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平地一聲雷般的問題過後,初雪躲了冊雲幾日。
杜有松跟陳氏從臨縣訪友回來後,就開始著心于老夫人的大壽,受邀的親戚們陸續到達杜府,加上早些來訪的沈家母女,客人一多,兩夫妻自然沒心力去注意到其他事情,初雪也樂得當烏龜,發揮「縮」字訣極限。
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那天,她當然沒有回答他——堂堂三少爺,怎麼可以像個姑娘家回答這種問題?所以,她一個字也不吭。
但是,雖然她一個字也不吭,可是當冊雲突然伸手抱她的時候,她沒大叫,也沒推開他。
他親她的臉頰時,她還是沒大叫,還是沒推開他。
她很想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她太習慣他在身邊,所以才沒有反抗,那些都是習慣,可是,胸口那怦怦怦怦的感覺,很難自欺欺人。
她懂人事以來就一直在自欺欺人,幾乎可以說每一逃詡是騙著自己過日子,但在這個瞬間,她多年的功力似乎都消失了,一點用處也沒有。
冊雲就這樣抱著她,一下一下地親吻著她的臉頰跟頸子,輕咬她的耳朵低聲問︰「初雪,你喜歡我吧。」
「……」
「我跟沈姑娘接近,你在吃醋對不對?」
「……」
「笨丫頭。」
「……你才笨丫頭。」
听她這麼說,冊雲低聲笑了笑,將她抱得更緊——真是笨丫頭,可是,卻是讓他心疼的笨丫頭。
老夫人跟夫人的話,就像她心頭上的一道鎖,她不敢表現出七情六欲,她做得很好,好到即使親近如他,都看不出她是真的無欲無求,還是不得已的無欲無求。
他已經二十,義父義母都希望他早點成親,甚至府中也有人想幫他作媒,但他心里有了初雪……
喜歡她,可是卻看不出她對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思。
是單純的信賴,還是更多?
罷好沈家母女來到,他刻意與她們一起同進同出,偶爾稱贊一下沈銀荷,一次兩次,每回他夸完沈銀荷,初雪總會有一時半刻不跟他說話。
不跟她上文天寺,自然也是故意的。
看她氣呼呼地走人,他必須承認,自己很高興。
初雪喜歡他——她可能還不清楚,但那抿著小嘴的模樣已經說明了一切。
此刻,他將她環在懷中,一向不讓任何人近身的她也沒反抗。
「初雪。」冊雲抱著她,「我跟沈姑娘沒什麼的,我沒喜歡她。」
「喔。」
「你不覺得應該跟我說些什麼嗎?」
「……我跟銀荷也沒什麼,我也沒喜歡她。」
他莞爾,「我想听的不是這個。」
「那你想听什麼?」
冊雲笑笑,算了。
雖然已經十七,但初雪來往的人不多,從小到大,每次見面的就那麼幾人,內心其實跟個小阿兒沒兩樣,她不明白自己喜歡他沒關系,他現在明白就好。
內心有個底,他才好知道以後該怎麼做。
「初雪,你听我說,我知道你今天跟孫劍玉踫上是意外,不過,如果以後他約你,別跟他出去。」
那個孫劍玉極好聲色,既愛女姬,也愛小倌,進出墨院小門時偶爾會見到他,他打量初雪的目光並不正直,何況他是朝中權貴之子,萬一看出個什麼,總是麻煩。
「初雪,有沒有听見我說的話?」
「有。」她的臉枕在他的肩膀,好一會才說︰「那你以後也不能單獨見銀荷。」
「好。」
「還有,花街以後也不能去。」
冊雲一笑,「我又沒去過幾次。」
「可你還是去了啊。」
「好,以後不去。」
初雪這才滿意——雖然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高興,但總之,很高興就對了。
她很不喜歡冊雲上花街。
雖然她知道爹爹也會去,生煙也會去,整個省城除了杜家三公子以外的男子大概都愛得不得了,可她就是不喜歡冊雲去,尤其是每次回來身上沾有脂粉香氣,她都會很不想看到他。
當然,她也不是沒想過要跟他說這件事情,但總不能因為自己不能去,就讓他不要去吧?何況,他們名義上雖是主從,但他又不是打了賣身契,根本不可能限制他上哪不上哪。
不見孫劍玉就不見,反正也不過萍水相逢,比起他答應的事情,初雪覺得自己要做的簡直太容易了。
初雪就這樣靜靜枕在他的肩膀上,一直到百花在外面說風大夫來了,才回魂似的睜開眼楮。
對上冊雲的笑眼,耳朵又是一陣熱,她連忙推開他,往床上一躺,立刻縮進繡被中。
冊雲去開門了。
在鎖匙轉動的聲音中,初雪突然想起,連大夫都來了,那他們抱在一起很久了吧?
方才換衣服時她早把束胸取下,少爺的衣櫃當然也不會有兜兒,所以剛剛……剛剛……難怪他剛剛摟她樓得那樣緊……
她以後沒臉見人了。
想到孤男寡女只隔著一件單衣抱在一起,就有種說不出的別扭,自然而然,便像老鼠躲貓一樣。
幸好爹娘已經從臨縣訪友歸來,家中有大人,她不必再勉強出現。
中間,孫劍玉寫過幾次信,她禮貌回了紙條,沒想到隔幾天他突然來訪。孫劍玉的爹是朝中大官,連巡撫都給他幾分面子,她又怎麼好裝死呢,于是很快換裝出去,但推說身體不適,因此只在府中的花園走走,至于他說些什麼,老實說她也不太記得,總之大概是說天氣漸暖,春雨也下得差不多了,要約她出去玩。
她借口女乃女乃生日快到,一一婉拒,他倒也沒生氣,直說下次有機會。
有機會的意思就是還要再來煩她就對了。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時候再說吧。
而且說不定到時候,變成是她自己想出去玩了。
陳氏雖然覺得這兒子有點奇怪,不過一來府中事務多,二來為婆婆祝壽的客人漸至,實在也沒時間理,只好有事裝沒事。
就在這樣的忙碌中,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終于,杜老太的大壽之日到來。
杜老太生日,杜府席開十五桌。
由于杜老太是女子,因此請的都是親戚,並無來往的文人或官宦,在座的親朋好友大多多年不見,講起話來自然熱鬧。初夏天氣涼爽宜人,花園中有隱隱花香。
說起杜老太,長一輩的幾乎都羨慕不已。
說,杜初雪的筆墨手藝已盡得真傳,杜生煙雖然活潑好動,不過天性聰穎,將來考個功名決不成問題,唯一的千金杜生香未來夫家又是朝中大官……說來說去,結論都是好福氣。
初雪坐在女乃女乃身邊,看著一個又一個晚輩來跟女乃女乃賀壽敬酒,一個又一個的長輩說女乃女乃是有福之人,敬完女乃女乃,當然也要順便夸夸她這個孫子,什麼玉樹臨風,卓爾不凡,也有人直接問她婚配了沒……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塊豬肉,人人都在打她主意。
幾日不見,族姑依然不遺余力地跟她示好,還說什麼銀荷其實對她很有好感,但怕被認為是不自重之人,所以不敢主動親近。除了族姑之外,剛剛一個表姨听說她尚未婚配,馬上眼楮一亮,說自己有個女兒今年十四,端莊秀麗,能詩善琴,改日讓他們通通書信……
這已經是今天晚上第六個將她視為最佳女婿的長輩,不過搞笑的是這表姨把人認錯,以為她身邊的冊雲是杜三公子,兩只眼楮猛盯著他瞧,一邊瞧還一邊夸「不愧是世家公子,身長玉立,器宇非凡」等等。
主桌一陣尷尬。
杜有松跟陳氏笑得臉快僵了,生煙似乎也憋得難受,整張臉皺成一團,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告訴這遠方親戚,這個「一看就是世家公子」的人其實是侍從,旁邊那個「沒規矩坐錯位置的小子」才是正港三少爺。
初雪已經好幾日不敢看冊雲的眼楮,但情況尷尬,還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
他沒理她。
桌下,她悄悄地踢了踢他的腳。
男人嘴邊勾起一點點笑。
初雪又戳了戳他的腿。
冊雲笑意更明顯。
「公子的風寒這幾日才剛好,酒還是別飲太多。」冊雲笑著拿起她的酒杯,轉身問旁邊的丫頭,「醒酒湯呢?」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表姨可以听到。
聞言,丫頭立刻打開暖石上的小竹籃,取出了白色茶盞放在桌上,「請公子趁熱喝。」
啜了一口,初雪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怎麼這樣苦?」
「公子剛剛僅吃甜糕甜餅,自然覺得茶湯苦。」冊雲刻意對著表姨一笑,「雖然味道不好,不過還是請公子喝完吧,不然明天要頭痛了。」
就見初雪咕噥一聲,然後慢慢地一口一口吞。
味道真不好,不過冊雲說得對,不喝明天等著頭疼,然後是一整日的不舒服,比起來,把醒酒湯喝完還容易得多。
半真半假的戲一下說明了主從關系,表姨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是小心陪笑。
初雪正覺得松了一口氣,沒想到這廂表姨才消停,隔壁桌的遠房舅舅見有機可乘,一下子沖出來說,他的閨女珠兒比那個表姨的女兒更端莊秀麗,更能詩善琴,不如……
不如就讓她出家吧,初雪沒好氣地想。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些問題了。
唉。
放下杯盞,接過丫環給的干淨棉巾,印了印嘴角,她朝遠房舅舅禮貌地笑了笑。
以前還能說年紀小,等長大再說,但現在她都十七了,放眼整個江南,除了沒錢娶妻的窮小子之外,大概就只剩下她還沒娶老婆,有錢有家世卻無婚配,除了準備出家,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情。
但出家也很麻煩,是要住去和尚廟還是尼姑庵?
「初雪,看你什麼時候有空,就來舅舅家玩吧。」遠房舅舅還在努力推銷自己的閨女,「舅舅家不遠,坐馬車兩天就到了,也不是我自夸,珠兒的相貌,那可是沒話說的……」
就算珠兒長得天下無雙,我也不能娶她啊。
假公子娶真姑娘,像話嗎?
初雪是滿肚子無奈,但為了不讓女乃女乃難過內疚,還不能露出一點點難過的樣子,想了一下,她只好那生香當墊背。
先打打官腔,「多謝舅舅好意。」
再來個轉折,「不過呢,生香明年就要出嫁,未來夫家是朝中大臣,府中親戚就有二十幾口人,加上同住京城的旁親加起來接近百人,禮俗嫁妝都不能馬虎,此時如果家中還要娶新媳,怕要累壞爹娘。」
最後來個完美結尾,「因此初雪暫時不考慮婚事。」
推辭也要有個起承轉合,這番推辭合情合理,既顯示有手足之情,也表現出孝順之意。
「這……也可便宜行事,舅舅不是愛慕虛榮的人……」婚禮不算什麼,重要的是珠兒嫁得好,只要一生衣食無虞,婚禮簡單點無所謂。
「舅舅此言差矣,我們杜家百余年來,代代都有人考上大小寶名,大堂上還掛著皇上親賜牌匾,何況再過幾日,初雪便要帶著貢墨進京面聖,要說我們杜家是江南首屈一指的書香世家也不為過。」初雪頓了頓,「我既是世家的長子嫡孫,成親之事自然要照禮俗來,就算是一鞋一被,也決不便宜行事。」
杜老太拍了拍她的手,笑說︰「我們杜家上次娶媳婦可是好久以前的事情,自然得辦得熱鬧些,別說聘禮宴客,還得整地蓋個院子好迎新媳,這算算,也得一兩年時間。」
「是啊,表哥。」陳氏也開口了,「一邊是生香要嫁,一邊是初雪要娶,要一起辦,只怕是都弄不好,男孩子就算二十才成親也不打緊,女孩晚個一兩年就成老姑娘了,這可不行,初雪自小便疼生香這妹妹,自然是讓妹妹先嫁了。」
此話一出,總算暫時打消那些長輩的念頭。
初雪見女乃女乃臉上出現愧疚神情,笑了笑,低聲說︰「女乃女乃別難過,我的日子舒服著,從小到大吃好的,穿好的,出門丫頭小廝十幾個圍在身邊,要什麼吩咐一聲,自然有人送上,冬天穿繡棉,夏天穿涼絲,熱了有人扇扇子,冷了有人添暖石,整個江南不知道多少人羨慕我。」
杜老太嘆息一聲,拍了拍她的手背。
就算是錦衣玉食,一個千金小姐都十七歲了,還沒抹過一次胭脂,沒撲過一次香粉,為了傳承家藝,一雙手粗得跟男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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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上房門,初雪褪了衣服,整個人侵入熱水中。
餅幾天就是端午,天氣漸熱,即使是晚上的筵席,依然流了汗,小冬知道她的習慣,早在壽宴快結束時便開始準備熱水,等她回房,馬上可以沐浴。
拿起小木勺一邊舀水,一邊哼歌,突然間听到喀拉一聲——有人開門了。
這時間女乃女乃早睡了,娘更是不知道做了幾個夢,她的鑰匙放在旁邊的小凳上,那麼會進來的,也就只有冊雲了。
當然,他不是沒有在她洗澡時進來過,兩人會隔著屏風說說話,不過今天不同——雖然晚宴時她先理他了,但心中仍然很別扭。
文天寺之罪啊,唉。
真是,她一定是燒得暈了,才會讓他在身上亂模一通。
綁來想起自己曾經軟聲軟氣地要他以後不能去花街,真是……堂堂一個三公子,怎麼會有這麼娘的舉動?不像話……
「在里面多久了?」
「才一下。」
「轉個身,我拿東西給你。」
初雪連忙縮進水中。
腳步聲進入屏風,很快的,又走了出去。
「好了,放在旁邊的小凳子上。」
初雪伸出濕漉漉的手抓起小凳子上的金盆,一看便笑了——小盆子里放著玫瑰花瓣。
把花瓣倒入水中,新鮮花瓣在熱水蒸騰下,隱隱散出玫瑰香味。
撥弄著水,初雪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
「初雪。」
「嗯。」
「以後別躲我了。」
「誰讓你問我那麼奇怪的問題。」
「奇怪嗎?」
「當然奇怪。」
她看著屏風,燭火隱隱勾勒出冊雲的樣子——這模樣,她從小看到大,但現在感覺卻特別復雜。
喜歡又怎麼樣,不喜歡又怎麼樣?
「沈夫人剛剛跟我說,若我不介意她無法給沈姑娘太多嫁妝,她願意將獨生女許配給我。」
初雪呆了呆。族姑想把銀荷許給冊雲?
大概是她今晚拒絕得太徹底,加上銀荷本來就心儀冊雲,所以族姑才把女婿目標由她轉向冊雲吧,他年級也不小了,早該成親……平心而論,他們是郎才女貌,可是……可是……
用水潑了潑臉,她吸了一口氣,「你怎麼說?」
「我說要想一下。」
「那你打算怎麼回答?娶,還是不娶?」
「你希望我娶,我便娶,你不希望我娶,我便不娶。」
冊雲聲音如常,初雪卻听得百般難受。
她又不是沒生心肝,怎會不知道他對自己好,這麼多年來,他在她身邊守著她,護著她,沒點破這張窗紙,她也樂得裝傻,好像,不去觸踫這個問題,那麼問題就不存在。
可以的話,她希望他永遠不娶妻,永遠待在自己身邊,但她知道,這樣想的自己太自私,他自小苞親人失散,她知道,他想要一個自己的家……
冊雲輕叨了一下屏風,初雪知道他要進來,于是轉了個身,背對他。
他在小凳上坐下,拿起小木勺,像以前那樣,一勺一勺地給她從頸子後面澆上水。
燭火透過屏風,將兩人的影子映在牆上。
初雪看著兩人的影子,想起剛剛的問題,說不出「娶」,也說不出「別娶」。
眼楮酸得難受,眨了眨眼楮,沒想到有東西從眼中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