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手握著他,另一手握著一枝箭,翠眉微暈,似是正凝思著什麼。
望著兩人交握的手,無名心弦驀地揪扯。她一直這麼牽著他嗎?一直如此撫感于高燒中昏迷的他?
縱然身強體處,從小到大,他也生過兒次病,但他從不記得有誰這般細心溫柔地看顧自己,逗論牽握他的手。
她為何如此關心他?他不過是……對她而言,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浪人而己,不是嗎?
他惘然出神,好片刻,才動了動,她驚覺,揚眸望他,與他視線相接,欣喜一笑。「你醒了?覺得怎樣?還好嗎?」
他沒谷腔,掙扎地坐起,她連忙仲千扶他,助他坐定。
「你傷口未愈,別亂動比較好。」她溫聲道。
「這里是哪里?」他啞聲問。
「我也不確定。」
「沒有人來尋我們嗎?」
「可能太偏僻了,他們尋不著吧?又或者——」她驀地頓住,眉宇收攏。
「怎、怎麼了?!他微微咳嗽。
她沉默片刻,悵然揚嗓。「這枝箭是承熙的,箭簇這個星芒標記是曹氏家紋。!
他挑眉。「所以這是曹承熙專用的箭?」
「嗯。」
「他為何要……這箭,是針對我或是針對你?」
真雅一凜,心亂如麻。這問題,她已經暗暗思索兩日了,卻未能有定論,她不信承熙會背叛自己,但若不是軍隊里理有伏兵,里應外合,當時不可能那樣亂成一片。
她一直以為,她的人都對自己忠心耿耿,尤其是承熙,丹心可鑒。
但是否是她太過自以為是了?那些與她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弟兄們,究競有多少對她懷抱著異心?他們被誰收買了?希蕊王後嗎?
「你懷疑他嗎?」無名似是看透她的思緒。
她黯然搖頭。「我不該懷疑的。」若是連承熙她都不能相信,那這世上,還有誰能盡信?
又或者,承熙只是嫉妒,嫉妒這段時日她與無名太過親近,她看得出來,他對無名很是忌憚。
是因為妒意,才促使他射出那枝不該射的箭嗎?
真雅淡淡沉吟。「我想這其中必有誤會。」
「是嗎?」無名冷哼,換個姿勢,一時牽動傷口,痛得眼角抽動。「將成王的人怎能說這種話?身為王者,該當對臣下永遠抱持懷疑之心。」
她震顫地望他。
「我說錯了嗎?」他撇撇嘴。「若是什麼人都不相信,那是暴君;若是每個人都相信,那是昏君。所謂的明君,該是能分辨得出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即便是在信任當中,亦不忘心存懷疑,無論何時,都不能被私情蒙蔽雙眼。」
他說的有理,犀利透徹,一針見血,但要她懷疑承熙?
真雅暗自深呼吸,轉開話題。「你昏睡了兩日,一定餓了吧?洞外溪澗里有魚,我抓來烤給你吃吧。」
「公主抓魚?」他興味。「你會?」
「別小瞧我。」她橫晚他。「連這點求生的本事都不會,怎麼在軍中生存?」
半個時辰後,她不僅抓了魚、烤了魚,還摘來十數枚山果,成果豐碩。
他新奇地望她。
「怎樣?佩服吧?」她頗得意。
他笑了,贊道︰「堂堂公主,捕魚本領不輸山野匹夫,在下的確佩服,只不過這燒烤的本領就不怎麼樣了,瞧這魚,都烤焦了。」
「你懂什麼?這魚皮就要焦點才好吃,你瞧,剝開皮後,魚肉女敕度豈不正好?嘗嘗!」
他依言咬了口魚肉,果然滋味鮮美。「這魚真好吃,這讓我想起了在沙漠的那段日子。」
「沙漠?」她眼眸一亮。「你去過嗎?」
「不僅去過,還在那兒住了兩、三年。你也知沙漠沒什麼好東西吃,我從小嗜吃魚,偏偏沙漠最缺的就是水,可饞死我了。有次一隊西域商旅帶來魚干下酒,我為了想嘗嘗那魚干,被迫喝了兩杯酒,當晚就起了疹子,癢得難以入眠,隔天整張臉紅通通,還被那
些商人笑呢!」
說起當時模事,無名顯得眉飛色舞,口沫橫飛。
她好奇地望他。「听來你好像很喜歡沙漠的生活?」
「是挺喜歡的,除了沒有魚吃,每日都有新鮮事,都能從各國商旅口中听見不同的見聞。對了,有一日……」
他興致勃勃地與她分享沙漠生活的趣事,那兒的風土人情、那兒的浩瀚無垠、那兒的快樂,以及深夜獨自立于沙丘時,忽然來襲的蒼涼。
他說了很久,仿佛忘了自己傷口的疼痛。
她向往地听著,在他的故事里,沒提到一句師父,她猜想或許那時候他沒跟師父同住一起,也或許是他刻意不在她面前提起。
「……哪天,我帶你去沙漠瞧瞧吧!」他天外飛來一句。
她怔了征。「我?去沙漠?」
「你沒去過吧?不想去見識嗎?」
怎會不想?她當然想!
小時候,德宣太子曾告訴他們一群弟你許多關于西域諸國的趣聞,那都是他輾轉從商團口中听來的,有一回,他甚至領著德芬偷偷隨著商團走了一程,直至希林邊境。那次偷溜出宮,在宮里掀起驚濤駭浪,父王因此震怒,罰太子禁閉三個月。
可那三個月,卻是他們兄弟姊妹最親近、感情最融洽的時候,大伙兒都擠到東宮听德宣說故事,日日流連忘返。
那段童稚歲月,已去得好遠好遠了,之後德宣遭誣陷謀逆,仰藥自盡,所有太子黨羽一概伏誅。
童年從此不再,而她的手足們,死的死、決裂的決裂,各自步上了相背離的道路。
德芬、開陽,還有她,他們都變了,直至某個人成王的那天,他們還有誰能記得過往的點點滴滴?能把著酒,共同回憶當時的歡笑與淚水嗎?
又或者,彼此只能于黃泉地下再相見了……
思及此,真雅驀地感到酸楚,眼眸隱約灼痛。
無名靜靜地凝望她,見她眼波盈盈、隱隱含淚,心弦一扯,也不知哪兒來的沖動,忽而落話。
「就去吧!」
她愣了愣。「去哪兒?」
「跟我去沙漠。」他熱切地說道,墨眸如星閃爍。「別當什麼王了,稱王毫無樂趣,多累,不如跟我去沙漠,我們可以沿著水路走,一路去到海的另一邊,你想試試坐船渡海吧?乘風破浪是何等滋味,不想試試嗎?不想瞧瞧海的那邊,住的都是什麼樣的人嗎?
是否都有些奇怪的發色、玻璃似的彩色眼珠?他們吃的是什麼,穿得又如何?你不想去見識嗎?」
他的字字句句猶如一波波海浪,拍打她心岸,她顫栗著,明知不該隨他的話起舞,卻忍不住動搖。
若是她不須成王,若是她能放棄競逐這王位,自由自在地與他一同游歷世界各國,若是……
她心一沉,理智乍醒。
沒有若是,從她對承佑哥許下承諾的那日起,她便注定必須堅毅地踏上這條王者之路——
不能回頭。
他是怎麼了?
競開口邀她一同前往沙漠,游說她放棄王位,莫稱王,稱王有何樂趣?不如與他雲游四方。
他瘋了嗎?
這是千不該萬不該對她說的話,怎能勸她莫為王?若果她真放下了成王的野心,那他呢?他又如何藉著謀人再謀國?
「無名啊無名,你當真失神了。」
無名喃喃自語,自嘲著、諷曬著。從小師父便教他不能由感情駕馭理智,總是對此殷切叮濘,他還放肆地笑過,滿不在乎地回師父一句話——
「無情之人,何須擔憂控制不了情?」
無情之人,面對她的淚、她的痛,心間該是波瀾不興的啊,卻為何也會跟著疼痛?
飽白雲城那天,她哀婉地對他傾訴,他這才恍然大悟,于戰場上目睹性命起落,對她而言,原來是那麼痛。
這條路,她走得艱辛,一分一分地在消磨自己,害怕最終會失去自己。
當下,他震栗了,胸海波濤洶涌,只想緊緊地擁抱她,只想蒙上她的眼,不讓她看這世間一切的殘酷。
若是她的眼,只看見風花雪月;若是她經歷的,只有歡笑幸福,那該多好,他但願她如同尋常姑娘家,天真地度日。
報樣年華不該凋萎于無情的殺戮之地,當別的姑娘賞花時,她卻是在刀光劍影下搏生死。他很心疼。
心疼一個人,原來是這般滋味,這些時日,他漸漸懂了,卻也因而彷徨。
這便是動情了嗎?戀慕一個人、憐惜一個人,便是這般心情嗎?時時刻刻想見到她,盼听到的是她的歡聲笑語,不舍她落一滴淚。
這,便是情生意動嗎?
「……是初雪呢!」清雋的聲嗓忽而朝他飄來。「無名,你快來瞧瞧,天降下初雪了。」
他倏地寧神,轉過頭,真雅站在山洞口,正對外張望,冰清容顏,似是盈盈含笑。
他心弦一動,不覺站起身,也來到洞口處,與她並肩而立。
洞外,果然飄著飛雪,雪花如絮,安靜地在空中旋舞。
真雅探出掌心,兒瓣輕盈綿軟的雪花飄然落定,冰冰涼涼,晶瑩剔透,她看著,淺淺地揚笑。
總覺得下雪時,人間格外和平,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場雪,她的心,每每有所悸動。
但願這片寧馨大地,不會在雪融後,又染遍淒艷殘血……
「沙模也會下雪嗎?」她輕聲問。
他征了怔,怎會忽然問起這樣的問題?
「听說沙漠天干地燥、炎熱異常,終年難得見雨,怕是從不下雪的吧?」
「這個嘛……我在那兒住餅兒年,雨水當真是稀少的,不過冬天天候也冷的,未必完全不會降雪。」
「那你見過嗎?」
他搖頭。「沒見過,但根據當地的居民跟我說,在我去的前一年冬天,才下過一場漫天大雪,而且還連下了數日呢!沙漠飛雪,當地人喻為奇跡,不是年年都有的。」
沙漠飛雪,這等奇跡她真想見識,只可惜……
真雅揚唇,讓微笑化去心口無端洲悵。「你燒退了,傷勢也有起色,明日一早,我們就啟程吧。」
他緊盯她。「要回宮嗎?」回去,繼續走她的王者之路?
「嗯。」她堅定地領首,毫無一絲猶豫。
他的心沉下,百般滋味于胸臆纏結,也不知是悲是喜。
由于事態未明,加上他的傷尚未痊愈,真雅認為兩人不宜高調上路,該當喬裝改扮,掩人耳目。
兩人下了山,來到附近村落,拿銀子向農家換來兒套莊稼人的衣衫,打扮成一對農大農你。
妝點完畢,無名打量真雅,見她身穿一襲處處補綴的粗布衫裙,發上包著頭巾,驀地爆出一陣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麼?」真雅覺得奇怪。
「我笑你一個嬌貴公主穿成這樣,你瞧瞧這頭巾的顏色,也鮮艷得太夸張了吧?看來那個農你的品味不怎麼樣,這般粗俗,嬌居然也穿得下去,哈哈——」他繼續笑。
不穿行嗎?這就是齊越國民你的打扮,他以為她喜歡戴這種五顏六色的頭巾嗎?真雅微微懊惱,不禁嬌嗔。「所以你這意思是笑我難看?」
難看嗎?無名愣了愣,笑聲戛然而止,望著她的墨潭浮上淡淡的困惑。奇特的是,她這樣的打扮是好笑,但他不覺得丑。她容顏清麗、氣質清雅,即便一身俗艷,仍然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