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高聳入雲,地勢峻峭,唯二入山的一處是半壁崖,拔地而起,中有沿著山壁鑿開僅供一人可通行的窄徑,底下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寒潭。
另一處則是密林瘴氣遍布,宛若迷宮……
半壁崖高處埋伏五名騎兵,已然布好巨木竹箭等等機關,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只要守住了半壁崖上的窄徑,便是千軍萬馬也難越關隘,長驅直入。
密林瘴氣迷宮除卻大自然的詭密險惡外,相較之下尚且多了幾分突破的可能性。
只要來人夠多,有法子避開日出或入夜間浮起的瘴氣遮蔽時辰,以大規模伐木暴力入侵,並且無懼于被毒蛇噬咬或跌墜幽谷暗坑所帶來的重大傷亡,攻上黑山是指日可待。
然這些年來沒有任何一支軍隊采用這樣幾乎是同歸于盡的慘烈手段對付黑龍寨,自然是幾經評估過後,覺得不值得為這幫悍匪付出如此巨大代價。
可今日周千戶領著衛所兵和靖塞弩軍「剿匪」,正是想采用這般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戰略。
一來靖塞軍只能將馬匹留在山腳下,只攜重弩和鉤鐮長槍入山,如此便削弱了他們一半的戰斗力,再來有黑龍寨山匪里應外合,在這霧瘴迷宮陣中對付不熟悉地形的靖塞軍,勝算大增。
二來八百衛所兵臨行前都被周千戶叮囑過了,此番雖是入山剿匪,實則領了聖上密旨,要將已對朝廷生了異心的靖塞軍一網打盡,所以待入山後,只等暗號一亮,當迅速暴起進行圍殺……
周千戶也不是不愛護自己的兵,可和聖上的交付及未來青雲直上的遠大前程相比,這些傷亡……也是可以接受的。
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皆然。
他深沉目光中燃燒著熊熊的野望,嘴角隱隱上揚。
前有徐家軍,後有魏家軍,可他們都是過時了的戰場傳奇,如今天下新君登基,那些老不死的就不該擋了他們這些年輕人的路。
未來,也該他立起周家軍的大旗了……
孟隼在進入密林前,便主張先讓幾名斥候小心入內模清前路,以免打草驚蛇,更可避免不必要的傷亡,但周千戶很快就打斷了他的話——
「孟將軍,我金州衛所和黑龍寨交手經年,對于黑山自是比靖塞軍熟悉不少,此番入山剿匪自該由我金州衛所兵打前鋒,幫靖塞軍領路。」
孟隼冷冷道︰「周千戶不必與我打官腔,若金州衛所對黑山這麼熟,千人衛所兵以二敵一,區區五百山匪豈不早落網成擒?今日又何必請調我靖塞軍前來相助?」
周千戶絲毫不生氣,笑道︰「衛所兵又怎能與驍勇善戰的徐家靖塞軍相比呢?正如愚弟信上所說的,皇上對于衛所兵的戰力寄予厚望,可恨愚弟年輕識淺,論資歷論謀略戰策皆及不上孟將軍,所以今日才要倚仗孟將軍這老大哥教我等一二。」
孟隼冷峻濃眉微挑。「周千戶忒客氣了。」
「愚弟並非自謙之詞,」周千戶為了取信于他,便自衣襟間取出了一卷羊皮地形圖,遞與了孟隼。「孟將軍請看。」
孟隼接過了那羊皮地形圖,目光緩緩在上頭梭巡。
「便按著我們昨夜在營帳內商議的那樣行動如何?」周千戶微笑道,「衛所兵在前,以斗形錐破陣前進,靖塞軍以鶴羽陣平行壓陣在後,可隨時機動反應迎敵?」
斗形錐破陣便是兵士們呈尖錐般前進,左右側翼猶如漏斗之形,可大規模地左右支應。
可斗形錐破陣看似犀利,但是孟隼身經百戰,昨夜一眼就看出了周千戶的斗形錐破陣,前攻可殺敵,一旦前軍轉後軍,便能形成一只巨大的漏斗布袋,將原本護在身後的友軍通通包圍成關門打狗!
八百人對五百人,還有隱于暗處是敵非友的黑龍寨山匪,周千戶這網子張得可真大……
「孟將軍?」
孟隼抬頭,眼神幽深。「就依周千戶調度。」
他身後的五百弩兵高大剽悍,沉默如巨石黑影,穩穩地追隨在身後,他們肩背鉤鐮長槍,臂纏重弩,腰系箭袋,一身黑色皮制勁衣,從頭到頸部也牢牢套著可做水靠的海蛟皮,僅露出雙眼和鼻端。
他們只是靜靜地佇立在那兒,不言不語,一動不動,便自有無形的殺氣漸漸流淌而出。
而周千戶身後的八百衛所兵盔甲武器都是最新的,閃亮亮簇新得耀眼,個個手持傳聞中戰場上最為血腥鋒利的陌刀。
陌刀又名唐刀,刀呈兩刃,通長一丈,多為步兵所持,利于斬馬殺人,更有「陌刀一出,人馬俱碎」的傳說!
據《舊唐書.李嗣業傳》記載所述——
……嗣業乃月兌衣徒搏,持長刀立于陣前大呼,當嗣業者,人馬俱碎!殺十數人,陣容方駐。前軍之士盡執長刀而出,如牆而進!
——可盡管這批金州衛所兵擁有如此銳利精良的盔甲殺器,但他們的精氣神一對上靖塞弩軍,還是瞬間就落了下乘。
平日訓練和剿匪打磨出的,能和這支百戰浴血之師一比嗎?
周千戶見狀心下微冷,笑容之下,也越發戒慎提防起來。
聖上英明,這樣的徐家軍就是一頭頭骨子里野性難馴卻偏偏只忠心于一人的可怕凶獸,既無法掌握在聖上的手中,就該早早地圈殺斬首一淨!
「孟將軍,時辰已到,眼下正是山中瘴氣最薄弱之時,我們出發入山可好?」周千戶回過神來,謙和有禮地征詢。
「嗯。」孟隼只是微微頷首。
而後眾人以浸了藥的巾子蒙住了口鼻束綁在腦後,謹慎小心地一步步踏入了雖在日正當中時分,卻被參天巨木密林遮蔽得彷佛沉沉灰暗陰天的「迷宮」中。
周千戶雖然口說金州衛所兵在前,靖塞弩軍在後,可是他早已安排了兩百人馬落在靖塞弩軍後頭,悄悄跟進。
他宣稱領了八百兵士出金州,留兩百兵士駐守,但實際上他把麾下一千名衛所兵都帶出來了,這兩百兵士就是他的「後手」。
就算靖塞弩軍能逃月兌他和黑龍寨同時的圍剿,勢必也已死傷慘重,力頹氣盡,這兩百兵士便足以痛打落水狗,讓他們靖塞弩軍就算拼死也休想突圍逃出一人!
密林里有瘴氣還有時不時出現在腳下的沼澤,被掩蓋在厚厚的落葉和殘雪下,每走一步都是驚心動魄的危險之舉,不到一個時辰間,就已經有二三十名金州衛所兵大意慘死在其中了。
連走在他們身邊的同袍都來不及相救,往往是只听到慘叫聲,一回身就發現人已經墜入沼澤中,只見到一雙恐懼胡亂抓爬的手,連同它的主人很快就被沼澤吞噬了……
還有人屏氣凝神走著走著,只覺後頸微微刺疼了一下,正想模後頸的剎那,已經暈眩腿軟坐倒在地,渾身可怕地抽搐了起來。
「毒蟲!有毒蟲!」
周千戶神情看著沉靜鎮定,可頭盔和盔甲內卻是冷汗濕透了衣。
他知道此處窮山惡水,瘴氣毒蟲沼澤遍布,所以出發前命兵士口含清瘴丸,全副輕甲著身,以藥巾蒙面……當可阻絕了大半來自黑山密林的威脅。
原以為頭盔和盔甲雖然沉重了點,無法輕簡行動,但這樣的輕甲在密林里是最好的防護,可萬萬沒想到輕甲縫隙間的後頸還是成了毒蟲噬咬之處!
反觀靖塞弩軍,全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通風,皮袍和海蛟皮讓他們身手俐落靈巧如昔,還進一步防止了毒蟲的攻擊。
周千戶咬牙切齒,握緊了陌刀,直覺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要誘敵深入,也不能把自己人全搭上!
他眼角眉梢瞥見了孟隼一直緊跟在自己十步距離間,亦步亦趨卻氣定神閑,不知怎地心底有種莫名的不安。
但他還是心一橫,驀然揮手朝天空射出了一支驚天哨箭!
尖銳刺耳的哨箭響徹雲霄,幾可涵蓋方圓百里間……這是周千戶和黑龍寨陰雷商議好的暗號,哨箭一出,黑龍寨就可從四面八方合圍上來!
哨箭聲起,早已領命的金州衛所兵迅速轉身過來,手中陌刀毫不留情地朝著方才還「相互扶持並肩作戰」的靖塞弩軍斬下——
那預期中的鮮血濺飛,斷肢殘臂場面並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卻是咄咄咄重矢穿過血肉之軀的悶窒聲,還有人的痛喊聲……
原來不知何時,本以為自己是高明獵手的金州衛所兵,一瞬間反成了落入陷阱中的獵物!
靖塞弩軍曲臂而起,對準金州衛所兵們,臂上的兩百斤重弩霎時飛擊出精鋼所鑄的矢箭,輕易鑿穿了胸前盔甲,將衛所兵們連人帶矢箭跌墜出數十步外。
他們安靜而狠辣地收割著金州衛所兵們的性命,或以重弩精矢,或以鉤鐮長槍,一橫掃又是一大片……
恐懼和絕望、死亡的氣息不斷籠罩在每一個金州衛所兵的頭上,他們徒勞無功地想用陌刀阻擋、攻擊這支恐怖的殺人隊伍,明明僅有五百人,可金州衛所兵卻覺得自己對上的卻是自地獄而來的千軍萬馬……
周千戶汗水淋灕,身手矯健出刀凌厲,可他對上的卻是孟隼!
「你——早有防備?」
孟隼手中的鉤鐮長槍有力地架住了周千戶的陌刀,刀槍交擊間金芒噴濺,他淡淡地道︰「小子,你還是太女敕了。」
周千戶又恨又氣,怒上心頭起,大喝一聲︰「老東西!今日定要叫你們通通都葬身在這黑山中,死無全屍!」
孟隼懶得再與他廢話,大手一掄,鉤鐮長槍輕輕松松破開了周千戶的陌刀,直直指向他眉心——
周千戶在最後一寸驚險地鷂子翻身,堪堪躲過了那逼近得欺膚生寒的可怕槍尖,想也不想地扯過了身邊的貼身護衛推向孟隼。
貼身護衛不惜生死地沖上前要砍向孟隼的胸口,卻被孟隼一回身鉤鐮長槍在掌間翻轉,迅猛將其刺穿在地。
周千戶就在這電光石火間身形乍然暴起,掌心握著一只精鋼管匣,猛地摁了下去——
隨著砰一聲巨響,江湖上罕見的致命暗器暴雨梨花釘,瞬間鋪天蓋地如狂風驟雨般齊齊射向了孟隼。
孟隼冷淡的瞳眸驀地暴縮了下,他不能退開,因為身後還有無數正在絞殺敵手的弩兵,他們背對著自己,渾然不知……
周千戶連附近會同樣遭受他暴雨梨花釘所波及到的,金州衛所兵們的性命都全然不顧……可他不能,他身後的弩兵,都是他的兄弟。
寧可擋在前頭以身相護,也不能閃開哪怕一分一寸!
他一沉氣,手中鉤鐮長槍舞得嚴密如盾,一一將鋒利如細針的暴雨梨花釘擋飛了!
果不其然,孟隼護住了他身後的弩兵兄弟,而殺傷力駭人絕倫的暴雨梨花釘卻更多的釘入了猝不及防的金州衛所兵們頭面、頸項及所有盔甲的縫隙間。
頃刻間,四周倒下了一片金州衛所兵,或當場斃命,或慘呼痛極打滾……仿若人間煉獄。
孟隼目光銳利冰冷殺氣閃過——楚宣帝帶出的心月復,果然如同他本人一樣心狠手辣、反面無情!
面對此傷如此慘重,周千戶也並非全然無動于衷,但他已經沒有後路了,何況慈不掌兵,只要能將孟隼就地誅殺,今日的傷亡報上皇上跟前,他也是功大于過。
就在此時,周千戶又抓了一名離自己最近的衛所兵往孟隼的方向一扔,趁著孟隼鉤鐮長槍將衛所兵挑飛的當兒,周千戶自腰間一掏,又取出了另一枚精鋼管匣,眼看著就要再度啟動——
可周千戶眼前一花,只覺手腕一涼,而後是椎心刺骨的劇痛自手奔竄至全身上下,他淒厲難忍地嚎叫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睜大了雙眼瞪視著自己的手……只剩下不斷噴血的斷腕……
握著精鋼管匣的大手孤零零地落在地面殘雪枯葉上,彷佛被拆解砸壞了的玩物。
「誰……是誰?」周千戶痛苦萬分,可終究還是一名合格的軍人,他很快反應過來,扯下了腰帶猛力地在斷腕上層層疊疊地捆緊了,失血過多的蒼白臉龐不見昔日俊秀精明之色,而是充滿了扭曲的猙獰。
天空陡然炸出了一朵紫煙,所有人都愣了一愣,本能有一剎的停頓,接著是十個身穿熊皮的蒙面漢子自十個不同的方向,高高從天而降……
不!他們是早已隱匿在四周參天巨木之上,選在此刻方現身。
周千戶一看他們的打扮,頓時心下一喜——
「陰雷你們來得正好!」
和周千戶的面露喜色相比,孟隼和弩兵們均是神情警戒地就戰斗位置,做好隨時廝殺的準備。
周千戶的話聲剛落,突覺背心一涼,他心口痛了痛,呆呆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口……有一柄利劍正裂胸而出,蜿蜒的血慢慢自他的胸膛順著那劍鋒緩緩滴落……
一滴,兩滴……
他的野心,他的青雲路,他封侯受爵的夢想……也隨著這點點滴滴流出的鮮血,落入塵土成泥……
下一瞬,周千戶癱然跪倒在地,氣絕身亡。
他身後,一個高大挺拔如銀槍的「金州衛所兵」持劍大手一抽,劍花如銀龍般一閃而過,熟悉得讓驚悸戒慎的孟隼瞬間呆滯在原地。
高大男人嗓音低沉有力,「我平生最忌行背後偷襲刺殺之舉,可你升官心切毒辣至此,連自己的人馬都可犧牲利用殆盡……你不配身為軍人,我也不屑于讓你以一個軍人正面迎敵的方式死去。」
況且,他也記著阿暖曾說過的,惡人為何詭計百出不擇手段,是因為他們沒有任何身為人的底線,好人心存正義的同時,又為何要因受制于「須得光明磊落」的手段禁制,卻眼睜睜失去成就光明和大義的機會?
……阿暖的話,總是極有道理的。
高大男人蒙著面,可那雙深邃鳳眸在殺意褪去後,卻浮現了一絲淡淡的柔情。
來回奔波千里,他想他的阿暖了。
孟隼則是努力睜大了眼,顫抖地、不可思議地望著那自己追隨了大半輩子的熟稔身影……
那高大男人揚臂做了個手勢,這是徐家軍獨有的軍令暗號——
全殺!
孟隼強忍著熱淚奪眶而出的沖動,渾身彷佛暴漲了無數精力般,大喊一聲─
「拿出我們徐家軍的看家本領,一炷香內全殺!別給咱們徐帥丟臉!」
「喏!」五百名靖塞弩軍豪氣沖天、轟聲如雷應道。
而金州衛所兵們則是嚇得肝膽欲裂,哪里還有半點戰意斗志?
尤其是眼見他們心中最厲害的周千戶在一個照面間就被斬去手掌,中劍身死,他們所有的意志力全部都瓦解了。
「饒……饒命……」第一個崩潰的金州衛所兵哆嗦著扔下了陌刀,跪了下來。
接著有更多更多的金州衛所兵迫不及待拋去武器,跪伏在原地抱頭求饒︰
「饒命啊……」
「我們投降,投降……」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我們都是听令于周千戶……」
「呸呸呸!是周揚那個小人……我們是無辜的……」
「孟將軍饒命……」
「我們也是擁護徐家軍的……」
金州衛所兵們平時在金州有別于其他衛所,向來是過慣了富貴少爺兵的日子,跟著楚宣帝信重的周千戶,在金州可說是橫行無阻,就連總兵官也得對他們青眼一二。
可此刻在生死面前,他們哪里還有一絲骨氣和傲氣?
孟隼停下動作,仰慕而崇敬地望著那名身著衛所兵盔甲衣袍的高大偉岸男人,顯然一切听憑他決斷。
高大偉岸男人目光如電般掃來,淡淡道︰「爾等在金州所言所行,我已打探過,今日死在這兒,你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是無辜之人。」
「不,不是啊,你不能血口噴人……」
「放肆!」孟隼瞬間舉起重弩,一舉擊殺了那個膽敢對主子不敬之人。
那粗壯衛所兵驚恐之色猶殘留在臉上,下一霎轟然倒地。
而後,就是全靖塞弩軍奉命全面剿殺時刻……
遠遠落在後頭隨時注意戰況等待偷襲的兩百衛所兵早就嚇破了膽,連滾帶爬也顧不得被毒蛇毒蟲攻擊、落入深淵抑或是被毒藤絆捆住了腳步,他們拼命想逃出這個恐怖至極的殺場……
可他們哪里逃得出?
因為山上的徐家騎兵已布下天羅地網,斬斷了他們的後路!
接下來,果然在一炷香工夫內,靖塞弩軍和徐家騎兵已經聯合將一千金州衛所兵剿滅殆盡。
「孟隼拜見主子!」孟隼將鉤鐮長槍從最後一名拼死頑抗的周家護衛肚月復中抽了回來,而後興奮激動地撲跪在高大偉岸男人面前,嚎啕大哭起來。「主子……您沒死……感謝上蒼,您還在,您沒事……」
靖塞弩軍全都驚呆了,可當他們看見摘下頭盔和面罩的英氣俊美剛峻男人時,所有人全部隆隆齊跪了下來,熱淚狂涌而出——
「拜見徐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