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總算,在除夕的前一天,徐家靖塞弩軍回歸了!
山寨內,所有兄弟相互擊掌搭肩拍背,熱淚模糊咧嘴大笑地抱成了一團。
「老典!」
「小冬,你也在?」
「哈哈哈,阿添,咱們兄弟總算又見面了!」
「這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廣場中央,大筐大筐的饅頭被提拎了出來,還有那鐵牛早早就熬好了的一大鍋一大鍋醬香軟女敕的鹵牛肉和燒羊肉,連那兩大鍋酸白菜干蘑菇肉片湯底下又架起了新的炭火,熱呼呼地翻騰著,酸香肉香蘑菇香飄散開來,叫人唾液直流……
靖塞弩軍一下子就被拉回了昔年和徐帥在戰場上過年的熱鬧暖心氛圍,一個個高大漢子忍不住又紅了眼眶,感動地直吸鼻子。
他們可算「回家」了。
自半年前主子的死訊傳遍天下以來,所有徐家軍就像失去了靈魂的軀殼,猶如行屍走肉般悲傷而絕望麻木的過日子。
若非隱隱約約感覺到來自朝廷和新帝的打壓,讓他們骨子里的狼性和血氣再度燃燒了起來,一心想著找出真相,為主子報仇……否則他們早就摘下這大楚軍人的頭餃,悲憤遠走海外。
可現在知道主子還在人世,他們所有人都又「活轉」過來了。
「胡哥,你太不仗義了,既然知道主子沒死,怎麼沒早些捎信告訴我?」孟隼一掃平日的冷峻,氣呼呼如小男孩般揍了胡鳩一拳。
胡鳩捂著胸口,喘咳了一聲,面露縱容的苦笑。「阿隼輕些,你胡哥這把老骨頭才堪堪養好,你要是拳重一些,只怕我又得勞煩主母幫我開藥療傷了。」
孟隼臉上笑容瞬間消失,緊張澀聲追問︰「你、你受傷了?」
他此話一出,這才發覺四周頓時氣氛凝滯,十數名身著獸皮布衣的騎兵盡皆沉默了,眉眼間隱有哀色……
孟隼心一顫,喉頭發緊。「怎麼……不見其他騎兵兄弟們?」
「孫鷲背主,串通江陵府駐軍,佯裝有主子的下落,一夜坑殺我三千騎兵兄弟。」胡鳩閉上眼,嗓音瘖啞破碎。「三千兄弟……只逃出了二十人。」
話聲甫落,周圍一片長長的、苦痛的死寂……
弩兵中有人開始捂住了臉,而後痛苦地蹲下來撕心裂肺嚎哭了起來。
更多更多的靖塞弩軍淚水決堤了……
「怎能這樣狼心狗肺……那可都是我們徐家軍的兄弟啊……」
「三千兄弟……三千騎兵……他們也下得去手?」
「報仇……我們一定要報仇!」
「孫鷲那個狗東西,老子要活撕了他!」
胡鳩勉強整理著傷懷之情,深吸一口氣,露出欣慰驕傲的笑容道︰「主子已經親手制裁了他,為兄弟們報了大仇,還有,多虧有主母,我們這二十名重傷垂危的騎兵才能活起來,能繼續追隨主子。」
靖塞弩軍們紛紛轉頭,滿眼崇敬地望向始終靜靜負手佇立在上首,眉目透著溫和喜悅看著眾人兄弟團聚的主子,還有嬌小含笑的年輕主母。
剛剛喜團圓的當兒,就听騎兵兄弟爭相說著他們有了全天下最好的主母,說主母對他們如何如何的關懷,拿他們當哥哥弟弟甚至兒子的照顧,而主母在他們心中更是唯一能與主子相匹配的絕世好姑娘。
「多謝主子,多謝主母!」樸實豪邁熱情的弩兵騎兵漢子們不約而同單膝下跪,抱拳歡然吼聲如雷。
「眾兄弟快快請起。」徐融卿微笑道,不自禁低頭溫柔看著害羞又樂呵呵的宋暖。「你們主母為你們張羅了好幾天,就是想讓兄弟們團聚之時可以吃好喝好……今日你們且放開懷抱痛快吃喝,莫辜負了你們主母的心意。」
「是呀,吃飽養好,日後有的是體力和精神把所有徐家軍兄弟都找回來。想報仇雪恨,想出一口鳥氣,想干點別的什麼,都是來日方長!」宋暖豪氣干雲地揚臂高呼︰「兄弟們!總之,咱們吃飽飯等著!」
看著嬌小秀氣卻英氣勃勃的年輕主母這一番慷慨激昂的宣告,靖塞弩軍和騎兵們全部都熱血激昂了起來,又是歡喜又是感動又是深深敬慕,一下子就接受,不不不,是一下子就「愛上」這樣的主母了……
「好!主母說得好!」
「對對對,咱們得把自己養好了,養得雄壯威武,讓主子和主母能如臂指使,指向誰,我們就去拿下誰、干掉誰!」
「沒錯,要讓世人知道,我們徐家軍不是受了冤只會白白屈死的傻蛋,也不是眼睜睜看著主帥受辱而不奮起反擊的孬種膿包!」
「徐家軍必勝!主帥必勝!」
「還有主母,主母好樣兒的!」
廣場上所有兄弟心潮澎湃、鏗鏘有力地爽快吼著,不但化悲憤為力量並且還為食欲……
徐融卿揉了揉眉心,又想笑又無奈。
有阿暖在,他的兵將們畫風好似也有跑偏了的跡象……
不過,能讓人在絕望的灰燼里重新開出充滿希望的花苞……這就是阿暖啊!
「此生有你,幸甚。」他低下頭,輕輕地對著她一笑。
宋暖仰望著他,小臉粉撲撲紅緋緋,喜色盈盈。「我也是,所以以後我要對你更好,你也要對我更好對吧對吧?」
他被逗笑了,眸底溫柔更濃。「對。」
☆☆☆
前戶部尚書劉瑜被罰抄沒家產,發還原籍,他和夫人膝下唯有一名年僅十四的獨生子,本在京城太學院中讀書,可劉尚書遭罷官,劉少爺自然也被太學除了名,跟著爹娘歸鄉。
自罷官被貶為庶民的那一日起,劉瑜瞬間像是老了十數歲,瘦骨嶙峋發蒼蒼,在兒子含淚攙扶下上了老舊的馬車。
劉瑜的夫人在聞訊後便病倒了,劉瑜強忍著焦急悲痛,掙扎著遣散家奴世僕,唯留下一名多年忠心侍奉,堅持要護主回故里的老僕。
現在簡陋的馬車里劉夫人憔悴蜷臥在里間,劉瑜抱著包袱坐在里頭,小心翼翼盡量別擠著了自家夫人。
劉少爺依然一身書卷氣息,強自鎮定也掩不住眉宇間的迷茫和惶惶然,依然乖巧地緊靠著駕車的老僕,一齊坐在硬邦邦的車轅上。
出了城門的那一剎那,劉少爺回首這座繁華風流遍地錦繡的大楚國都……他自小富貴安居的上京城,終于再也忍不住淚灑衣襟。
為什麼阿爹為國為民奔波勞苦了大半輩子,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
為這樣的君王……這樣的大楚……
值得嗎?
劉瑜的故鄉在秦州,自京城需得橫跨了大半個楚朝疆域方能抵達,幾可說上千里之遙。
他們所有家產被抄沒,最終還是老僕拿出攢了多年的棺材本才有回鄉的路費,只是那二十幾兩銀子若在鄉間一家幾口嚼吃用,三五年是不成問題的,可劉夫人病得極重,方走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路程,光是延醫用藥就已將銀子耗用一盡。
這天深夜,他們在大雪中勉強尋到了一處廢棄了的獵戶小屋,老弱病殘相扶持著,一腳深一腳淺地涉雪而過,哆嗦著跌跌撞撞進了北風四漏的木屋里。
劉夫人已經面色青白人事不知,劉瑜看著也像是只剩下一口氣,心急如焚的老僕和劉少爺好不容易生了火,可火堆微弱的暖意卻怎麼也暖和不了饑寒交迫又貧病交加的一家子,更驅散不了那始終籠罩包圍著他們的深沉絕望。
劉瑜忽然笑了,他萬分憐惜地輕撫了撫妻子憔悴的冰涼臉龐,「……夫人,當年為夫該听你的話,就在家鄉做個帳房先生便好的。」
劉夫人氣息微弱,極力睜開眼,眸里隱隱噙淚,卻是溫柔如故。「老爺……可我沒有後悔……這一生……陪你吃糠咽菜過,也跟著你富貴榮華過……老爺無愧于大楚,無愧……于百姓……」
「夫人……」劉瑜淚流滿面。
「我能陪著老爺至今……我……知足了……」劉夫人緩緩無力地閉上了眼,笑容在嘴角漸漸飄散。
「夫人……夫人……婉娘……」劉瑜抱緊愛妻,老淚縱橫不能自已。「下輩子,我再不追求功名抱負,不管朝廷天下如何,咱們只顧好咱們的小家,男耕女織,清貧安樂度日……婉娘你說好不好?」
「娘怎麼了?」劉少爺跌撞撲來,緊緊攥握著娘親彷佛猶有余溫的手……
可那手一動也不動……再也不會如往昔那般疼愛地模著他的額頭,牽起他一同走到門口迎接阿爹下朝回家。
「娘——」
老僕在一旁掩面飲泣,只恨命運不公,昏君無德。
連老爺夫人這麼好的良臣賢婦都落得如此下場,這大楚……該亡了!
破敗的獵戶小屋外,風雪狂狂呼嘯,彷佛要壓垮他們頂上最後一片遮風蔽雪之地。
劉瑜神情木然地擁著已無氣息的妻子,一手環著哀哀痛哭的兒子,半晌後輕輕地道︰「老姚,你帶少爺走吧!」
「老爺?」老僕含淚愕然。
劉瑜低頭愛憐地看著面色浮現青白死氣的愛妻,「讓我和夫人在這兒,我總要陪著她的,她一貫膽小,怕冷,怕鬼……性子那麼溫軟,若黃泉路上叫旁的魂魄欺負了怎麼辦?」
「老爺……您別這樣……夫人會希望您和少爺好好活下去的。」
劉瑜搖了搖頭,「你帶著言兒尋生路去,我虧欠夫人太多,我想追上去護著她……遲了,我怕便找不著她了。」
「爹……爹您也不要孩兒了嗎?」劉少爺憔悴悲傷的臉龐陡然仰起,嗚咽道︰「孩兒不怕死,孩兒也要跟著您和娘……我們一家人去到哪里都要一起,爹您帶上孩兒吧!」
「老爺,您舍得少爺嗎?」老僕落淚,懇求道︰「況且昏君無道,老爺今日一死,豈不遂了奸人的心?您得活著!活著親眼看這昏君的下場……老奴不信蒼天無眼,不信他這樣的君王,還能穩坐龍椅多久!」
「不可妄議君上……」劉瑜一震。
老僕恨恨地抹去淚水,咬牙道︰「老爺啊,您想想徐侯是怎麼離奇『傷病而亡』的,還有被處處打壓的徐家軍……」
「老姚……」
「還有朝廷上那些個素來親近徐侯的能臣良將……您不是每每嘆息,皇上為著一己好惡,驅逐了多少真正能為大楚做實事的人,再這樣下去只怕朝野生亂——」老僕忍久了,不吐不快。
劉瑜苦澀喃喃︰「三州……眼下只怕已亂了。」
「老爺,所以您和少爺都得撐下去,也幫著把夫人未能過的日子一齊好好的過下去。」老僕滄桑目光里盡是清明。「看著朝廷,看著皇帝……究竟能落下什麼好?」
他是大字識不了幾個的下人,也向來尊敬自家老爺的忠君愛國還有滿月復聖賢書,可是此時此刻,他倒覺得老爺是讀書讀傻了。
人活一世為的是什麼?不就是本著良心,認真干活,求個吃飽穿暖,一家老小舒坦過日子嗎?
皇帝都喪良心了,難不成這些好官排排兒跪死在他面前,他就能幡然悔悟?
呸!
劉瑜呆滯地看著老僕,心中酸澀苦辣如翻江倒海……
「老人家說得好!」
伴隨著門板碎裂聲,一個低沉有力的嗓音陡然響起,劉瑜等人驚疑駭然地望向那一身宛若巨熊的獸皮高大男人,還有他身後同樣打扮的數名精悍漢子。
「閣下何人?」劉瑜疲憊傷痛的目光霎時銳利警戒起來,手臂下意識將兒子推到自己身後。
老僕也努力抓起地面上看著最粗大的木柴,直指著他們。「你們……我家老爺已非官身,你們還想趕盡殺絕嗎?」
「見過劉老。」為首的高大男人摘下厚厚的氈帽,露出古銅色英氣勃勃的笑臉來。「在下長孫雁,奉主母之命,特來迎接劉老闔府回黑山相聚。」
劉瑜一愣。「長孫先生口中的主母……等等,長孫雁……老夫好似在哪听過先生之名。」
長孫雁一笑,忽地搶步上前,修長手指搭上了劉夫人的腕際——
這突如其來之舉惹得劉瑜一家又驚又怒,方才褪去的防衛又復高漲而起!
「休得唐突!」
「放開我娘親!」
就連老僕也氣呼呼地要撲過來掄柴火打人,可很快就被精悍漢子們攔住了,只見長孫雁自懷中取出了一只碧瑩瑩的瓶子,倒出三枚綠豆大小的丹藥,輕捏劉夫人下顎,迅速塞了進去。
長孫雁大手一扶一托,只听得微弱的咕嘟一聲,已然氣息全無的劉夫人居然能吞咽而下,劉瑜和劉少爺瞬間呆住了——
不敢置信的狂喜沖上了腦門,他們爺倆屏息著,目不轉楮緊盯著面色灰白發青的劉夫人,心中滿是深切顫抖的期盼。
他們盼著世上真有奇蹟……
長孫雁微微一笑,溫和道︰「標下離山前,主母便交代了我等皆須帶上續命丹,幸而標下來得不算太遲,劉夫人剛剛力竭閉氣斷了生息,可心脈尚有一絲未絕,有主母的續命丹,劉夫人定然能轉危為安。」
劉瑜嘴唇哆嗦著,滿眼劫後余生的驚喜淚水,尤其在感覺到懷里的夫人胸口恢復了細弱的起伏。
雖然很微小,可卻無比清晰地傳遞出了一抹殘燭被風吹滅後,又重新掙扎煥發迸燃出的生機……
「多謝恩公救我夫人,劉某日後當效牛馬之勞,余生願供恩公驅策!」劉瑜激動地想磕頭。
「小子謝恩公!」劉少爺已經跪下來,鄭重萬分地對長孫雁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
長孫雁忙扶起。「公子切莫如此,劉老職掌戶部多年,秉公無私且夙夜匪懈,勞苦功高乃大楚國之棟梁。劉夫人素有賢名,每年歲末周濟貧苦施粥舍藥,乃京中人人敬佩的誥命夫人……劉家于國于民皆有大功,本就不該受此苦熬糟踐。」
劉少爺心里又是酸澀又是感動。「恩公……」
「若說有恩,」長孫雁目光湛然有神,展顏一笑。「真正的恩公乃我家主公和主母,長孫卻是愧不敢領的。」
長孫雁……長孫雁……
是他!
劉瑜緊擁著懷里失而復得的愛妻,仰望向長孫雁,飽受風霜摧折的疲頓面容剎那間亮了起來,失聲驚嘆︰「歧州督護府的……長孫都督?」
「是,」他濃眉舒展飛揚。「也是徐侯麾下十八鷹衛之一的——長孫雁。」
劉瑜睜大了雙眼。「你……那你口中的主公和主母……」
長孫雁眸中閃過一絲笑意,漫聲道︰「劉老和夫人、少爺及這位老人家隨我回黑山,便見分曉。」
「難道……」劉瑜驚呆了,呼吸急促狂喜激動起來。
「主母說,過年了,該團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