愜意的一口氣。「我就是喜歡睡在這里。」
「是嗎?」他有些滿意地挑挑眉,完全忘了剛才嘀咕的英雄決心。
「你不喜歡,是不是?」難得表現大膽,她還是有點怕怕的。
他緩緩流露性感無比的邪美笑容,雙眼異常晶亮。「我想讓你更喜歡我。」
不然他致勝的籌碼實在太少。
「我已經很喜歡了!快把手拿開!」
「這個答覆好。為了獎賞你,我決定好好兒的給你個驚喜。」
只不過,真正的驚喜不在這里,而在京里,蛛網般地等著她陷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