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該在他面前哭的,實在有損身為公主將軍的威嚴。
也不該與他肆意玩笑,那不是與下屬相處的禮儀。
不該哭,亦不該笑,不該越了那道逐漸模糊的界線……
「殿下,該用餐了。」一名小兵在篷車簾外報告。
「我知道了。」
大軍于山谷空曠處停歇,伙食兵們埋鍋造飯,烈日當空,眾將士們行軍行得汗流渙背,三三兩兩群聚于樹蔭下,納涼休息。
真雅掀簾下車,四處走動,活動筋骨,忽地,當空傳來凌厲的箭嘯聲。
她心神一懾,仰頭往聲音來處望,原來是一片凌空射下的箭雨,而山上茂密的樹林間,似有無數人影竄動。
「有埋伏!」
軍隊一時大亂,卸甲休息的將士們倉皇起身,箭雨又落,這回挾帶火石,頓時曠野間火焰熊熊,濃煙四起。
「快,在殿邊團團圍住,保護殿下!」某將領喝令。
但己來不及了,數十枝箭齊齊往真雅疾飛而去。
真雅反應靈敏,立時彎身尋找掩護,無名原本正懶洋洋地斜躺于後頭一輛戰車上,見狀,急躍上馬,策馬狂奔。
他仲展猿臂,將蹲低的真雅一把拉上馬,安頓于自己身前,拍馬快奔,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混亂的現場。
「你這小子!要將公主帶去哪里?!」
身後有人斥喊,跟著,箭矢破空疾發。
無名肩部中箭,悶哼一聲。
「怎麼了?你受傷了?」真雅驚惚,回頭望,煙霧漫漫中,她認不清追來的人影,但隱約之中,見到的似是一張熟悉的臉龐。
承熙,是他嗎?
她驚疑不定,眨眼細瞧,那人又拉弓射箭……
「別看了,躲好!」無名將她的頭顱按回至自己胸前,用自己的身軀替她擋卻可能的威脅。
兩人一馬沿著崎嶇的山路奔馳,後有數十名追兵,身上穿的竟都是希林軍隊的服色。
是自己人?真雅驚駭,是她自己的士兵叛亂,意欲除掉她?
不,不可能,是她的錯覺,她的士兵一向景仰她,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怎可能對她不利?
貶不會是齊越國殘余的游擊兵假扮的?又或者是希蕊王後埋下的伏兵?
但為何,她會覺得自己听見承熙的聲音、看見承熙的身影,莫非這場騷亂,與他有關?
馬蹄噠噠,箭雨交錯,無名肩傷劇痛,實是難以握牢紐繩,坐騎亦駭然大驚,頻頻哀鳴。
「你怎麼了?還好吧?」真雅駭問,話語方落,馬腿中箭,嘶聲軟倒。
兩人防備不及,跟著跌落在地,無名機敏地將她攬入自己懷里,護著她在地上翻滾。
「快走!」
他拉住她的手起身,于山徑間奔逃,只听得身後馬蹄聲愈來愈近,而前方無路,只有一面懸空瀉下的瀑布,瀑布底端,是不見底的深潭。
要跳嗎?
真雅猶豫,後有追兵,他又負傷難戰,看來不跳不行了。
「跳吧?」她顫聲相問。
他咬牙,眼角因傷痛而抽搐,稍許,毅然頗首。「就跳吧!」
說時遲,那時快,又是十數枝箭射來,而她與他,手牽著手,一同順著瀑布溜下。
水柱沖擊,重重打在臉上、身上,兩人的眼都睜不開,嗆了好兒口水,最後,被一股難以抵抗的力最沉進深潭。
懊痛!
真雅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凝息等待暈眩過去,接著緩緩上浮,燎首露出水面。
無名呢?
她左顧右盼,不見他的蹤影,霎時慌了,該不是受傷太重,在水里昏倒了?
她深呼吸,再度沉進潭里,睜眼搜尋,水很清澈,她一下便看見他,正于潭中載浮載沉。
怎麼?難道他不識水性嗎?
她驚詫,急忙潛游過去,雙手抓住他臂膀,他頹然閉目,頭垂落,全身癱軟,似是由于透不過氣而暈去。
這下糟了!
她大為驚慌,不及思索,捧起他臉龐,攫住他的唇,以口渡息。
一口綿長的氣息,溫柔地渡進他唇里,他的心跳動,悠悠張眸,在水里與她相凝。
他迷蒙地注視她,神智半醒未醒,很倦,傷口很痛,方寸間卻有一股熱血流動。
是她嗎?她正用那兩瓣綿軟的唇哺吻著他嗎?為了傳給他生的氣息,將他從死亡邊緣救回來?
她不欲他死,想讓他活著嗎?他活著,對她有何好處?于這世間又有何益?他總以為沒人在乎自己生死的,若是他不能完成那些人寄托于自己身上的「大業」,那麼,他不過是個多余的廢物而已。
你醒了嗎?
她滿蘊擔憂的眼神無聲地問他,秀發隨水飄逸,容顏清麗,如潭中一朵絕美盛開的蓮花。
他茫然頗首。
她欣慰一笑,攬著他肩臂,牽著他的手,引領他往上浮,由無情的深淵,回到有情人間——
「師父,你討厭我嗎?」
「為何這樣問?」師父醚眼。
他微栗。從小,只要見到師父這般表情他便會心涼,不是害怕,不是慌張,而是一種更深更沉的無奈。
因為這表示師父不想理會他,認為他問了個蠢問題或做了件蠢事,感到鄙夷。
師父對他痛心,對他生氣,怎樣都好,他最怕師父冷漠以對,那往往令他覺得自己的存在很多余。
「剛小寶他爹打了他一頓,因為小寶不乖,天黑了才回家,他爹很生氣。」
「他爹就罵他打他,說他以後再不听話,爹娘就不理他了,可打完後,他爹又將他抱在懷里,問他有沒有嚇到,哪里被打痛了?」
「所以呢?」師父的口氣已透出些許不耐。
他咽了口唾津。「所以小寶他爹……應該是心疼他的吧?」
師父皺眉。
「我是想問……」
「問什麼?」
他囁嚅,說不出口,只能巴巴地眨著眼。
他想問,所謂的家人之間,都是這樣相處的吧?爹娘會打罵孩子,可打罵過後又抱在懷里憐惜,不像師父,從不打他,卻也不曾對他說過一句溫情的話。
他本以為世間的人都是這般相處的,淡淡的、冷冷的,但其實不是。當師父帶著他離開隱居的深山,前往列國游歷,增廣見聞,他才漸漸知曉,原來人與人之間不該是如此淡漠的關系。
尤其家人親子之間,該是更溫暖、史熱悄的。
有時候,他會忽然很想要師父像別的孩子的爹爹一般,打他罵他,然後,給他一個擁抱。
擁抱是什麼樣的感受?他從未經歷過……
「不是告訴過你嗎?男兒大丈夫講話不該吞吞吐吐的,尤其你將來是要成王的人,應當自信、霸氣,將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臣下不容反抗的聖目,懂嗎?」師父嚴厲責難他。
但他現下還不是王啊!他只是個孩子,一個希望自己也有親生爹娘關愛的孩子。「師父,你……不能當我的爹嗎?」
「你說什麼?!」師父怒而拍桌,霍然起身。
他震顫,有些驚俱,卻仍是勇敢地昂著下領。「我可以喊你一聲……爹嗎?」
「當然不成!」師父怒得紅了眼,面色鐵青。「我不是說過了嗎?眼下我雖是你師父,但將來總有一日我會是你的臣子,君臣之間哪能以父子相稱?」
「即使是義父,也不行嗎?」
「住口!這不是你應當說的話。」
不該說嗎?他用力咬唇,忍住即將沖出眼眶的淚水。「那師父,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師父聞言,倒凜氣息,他听著那重重的、仿拂極不可思議的抽氣聲,心更涼了。
「我何時將你教得如此軟弱了?你忘了自己的出身嗎?你本是尊貴的王子,你的父親本該成王,卻意外遭奸徒所害,你的母親為了自身的榮華富貴,生下你後便拋棄你,你這條小命之所以沒在呱呱墜地的那天就回到閻羅王手上,是因為有我救下你!」
他知道,所以他很感激師父啊!多年以來,他一直與師父相依為命,他將師父視為自己唯一的至親。
為何至親之間,不能親近一些?不能擁抱,牽手也不成嗎?就像小寶他娘,牽著他的手一起上市場買菜。
「小寶說——」
「住口!不準你與市井之徒的孩子混在一起,只會帶壞你!我吩咐你練的劍招學得怎樣了?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今天日落之前,一定會習成的嗎?」
「……是,我知道了。」
他不再爭辯,順從地到屋外練劍,還練不到半個時辰,隔壁的小寶便來鬧他,嚷著要跟他玩。他不理會,兩個孩子一言不合,小寶怒了,譏笑他沒爹沒娘、是沒人要的孩子,他也惱了,拿刀便往小寶身上比劃,原只是嚇嚇他而已,誰知一個不小心,戳進小寶月復
部。
小寶登時血流如注,而他驚得臉色發白,傻在原地。
綁來,是師父親自抱著小寶前往醫館治療,小寶醫治過後,幸無大礙,可他卻從此失去師父的信任。
「你的體內流著那個人的血,本質上,你們兩個是一樣的。」師父說這話時的口氣,那麼齒冷,那麼不屑。
他的心空了,不只是涼透,而是深沉的虛無。
那天之後,他不再奢求喚師父一聲爹,不再奢望能得到擁抱,甚至連一個矜憐的眼神,他都知道自己不配。
他不配得到誰的愛,沒有人會愛他,因為他身上流著殘忍陰邪的血。
因為他,像那個人,那個將他視為棄子,無情舍棄的人——
「我不是……棄子,師父,我不是……不是……」
他于痛楚的高燒中吃語。
師父,他在夢里不停呼喚著這個人,那是他至親之人嗎?是養他教他的人嗎?他說自己無父無母,是個孤兒,那麼養育他長大的,應當是「師父」了。
棄子——為何他要一直強調自己不是呢?棋盤上的棄子,是指無用之棋,那麼,他是在澄清自己並非無用之人嗎?
「師父,我不是……」
莫再說了,莫再喊了,她听著,忍不住為他心疼。該是如何深沉的苦痛,讓他連在神志昏沉的時候,都拋不開忘不卻,依然深深地記著?
你不覺得這人生有時候滋味太X-,來點甜的,心情會好些?
彬許他不如表面上看來那般瀟灑落拓,或許他曾經歷過太多傷痛,所以才學會以滿不在乎的態度過日子。
彬許這便是他如此復雜的原因,因為曾有個人,或者很多人,將他視為棄子。
「無名,你說自己不會在青史留名,難道你也認為,自己不能在別人心中留名嗎?」
真雅喃喃低語,看顧著因高燒昏迷的男人,他閉著眼,糾著眉,睡著的時候臉龐反不似清醒時顯得孩子氣,而是蒙著深沉的憂傷。
她的心弦牽痛,咬著唇,極力寧定起伏的情緒,將手巾在涼水里擰餅,覆在他熱燙的額頭。
從湖潭上岸後,他的情況便很糟,身上受了箭傷,傷口又受到感染,導致發燒。
她在一處隱蔽的山洞內安置他,為他拔箭療傷,用附近摘來的草藥敷在他傷口上。
擔憂在外頭踫上追兵,她不敢輕舉妄動,留在山洞內照顧他,偶爾到洞外的溪澗打水,摘采水果充饑。
無名昏沉了兩個日夜,直到第三天晌午,才悠悠醒轉。睜開眸,先是一陣迷蒙,眨眨眼,才逐漸認清自己身處于一個山洞,洞壁縫透進一線天光,正好映在真雅的容顏。
她看來有些狼狽,秀發散亂,簡單用一條發帶束著,身上衣衫滿是污泥,臉倒是洗得干干淨淨的,素顏透著嫣粉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