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當婁硯城由榻上睜開眼後,只覺得全身神清氣爽。
可總算熬過這場急癥風寒了,也不知在他染病期間,府里有沒有出什麼事。
二話不說由榻上翻坐起身,婁硯城打算快速梳洗畢後,便趕緊上府衙里畫卯,畢竟耽誤了這些個時日,公務恐怕都積堆成山了。
但當他匆匆出屋時,卻又在房門前停下了腳步,然後倏地回頭。
就見他屋內向來空蕩蕩的桌上,此刻竟擺放著飯菜,以及一根冰糖葫蘆!
而他上回公差回來後,因重病尚不及清洗便月兌于一旁的紅色官袍,也被洗淨、板燙、修補過,漿挺地掛在牆上,並且屋內也因放置了火爐,由空間到空氣,都不再那樣冷冷清清,而有了一絲屬于生活的煙火氣。
這……
緩緩走近桌子,望著那幾碟家常菜許久,他忍不住伸手夾了一筷子放入口中。
菜,溫了,但是家的味道。
默默坐,婁硯城將一桌子飯菜全吃下肚,除了那根冰糖葫蘆。
他雖沒吃冰糖葫蘆,但卻取來了一個花瓶,洗淨後,將它插在瓶中,留在了桌上,靜靜望了一會兒後,才又一次踏出房門。
邁步在城內那些走過無數次的街道上,婁硯城腦中思緒紛飛。
雖這回的風寒來得又急又重,重得他終日除了昏睡,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刻,但縱使如此,他依然隱隱約約記得,病中,他做了個夢,夢里,他早已逝去的家人都出現在他身旁,特別是二姊。
她不僅像多年前一般,細心又溫柔地照顧著他這個小了她五歲的弟弟,還做了他最愛吃的米糊。
盡管無法確定是府衙中哪位為他做了這一切,還衣不解帶地照顧他好幾宿,但他終究還是麻煩人了,一會兒到府衙後,定得向人好好道謝才是。
大步去至府里,婁硯城與眾人一一寒暄、致歉、道謝後,便直接進入文牒室,找著了那名雖只大他六歲,卻博學又足智多謀的師爺司徒一一。
「司徒先生,這些日子著實勞煩您們大家了,在下深感過意不去。」望著坐在文牒山中的司徒一一,婁硯城誠摯抱拳歉道。
「婁護衛,雖按人情事理,此刻我應虛偽地請你回去再多靜養兩日,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看到你出現在我眼前,我比看著咱京城那一場沒勝過的窩囊馬球隊凱旋歸來還熱淚盈眶。」望著婁硯城雖瘦了些,但卻精神奕奕的模樣,司徒一一頂著兩個黑眼圈疲倦笑著,「盡管如此,我還是得先糾正你一個錯誤——我們可一點沒機會勞煩,因為照顧你的不是我府內任何人,而是位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聞言,婁硯城驀地愣了愣。
他當然听說過田螺姑娘這個民間故事,但此刻,他卻完全辨不出司徒一一是否在與他開玩笑。
「真是田螺姑娘。」看著婁硯城完全不明就里的模樣,司徒一一也有些詫異,但詫異歸詫異,他還是將一疊厚厚的文牒堆到他手中苦笑道,「但在想明白田螺姑娘究竟是哪位姑娘前,婁護衛,恐怕你得先把這些解決了。」
「自然。」
伸手接過文牒,婁硯城二話不說快速掃視一遍後,直接出府上馬,逐一開始處理城中較緊急的事務,就這麼馬不停蹄地一直忙到深夜,才又一回進入府衙,去至府內東南一隅,衙衛們的休息小院,也是他這五年來歇憩的處所。
「婁大哥,您病可算好了,您不在這幾日,我們都快忙翻了……」才剛進院,兩名與婁硯城年歲相當,平素關系也不錯的府衛——許東與鐘西,早半坐躺在院里婁硯城手作的搖椅上,邊喝著酒,邊對他疲憊揮手。
「這幾日辛苦你們了,實在抱歉。」婁硯城含笑坐至他們身旁,接過他們遞過的酒一飲而下,「城里與周遭縣城這幾日沒有重要請托?」
「怎麼可能沒有?還有兩件特別緊急的呢!可他們一听您病了後,直接就吞了回去,說這回他們定會自己想辦法,怎麼也不能再勞煩您,您還別說,真就讓他們想出法子了!」許東望向婁硯城疲懶說道。
「那往後他們都自己解決就行啦,可千萬別再來煩婁大哥了,婁大哥這幾年來幫他們收拾的善後還不夠多嗎?」鐘西沒好氣地冷哼一聲。
「我也這麼說啦,但後來老張私下告訴我,說他們其實是找人解決的,雖人家一听後直接砍了個半價,可他們實在也沒那本錢回回找。」許東喝了口酒後又道。
「這說的什麼屁話啊!」鐘西一听,兩道濃眉立即豎了起來,「咱婁大哥人是義氣、功夫也好,可再怎麼說也是個五品御前護衛啊,什麼時候幫他們捉賊成順理成章的事了?」
「又不是我說的,你沖著我發脾氣有啥用!」
鐘西跟許東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拌起了嘴,可婁硯城听後卻心里一跳。
找人解決?砍價?本錢?
莫不成他們找的是獵人?
而一想到獵人,他便不由自主想起了郁蘭莘。
會是她嗎?畢竟她曾親口說過,她想接京兆府的生意。
可江湖上又不是僅有她一名獵人,況且她上回傷得不輕,怎麼也不該、更不會這樣早就出來接單的。
雖心中是這樣想,但婁硯城卻還是緩緩站起了身。
「婁大哥,都這麼晚了,您就休息會兒吧,這麼忙下去,鐵打的也受不了,更何況您病才剛好。」望著婁硯城的身影,許東忍不住勸道。
「沒事,我只是回去將袍子拿過來,明日一早還得陪大人上朝。」婁硯城淡淡笑了笑後,便舉步向府外走去。
他確實是要去拿官袍,但其實並沒有那樣急。
之所以此刻想回去,只因想看看「田螺姑娘」是否還在,而那張向來空空落落的桌上,是否真能如同尋常人家一般,有為晚歸的人留下的幾小碟飯菜。
婁硯城從沒有想過,有一日,他竟會對「回家」二字同時懷抱著期待與忐忑,而當走至自己宅前,望著灶房里真的透出一絲昏黃光線時,他更是心跳如擂鼓。
很少人相信,他並非天生妒惡如仇,也無甚成功立業的雄心壯志,盡管這麼多年來早習慣天涯碌奔,但若非命運捉弄,他其實更願意與爹娘、兩位姊姊一齊在家中圍著爐火談天說笑,和爹爹一樣當個木匠,平平凡凡度過一生。
只上天,給了他更大的責任,所以他渺小的平凡夢想,終究沒能實現。
由于自幼家貧,為了讓家中唯一男丁能有識字機會,當他雲游四方的師父發現他根骨極佳,向爹娘詢問是否願將他交給他老人家培養時,他的雙親忍痛點頭,讓八歲的他隨著師父前去師門。
在師門里,他讀經也習武,更有很多年紀相仿的同門,再加上爹娘每半年便會來看看他,或托人給他帶點姊姊為他做的衣衫,甚至幾根冰糖葫蘆,所以他一點也不孤單。
可他十三歲後,雖依然有人為他帶來東西,但爹娘卻再不曾出現過。
他曾問過師父自己能否回家看看,但師父卻總告訴他「時機未到」,直至他十五歲,師父仙逝前,將一身功力渡予他,並把七星龍淵及一紙信函同時交給他時,他才明白,他的家,在十三歲那年,因遭歹人尋仇而滅了門,只那歹人找錯了人家。
鄰里無人敢提,縣衙直接吃案,連線索都不曾尋過。
由那日起,他再也沒有了家,也沒有了家人,茫茫天地間,除去師父為家人在村郊蓋的那方土墳,只剩他自己。
也罷,一個人就一個人吧,既然上天讓他獨留于世,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讓這恃強凌弱的人世間,少一些如同他際遇的苦。
盡管四海為家,可他心底依舊埋藏著對「家」的強烈渴望與慕懷,也才會在十八歲那年,做下那樣輕率的決定……
暫將回憶先拋諸腦後,婁硯城輕輕推開灶房門扉,而後發現,那個一直用著微弱小火熱著的大鍋內,竟真有為晚歸的他留下的飯菜。
當他小心將飯菜放置于菜籠提至屋內時,更發現,房中原本插在花瓶里的冰糖葫蘆雖依舊在,卻多了另一根以紅色毛線細細團成、久放也絕不會敗壞的冰糖葫蘆擺飾,以及一張壓在花瓶下的小紙條——
心願已了,大恩稍償,青山綠水,望君珍重。
田螺姑娘果真是她——莘姑娘。
看樣子,她的傷已徹底痊癒了。
雖心底那樣欣慰並暖意輕漫,也有些不解她因何避不見面,但望著那個獨一無二的冰糖葫蘆,婁硯城向來剛毅的朗顏也忍不住微微熱了。
上蒼,他病中時到底說了什麼胡話啊,該不會開口跟她撒嬌,索要冰糖葫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