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在旁邊看著,突然發現有些事情不太對——冊雲發號施令是沒什麼,但銀荷那表情是……
不會吧。
她當下覺得應該是眼花,銀荷是害羞姑娘,怎麼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咧咧地瞟了冊雲一眼又一眼?但她現在的確一眼又一眼地看著,還嘴角含笑,總不會是剛好。
耶?這……
是,這幾天為了盡地主之誼,冊雲都跟她們同出同入,但銀荷的第一目標不應該是她嗎?什麼時候……
初雪看著冊雲。
他相貌好看不用說,發落事情有條不紊,溫和的語氣中自有一番威嚴,平心而論,是很迷人,尤其是對于深閨姑娘來說,有點致命——比起來,她這三公子雖然家大業大,但站起來還沒銀荷高,講話也沒人理,相形之下,冊雲的確比較可能會得到青睞。
正在驚疑不定,茶鋪老板的小阿已听見人聲,快步走了過來,滿臉堆笑,「三公子,冊雲公子,今天什麼好日子,二位一起過來了?」
冊雲取出一顆銀珠給那八九歲的孩兒,「這是我們家公子的族姑娘跟族妹,山路顛簸,轎子坐久了有點暈,你好生照應著。」
阿子收下銀珠,眉開眼笑,「是,我去讓娘打些干淨的水來給夫人小姐洗洗手臉,再拿清涼油抹一抹,保證夫人跟小姐很快不暈。」
銀荷始終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冊雲,即使族姑已經強烈暗示地瞪著她,但她似乎渾然未覺,嘴角那彎彎的笑意,在冊雲替她取來披風時到達頂點。
「沈姑娘這兩日有點咳嗽,還是披著吧。「
「謝冊雲公子。」
「沈姑娘太客氣了。」
銀荷接過披風,臉上又是一抹含羞笑意。
初雪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完全無法反應過來。
族妹喜歡上自己以外的人,應該是松了一口氣,畢竟她怎麼樣也不想成為沈家的好女婿,可是很奇怪的是,看到她對冊雲笑意盈盈,內心還真不舒服。
憊有冊雲,冊雲是她的隨伴,干嗎管沈銀荷啦!帶來的丫頭可是七八個呢,還有四個男丁,這麼一圈子人,總不可能連兩個人都照顧不好。
眼前這什麼奇怪的氛圍啊,算了,眼不見為淨。
她正準備招呼冊雲上文天寺,卻听銀荷怯生生地問︰「冊雲公子,能不能……」
憊沒說完,臉已經漲得通紅。
期期艾艾,儼然難以啟齒。
「沈姑娘有什麼吩咐,直說無妨。」
「吩咐不敢,只是……只是銀荷有些問題想請教冊雲公子,不知道能不能請公子暫留山下,待會兒……再一起上文天寺?」
冊雲微微一笑後,便跟著在茶鋪坐了下來,「謹遵吩咐。」
初雪瞪大眼楮,謹遵吩咐?那她呢?
他的意思是,要跟銀荷說話,所以讓她一個人上文天寺?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冊雲說︰「阿忠、阿福、春桃、百花、小冬、你們五個跟三公子同去。」
初雪眯起眼楮。他未免也太殷勤了吧?又是要人松松手腳,又是披風保暖,現在還要陪同聊天?
以前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姑娘,他說喜歡爽朗些,活潑些的,最害怕那種嬌滴滴,走到哪都要人服侍,還說生平最不想娶千金小姐,現在看來根不是這麼一回事嘛!銀荷又嬌又弱,他卻對銀荷好得很……
可惡!自己去就自己去,這文天寺她從小到大來過百回以上,難不成沒了他,她還無法自己上去了?
斑。
★☆★
初雪決定把一肚子悶氣全發泄在這三百石階之上。
昨日剛下過雨,石階上還殘留雨水以及一些打落的葉子,有些濕滑,她左腳踩上那三百石階的第一階,吸了一口氣,接著維持著一定的速度,開始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罷開始五人都能跟著,過五十級之後,春桃,百花跟小冬已經落了下來,到了中間,連阿忠跟阿福也落在後頭,一聲一聲的「公子等等我們」完全無法讓初雪停下腳步。
她沒有加速,只是,也沒有減緩。
就這樣不疾不徐到了文天寺入口,再吸一口氣,突然有些後悔了。走這麼快干嗎呢,吃的喝的都在春桃小冬那幾個的身上,她現在口渴得很……
看了看文天寺的供茶小亭,那杯子一人喝過,另一人又接著用……惡……
走到石階緣往下看了一眼,那五人全部都還是小點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爬得上來,初雪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正覺得心情糟,突然有個丫頭走過來對她一福,「見過杜公子,我家少爺在望景亭,想請您過去一敘。」
誰啊?
望景亭離石階緣並不遠,她看得很清楚,那人……不認識。
「我家少爺是朝中孫尚書的獨子,為了學醫,所以多年來都暫住在風大夫的藥館,少爺說跟您見過幾次,可惜無緣交談,今日在文天寺偶遇,所以想交個朋友。」
朝中孫尚書的獨子……不就是那個一天到晚流連春風樓的孫劍玉嗎?
娘每次提起他,結語總是「只會丟他父親臉的紈褲子弟」,听說他是身體不好,受不得北方嚴寒,所以才長年住在江南一帶,每年只有夏秋才會返京居住,什麼時候又變成為了要學醫啊?
但不管怎麼樣,孫劍玉的醫術好像也略有所聞,風大夫說過,這寄宿徒兒頗有天賦,已盡得他的功夫……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自己壓根兒沒見過他啊……可他又認得自己……
避他呢。
她現在渴得很,肚子又有點餓,看那觀景亭的桌子上有茶水有干果,既然要交朋友,總不可能連杯茶都不給他喝吧。
想想,初雪便擺出世家公子的模樣,對著那丫頭一笑,「有勞姑娘引路。」
望景亭中見面,自有一番客套。
罷開始,她只是想過來喝個水,解渴後便告辭,但沒想到孫劍玉說話還挺有趣,不知不覺便談了起來,孫劍玉甚至很坦白地告訴她,身體不好是真的,學醫也是真的,不過學醫並不是為了什麼崇高理想,只是純粹想打發時間,也不是什麼興趣,他真的有興趣的是在春風樓听姐兒唱曲。
苞冊雲這種莫測高深的人相處久了,突然遇到一個完全相反的類型,初雪覺得既有趣又新鮮,便忘了剛開始時喝完茶就走人的初衷,真正地說起話來。
等到自家丫頭小廝終于爬上來時,都已經兩巡茶過去,桌上的茶點也有一半進了她的肚子。
綁來她才知道,原來墨院小門跟醫館側門相距不過十余步,兩人其實常在出入時間踫上,孫劍玉很早就認得她,只是她有冊雲陪伴,自然就只顧著跟他說話,向來不會留心旁邊人物……呃。啊,她干嗎又想起那家伙?一定是在一起太久了,才會這麼不習慣身邊沒有他。
不知道他們在山下的茶鋪都談些什麼?
冊雲說過,銀荷很難得。
她不知道銀荷有多難得,但知道要得到他的稱贊,那真是很難得了。
一定是自己看起來已經是個男人,冊雲沒興趣對著她這個男人,所以才會想陪著銀荷那樣的女人……不過這樣講也很奇怪,她當公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他怎麼今天忽然就重色輕友了……
腦中胡思亂想,她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孫劍玉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阿堂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鞠了個躬,「公子,冊雲公子要我上來說,沈姑娘剛才又在咳嗽,應該不會上來了。」
「好,我知道了。」
「那個……冊雲公子說,沈姑娘大概是得了風寒,得回去找大夫,所以請您下山,大伙一塊回府。」
初雪一來聊得正高興,二來也還在為了冊雲選擇陪銀荷而不高興,頭也不抬地說︰「你下去告訴他,留一匹馬給我,我自己會回去。」
「公子……」
見阿堂動也沒動,初雪突然間上了火——不知道哪里來的脾氣,總之,她大爺現在不想看到銀荷,更不想看到冊雲。
放下杯子,她秀眉一挑,「你是真沒听見,還是假裝沒听見?」語氣不冷不熱,但已是少見的嚴峻。
那阿堂苦著一張臉,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從不發脾氣的公子突然發了脾氣,說他自己會回去,可是山下的頭兒又說,讓他務必把公子帶下來,他只是個下人,現在是該听誰的好?
「公子,我們還是下山吧。」春桃服侍初雪久了,比較敢說話,「老爺夫人不在,您就是當家大主,族夫人跟族小姐是為了老太太大壽而來,總不能怠慢了二位,現在受了風寒,卻讓他們自己回府,說出去總不好听。」
初雪皺了皺眉。還當家大主?自己都要比白蹄兒還不如了,白蹄兒不高興時誰都不理,她現在卻是不得不理。
她好不容易有人說話解悶,卻要因為銀荷咳嗽而回府,而且她還得在府中等大夫,那才叫尊重。
見狀,孫劍玉連忙堆笑,「杜公子,我在風大夫家學醫二十年,大病大痛我不敢說,小病小痛倒是有幾分把握,不如我隨你下山瞧瞧那位沈姑娘,看要開什麼藥就順道寫給你,讓那位姑娘早些喝藥休息。」
也是。
發了幾句脾氣,初雪氣也消了,想著,光回到城中就得一個時辰,然後請大夫來,等大夫來,開藥,取藥,煎藥……就算原本只有小咳,等來等去都要大咳了,如果孫劍玉隨她下山,一起開了藥方,讓下人快馬回城中拿藥,等轎子回到府中,銀荷剛好可以喝,那豈不快得多?
「那就有請孫公子了。」
山下的一群人見到五人上山卻變成二十幾人大隊回來,自然是有些意外,族姑跟銀荷兩人眼楮瞪得大大的,冊雲看起來則顯然不高興。
初雪假裝沒看見,稍微介紹一下誰是誰,彎身便對銀河說︰「族妹身體不適,剛好我在文天寺遇見風大夫的得意門生,讓他給族妹看看。」
銀荷低下頭,「不用了。」
「姑娘若覺得不妥,便在腕上鋪塊絲帕吧。」
銀荷見無法拒絕,也只好伸手。
把過脈,孫劍玉命人取來隨身筆墨,寫了方子,初雪隨手交給阿堂,命他快馬回城買藥煎藥。
兩批人馬,一住城西,一住城南,相攜走了一小段路子便岔開,不到一盞茶時分,後面又有人追來,「杜公子請留步。」
初雪看著一人快馬過來,認得那是孫劍玉的隨伴之一。
只見他將一個紙結恭敬地捧過,低聲說︰「我家少爺給公子的,請公子一人時再看。」
★☆★
必到府中,初雪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敗氣,很累,很想睡。
所以也不管了,月兌了衣服鞋子便往床上倒,眯著眼楮迷迷糊糊之際,外頭突然傳來拍門的聲音,小冬說︰「公子,冊雲公子問您在哪呢。」
「我這不是躺著休息嗎?」
「冊雲公子說……」
「說你找不到我就好了。」
反正一定又是跟她說,她是杜家長子嫡孫,既然府中有客,要基于書香世家的禮儀去問一下銀荷身體如何,問一下族姑還有什麼需要……
「公子……」
「再拍一次門就讓你去廚房幫忙。」
廚房是苦差,小冬果然不敢再拍。
約莫一個食頃,初雪听見銅扣轉開的聲音——她的房門有鎖,是女乃女乃重金請來西域的巧手工匠親制,銅制的大鎖扣,內瓖四道折環,不管是門內門外,都可用同一支鎖匙開關。
鎖匙共四支,女乃女乃,娘,她各有一支,另一支則在冊雲身上。
女乃女乃在寺廟,娘在臨縣,她在自己閨房床上,會開門進來的有誰,不用想也知道。
門開了,一串腳步身進來。
初雪翻了個身,裝睡。
領頭的那個腳步聲在她床畔坐下,大手模上她的額頭,又模模她的頸子。
「你們幾個人怎麼照顧人的,怎麼才半天回來就發熱了?」
初雪忍不住奇怪,發熱?她嗎?難怪這麼累,皮膚又有點痛痛的。
「三公子……走得太快了,我們跟不上。」百花在旁邊唯唯諾諾地說,「大概是公子走快出了汗,又沒能換上干衣服,加上,加上昨天才下過雨,天氣還有點涼,所以便發熱了。」
「那還站在這里做什麼?」
冊雲說話雖然語調平平,但卻自有一番威嚴,一說完,那幾個腳步聲便匆匆出去,一下喊著要請大夫,一下喊說要冷水布巾。
門又被關了起來,腳步聲再度走到床邊。
「衣服換過了嗎?」
初雪不講話。
「別裝,我知道你沒睡。」
她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換掉了。」
「怎麼不睜開眼楮?」
「不想睜開。」
冊雲突然笑出來,給她拂開額前散發,「怎麼突然脾氣這樣大?」
「要你管。」
「我不管你,誰管你?」
這種話,自從初雪十二三歲便開始听多了,原本也沒什麼感覺,但不知道是不是發燒的關系,耳朵突然覺得有點燙。
仔細想來,這句話……還挺奇怪的……
女乃女乃跟娘對她的管教是費心辛苦,記得讓她知道女兒身之事,又不希望她懂太多,免得一個不小心開了情竇,不過千防萬防,也防不了她身邊一堆年齡相仿的丫頭。
那幾個丫頭,有幾個都有互相意愛的人,丫頭們講話聲音大,有時她就算不想听,也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小情小愛,打情罵俏……
「管」這個字在男女關系上來說,算曖昧吧,不過她又不能說是真正的女孩兒,如果她跟冊雲,這叫男男意愛,還是男女情愛?
腦袋正在胡思亂想,初雪不意對上冊雲的眼神,他半眯著眼楮,好像想看穿她似的。
初雪被他看得有點奇怪,「你干嗎這樣看我啦?」
「早上,孫劍玉給你的字條上謝了什麼?」
不問還好,一問初雪又火大了,「那早上銀荷又在山腳下問了你什麼?」
冊雲笑,「這麼不喜歡我跟沈姑娘在一起?」
「當然不喜歡。」
「為什麼?」
「因為……因為……」她因為不出個所以然來。
人生……唉……
不知道生煙跟生香的孩子,會不會知道杜家曾有個以男人身份過了一輩子的奇女子?大概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以後生煙的孩子,只會覺得大伯很奇怪,明明是個男人怎麼像個娘兒們似的,不愛,也不長胡子,整日大門不出,說想專心學佛,卻連《金剛經》都背不出來。
生香的孩子,就會知道自己有個終身未婚的舅舅,听說是個老孤僻,不喜歡別人近身,毛病多得很。
但這群蘿卜頭又怎麼會知道,她這荒謬的一生都是為了杜家的人頭。
小時候沒感覺,前幾年也不覺得,近幾年,她開始慢慢了解痛苦之處。
痛苦不在于她必須學男孩之事,也不在于她不能對女兒之事感到興趣,而是她能做的一切,都必須與心意相背,為了不讓女乃女乃跟娘難過,她還必須很樂在其中,其實,她也想穿穿繡鞋,也想穿穿羅裙,她很喜歡生香那件桃色的小襖,也想試試梳女子發式。
葵水來時月復痛難當,束胸總讓她覺得不舒服。
因為什麼?
因為……沒什麼好因為,她是一個男人,冊雲也是一個男人。
總有一天,他會離開杜府,成親,生子,或者去找尋失散的親人,也或許就在這里落地生根,無論如何,那都不是她所能干涉的……
她雖沒講話,冊雲卻看得明白,「初雪。」
「我想睡了。」
「大白天的睡什麼?我們說說話吧。」
「我都生病了還不讓我睡?」她一下坐了起來,沒好氣地說,「你想聊天找別人去。」
「這事我只能跟你聊。」
初雪看他說的慎重,也認真起來,「你想說什麼?等一下,我先講清楚,不要又倒回孫劍玉身上。」
冊雲笑,「這件事情恐怕只有你能回答我。」
這下連初雪自己也奇怪了,萬能冊雲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初雪。」
「嗯?」
「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啊?」
「我說,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初雪呆住,這問題……太犯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