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是一把殺豬刀,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流水匆匆東流去,轉眼間過了三年,新裳成舊衣,又到了秋收的季節。
去年一場連日大雨毀了姚家村的稻田,泥淳漫過田野顆粒無收,整個村子都窮了,哀聲嘆氣,埋怨老天爺,咒罵朝廷的不作為,沒有施糧賑災,更怨慰蘇家人……
咦!怨慰蘇家人?
這風向不對頭,關蘇家什麼事?
真的是呵呵了,自個兒不跟風還有臉怪別人。
在蘇家賣藕的那一年,三兄弟都回去念書,只留蘇流芳一個人在家,哥哥們不放心,便買了一房人看家守著妹妹,另一方面也能幫忙地里和魚塘的事。
喔!忘了提,原本的泥潭被兄弟幾人清淤後變了一個大模樣,植荷又養魚,引來山泉水使得水質清澈,泥潭變池塘,還在池塘正中央修了座涼亭,一條石橋連接著。
蘇家添了五口人,福叔、福嬸、兩個兒子大福、小福、女兒喜兒,老屋子住不下便推倒重建,蓋了分前、後的二進院,前院住著三兄弟和福叔一家人,蘇流芳獨佔後院,喜兒是她第一個貼身丫頭,兩人住一起。
前年收了早稻又種了一季的油菜花,屋後的雜糧作物收成不錯,秋天一到賣魚又賣藕,銀子嘩啦啦的滾進蘇家大門。
有了錢,蘇家又在姚家村附近買了五十多畝良田,記在蘇重文名下,有了育苗的經驗,也知曉早收成的好處,隔年蘇家提早育苗種起二季稻,一年收兩次稻米。
可是村里人不信田里能種兩季稻米,還罵兄妹四人胡來糟蹋糧食,有意借口他們不依時節播種為由收回蘇家的土地。
誰知還來不及行動,發大水了。
整個村子都遭難,唯獨蘇家避開,因為他們早一個月育苗,秧苗種下時已長到小腿高,大雨來臨前正好稻穗飽滿可以收割,兄弟雇工用了三天采收完畢,又曬了三天才收入谷倉。
稻子剛一入倉雨就下了,姚家村的稻子剛剛進入灌漿期,雨連下了十日,稻田里灌滿了雨水,一片伏稻泡在水里全爛了沒法收成。
這時候,蘇家又在後院的三畝田地搭起棚子育苗,雨一停,稻子也出苗了,等地里的水退了之後再讓牛犁田三遍,施了自制的有機肥,肥一滲入地里便開始插秧。
因此在所有人慘澹不已的哀嘆聲中,蘇家又迎來一次大豐收,新稻多到裝不下,只好再蓋幾間裝糧的倉房。
由于不只姚家村受災,方圓百里內的縣城鄉鎮都遭難,米價水漲船高,連翻了好幾倍,蘇家趁機賣出余糧,大賺了一筆。
而且這已經是良心價了,並未賺百姓的銀子,縣太爺還送來一塊「仁善之家」的匾額,因為除了蘇家外,其他糧販刻意哄抬糧價,一斤兩百文的白米竟賣到二兩,而且有銀子還不一定買得到,讓人叫苦連天。
原本蘇家也不想抬高米價,最多一斤米賣五百文已經良心不安了,可是此舉引起米商們不滿,揚言要燒了蘇家的糧倉,蘇重文兄弟三人被逼無奈,只好往上調價。
只是貪得無厭的米商們還是不滿意,上門鬧過幾回,把一向低調做人的蘇流芳氣出火氣,干脆直接把糧賣給縣衙,款項可以先欠著,等糧賣出了再給銀子。
這下子縣太爺樂了,多了功績,所以才有送匾額一事,而米商們蔫了,不敢再帶人來鬧,否則就要挨板子。
「姑娘、姑娘,考……考上了,考上了,天大的喜事,你……你快回去!」
從陷阱中取下一只奄奄一息的兔子,才入秋,兔子不是太肥,約有三斤重,蘇流芳提起半死不活的兔子又往下一個陷阱走去,她把野外求生的技巧全用在逮野物上頭。
「姑、姑娘,你咋不回去……奴婢喊了一會……呼呼……」她好喘,上氣不接下氣。
一道大口喘氣的身影由遠而近,秋香色的衣裙融入漸漸枯黃的秋色中,一點一點灑落的金光粼粼閃爍,鋪上一層落葉的林子里映著蕭瑟的秋光,光影明暗交錯,大片蔭涼令人感覺清爽。
「姑娘,你……你好歹回奴婢一句,別讓奴婢胡找一通……」姑娘最壞了,老躲著讓人找不著。
「噓!小聲點。」全神貫注的蘇流芳直盯前方,誰來了也不回頭,不理不睬。
「姑娘……」喜兒急得快跳腳,壓低聲音一喊。
「站住,不要動。」
主子一喝,喜兒一步也不敢動彈,跟根竹子似的定住。
風,呼呼的吹著,竹枝隨風搖晃,咻地、咻地打在喜兒臉上,但因為主子的命令,她不叫苦也不呼痛,硬生生的忍下。
其實連枝帶葉的竹條兒往身上抽打不怎麼痛,就是麻癢麻癢的,讓人想打噴嚏,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了,對空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才停下來。
驀地,一陣奔跑聲由近而遠,她當子一僵,都快哭出來了,雙手拉著耳朵一副等著挨罰的苦瓜相。
「喜兒,我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每回我喜孜孜等著獵物上門你就來壞我好事?我是上輩子滅你家門,還是踩破你的骨灰磚子,讓你這輩子卯起勁報仇。」多大的仇恨呀!從前世追到今生,不死不休,沒完沒了。
自找的仇家沒人同情,福叔一家子是她自個兒挑中,原本她大哥想挑另一戶姓胡的,兩丫頭兩小子,一個丫頭干活,一個丫頭侍候她,兩小子打雜兼跑腿,偏她嫌兩丫頭眼神太不安分的,反倒一根筋的喜兒得她眼緣。
誰知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她也有看走眼的一天,把只嘰嘰喳喳的麻雀看成悶葫蘆。
喜兒到蘇家的前一個月還裝傻充愣,等在家里混熟就活絡開了,月兌去木頭外衣變成鬧騰的枝頭喜鵲,呀呀呀的直叫。
可奇怪得很,喜兒的其他家人都很安靜,話不多,叫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會多問一句,偏偏鵪鶉窩里蹦出一只小喜鵲,一人抵十人的喧鬧,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一個市集,吵。
「姑娘,奴婢不是故意的……」喜兒兩只眼楮垂視自個兒的繡花鞋,淚珠兒都快往下滴。
「不是故意就是有意,存著壞心來讓我不順心,是吧?喜兒,你蔫壞!」事後才來萬般不是全都晚了,世上沒有早知道,只有一錯再錯,知錯不改,一再重復做過的錯事。
「姑娘,奴婢不壞,你罰奴婢吧,奴婢絕無二話。」姑娘又欺負人,她明明是來報喜的。
「扣你月銀。」打蛇打七寸,捉她軟肋。
「什麼,又扣?」她噴淚一嚎。
「不扣銀子你不知道要上進,我說過幾遍了,遇事不急躁,言行要得體,不疾不徐緩言慢行,天塌下來有你家姑娘頂著,你急個什麼勁?又不是下刀子雨,能把你的腦袋瓜子開出個瓢嗎?」當主子的都不急,一個丫頭有什麼好慌。
蘇流芳拍拍裙子上的草屑,將手中的兔子交給抽抽噎噎的丫頭,喜兒哭不是挨罵,而是這個月的月銀又沒了。
也不知是怎麼長的,這丫頭就是個財迷,一文錢也是她的命,一枚銅板掉地上絕對沒人搶得過她,誰敢伸手便是她的仇人,她打了雞血似的跟人拼命。
當主子的蘇流芳就用這個法子整治她,把她整得如同置身冰火五重天,時而心涼,時而熱火燒心。
「姑娘,大爺考上秀才了!」丫頭再上進還是丫頭,姑娘太為難人了。
杏目一橫。「大哥考上秀才是件事兒嗎?早就知道八九不離十了,毫無驚喜可言。」
若不是要守孝三年,以蘇重文的學識,早已是秀才老爺了,今年將會準備考舉人,也幸好天啟皇朝的科舉制度不同,年年都有考試。
案首還考不上秀才便是考試舞弊,有人作假,官員泄題或賣題,肯定要上告天听,揪出害群之馬,給天下文人一個海晏河清,朗朗青天。
「姑娘,這是一樁喜事,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事,怎麼到了你的口中像喝了一口白水似的平淡無奇。」她爹娘多歡喜呀!連她哥哥們也滿院子蹦跳,高興到不行,直說要買兩串鞭炮掛在門口大放特放。
「低調,要低調做人,你忘了村里人的不友善嗎?他們可不會認為是好事。」反而妒恨有加,認為全村的風水壞在蘇家人手中,以致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人杰不興。
姚家村共有三百多人,其中姓姚的有兩百一十五名,二十一個在學堂求學念書,勉強算是讀書人。
可是十余年來別說一個秀才了,連童生也沒中過,顏面掛不住的姚姓人便怪罪外姓人,找著理由給人臉色看。
姚村長的帶頭也起了些許跟風作用,他家里就有兩個讀書的,今年也去考了,可是第一關就被刷下來了,更別提之後的府試、縣試,他是恨在心里面帶笑,不甘心姚家村第一個秀才落在蘇家,讓他臉面全失。
更甚者,他還記恨當年的退婚,雖然是自家先提出的,可是他事後反悔了,又想結這門親事,可女兒送上門人家根本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將人請出去,蘇重文還說了一句令姚村長恨極的話——
「水已落地難收回,回頭轎子不入門。」
婚事沒了,兩家也撕破臉,家在外圍山腳的蘇家本就很少與村里人往來,又有個狼心狗肺的姚村長在村中挑撥,村民們不知不覺對蘇家生出怨氣,也不願多做交談。
好在蘇家人心寬,不往來就不往來唄!還省下不少麻煩。
蘇重文兄弟早出晚歸,大部分的時間在學堂不在家,蘇流芳又是個喜靜的人,沒人上門更歡喜,她樂得做自己的事,無人管束……
咳咳!還是有人管著——隔壁的上官追。不過他的「管」是在于她沒有危險的情況下,只要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她想做什麼都可以,這讓她原本無法無天的性子更肆無忌憚。
喜兒一听,義憤填膺,「咱們家大爺中秀才關他們什麼事,又不吃他們家的糧,也沒拿半文錢,關起門來誰知道誰家的糟心事?」
在喜兒心中,她的主家是頂頂好的人家,做人和善,從不打罵下人,病了還給找大夫,看診的銀兩主家出。
如果姑娘不動不動就扣她月銀,那就更好了,她攢個三文、五文容易嗎?還來割她的肉。
「就因與己無關才羨慕嫉妒恨,一肚子酸水沒放出來就發餒。」
你有我也有,大家笑呵呵,你有我沒有,大家走著瞧。這就是人性。
一起窮,喝水也甘甜,稀湯飽腸胃。若是你有銀子,我數銅板,你吃肉我啃草根,這不行,即刻成仇人,恨你入骨,盡管是井水河水不相干的兩家人。
「仇富」不論到哪里都有,大家都窮相安無事,有人富了就天理難容,蘇家便是姚家村「仇富」的首選,因為幾個無父無母的孩子竟賺大錢買地又蓋屋,不排斥他們排斥誰?
「姑娘,你說的奴婢听不懂。」太深奧了,姑娘常常話中有話,字面上的意思和真正意思不同,或者多繞好幾個彎,有時是損人的坑,掉坑了猶不自知。
「這麼淺顯還不懂,拿根繩子吊頸吧。」她這般聰明的人怎會有個愚昧不堪的丫頭呢?
想不通,好心塞,蠢婢伴巧主,高香燒少了。
「姑娘,是你說得太深奧了。」她還不想死。
蘇流芳解開束著的衣袖,斜看喜兒一眼。「明白的說,你家姑娘在這里設了三天陷阱,就為逮住那頭渾身雪白的小母鹿,眼看著它要落入陷阱里,被你一喊加上連環噴嚏,膽小的小母鹿拔腿就跑,在明年開春前都不會再出現。」
鹿生性敏感機警,有些膽怯,任何風吹草動就會伸長脖子瞪大眼,隨時準備跳起逃跑。
她盯了這只小母鹿盯了兩年,去年還是剛生不久的一齡鹿,小小怯怯的跟在母鹿身邊,她不忍心讓小鹿離了母鹿。
到了今年,小母鹿長大了一些,它的鹿娘又生了兩只小鹿,淺褐色毛,和小母鹿的雪白毛完全不同,小母鹿被鹿群排擠了,獨自生存在鹿群的最邊上,跟著遷徙和吃水草。
雖然自然界有它一定的定律,殘忍的弱肉強食,天擇淘汰,可是小母鹿入了她的眼,她想養。
其實蘇流芳的想法是建一座鹿園,專門培育白色的鹿,鹿茸可以采收當藥材,鹿肉食用,鹿骨泡酒,鹿血……呃!壯陽。鹿的全身都有用處,而且皮毛更值錢,全白的,裁制成皮襖或鹿皮靴都十分受人喜愛。
「姑娘,奴婢知道錯了。」喜兒頭一低,羞愧地不敢抬頭見人,她哪曉得三位爺一不在,姑娘就往山里跑是為了那頭鹿,有一回姑娘進得更深,差點踫到吊楮老虎王。
在姑娘笑不達眼的威脅下,喜兒有很多事不敢告訴幾位爺,蘇重文哥幾個還當妹妹「知書達禮」地待在家里,平日就看看書繡繡花,打理地里的作物和家中雜務。
他們真的很信任妹妹,家里什麼事都交給她,連銀子也由她收著,哥哥們日常有需要再向她開口,她管錢。
如果他們曉得「乖巧可人」的妹妹成了山大王,每隔幾日就進山鍛鏈身手,以捉獵物為由進行野外訓練,跋山涉水,攀岩健行,還做高空垂降,恐怕要哭了。
有些習慣是改不了,野外求生教練,又是野戰部隊退下來的,蘇流芳的作息早就定了,她又住在山腳下,背後的幾座大山等于是她的游樂場,她一得空便往山里鑽,一來強身健體,二來訓練敏捷四肢,因為她始終有著軍人生涯鍛鏈出來的憂患意識。
明天和意外哪一個會先到,無人能預料,原主沒有明天了,她只剩下這身臭皮囊。
「可是下次遇到了還會再犯。」喜兒是六竅全通,一竅不通,她說過再多次還是一犯再犯,這是性子問題,改不過來。
喜兒苦著臉,提著兔子跟在姑娘身後下山。「姑娘,別再扣奴婢月銀了,奴婢很窮。」
「不行,不扣不長記性,扣到你長為止。」不讓她痛永遠也學不會行事沉穩,喜兒個性太跳月兌了,容易惹禍。
蘇流芳的眼光看得長遠,也想得多,他們蘇家不會止步于秀才老爺,大哥還會往上考取功名,舉人、進士,入翰林院或外放當官,他們一家人會飛得更高更遠,不會一直留在姚家村。
因此他們踫到的人會更多,形形色色,甚至是達官貴人,若是下人管不住嘴,輕佻浮躁,肯定為全家招禍。
所以她才想把喜兒教好,讓喜兒陪她走下去,本性不壞的喜兒有顆忠心為主的心,雖然常做錯事,挨自己的罵,可是大難來時絕對不會獨自飛,喜兒有一股傻氣,一旦認主磐石不移,以身護主在所不惜。
「姑娘……」太狠心了,她心好痛。
「別嚎了,小心招來老虎。」蘇流芳下山健步如飛,一下子就到自家宅子的後山。
稍落後些的喜兒一听,全身繃緊,小臉發白。「山里有老虎……」
「還有將人撕成兩半、拖到樹上慢慢吃掉的豹,以及力大無窮、一掌拍倒一棵樹的熊瞎子,我看你這三兩肉不夠獸嘴一口。」喜兒要真遇上了只有等死的分,不如說恐怖些把她嚇走。
「姑娘,你不要嚇奴婢,奴婢膽子小……」喜兒邊走邊往主子靠近,小腳走得飛快,唯恐後面有老虎撲上來。
蘇流芳哼笑,「膽子小就不要老是跟在我後頭,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你自個兒扳起指頭數一數,你前前後後一共壞了我幾件事?」
三月的藍尾水雉也是喜兒放走的,她辛辛苦苦才捉到,結果丫頭跌了一跤,正好把罩住藍尾水雉的竹筐打翻,它一拍翅膀飛走。
喜兒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快埋進胸口,「奴……奴婢下次會小心,鐵定不會再壞事。」
「信你還不如相信世上有鬼,你的下次讓我冷汗直流。」
「姑娘,奴婢不是鬼。」她是活生生的人。
「你比鬼可怕,難以控制……」不知何時就冒出來,讓她這個主子為下人收拾善後。
因為擔心山里的野豬下山糟蹋作物,因此蘇家和上官家合力將整座山圍起來,蓋了兩人高的圍牆,習慣性隨處找機會鍛鏈的蘇流芳,一看圍牆的高度,挑了個低矮的方向先助跑再跳起,兩手攀著牆頭往上蹬。
明明後門開著呀!為什麼姑娘要爬牆?
不過早已見怪不怪的喜兒穿門而入,同時她家姑娘也往下跳——
咦!怎麼沒落地?
她又穿越了嗎?
一道風吹過,吹開了蘇流芳覆在臉上的亂發,她怔忡的眼中多出一張放大的臉孔,近在咫尺。
「爬牆好玩嗎?」
好玩呀!但她不能說。「追哥哥,你幾時回來的?」
他去府城了,考舉人。
「剛剛。」他連家門都未入就先來找她,果然她沒讓他失望,他一不在就調皮。
她干笑著裝傻,「真巧呀!在這里踫到你。一路辛苦了,你都餓瘦了,掉了好幾斤肉。」
「不巧,我是專門來逮山老鼠的,炖鼠肉一定很補,把我瘦下去的肉補回來。」他順著她的話語一接,兩手往上一拋,據這只「老鼠」幾斤幾兩,能剛下多少肉。
「追哥哥,這玩笑不好笑,我的肉不好吃。」怎麼剛好被他逮住,她的運氣也好得叫人兩眼淚汪汪。
「你是老鼠?」面上冷肅的上官追眼底透著笑意。
經過三年的洗禮,昔日猶帶三分銳氣的少年已長成卓爾男子,堅毅的面龐多了刀鑿般的冷厲,黑瞳銳利如刃,濃眉大眼,鼻子堅挺宛若山陵,薄厚適中的唇飽滿潤澤。
原本就是引人注目的美少年,如今更加的俊美難擋,風姿清逸,如靜水懸月,獨立山風中的崖上青松。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她蹶著嘴點頭,「是,我是老鼠,好大的老鼠,你不能吃了我,不然我會變成鼠妖咬破你的肚皮。」
「是嗎?鼠妖,我還沒吃過妖精肉,頗為期待。」他低下頭,以鼻尖磨蹭她的鼻子,眼中愛意流動。
往下一跳被接個正著的蘇流芳面上微紅,有些難為情,「追哥哥,我下次不敢了,我用人品保證絕不再犯,你千萬別跟我哥哥說,他們太容易大驚小怪了。」
只要和她有關的事都不是小事,哥哥們的關心像一顆大石頭,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來,她努力不被揭穿,讓哥哥們留存她好的一面。
上官追眉頭一挑,「你有『人品』這玩意?我以為你很久以前便丟棄不用了。」
蘇流芳雙頰羞紅,嬌嗔的一睇,「不就寄放在你那里,你不會把它丟了吧!那我可傷心了。」
「臉皮呢?還要不要了。」虧她說得出口,吃定他拿她沒轍,只有寵著,沒有責備。
她俏皮的一眨眼,「你有就好,反正我沒你好看,普通到隨手一捉就有一把的容貌,不敢與星月爭輝。」
「在我眼中你最美,無可取代。」他是她求來的,自是百般珍惜,獨一無二的珍寶。
「這話我愛听,多說兩句。」她咯咯咯的笑著,雙手掛在他脖子上,舉止親密得像長在他身上的連體嬰。
其實她習慣了,老是被抱來抱去,她拒絕不了只好隨波逐流,把自己當成會呼吸的石頭,不會臉紅的石頭。
瞧她調皮的擠眉弄眼,享受這般歲月靜好的上官追忍不住笑出聲,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早點嫁給我,我天天說給你听,听到你把臉找回來。」
她小聲的抗議,「我才十三歲耶!你擅苗助長、摧殘幼蕊,還有,你不能隨便踫我,要是被我哥哥們瞧見,一人三萬字之乎者也的說教,我看你受不受得了,跟念經沒兩樣。」
文人一說起大道理沒完沒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光用口水就能把人淹死,直接讓人听完拜見孔夫子。
他一笑,「听經能陶冶心性,你喜歡哪部佛經,我抄給你。」
她一听,當場小臉一垮,發出痛不欲生的哀嚎,「饒了我吧!追哥哥,我不是吃素的料,無肉不歡的人是見不著阿彌陀佛的,我一听見念經就頭疼,你可別相害。」
「也許是還不到痛徹心扉……」那種痛他嘗過,像是將人活生生的撕開,人還活著卻死不了,只能往佛經中求寧靜。
目光一深的上官追專注地看著不再傾城傾國的容顏,可他的心卻是塞滿痛過後失而復得的喜悅,只要是她,他甘願為之墜入永夜。
白皙的大手握住雪女敕的小手,接觸後嫣紅的半朵桃花浮起,融成一朵完整的艷色桃花,在兩人手心微微發熱。
「你說什麼?」他的唇在蠕動,似在說什麼,可是她完全听不到聲音,好像突然間被捂住雙耳。
上官追笑著在她唇上一啄,「我是說你快點長大,我等不及要娶你過門了,再等下去我就老了。」
她臉紅心跳,雙眼晶亮,「你也才大我四歲,哪里就老了,等你白了雙鬢再說老。」
四歲……明年自己就十八了,約定的日子到了,他想留下也不能,那人會讓人帶他回京。
上官追的眼中有著深不見底的黑暗,比墨還黑,伸手不見五指,找不到一絲暖意,寒冷徹骨。
「芳兒,不許離開我,不管有再多的阻礙,有多少人想分開你和我,你這一生都要跟我在一起。」他雙臂倏地收緊,彷佛要感受她身子傳來的體熱他才安心。
活著,他們兩人都活著。
「疼……」蘇流芳嚶嚀一聲。
「弄痛你了?」他手一松,眉頭輕擰。
「不是很痛,就是嚇一跳。追哥哥你怎麼了,是誰說了什麼嗎?」他出了一趟遠門回來,感覺有些陰郁。
難道他除了應試還做了其他事,或是見了他不想見的人?
上官追斂去眼底的冷意,面色溫柔,「沒事,不用擔心,我能應付,你安心地等著嫁我為妻。」
她眉一擰,「我認真跟你說話,你不要打馬虎眼,以話敷衍我,我也想知道發生什麼事。」
沒人喜歡被蒙在鼓里,雖然他有本事解決,但她還是希望能出一點力,而不是什麼都不做的旁觀,那會令她很挫敗。
一人計短,兩人計長,要想長久的走下去,他們得雙手握緊,相互扶持,一步一步地走到最後。
「芳兒,相信我,我不會任人傷你一絲一毫。」
元一,堅持住,你的百年使命尚未完成。
「追哥哥……」她也想保護他,一方施一方受,這段感情並不對等,她不接受當個站在傘下被庇護,只能永遠等待的女人。
「咳咳!你們懂不懂什麼叫男女有別?阿追,把我妹妹放下,你們雖有婚約在身也不能隨意逾矩。」太過目中無人了,全然無視禮法的存在。
「大哥、二哥、三哥,怎麼你們都在?」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沒人通知她一聲?
殊不知跟她同時進門的喜兒,在看見上官追的那刻就習慣性的閃人,讓這對眼里見不著旁人的有情人獨處。
蘇重文、蘇重明、蘇重安站在一起幾乎一般高了,听到妹妹那句「怎麼你們都在」,差點兩眼發黑。
淚奔呀!心里十萬頭紅棕烈馬唾唾跑過,把他們的心給踩碎了。
兄弟三人進門好一會了,三雙眼楮看著兩人如入無人之地,喂喂私語,濃情密意,眼中只有彼此沒有他人,大秀恩愛,實在好不心酸,本以為上官追知進退,可他抱住妹妹就不撒手,他們忍了又忍,忍到快吐血才出聲。
「妹妹,眼瞎了得治,好在我們有銀子,你多找幾個大夫看看,總會治好的。」她整張臉就那雙明亮大眼能看,若再毀了真成丑女流芳,丑到掩面不忍看。
腳一落地的蘇流芳氣呼呼地朝自家兄長踩了一腳,「我看你是嘴臭,先用香胰子洗嘴。」
「哎喲!沒天理,這世道還不許人說人話了?妹妹,抬頭看天,舉頭三尺有神明。」妹妹打哥哥,反了天了。
「三哥,你還說,天打雷劈都劈不死你。大哥,你罵三哥,他欺負人!」蘇流芳的靠山一座接一座,面對三哥的毒舌調侃,她根本無所畏懼的吐舌扮鬼臉,身一閃,挨到靠山身邊。
「斗嘴不帶找人幫腔的,妹妹使詐……噢呼!大哥,你打我後腦杓?」呼!真痛,他有幾年沒被打過了。
「妹妹還小,你胡鬧什麼,當哥哥的要讓妹妹,你忘了我們說好要照顧妹妹一輩子?」蘇重文這話也是說給上官追听,他要對妹妹不好,讓她受到委屈,三位哥哥寧願養著她一輩子也不讓她受人欺凌。
「哪里小,都和情郎你儂我儂……」妹妹比鬼還精,下手也狠,他們都被她騙了。
被騙的蘇重安雖這麼吐槽,其實與有榮焉,心里樂呵,妹妹鬼精鬼精的,日後只有她挖坑給人跳,別人想算計她那是死路一條,瞧她那股機靈勁連狼都能殺,何況是人。
蘇重安曾無意間看見妹妹手持鋒利匕首,面無懼色的劃開一頭落單的野狼咽喉,見它沒死又補上一刀,直到狼斷氣了才將刀子抽出,從容不迫剖月復掏內髒,剝狼皮、切狼肉,再將狼骨用芭蕉葉包著拖回家。
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幕,他既驚心又欣慰,妹妹不會被人欺負,殺狼的動作多狠呀!
刀起刀落干脆俐落,肉販屠夫都比不上她的果決下刀……
「嗯?」蘇重文沉沉拖長一聲,眼里明白的透露出︰又想挨打了是不是?
「好,我不說總成了吧!就你們寵著,不過老放任他倆在一起,你們真的放心?」
自家妹妹蘇重安信得過,年紀雖小卻有著不容打破的原則,他想防的是「別人家」野性未馴的狼。
蘇重文和蘇重明互視一眼,兩人憂色暗浮。「芳兒,咱們不恨嫁,所以……你知道的……」
「不知道,大哥,你要不要再說白一點,我還小,沒娘教,听不懂。」沒娘的孩子是根草,啥都不知。
「你……」見她懵懂無知的神情,蘇重文心中一痛,妹妹沒能在爹娘的照顧下長大,他不禁傷心難過起來。
卻不知蘇流芳的無邪表情是裝出來的,她不在乎別人的異樣眼光和殺人無形的流言,她想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
「大哥不必為難,芳兒明年五月就滿十四了,我想先行下聘,擇定婚期,等她及笄再完婚。」一旦定下名分和迎娶日,那些說閑話的人就得閉嘴了。
「明年……會不會太快?」蘇重文心有不舍。
「不快,不是還有兩年,你之後想再考舉人得找一間好書院就讀,我祖父與聖天書院的山長是故交,他寫一封推薦信你便能入學。」沒人敢不賣祖父面子,因為他是帝……
「聖天書院不是在京城?」那是天啟皇朝數一數二的學府,想進去非常困難,每年只收兩百名學生。
不用多說,蘇重文心動了,一向平靜無波的雙眼燃起狂熾。
上官追再次下誘餌。「我也會去聖天書院,有我帶著你,那些仗勢凌人的官宦子弟不敢動你,芳兒也去……」
「追哥哥,你不是考上舉人了?」雖然沒見過他看書,可是感覺上他的學識不下寒窗苦讀十年的學子。
「是。」他這回回去就是為了考試,這是他答應祖父的事,可以不在朝為官,但一定要考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績,所以他去考了。
「你已經是舉人了,還要去聖天書院嗎?他們應該不收吧。」
舉人的下一步是貢士,殿試通過便是進士,可以授官,一般的書院不收舉人,他們通常都安心待在家中讀書,準備剩下的考試。
「收。」
「收?」蘇流芳訝異的睜大眼。
「聖天書院的規定是秀才以下的學生必須住宿,到了月底才有三天的休沐,而舉人一個月只須去個幾日,完成夫子交代的課業即可。」他只是去打醬油的,露不露面無所謂,掛個名就能讓山長樂歪了嘴。
「那我去了你就有時間陪我了?」蘇流芳說話時兩眼發亮,她雖喜靜也要人陪。
上官追咧嘴一笑,輕撫她鴉黑青絲,「就陪你一人。」
「真的?」她眼帶晶瑩,亮如美玉。
「絕無虛言。」他巴不得時時刻刻和她如膠似漆的黏在一塊,若非那些煩人的人和事讓他走不開,他一刻也不願和她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