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雖打心底相信郁蘭莘無論從事什麼行當都能月兌穎而出,但婁硯城真沒想到,她如願做了京兆府的生意後,竟真的退休改行,並且選擇的行當還是青樓花娘——
盡管妝濃了些、衣著也暴露了點,但確確實實艷冠群芳。
可從江湖獵人到花娘,這橫跨度著實大到他有些無法理解……
「好!再來一曲!」
「蘭姑娘來曲『瀟湘水雲』吧!」
明明是歌伶演出,但坐在台側,穿著一襲盡顯其窈窕與玲瓏身段雪青色低胸紗裙撫琴的郁蘭莘,卻深深吸引住台下所有目光,賞銀及喝采都直朝她而去。
歌伶似早習慣這場面,對郁蘭莘嫵媚、深情一笑後,便婀娜退場,而郁蘭莘則在嬤嬤瘋狂示意下繼續撫琴。
婁硯城頂著一張易容過的平凡中年面孔,因入場過晚以至只能坐在花廳偏僻一角,還被屏風擋了住,但他仍一邊緊盯著台下一名滿臉痴迷的貴氣少年,一邊由屏風間隙遠望台上撫琴的郁蘭莘,心底又好氣又好笑。
因聖上下了密旨,他不得不循著那少得可憐的線索,花了半個多月時間,總算尋至這離京城有幾百里的山城渠水鎮,欲將那名趁他外出公務時偷跑出宮的十八王爺拎回,誰知竟會撞上了這兩個月來,在江湖中完全消聲斂跡的郁蘭莘。
但聆听了一晚後,他也不得不承認,她那手琴藝確實超然卓拔,琴聲悠揚得令人沉醉,因此幾曲奏罷,縱使眾人意猶未盡,她卻起身頷首後直接進入內廳時,樓內莫不惋惜聲四起。
有人索性離席,有人繼續與上來伺候的花娘們喝酒聊天,而由于十八王爺玩興正濃,盡管他身旁有兩名扮作僕護的暗衛,但為安全起見,婁硯城還是跟著留了下來。
「這位小少爺,听您口音是打京城來的吧?」圍在十八王爺身旁的花娘們在與他聊了半晌後,其中一名突然嬌滴滴問道。
「听得準,小爺我確實是由京城來至此處訪友的。」剛過十六歲生辰的十八王爺搧著摺扇得意說道。
「那您一定听說過婁護衛羅!」另一個花娘眼眸一亮,由隔壁桌湊過來興奮問道。
「那自然,小爺與他還算熟稔呢。」第一回被那樣多女子圍繞、關注著,十八王爺笑得更傻、更開懷了。
熟稔?是指每隔十天半個月,就得被自己由皇宮各處宮牆上或狗洞間拎回宮室里的熟稔嗎……
坐在花廳里,低頭喝酒的婁硯城听到十八王爺的話後,直有些哭笑不得。
「哇!」
一听到十八王爺竟與婁硯城熟稔,花娘們紛紛驚喜低呼出聲,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我們有一個姊妹前陣子上京城里去玩耍,回來後日日跟我們吹噓,說她運氣好,踫上了一回婁護衛穿紅袍官服巡城呢!」
「是啊,她還說,本來長得就俊的婁護衛,穿起官服的模樣可英姿煥發、氣宇軒昂了,不僅城民們全出來瞧熱鬧,城里的姑娘們,還會特意打扮得漂漂亮亮擠在街旁等著瞅他!」
「沒錯,我們那姊妹說,那盛況比我們這兒過節還熱鬧,更說婁護衛還瞟了她一眼,我們听著總覺得過了,小少爺您可得給我們說說,真是這樣嗎?」
「有過之而無不及。」十八王爺不住笑點著頭,「婁護衛著官服巡城,那可是我京城里一大風景,不僅城民擠著瞧,就連……」
雖老被婁硯城像拎貓一樣拎回宮室,但打小就佩服著他,愛纏著他,更被傳授過幾手防身術,再加上花娘們喜歡听,十八王爺自然加油添醋的說了起來,听得眾花娘那個如痴如醉,既欽羨又仰慕,可婁硯城卻只想將他的嘴立刻堵上。
想在姑娘家面前出風頭不是不行,可也不能罔顧事實的天花亂墜、信口雌黃吧……
一來,自己巡街不過是日常城務工作,什麼時候成了他口中的京城八景之一了?
二來,他身後那桌明顯出自江湖名門的五位年輕俠士,臉上已露出不悅神色了,再讓他繼續說下去,怕是要生出事端。
因此,婁硯城直接彈了半顆花生至站在十八王爺身旁暗衛手背上,暗衛雖不知是何人示警,但也知狀況有異,因此立即俯在十八王爺耳畔低語勸離,但十八王爺卻假作沒听得,動也不動一下。
「真想看看啊,曾經那樣傳奇的少俠,今日殷殷守護著我們小老百姓的婁護衛……但我們這小山城,想看到他談何容易哪……」一名完全沒意識到場面詭譎的花娘嘆惋著。
「就是……要哪天婁護衛能在公務之時,經過咱這小山城多好。」另一名花娘也惋惜道。
「俠個屁,不過是皇上身旁一條搖尾乞憐的狗罷了。」就在其余花娘都一齊點頭感慨時,果然,隔壁桌傳來一個輕蔑的冷哼。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婁護衛怎麼也是我朝五品御前護衛!」
盡管隔桌那句話怎麼听怎麼不順耳,但畢竟是客人,因此花娘就算心底不滿也不敢造次,但十八王爺可一點也不需客氣,直接回了一個冷哼。
「我們哪兒說錯了?」此時,另一名少年俠士也冷笑開口,「好好的人不當,非去當皇帝老兒的看門狗。」
「大——」一听到「皇帝老兒」四字,十八王爺倏地怒目望去。
「幾位少俠還真說錯了。」未待十八王爺口中的「膽」字落下,一個清韻嗓音突然打斷了他。
就見不知何時,本已步入內廳的郁蘭莘,不僅又一次出現,並還直接坐至十八王爺身旁,似笑非笑望著鄰桌那五名眼帶痴迷的少俠。
「蘭姑娘倒是說說,在下幾位哪里說錯了?」本就是為郁蘭莘而來的幾名少俠,望著她那翩翩笑顏,語氣是柔和了,但口氣卻更傲然了,「我等江湖男兒本就該志在四方,任憑心底自生的俠氣,為鏟盡世間奸惡盡一己之力,怎可自甘墮落到食人俸祿、听令行事?」
「如此說來,各位都是志在四方的少年英豪了?」郁蘭莘用手撐著下頷含笑問道。
「自然。」五名名門子弟全挺起胸膛豪氣答道。
「那就怪了,若各位都是志在四方的少年英豪,怎日日到樓子來里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嘴里行俠仗義個沒完,眼中卻直瞟著姑娘的胸?」郁蘭莘笑得更甜美了,「你們天天到我們樓子里來『行俠仗義』,我們也沒人埋汰你們,可為何日日公務繁忙的婁護衛,倒成了你們口中的看門狗了?」
「你——」听到郁蘭莘那綿里針似的諷刺挖苦,那五名名門子弟的臉全紅了,可眼也怒了,「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小女子眼皮子淺,說話可能直白些,但小女子是真不太明了,他究竟是吃了你們這群自詡正義俠士家的大米了,還是把天下的惡賊全滅完了,以至讓你們無處行俠仗義,所以只能像三姑六婆般的在我們這兒道人是非?」只身面對五雙慍怒眸子,郁蘭莘毫無所謂地繼續笑言道。
「就是嘛……就連我們都清楚,人家婁護衛雖身在官場,可日日忙于公務,時不時還幫著收拾欺負我們小老百姓的惡賊,更是到現在,也沒傳出過他到什麼風月場所的不好傳聞。」一名花娘悄聲對身旁花娘說道。
「當然,婁護衛的潔身自好,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听到花娘的竊竊私語,在一旁看熱鬧的十八王爺更是熱絡地對她們說道。
「你能趕緊回去嗎?我們這座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回身瞪了十八王爺一眼,郁蘭莘沒好氣低斥道。
她雖不知他究竟是誰,但瞧他那身貴氣,以及身旁那兩名暗衛戒備、緊張的模樣,決計跟皇親國戚月兌不了干系。
若這家伙當真在外地出了什麼狀況,到最後,肯定又得讓經常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的婁硯城來善後,這不給他找麻煩嗎?
被郁蘭莘一斥責,再在兩名暗衛的暗拉緊推下,十八王爺最終只得悻悻然起身模模鼻子離去。
但坐在花廳中的婁硯城卻依舊逕自喝著酒,動也沒動一下,畢竟現時立即跟上,萬一引起有心人注意,徒增小王爺身分暴露的風險。
可他真沒想到,已多月不見的郁蘭莘,竟會為了維護他早習為常的奚落,不惜與這群名門子弟正面杠上;而他更不知曉,原來在百姓心里,他們竟如此信賴著他,袒護著他……
「你們這群賣色賣藝的花娘有甚資格在這里大放厥詞?」大庭廣眾下被一名青樓女子如此嘲弄,一名名門弟子再忍不住地起身怒道。
「我們賣色賣藝怎麼了?偷你們了、還是搶你們身上銀兩了?」郁蘭莘將雙手按在身旁椅上後,優雅交疊起雙腿仰臉朝他們眨了眨眼,「我們又不像你們,身世顯赫、腰纏萬貫,各個都有好爹好娘,日日想著的不是怎麼掙錢,而是怎麼花錢、怎麼用嘴行俠仗義。」
「你——」郁蘭莘的美本就無庸置疑,如今擺出的身姿又是那樣誘人,幾名少俠一時間,竟不知該先罵人,還是先看人。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婁護衛跟著愛民如子的崔大人,守護著我們這些升斗小民,究竟礙著你們哪兒了?」故意長嘆一口氣後,郁蘭莘緩緩起身向內廳走去,「還是你們心底其實也挺想弄個頂戴花翎戴戴?那就去啊,又沒人攔著你們。」
「無知的賤貨!」聞言,一名名門子弟再忍不住罵道。
「唷,剛才還是蘭姑娘呢,現在就成賤貨了,你們幾位少俠,果真挺有修養的呢。」連頭都沒回,但郁蘭莘這回連甜笑聲都充滿了嘲諷。
「臭婊子……」
畢竟都是有頭有臉、有背景有身分的少年俠士,就算心底怎麼羞怒,也著實拉不下臉在此鬧事,所以低咒幾聲後,便忿忿向外走去,出門時,還順帶踢翻了剛起身的婁硯城身前屏風。
但怪的是,就在那幾名剛出了門的名門弟子,低聲討論著該怎麼給這間沒分寸的青樓,及那群沒眼色的花娘點教訓時,他們竟同時腳底一滑!
五人雖快速穩住身形,不至當場出丑,但望著方才也坐在樓里陶醉听曲,而此刻由他們身旁信步走過的一對俊夫美妻,以及一名看似平凡的中年漢子,他們互望一眼後,心有所覺地立即沉著臉快速離去。
因為方才那雖無甚傷害,但卻警示意味濃厚的巧技,讓他們明白,這座小小山城不僅臥虎藏龍,那間青樓,也絕不是他們想動,就能動的!